黃浩波
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 “古文字與中華文明傳承發(fā)展工程”協(xié)同攻關創(chuàng)新平臺
質(zhì)日是秦至漢初墓葬出土簡牘中較為常見的一類文獻,其基本特征是以一年的歷表為基礎,在日期干支欄間記錄公私事務。(1)蔡丹、陳偉、熊北生: 《睡虎地漢簡中的質(zhì)日簡冊》,《文物》2018年第3期;唐強: 《出土秦至漢初〈質(zhì)日〉類文書檢討》,《出土文獻》2023年第1期。睡虎地漢簡《質(zhì)日》(以下簡稱“《質(zhì)日》”)的記錄者亦即墓主越人,或在文帝九年年中始任安陸縣田官佐,十四年八月調(diào)任該縣陽武鄉(xiāng)佐,后元元年十二月正式到任,其間仍多在田官理事。(2)黃浩波、熊北生: 《睡虎地漢簡〈質(zhì)日〉所見吏員任職情況》,《江漢考古》2023年第2期。墓主生前是基層小吏,因此《質(zhì)日》中的記事內(nèi)容包括較多公務,并且不限于自身,而是旁及同僚與上司。在日期之下記事,自然容易讓人理解為當日記錄該日發(fā)生之事,視同“日記”。(3)參見連云港市博物館等編: 《尹灣漢墓簡牘》,北京: 中華書局,1997年,“前言”第3頁。然而,考察《質(zhì)日》記事可以發(fā)現(xiàn): 當日記錄該日發(fā)生之事固然是多數(shù)記事的常態(tài),卻又不乏記錄者未及親見而事后追補記錄與事件尚未發(fā)生而預先記錄的情形。在此將前一種情形稱為“追補記事”,而后一種情形稱為“預先記事”。雖然記事中的追補記事與預先記事占比不大,但是對深入了解質(zhì)日類文獻或有裨益。因此不揣淺陋,分別考述如下。不當之處,敬請方家指教。
此前,陳偉已經(jīng)注意到“睡虎地漢簡質(zhì)日中還有一種現(xiàn)象值得注意。即有多條記載,記寫者不可能在場目睹”,并已舉出其中數(shù)條記事,又以里耶秦簡行廟文書(8-138+8-174+8-522+8-523)為證,推測“西漢各級官署中大概也有一些公用質(zhì)日,官吏個人的質(zhì)日可以從中抄錄相關內(nèi)容”。(4)陳偉: 《睡虎地漢簡〈質(zhì)日〉的史料價值》,《中國社會科學報》2019年10月8日第7版。在此基礎之上,還可將此類記事區(qū)分為公務與私事,本文嘗試結(jié)合當時制度,探討背后可能的原因。
一是自身公務。十年十一月記有“庚辰(23)越人休”“辛巳(24)堤者行”“丙戌(29)越人視事”。(5)為便于敘述與理解,在所引簡文干支之后括注該日日期。以下各處皆同。根據(jù)前后記事,越人休假次日,堤者出發(fā),因而“辛巳堤者行”可能并非越人親見,或是事后的追補記錄。之所以追補記錄,大概是因為此事與越人當時身為田官佐的職掌相關。青川郝家坪戰(zhàn)國秦墓16號木牘《田律》與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田律》皆有“修波堤”的規(guī)定,(6)陳偉主編: 《秦簡牘合集: 釋文注釋修訂本(肆)》,武漢: 武漢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227頁;彭浩、陳偉、工藤元男主編: 《二年律令與奏讞書: 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出土法律文獻釋讀》,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89頁??