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潔

在老子《道德經(jīng)》五千言中，老子提到“赤子”或“嬰兒”的地方共有五處：“專氣致柔，能嬰兒乎？”“我獨怕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薄俺５虏浑x，復歸于嬰兒?！薄笆ト私院⒅?。”“含德之厚，比于赤子?！崩献釉跁卸啻翁峒俺嘧踊驄雰菏窍Ｍ藗兡軌蚍佃睔w真，時刻保持一顆“赤子之心”。嬰兒的天真無邪、淳樸自然不免讓人聯(lián)想到自然成長的孩童，“孩童之心”是真心、是本心，是人的心靈最自然地發(fā)散流溢出的狀態(tài)。不論是“夫童心者，真心也”，還是“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都體現(xiàn)出“孩童之心”在李贄理想人格和價值準則中所占據(jù)的主導地位。擁有“孩童之心”，就是保持未被污染的本真之心。本文將闡釋“赤子之心”與“孩童之心”的思想內(nèi)涵，并力圖從二心的復歸與深化兩個方面對其進行比較，以求得出二心之間的相互辯證關(guān)系。

一、何謂“赤子之心”？

“赤子”一詞最早出現(xiàn)于《尚書·康誥》：“若保赤子，惟民其康乂?！笨追f達疏：“子生赤色，故言赤子?！碧焐嗌试怀嘧?，可見“赤子”即為剛出生的嬰兒。與嬰兒語義相近的還有“孩”“孺子”，等等。春秋時期戰(zhàn)火不熄，動蕩不止，諸侯兼并，民眾流離失所?；靵y的社會環(huán)境、尖銳的社會矛盾，給民眾帶來數(shù)不清的災難。在這個社會的變革與轉(zhuǎn)型時期，奴隸主貴族式微，封建因素蓬勃發(fā)展，老子提出“赤子之心”，希望人們回歸到樸素自然的狀態(tài)中，意圖緩解人們之間的爭奪與殺戮。

為何“赤子之心”被老子所提倡，其背后根本原因是老子認為“赤子之心”之中有著一種“大德”，天地大德曰之生，“德”正是從“道”中所來，是形而上本體永恒之“道”在人世間的切實體現(xiàn)。老子說：“含德之厚，比于赤子。毒蟲不螫，猛獸不據(jù)，攫鳥不搏?！嫔幌?，心使氣曰強。物壯則老，謂之不道，不道早已?！睋碛猩詈竦赖轮?，就好比初生的嬰孩，毒蟲、雄鳥、猛獸都不會主動去傷害他，整日大聲啼哭，但嗓子不會沙啞，這都是因為他精神狀態(tài)飽滿、和氣淳厚的緣故，這也是“含德”的緣故。同樣講“德”的還有“常德不離”。如果“道”作為老子哲學體系的根本原則，那么“德”就是無形無體、恍忽幽深的“道”內(nèi)化于萬物的顯現(xiàn)。初生的“赤子”或“嬰兒”體現(xiàn)了“含德之厚”這種理想的完滿狀態(tài)。因為其保持著這種完滿狀態(tài)，所以“赤子”無知無欲，如王弼注：“無爭欲之心，故終日出聲而不嘎也。”正因為自身圓滿無所欲求，無所求之即無所奪之，無所奪則不犯萬物，所以蛇蟲鼠蟻、飛禽走獸都不會“損其全”，“益生曰詳，心使氣曰強”要求人不能有縱欲貪生、心使氣強的做法，事物過于壯盛了就一定會衰敗。從這里可以聯(lián)系到老子的“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水善于滋潤萬物而不與萬物相爭，停留在眾人都不愿意去的地方，因此最接近于“道”，最近于道的水的特征就是利萬物而“不爭”。最善的人選擇居住最卑微惡劣的地方，而心胸卻保持深不可測的沉靜。“心，善淵”的“淵”字，亦有保持沉靜之義。心如果不爭、不動，不支配氣，就不會破壞和順的狀態(tài)，否則有心強求“謂之不道”，不合乎道就會滅亡，那么就不能如“赤子之心”一般得道而活。赤子是“含德之厚”的存在，而“赤子之心”也必須謂之有道。

