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邁
拉丁美洲的貧困問題伴隨著新大陸的發(fā)現而誕生,但在不同的歷史階段,其貧困的程度、特點及原因各不相同,因此有必要對殖民時期的拉丁美洲貧困問題進行回顧與反思。作為殖民時期連接各個經濟體不可或缺的紐帶,貴金屬的出現和流動與貧困問題密不可分,對此進行探究能夠讓我們了解其在十五至十八世紀早期全球化貿易中扮演的角色、厘清其和宗主國的封建體制以及重商主義經濟制度之間的聯系,從而透視拉丁美洲貧困的根源,這對于研究人類歷史上的貧困問題有著重要的啟示。
拉丁美洲在淪為西方殖民地之前,貴金屬是從西方流向東方的,而從東方流入西方的是大量的奢侈品和加工制成品。當時的歐洲有豐富的銀礦可供開采,來自蘇門答臘和撒哈拉沙漠以南非洲的黃金和來自奧斯曼帝國以及日本的白銀是歐亞市場上的主要交換貨幣。在地中海,首先是威尼斯人控制了來自亞洲的商品的分銷,再利用通過轉售而得的利潤進行融資和進口,不斷地將貴金屬引進歐亞大陸。在十五世紀的歐洲,除了黃金,也許沒有其他商品能激起人們的熱情和欲望,“黃金欲”的強烈首先表現在西非的黃金海岸。十五世紀初,葡萄牙人打破了中世紀的貿易體系。1415年,葡萄牙人征服了北非的休達地區(qū),希望獲得薩赫勒地區(qū)的黃金。然而,理想未成現實,他們便沿著非洲海岸向南推進,占領了附近的島嶼并獲得了產自當地的胡椒和象牙等。之后,他們模仿威尼斯人在地中海東部的貿易,在大西洋的島嶼上(馬德拉群島、亞速爾群島等)引進了甘蔗的種植,很快馬德拉群島的糖業(yè)生產和威尼斯的貿易展開了競爭。十五世紀八十年代,葡萄牙的盧西塔尼亞人(Lusitano)到達了所謂的黃金海岸,他們獲得了產自當地的黃金。1488年,他們繞過了非洲最南端的好望角。1498年,達·伽馬的探險隊到達了印度的卡利卡特。新航線的開辟使得葡萄牙人成功建立起通往印度洋的海上貿易,向歐洲輸送香料和其他奢侈品,他們從非洲的黃金、糖和香料貿易中獲得白銀和銅。1500年,葡萄牙人第二次遠征,到達巴西海岸。在這前后,西班牙人在哥倫布的帶領下向西航行,先后占領了西印度群島和菲律賓等海上交通要塞,建立起多條海上航線。這樣一來,美洲逐漸登上了世界舞臺,“黃金國”的傳說將歐洲人對于貴金屬的饑渴延伸到了新大陸,美洲便開始加入當時世界上已經存在的經濟體之間的全球貿易。
早期的全球貿易始終繞不開以黃金和白銀為主的貴金屬貿易,這不僅是拉丁美洲經濟發(fā)展過程中的重要支柱,它對于西屬美洲殖民地、歐洲舊大陸乃至世界的經濟發(fā)展都有著重要的影響,可以說貴金屬在各大洲之間的流動是拉丁美洲參與早期全球化的表現之一,它和歐亞大陸的制造業(yè)生產共同構成了十六世紀全球秩序多極化的經濟基礎。西班牙美洲的經濟史,首先是其貴金屬生產、流通的歷史,從十六世紀到十八世紀,美洲殖民時期的很多經濟、政治、行政和社會問題都與貴金屬的流動息息相關。其中,黃金和白銀是西班牙和新大陸的主要經濟聯系,它們是美洲殖民地向宗主國出口的主要產品,對此,我們不難提出疑問:貴金屬的出口是否為必然?十六和十七世紀世界主要礦業(yè)中心的興衰相伴是否出于偶然?新大陸這種持續(xù)了幾個世紀的對于貴金屬的依賴,是否為拉丁美洲一直以來的貧困問題埋下了禍根?