梢姟暗獭迸c田官的關聯(lián)。與此相類,還有以下兩處記事,其一為十四年三月記有“庚子(9)過期生,載炭”“辛丑(10)勸田卒史何季過”“乙巳(14)載炭已”,“勸田卒史何季過”夾在“載炭”之間;其二為十六年九月記有“庚辰(3)試騎沙羨”“丙戌(9)勸宿麥卒史來”“庚寅(13)道試騎沙羨來”,“勸宿麥卒史來”時,越人尚在沙羨,應不及見。僅就“勸田卒史”“勸宿麥卒史”的名號而言,其與田官佐職掌的關聯(lián)便顯而易見。因此應當可與“堤者行”的追補記事等量齊觀。
自身公務中追補記事的實例,還有越人因后元六年十二月癸丑至己未之間守畜官佐而在十一月追補記錄的兩處記事。后元六年十一月記有“庚辰(3)冬至,之官”“辛巳(4)·傳馬四匹初食”“壬午(6)道廷來,視事”“戊戌(21)食傳馬四匹,匹二斗叔(菽)”“乙巳(28)之廷定筭”。其中庚辰“之官”,當是指前往陽武鄉(xiāng)。秦及西漢將鄉(xiāng)視作縣下之官,稱為“鄉(xiāng)官”,(7)參見孫聞博: 《商鞅縣制的推行與秦縣、鄉(xiāng)關系的確立》,《簡帛》第15輯,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122—123頁。前往鄉(xiāng)官自可稱為“之官”。同年正月記有“辛巳(5)鄉(xiāng)期之官,視事”,與此相當,可為佐證。故而,之后的壬午“視事”便是在陽武鄉(xiāng)視事,辛巳“傳馬四匹初食”則夾在前往陽武鄉(xiāng)與在陽武鄉(xiāng)視事之間。若是結(jié)合十二月的記事“癸丑(7)守畜官,佐止去”“戊午(12)傳馬騏不食叔(菽)”“己未(13)不守畜官,□守”“己巳(23)傳馬騏死”,(8)“守畜官”,實為守畜官佐,參見黃浩波、熊北生: 《睡虎地漢簡〈質(zhì)日〉所見吏員任職情況》,《江漢考古》2023年第2期??梢砸姷絺黢R相關記事皆因守畜官佐而起。剔除兩條涉及“傳馬”的記事之后,再來審視十一月的記事,則可見到越人在月初庚辰前往陽武鄉(xiāng),壬午開始視事,直至月末乙巳前往縣廷定筭,十一月從頭到尾多在陽武鄉(xiāng),實與傳馬無涉。因而,辛巳、戊戌兩日的記事內(nèi)容當是十二月守畜官佐之后的追補記錄?!靶了取迸c“傳馬四匹初食”之間有個墨點,或許即有標記此處乃是追補記事的用意。之所以在十一月追補記錄傳馬喂食的情況,甚至十二月己未不守畜官佐之后仍不忘記錄己巳傳馬死亡的情況,當是因為越人十二月間守畜官佐,其職責與傳馬相關。
二是上司與同僚的公務?!顿|(zhì)日》十年十二月至二月之間,多處記有丞公從安陸出發(fā)、到達長安、從長安返程、回到安陸的時間節(jié)點。熊北生、陳偉、蔡丹已經(jīng)指出“由于越人在此期間有‘送客竟陵’及返還的記載,顯然并沒有隨同丞公到長安”。(9)熊北生、陳偉、蔡丹: 《湖北云夢睡虎地77號西漢墓出土簡牘概述》,《文物》2018年第3期。因而,相關記事只能是追補記事。關于該丞的追補記事還有十二年十二月“丁未(2)成丞歸休”,結(jié)合前后的記事“丙午(1)致卒臨”“戊申(3)道致卒來,視事”,可見越人并未親歷“成丞歸休”一事。此外,十年二月記有“丙戌(1)趙公罷歸”,結(jié)合正月“辛巳(25)越人送客竟陵”以及二月“戊子(3)越人道送客竟陵來”的記事,可見二月丙戌的記事亦是追補記事。根據(jù)同年正月所記“庚申(4)安陸湯沐邑邑除令到,府令江陵中鄉(xiāng)冰取趙公印”,則“趙公”當是對趙姓安陸邑邑長的尊稱。
越人在文帝后元元年十二月正式就任陽武鄉(xiāng)佐之后,其直接上司變?yōu)殛栁溧l(xiāng)嗇夫?!顿|(zhì)日》中有數(shù)條涉及陽武鄉(xiāng)嗇夫、鄉(xiāng)守嗇夫的追補記事。后元元年二月有“甲辰(30)之廷定筭”,三月有“乙巳(1)式初視事”“庚戌(6)道定筭來”,可見鄉(xiāng)嗇夫式到任之日,越人并不在陽武鄉(xiāng),乙巳的記事乃是追補記事。后元二年十二月記有“戊戌(28)之廷定筭”“己亥(29)鄉(xiāng)式來,適不守”,其中后一處記事是對本月“庚辰(10)廷召鄉(xiāng)式守”“辛巳(11)校長適守鄉(xiāng)”的響應。然而越人已于前一日赴縣廷定筭,因此鄉(xiāng)嗇夫式回到陽武鄉(xiāng)、校長適不再守鄉(xiāng)嗇夫等情形應該并非親見,而是事后的追補記錄。同年二月記有“丁酉(28)廷召將乾沙羨”,四月記有“甲戌(6)道乾來,視事,廷召式”,可見越人徭使沙羨將乾一月有余。然而其間有多處追補記事,其中兩處與鄉(xiāng)嗇夫式相關,即二月“戊戌(29)廷召鄉(xiāng)式”,三月“辛酉(23)鄉(xiāng)式來,視事”。同年六月還記有“戊子(21)休盡,之西陵”“庚寅(23)中伏,式視事”“乙未(28)道西陵來,視事”,顯然庚寅之下“式視事”亦是追補記事。后元六年十月記有“庚午(23)將三老之廷誰(推)”,十一月記有“壬午(6)道廷來,視事”與之呼應,其間十月卻有“辛未(24)校長歍守鄉(xiāng)”,越人已于前一日率領三老前往縣廷,故而所記校長歍代理鄉(xiāng)嗇夫的情況,亦當是追補記事。
旁及同僚的記事中,同樣有不少屬于追補記事。十年四月記有“己丑(5)越人之邾”“壬辰(8)順道共都尉南觀來,庫□不守”“癸巳(9)佐期不給事廷,視事,黑去”“戊戌(14)越人道邾來”,其間兩條記事皆屬追補記事。順,在《質(zhì)日》中僅此一見,不能確認是否為越人同僚。期,則屢見,可以確定此時與越人同為官佐。黑,后任陽武鄉(xiāng)嗇夫,此時或亦與越人同為官佐。(10)黃浩波、熊北生: 《睡虎地漢簡〈質(zhì)日〉所見吏員任職情況》,《江漢考古》2023年第2期。旁及同僚的追補記事,更多見于后元元年十二月越人就任陽武鄉(xiāng)佐之后。其中出現(xiàn)最多者是同為陽武鄉(xiāng)佐的胡人。后元元年七月記有“癸卯(1)夕就逮”“丁未(5)佐胡人初視事陽武”“己巳(27)有逮已,出”?!白艉顺跻暿玛栁洹笔呛司腿侮栁溧l(xiāng)佐之始。所謂“逮”,秦漢律令、文書屢見,諸家說法不一。(11)參見高震寰: 《試論秦漢的“遝(逮)”、“逮捕”制度》,《“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91本第3分,2020年,第420頁。從“有逮已,出”來看,越人“就逮”期間人身自由受到限制。因而,胡人就任陽武鄉(xiāng)佐的記事當是追補記事。關于胡人的追補記事還有: 后元二年二月丁酉至四月甲戌越人前往沙羨將乾,而三月記有“己亥(1)佐胡人代定筭,視事”;同年六月戊子至乙未越人前往西陵,其間記有“辛卯(24)王胡人休”;同年后九月壬申至丁亥越人上爵札尉府,其間記有“丙戌(21)佐胡人去,不視事”;后元五年十一月己卯,越人前往縣廷并徭使江陵,而后一日記有“庚辰(27)佐胡人視事”;同年五月己丑至癸巳越人歸田五日,其間記有“壬辰(18)佐胡人(繇)之長安”。