首先,歐洲的經濟情況和意識形態(tài)決定了黃金白銀的必然出口。自古以來歐洲就很少生產貴金屬,稀少的黃金則被出口到東方,以換取奢侈品。因此,黃金的稀缺必然導致其價值的增加,再加上黃金拜物教在當時歐洲人的精神世界中根深蒂固,黃金便日益成為一種珍貴的商品。到十五世紀下半葉,歐洲的白銀產量也非常稀少,銀礦只存在于匈牙利、蒂羅爾和波西米亞等地,可以說貴金屬的供應從未滿足歐洲人的需求。到十五世紀末,當金銀的短缺開始成為歐洲經濟發(fā)展的掣肘時,歐洲人不得不去其他大陸尋找貴金屬,換言之,貴金屬也必然會走向歐洲。其次,貴金屬的出口與亞洲“白銀化”有一定的關系,尤其是受到了中國明朝貨幣體系的影響。從十六世紀開始,由于不斷從美洲進口白銀,歐洲的市場上出現了通貨膨脹。因此,在歐洲,白銀相對于黃金的價值而言有所貶值。與此同時,隨著明朝寶鈔制度的失敗和日本“銀礦熱”的興起,中國白銀的價格大幅上升。從十六世紀到十八世紀中葉,中國、印度甚至波斯的白銀價格都高于歐洲,歐洲人便利用匯率優(yōu)勢大量購買亞洲商品,因而白銀大量涌入亞洲。隨著明朝逐漸采用以白銀為主要支付手段的財政制度,大量的社會階層,如農民、工匠和商人都有義務用白銀納稅。因此,從十六世紀末開始,中國的國內經濟開始在銀幣的主導下運行,中國的“白銀化”降低了國內生產紙幣的成本,白銀大量出口至亞洲。最后,如果從世界經濟體的角度看待貴金屬貿易,就會發(fā)現,并非完全是中國的政策影響將貴金屬帶入全球貿易,西班牙的財政體系也發(fā)揮了巨大的作用。其中,美洲與歐亞大陸之間的私人貿易最為關鍵。美洲市場的消費能力在被征服以后逐漸建立,因為西班牙殖民者需要美洲大陸之外的產品來保持他們顯赫的地位并保留原有的生活習慣。因此,被征服的美洲對來自全球各地的產品產生了需求,而為了能夠進口這些產品,必須有所出口。然而,由于地理時空相距甚遠,美洲的產品幾乎不為世人所知,對于其他經濟體來說,美洲的產品價值微不足道,需求寥寥無幾。所以,殖民地的西班牙人面臨著一個亟待解決的經濟問題,而這個問題的答案便是貴金屬。他們從印第安人那里征用了他們幾個世紀以來積累的黃金,開采了金礦。后來,他們發(fā)現了銀礦。可以說,采礦很大程度上是為了西班牙人在美洲的私人消費而進行的,黃金和白銀最終成為美洲最重要的出口商品。
由此看來,貴金屬的出口并非偶然,美洲大陸對于殖民時期全球化最重要的貢獻就是供應貴金屬。海上航線的主要目的便是將秘魯和新西班牙生產的白銀出口到歐洲和亞洲。至此,我們難免會有這樣的疑問:除了對歐亞市場有著顯而易見的影響之外(如歐洲“價格革命”和亞洲“白銀化”),貴金屬的流失對于美洲內部市場有什么樣的后果?從貴金屬來窺探拉丁美洲貧困問題的根源,有必要回溯其與殖民地不同的殖民制度之間的聯系,也有必要探討孕育這些殖民地的“母體”:西班牙或葡萄牙在近代初期的歷史特點,因為它們自身的某些特點必然會像基因一樣遺傳給各自的殖民地。因此,了解宗主國的政治制度及其對貴金屬貿易的影響,是我們探究拉丁美洲貧困問題根源的出發(fā)點。