此外,還有三名同僚: 后元三年六月癸巳至癸卯越人往返沙羨迎接勸田卒史,其間記有“丙申(5)尉史亡臣就肄江陵”;后元六年五月乙亥越人前往縣廷,次日記有“丙子(2)佐臣視事陽武”;后元七年十月甲寅至丙申之間越人致采珠食江陵,其間記有“丁亥(16)案居給事陽武”。三人之中,佐臣還見于同墓所出后元六年五月己亥陽武鄉(xiāng)付給陽武亭牡豚的文書,時為陽武鄉(xiāng)佐;佐案居可見于后元六年二月丁未陽武鄉(xiāng)向倉輸送牡彘的文書,時為倉佐,曾于后元六年十二月越人守畜官佐而無法履行本職時由倉佐案居守其陽武鄉(xiāng)佐之職。(12)陳偉、熊北生: 《睡虎地漢簡中的券與相關文書》,《文物》2019年第12期;黃浩波、熊北生: 《睡虎地漢簡〈質(zhì)日〉所見吏員任職情況》,《江漢考古》2023年第2期。
三是赦令發(fā)布與律令傳達?!顿|(zhì)日》中記有兩次赦令。一在十五年四月“乙丑(10)以前赦諸有罪未發(fā)覺者”,此處可與《漢書·文帝紀》十五年所記“夏四月,上幸雍,始郊見五帝,赦天下,修名山大川嘗祀而絕者,有司以歲時致禮”對應。(13)《漢書》,北京: 中華書局,1962年,第127頁。一在后元四年四月“丙辰(30)赦及未發(fā)覺者”,陳偉已經(jīng)注意到此條記事可與《漢書·文帝紀》后元四年“夏四月丙寅晦,日有蝕之。五月,赦天下”及《漢書·五行志》“后四年四月丙辰晦,日有食之”對讀,指出“睡虎地漢簡質(zhì)日這條記錄直接證實該月晦日干支《文帝紀》有誤而《五行志》正確。更可貴的是,由此得知這次赦令其實頒發(fā)于四月底而不是五月”。(14)陳偉: 《睡虎地漢簡〈質(zhì)日〉的史料價值》,《中國社會科學報》2019年10月8日第7版。赦令由皇帝頒布,以詔書形式自中央到地方逐級傳達,(15)鄔文玲: 《大赦制度研究》,孫家洲主編: 《秦漢法律文化研究》,北京: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83—90頁;姚磊: 《肩水金關漢簡所見赦令研究》,《社會科學》2019年第10期。從長安傳到安陸縣,需要一定時日。因而,十五年四月乙丑與后元四年四月丙辰應當便是赦令頒布的日期,并非赦令傳到安陸而為越人所知的日期。越人應是知曉赦令之后分別追補記錄在頒布日期之下。如此記錄,當與秦漢時期赦令的生效日期有關?!对缆磿翰厍睾啞の椤?66—167簡有“●數(shù)言赦,不便。請: 自今以來,節(jié)(即)為令若有議為殹(也),而當以赦為根者,皆以其赦令出之明日為根,曰: 某年某月某日以來。 ●廷卒乙廿”,(16)陳松長主編: 《岳麓書院藏秦簡(伍)》,上海: 上海辭書出版社,2017年,第123頁??梢娚饬钤陬C布次日生效。因而,在秦漢律令與文書中常常見到以發(fā)布之日干支指稱的“某月某日(干支)赦令”或更為簡省的“某日(干支)赦”。(17)參見張俊民: 《懸泉漢簡所見赦令文書初探》,《簡帛研究二〇一一》,桂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07—123頁;姚磊: 《肩水金關漢簡所見赦令研究》,《社會科學》2019年第10期;鄔文玲: 《走馬樓西漢簡所見赦令初探》,《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22年第4期。
與此相對,新頒布律令的生效日期則是傳達到縣廷之日?!对缆磿翰厍睾啞の椤?07簡有“●新律令下,皆以至其縣、都官廷日決。故有禁,律令后為辠名及減益辠者,以奏日決?!褡淞钜邑Χ?(18)陳松長主編: 《岳麓書院藏秦簡(伍)》,第103頁。相同的條文又見于《岳麓書院藏秦簡·陸》221簡。(19)陳松長主編: 《岳麓書院藏秦簡(陸)》,上海: 上海辭書出版社,2020年,第169頁。因而,在質(zhì)日記事中往往記作“某某令到”。(20)此外,岳麓書院藏秦簡《卅四年質(zhì)日》二月記有“甲辰失以縱不直論令到”“乙丑失縱不直論令到”,參見朱漢民、陳松長主編: 《岳麓書院藏秦簡(壹)》,上海: 上海辭書出版社,2010年,第69、77頁。十年正月記有“庚申(4)安陸湯沐邑邑除令到”,十四年十一月記有“乙未(2)益養(yǎng)錢令到”,后一處記事的前一日記有“甲午(1)道上計來,休十日”,由此觀之,應當亦是追補記事。
四是個人私事?!顿|(zhì)日》中較為明顯的個人私事追補記錄有三條。一為十年四月記有“己丑(5)越人之邾”“戊戌(14)越人道邾來”,其間記有“乙未(11)父下席”。蔡丹、陳偉、熊北生已經(jīng)指出“下席”是死亡的諱稱。(21)蔡丹、陳偉、熊北生: 《睡虎地漢簡中的質(zhì)日簡冊》,《文物》2018年第3期。父喪,自是值得記錄的個人生活中的大事。在此追補記事,或許還有記錄忌日的意味。時人重視忌日,禮書稱之為“君子有終身之喪”。(22)鄭玄注,孔穎達疏,十三經(jīng)注疏委員會整理: 《禮記正義》,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1531頁。二為十二年九月記有“辛卯(21)休五日”“丙申(26)病三日”“己亥(29)視事”。根據(jù)前后的記事推斷,辛卯休假五日,應于丙申視事,然而丙申當日生病,遲至己亥方能視事。只是以常理而言生病當日似乎難以準確預知病程為三日,因此丙申的記事極有可能是病愈之后的追補記事。(23)與之相近,后元三年八月己酉、庚戌連續(xù)兩日之下記有“病”,或可作為旁證。生病雖屬個人私事,然而身為吏員,此事又與公務相關,因為生病的天數(shù)在計算功勞時須要剔除。西北漢簡中多有其例,例如居延新簡EPT50: 10簡有“其十五日河平元年、陽朔元年病不為勞”,肩水金關漢簡73EJT26: 88簡有“其六日五鳳三年九月戊戌病盡癸卯不為勞”。(24)張德芳主編,楊眉著: 《居延新簡集釋(二)》,蘭州: 甘肅文化出版社,2016年,第241頁;甘肅簡牘博物館等編: 《肩水金關漢簡(叁)》,上海: 中西書局,2013年,中冊,第83頁。三為后元二年后九月記有“壬辰(27)將采珠”,后元三年十月記有“戊申(13)可西徙,徙路里”,二月記有“辛丑(8)采珠罷”“戊申(15)夕到,歸路里”,可見越人自后元二年后九月壬辰至后元三年二月辛丑皆在外將采珠,二月戊申回到安陸。據(jù)此可見越人并未親身參與后元三年十月戊申徙居路里一事,此處記事當是歸來之后的追補記事?!翱晌麽恪?或與秦漢時期的徙居擇日觀念有關。(25)晏昌貴: 《日書與古代社會生活》,武漢: 武漢大學出版社,2020年,第142—143頁。
此外,還有一條追補記事暫難歸類。后元二年二月丁酉至四月甲戌越人前往沙羨將乾期間,三月記有“壬寅(4)膠東謁者來”。因為不明膠東謁者此來的目的及其與越人的關系,所以暫難考知此條追補記事的用意何在。
若說追補記事可以通過聯(lián)系前后記事而輕易發(fā)現(xiàn),那么預先記事則較為隱蔽,需要仔細辨析。