美國當代歷史學家斯塔夫里亞諾斯認為:“到了15世紀末,在經濟發(fā)展方面,伊比利亞半島兩大國已經落后于西北歐。在西班牙,由于哈布斯堡王朝進行了整整一個世紀的王朝戰(zhàn)爭和宗教戰(zhàn)爭,浪費了人力物力,搞得民窮財盡。此外,古老的封建體制和輕視體力勞動與工商業(yè)經營的價值觀念,也使得西班牙裹足不前?!盵1]6墨西哥哲學家、政治家何塞·巴斯孔塞洛斯在《印第安人學》中提到,西班牙和英國兩個殖民者之間的區(qū)別,一個進步,另一個則落后,主要在于兩者的制度不同。秘魯理論家何塞·馬里亞特吉對巴斯孔塞洛斯的觀點表示認同,他在《關于秘魯國情的七篇論文》中提到,殖民化給拉丁美洲帶來的是正在衰退而且只代表過去的一種精神和一種經濟的結果與方法。作為宗主國,西班牙“尚未擺脫中世紀”,沒有進行過徹底的資產階級革命,封建制的堡壘依然存在。西班牙在美洲建立的殖民地必然由于其本身的軟弱無能而貧弱[2]9。由此可見,上述觀點都不約而同地指出了制度問題——西班牙封建君主專制制度的弊端,盡管在十六世紀的一段時間里,查理五世的中央集權讓卡斯蒂利亞一躍成為全球霸主,然而十七世紀西班牙人口的大量流失和十八世紀政治、經濟危機的相伴而生都直接或間接地反映出封建君主專制制度不過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1492年西班牙的統(tǒng)一經常被視為現代西班牙國家的誕生,實際上,費爾南多和伊莎貝爾的結合僅僅意味著卡斯蒂利亞和阿拉貢兩個獨立的實體并存,“統(tǒng)一”徒有其表,其基礎十分薄弱。后來卡斯蒂利亞在統(tǒng)一進程中占主導地位,并且在對待開發(fā)新大陸的問題上,排斥了西班牙的其他地區(qū),而以中世紀的方式實行獨占——在美洲實行封地契約形式,實行中央集權的封建性壟斷經濟政策。在被征服以前,美洲土地上的經濟自發(fā)產生、自由發(fā)展。在征服的沖擊下,土著社會的經濟土崩瓦解,西班牙人開始耕種土地,開發(fā)金銀等礦藏。由于西班牙缺乏資金和人力,王室便委托殖民者管理印第安勞動力并收納貢稅。被稱為“拉丁美洲馬克思主義思想之父”的秘魯共產黨創(chuàng)始人何塞·卡洛斯·馬里亞特吉描述道:“西班牙帝國的弱點,恰恰在于其冒險事業(yè)的性質和結構較多是軍事的和宗教的,而較少是政治的和經濟的……到西班牙美洲來的幾乎只有總督、朝臣、冒險家、教士、神學家和士兵。”[2]4從人員構成來看,這些殖民者在土著社會經濟的廢墟上,為一種封建經濟打下了基礎。在封建制的影響下,殖民者在新大陸建立起各種典型的勞動制度,按時間排序主要有委托監(jiān)護制、奴隸制、征調制(勞役攤派制和米達制)和雇傭勞動制。在波托西(Potosí)和薩卡特卡斯(Zacatecas)等礦區(qū),采礦業(yè)主要依靠印第安勞動力,也有少量的黑奴。黑奴主要被用于黃金的開采,從事采礦的白人則大多數是監(jiān)工和礦主。從個體礦山、企業(yè)管理到政府經營,西班牙王室一直維持壟斷政策,并通過政府行政官員管理礦區(qū)。壟斷高壓之下,礦區(qū)管理混亂,行政官員的腐敗和走私比比皆是,經濟發(fā)展以宗主國的需要為導向,從而導致西班牙的財富在王室的政策下流失[3]。波旁王朝的改革試圖改變這一情形,這一時期,王室對古礦進行了徹底改造,得到了大量可以用來精煉白銀的水銀。此外,總詢查長加爾維斯通過增加火藥的供應,降低了水銀的價格;制定政策、調整稅收;設立了礦業(yè)法庭來處理訴訟,實施了新礦業(yè)法。1792年還建立了礦業(yè)學院,從歐洲調任了一批礦業(yè)學家,種種改革措施讓墨西哥的礦業(yè)有了短暫的復興。然而,礦業(yè)的復興卻加重了殖民地的稅收負擔,并未從根本上改變封建壟斷性的經濟管理模式。