《質(zhì)日》所見預先記事,集中在越人就任陽武鄉(xiāng)佐之后。后元二年十月記有“癸巳(22)休五日”“戊戌(27)視事”“己亥(28)之官”,十一月記有“辛丑(1)視事,佗去”。十月的前兩處記事嚴絲合縫,然而若是結(jié)合之后的兩處記事來看,越人實于十月己亥啟程前往陽武鄉(xiāng),十一月辛丑視事??疾煸饺司腿侮栁溧l(xiāng)佐之后的記事,凡是單說“視事”皆指在陽武鄉(xiāng)視事,而且一般在會“視事”之前兩三日左右記有“之官”或“之陽武”,若無“之官”“之陽武”的記錄則有“道某事來,視事”,到其他官署視事則會在寫明“視事”某官署,或“守”某官署、“給事”某官署。據(jù)此判斷,十月“戊戌視事”并未真正發(fā)生,當是記錄“癸巳休五日”之后的預先記事。類似的情形,后元三年再次出現(xiàn)。后元三年二月記有“己酉(16)道將采珠來,休十日”“己未(26)視事”“壬戌(29)之陽武”,三月記有“甲子(2)道采珠來,視事”,二月己酉休假十日,本當己未視事,然而越人實于三天之后的壬戌前往陽武鄉(xiāng),三月甲子視事。二月“己未視事”,只能視作預先記事。
后元六年則出現(xiàn)兩次。后元六年十二月記有“辛未(25)視事”“癸酉(27)視事,佐案居去”,兩次“視事”僅僅間隔一天。聯(lián)系同月的記事“癸丑(7)守畜官,佐止去”“甲寅(8)佐案居守陽武”,則可推知十二月數(shù)條記事的關聯(lián): 因為癸丑陽武鄉(xiāng)佐越人守畜官佐而無法履行本職,所以甲寅由倉佐案居守其陽武鄉(xiāng)佐之職,癸酉越人歸來視事,案居即日離開陽武鄉(xiāng)。張家山三三六號漢墓所出《功令》有“丞、尉以上有缺未補,二千石官調(diào)令旁近官守焉。有秩乘車以下,令、丞亦令近者守,皆須其真吏到罷之”。(26)彭浩主編: 《張家山漢墓竹簡(三三六號墓)》,北京: 文物出版社,2022年,上冊,第101頁。陽武鄉(xiāng)佐屬于“有秩乘車以下”職位,癸酉越人到署視事而此前守其鄉(xiāng)佐之職的案居當日離去,正與“須其真吏到罷之”若合符節(jié)。因而,“辛未視事”當是預先記事,“癸酉視事”才是實際發(fā)生。正月還記有“丁丑(1)之江陵讎令”“丙戌(10)之江陵讎令”,短短十天之內(nèi)兩次記錄“之江陵讎令”,而僅在二月有“壬子(7)道讎令來,謁廷”與之呼應,其間甚至記有“辛巳(5)鄉(xiāng)期之官,視事”?!顿|(zhì)日》中多次記載從安陸前往江陵與從江陵返回安陸,單程一般需要三到五天,十天之內(nèi)再度前往似不大容易。若謂第一次記錄為從安陸出發(fā),第二次記錄為到達江陵,則一來時間間隔過長,與平常所需時間不符,二來《質(zhì)日》所見記錄出發(fā)前往用“之”,記錄到達用“到”,判然有別,未見混用。因而,丁丑之下的記事應當只是預先記事,并非實有其事。
最為明顯的預先記事可見于《(后元)七年質(zhì)日》。后元七年二月記有“丙午(7)罰金四兩盈歲”,五月記有“庚辰(12)效負錢盈歲”,七月記有“壬申(5)罰金一兩盈歲”,僅從用語上即可得見預先記錄的意味相當明顯。蔡丹、陳偉、熊北生已經(jīng)指出“《(后元)七年質(zhì)日》是最晚的質(zhì)日簡冊,正月以后已少有記事,最后兩個月份(八、九月)更空無記錄,大概即卒于當年”,(27)蔡丹、陳偉、熊北生: 《睡虎地漢簡中的質(zhì)日簡冊》,《文物》2018年第3期。其實除去前揭三條記事之外,十二月“壬子(11)之廷,廷召”之后即無記事,由此亦可得見二月、五月、七月的記事實屬預先記事。三條記事皆可與《(后元)六年質(zhì)日》所記一一對應,該年二月有“辛亥(6)·壬子(7)罰金四兩”,五月有“丁亥(13)效論負錢百卌一少半”,七月有“己卯(6)定筭誤,罰金一兩”。負錢與罰金皆須向官府繳納錢財,或有期限。因而,似可推知越人在《(后元)七年質(zhì)日》啟用之初,便根據(jù)《(后元)六年質(zhì)日》記事,預先記錄上述三處內(nèi)容,以防遺忘。
此外,《(后元)七年質(zhì)日》中十二月之后即無記事,然而仍可見到立春、立秋、夏至、冬至、臘日、出種以及三伏日的標注。荊州胡家草場12號漢墓出土簡牘中有102枚簡組成的《日至》,記有自文帝后元元年下推一百年間各年的冬至、立春、春分、立夏、夏至、立秋、秋分、立冬八個節(jié)氣的干支,目前公布的一枚編號為“五”的簡,對應文帝后元五年,(28)荊州博物館、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編: 《荊州胡家草場西漢簡牘選粹》,北京: 文物出版社,2021年,“前言”第2頁、第120頁。其上所記干支正與《(后元)五年質(zhì)日》中保存完好的夏至、立秋兩日干支對應不爽?!顿|(zhì)日》所見各篇多標注有臘日、出種及三伏日,后元五年、后元六年、后元七年還多出立春、立秋、夏至、冬至??疾旄髂曩|(zhì)日所見此類節(jié)日與節(jié)氣的標注,則可見到同一節(jié)日、節(jié)氣名稱的字體各篇不一,并非出自一手。因而,似可據(jù)此推斷《質(zhì)日》中各篇所見節(jié)日與節(jié)氣的標注亦是預先記錄。制作每年質(zhì)日時或有抄完當年歷表之后,查對類似胡家草場漢簡《日至》一類資料,推步、標注主要節(jié)日與節(jié)氣的環(huán)節(jié)。
此前,學者已經(jīng)根據(jù)出土質(zhì)日文獻的書寫形式與文字風格,指出秦漢質(zhì)日中的歷表是先行書寫,記事文字則是后來添加。(29)蔡萬進: 《尹灣漢簡〈元延二年日記〉文書淵源探索》,《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1期;趙平安: 《周家臺30號秦墓竹簡“秦始皇三十四年歷譜”的定名及其性質(zhì)——談談秦漢時期的一種隨葬竹書“記”》,《長沙三國吳簡暨百年來簡帛發(fā)現(xiàn)與研究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北京: 中華書局,2005年,第317頁?!顿|(zhì)日》中各篇歷表干支字體不一,記事內(nèi)容則是出于一手,(30)蔡丹、陳偉、熊北生: 《睡虎地漢簡中的質(zhì)日簡冊》,《文物》2018年第3期??芍^再添佐證。若是據(jù)此,就文獻生成的時間而言,質(zhì)日類文獻中的歷表可以視作第一層次,記事內(nèi)容則可視為第二層次。然而,通過對《質(zhì)日》追補記事與預先記事的考察、分析,還可發(fā)現(xiàn): 主要節(jié)日、節(jié)氣的標注與歷表抄錄同時生成,實可歸入第一層次。記事內(nèi)容的生成則頗為復雜,雖然大部分記事內(nèi)容是當日記錄當日所發(fā)生之事,但是亦有一部分記事內(nèi)容是事后追補記錄與事前預先記錄;記事內(nèi)容非單純地逐日漸次生成,而是在逐日漸次生成的大背景下偶有預先記事的跳躍與追補記事的回還,并且其中的部分預先記事或許并未實際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