此外,西班牙的制造業(yè)在統(tǒng)一之初未能真正發(fā)展起來,先是依附于西歐其他地區(qū),而后從美洲源源不斷地索取以滿足自身發(fā)展的需要。在這樣的封建體制影響下,殖民地只能是西班牙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資源基地,而自己沒有任何資本,最終陷入貧窮的境地。貴金屬作為唯一的財富、經濟的命脈,必然首當其沖,殖民者蜂擁而至,對黃金的饑渴逐漸發(fā)展成為赤裸裸的貪婪。因此,愛德華多·加萊亞諾曾在《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一書中對曾經“富得不能再富”的拉美為何“窮得不能再窮”的問題發(fā)表了自己的看法,他認為,殖民制度是拉美落后的根源,拉美的資源輸送到歐洲,而自己卻很貧窮。殖民地永遠都不可能脫離宗主國而獨立存在,背負著沉重的中世紀枷鎖的西班牙將自己在經濟上對西歐強國的依附性和政治上的專制主義遺傳給自己的美洲殖民地,讓拉丁美洲不可避免地落后于世界。
研究十五至十八世紀世界的經濟,必然少不了對重商主義制度的討論,可以說,重商主義構成了資本主義發(fā)展的初始階段,就西班牙及其美洲殖民地而言,重商主義具有重要的時空意義。中世紀晚期,以西班牙和英國為代表的西歐在分裂割據的封建專制時代率先興起貿易文明,重商主義盛行。當時的人們普遍認為,國家的真正財富取決于自己擁有貴金屬的多少,必須不惜一切代價防止它們落入其他國家。這一“觀點”被認為是“重商主義”的原始形式,它將黃金作為幸福的來源。亞當·斯密在《國富論》中提到,在發(fā)現美洲后的一段時期內,西班牙人每到一個陌生海岸,所偵查的第一個情報都是問附近有沒有發(fā)現金銀,從而判斷該地有無殖民乃至征服的價值[4]。這種觀念使當時的人們將財富與貨幣混為一談,將以貴金屬形式積累的財富當作國家福祉的決定性因素。從十六世紀開始,重商主義在西班牙興起,重商主義者認為,財富在于資本的原始積累,在于防止資本(貴金屬)外流并通過給予特權和采取保護性措施發(fā)展本國工業(yè)。斯塔夫里亞諾斯指出:“重商主義的目的是加強新的君主政體的統(tǒng)一和力量,這一目標的實現有賴于積累金銀以支持頻繁的戰(zhàn)爭和日益龐大的官僚機構的費用。這樣就要力求維持貿易順差,并盡量攫取為母國生產所需原料的殖民地。”[1]17殖民征服以后,特別是在卡洛斯一世(1516—1556年)和費利佩二世(1556—1598年)統(tǒng)治時期,西班牙由于占有墨西哥和秘魯的銀礦,理論上本該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國家。然而,事實并非如此,西班牙本國工業(yè)無法自給自足的處境和過度依賴其他國家的貿易進口所導致的貿易逆差,不可避免地將西班牙從美洲獲取的財富分流到西歐各個市場。十六世紀出現的走私貿易和海盜掠奪直接打入美洲市場,對于西班牙的經濟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讓來自美洲的貴金屬在西歐市場上如漣漪般擴散開來。那個時代的見證人拉蒙·卡蘭多不禁感慨:“西班牙就像一張嘴,填進食物、咀嚼食物,僅僅為了把它送進別的器官,除了經過的氣味和偶爾黏在牙齒上的一點碎屑外,沒有留下任何東西?!盵5]與此同時,金銀的巨大涌入引起的“價格革命”首先在西班牙爆發(fā),經濟危機不斷加深,重商主義隨之在十七世紀出現了衰頹的跡象,一直延續(xù)到十八世紀上半葉。
重商主義在美洲殖民地的具體表現就是圍繞貴金屬開展其經濟生產活動,殖民者和大量的土著居民構成的人力資源以及拉丁美洲本身優(yōu)越的自然條件,為重商主義的西班牙人專注于開發(fā)諸如貴金屬這類能夠馬上獲利的產品提供了客觀條件,也由此種下了拉美依附性單一產品制經濟的禍根??梢哉f,到十八世紀初,西班牙美洲的經濟結構主要有三個要素:一是貴金屬采礦業(yè),毫無疑問,它長期是西班牙帝國的經濟支柱。二是農牧業(yè),一般是圍繞礦產中心而生,為其提供糧食和原料。三是構成大西洋兩岸的貿易體制,即從美洲將黃金和白銀運往西班牙,并反過來向美洲輸送歐洲商品。顯然,采礦業(yè)是美洲經濟發(fā)展的主要動力。在十六和十七世紀的大部分時間里,秘魯礦區(qū)是美洲乃至世界的主要白銀生產中心,波托西礦山成為當時的銀礦寶庫。隨著十七世紀后幾十年的發(fā)展,到十八世紀波旁王朝統(tǒng)治時期,墨西哥憑借其眾多的大、中、小型礦山,取代秘魯成為世界金屬生產基地。在此期間,美洲的采礦業(yè)先后經歷了停滯期和增長期。的確,美洲的貴金屬采礦業(yè)是西班牙王室最重要的收入來源,但對于美洲自身來說,它僅僅促進了殖民地單一產品經濟結構的形成。
據統(tǒng)計,從十五世紀末到十七世紀中葉,西屬美洲的主要出口是金銀,其中白銀占多數。1594年金銀占出口總量的95.6%,其他物品如胭脂紅(一種染料)占2.8%,皮革占1.2%,靛青占0.3%[1]23。由是觀之,殖民地的經濟結構深受宗主國的重商主義制度影響,這種結構僅僅是為了滿足宗主國的需要而形成的,西班牙在美洲的采礦業(yè)和葡萄牙在巴西建立的種植園經濟別無不同,兩者皆是讓美洲淪為單一產品制經濟的工具,殖民地從此缺乏經濟發(fā)展的多樣性。正如斯塔夫里亞諾斯所指出的:“就拉丁美洲而言,采礦業(yè)不過是一種‘飛地工業(yè)’,與當地經濟的其余各部門聯系不大。”[1]22然而,重商主義制度對于美洲的影響并非都是消極的,由于實行高度的商業(yè)壟斷,走私貿易盛行,在一段時間內刺激了美洲制造業(yè)的興起與自給自足,紡織業(yè)和大莊園相繼得到發(fā)展,但終究勢單力薄、未起波瀾,不能夠彌補貴金屬持續(xù)外流造成的貧瘠。一位玻利維亞人對此就做出了形象化的描述:“玻利維亞從波托西幾百年的采銀業(yè)中所獲得的,只是一個大坑。”[1]22
表面上看,美洲的黃金和白銀的流動給新生的世界經濟設定了發(fā)展軌道,也不間斷地為西班牙、中國、熱那亞、荷蘭、英國和法國的興起注入了活力。然而,禍兮福之所倚,盡管十六世紀西屬美洲的白銀和十八世紀巴西的黃金給伊比利亞半島的兩個宗主國帶來了繁榮,加強了其經濟、政治和軍事影響,但當黃金白銀用盡之時,它們就失去了力量。無論是西班牙,還是葡萄牙,它們的興衰都同美洲貴金屬的生產的繁榮或衰退的曲線相吻合。在世界貿易的洪流中也是如此,當黃金和白銀變得稀缺,危機便一觸即發(fā),無一幸免。波托西如是,這個城市給予世界的東西曾經是最多的,但現在它擁有的東西卻最少[6]。貴金屬對于拉丁美洲的影響相對于宗主國而言有過而無不及。有學者認為,白銀的出口是對美洲財富的“驅逐”,使美洲內部市場經歷了某種“自然經濟”,市場幾乎沒有貨幣化;也有學者表示,白銀在被“驅逐”到國外之前,已經在美洲市場發(fā)揮了基本的作用,例如十六世紀,在利馬和波托西等城市,白銀在美洲市場上流通,并被用來和外國的商品進行交換,由此產生了一個重要的本土消費市場。然而當秘魯的白銀生產在十七世紀下半葉出現明顯的下降和停滯跡象時,秘魯市場就失去了自給自足的能力,開始分裂,又回到了自然經濟和非貨幣化經濟的狀態(tài)。盡管后一種觀點肯定了白銀出口的部分積極作用,但也對白銀的流失帶來的危機表示認同?;蛟S,只有當這些貴金屬再次流動,貿易才得以恢復,秩序才得以重建。
二十世紀下半葉,當收入分配成為一種可計算、可統(tǒng)計和可比較的經濟指標時,拉美國家因其高度的不平等脫穎而出。直至今天,貧困問題作為拉美一直以來的困擾,始終是歷史學和社會學研究所關注的問題。那么,拉美貧困的原因何在?有學者指出了歷史的重要性以及殖民制度對于拉美國家發(fā)展的影響。要探尋拉美國家貧困的根源,有必要回到最初的起點,討論殖民主義遺產留下的積極或消極的影響及其與拉美貧困問題之間的聯系。一來,宗主國的封建體制孕育出的多種殖民制度埋下了拉美貧困的禍根。1492年的地理大發(fā)現讓美洲登上歷史舞臺,新航線的開辟讓全球貿易得以流動。殖民時期的西班牙統(tǒng)治精英們帶著他們根深蒂固的封建主義思想來到了新大陸,按照種族和宗教界限分化美洲大陸上的居民,在經濟上實行壟斷政策,在政治上維持階級統(tǒng)治。西班牙是封建體制的國家,在這種體制控制下的拉美難免會受到宗主國的影響。伴隨著貴金屬的發(fā)現,為了滿足宗主國無盡的欲望,在封建制度的影響下建立起來的經濟壟斷、封建稅收以及委托監(jiān)護制或勞役攤派制等勞動制度就是不平等的根源。在西班牙美洲,銀礦中的這種不平等可以說最具普遍性,比比皆是。實際上,從美洲殖民之初起,西班牙基本上是以中世紀精神和制度來組織經濟活動和管理社會政治的。由于缺少一個民族資產階級或資本主義商業(yè)集團,所以西班牙不可能像1500年到1700年間荷蘭、英國和法國所做的那樣,充分利用各種資源、勞動力和制度結構來開發(fā)海外殖民地[1]12。最終只能涸澤而漁,導致美洲走上一條貧困的不歸路。二來,十六、十七世紀歐洲盛行的重商主義決定了拉丁美洲依附性極強的單一產品出口型經濟結構的形成,從長遠來看,美洲貴金屬終將消耗殆盡,持續(xù)發(fā)展成為難題,貧困問題應運而生。對此,常有學者將盎格魯撒克遜美洲和拉丁美洲的發(fā)展模式進行對比,亞當·斯密就曾坦言:“關于殖民地貿易,英國的政策,雖然和其他各國一樣,受著重商主義精神的支配,但總的說來,不像任何其他國家那么狹隘、那么令人難受。”[7]正是這種狹隘與難受讓拉丁美洲最終淪為依附性的第三世界地區(qū),成了貧窮與落后的代名詞。
拉丁美洲是一個獨具多樣性的大陸,其歷史的豐富多彩與復雜多變不言而喻。在這里,貧困及其歷史根源有著千副面孔,短短幾千字不足以囊括一切可能。盡管如此,本文仍然嘗試著眼于微小的事物,著眼于那個被阿茲特克人稱為“神的糞便和眼淚”的東西——貴金屬,來透視拉丁美洲貧困問題的本源,引起“自我”對于“他者”的反思,因為了解他者的過程,也是一個了解自我,甚至發(fā)現自我、批判自我的過程,這對于我們探索人類社會發(fā)展史上共通的問題——貧困——這一歷史的、社會的謎題無疑是十分重要且大有幫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