“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谿。為天下谿，常德不離，復歸于嬰兒?！錁s，守其辱，為天下谷。為天下谷，常德乃足，復歸于樸?！薄皹恪笔抢献右约暗兰业囊粋€重要概念，它是“道”作用于萬事萬物的一種自然狀態(tài)?！皹恪庇匈|(zhì)樸、素樸之意，是一種未經(jīng)干擾的原始狀態(tài)?！皹闵t為器”，與“樸”相背的就是人為的雕琢。王弼注：“真也，真散則百行出殊類，生若器也。真樸已散，成為萬物之器?！薄捌鳌迸c“道”相對應，形而下者謂之器，是真樸這種狀態(tài)被打破后的產(chǎn)物?！皨雰骸迸c“樸”正是有著這種天然去雕飾的初生狀態(tài)，一種渾然天成、未加修飾的自然本真?！盎鳎釋㈡?zhèn)之以無名之樸，鎮(zhèn)之以無名之樸，夫?qū)⒉挥?。”貪欲滋長，那我就要用“道”的真樸來鎮(zhèn)住它，這樣就不會產(chǎn)生貪欲之心了。在“樸”的狀態(tài)下，人性的欲望不會過分滋長，這樣狀態(tài)下的人性是真的、自然的，始終保持本真的狀態(tài)，宛如初生的“嬰兒”。無法否認的是，嬰兒會成長為大人，人性的私欲也會從無到有，那么最為重要的無非要善于保持這種自然的狀態(tài)?！拜d營魄抱一，能無離乎？專氣致柔，能如嬰兒乎？滌除玄鑒，能無疵乎？”精神和形體合一，聚結(jié)精氣以致柔和溫順，那么人心靈深處明澈如鏡、深邃靈妙。“嬰兒”能保持其“樸”的狀態(tài)，在于“抱一”與“專氣”。身體與精神合而為一，自然之氣聚合，始終保持這種本能狀態(tài)。老子認為，像“嬰兒”或“赤子”這種其心保持質(zhì)樸、專一的狀態(tài)才是人應當追求的。

二、孰是“孩童之心”？

李贄所處的晚明時代，封建制度逐步走向衰落，而統(tǒng)治階級為了加強統(tǒng)治，使得經(jīng)濟、政治、思想上的禁錮加劇。但是隨著新經(jīng)濟萌芽的開始，刺激產(chǎn)生了一些新的思想家，李贄就是其中之一。李贄提出“孩童之心”的思想，希望人們保有自然之童心，童心也就是“孩童之心”，孩童的心是純真無暇、自然而然的。李贄關(guān)于“孩童之心”的主張主要集中在《童心說》中。

“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為不可，是以真心為不可也。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薄巴摹币簿褪恰罢嫘摹?，孩童的心是純潔、天真無邪的，是一種純?nèi)巫匀坏臓顟B(tài)，是心的自然之性。李贄這里的“真”吸收了道家的思想，道家的“真”，有自然之意，崇尚自然，反對人為的雕琢?！罢嬲?，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貴真?！薄罢妗笔苡谔?，是自然的不可更易的，“真”中含有的自然之序，反對任何阻礙精神形體自由之事物。李贄提倡的“真”，在此基礎(chǔ)上更強調(diào)人發(fā)于內(nèi)心之真情實感的現(xiàn)實表達。與“真”相對的也就是“假”，“真”即“絕假純真”?！胺蚣纫月勔姷览頌樾囊樱瑒t所言者皆聞見道理之言，非童心自出之言也，言雖工，于我何與？豈非以假人言假言，而事假事、文假文乎！”如果一切以聞見道理為主，那么說的話就變成了刻意為之，而不是內(nèi)心的真實表達。人一旦以虛假為本，所知所行無不虛假，人人虛假則難以辯真?！罢嫘摹迸c“假心”相對應，表現(xiàn)的是真自我、真性情，一旦“童心”被障，取代“真心”“真言”的就變成了“假心”“假言”。

“本心”是樸素、原始、未受社會世俗氣息沾染的純凈孩童之心。李贄認為“童心”即“最初一念之本心”，這里提到的“本心”是禪宗術(shù)語，禪宗的佛性論以“心”為本體。高僧慧能云：“若識本心，即是解脫?！比艘３帧氨拘摹钡那鍍魺o染，摒除俗世的紛擾、誘惑，堅守本性，這樣才能明心見性、成圣成佛?；勰苷J為任何人都有佛性，“眾生即佛，佛即眾生?！钡廊送潙賶m世的紛擾，容易失去本心、迷失心智，所以佛性的保持就在于內(nèi)心的清凈無染?！昂⑼摹痹诟改肝瓷笆强諢o的，在降生之后也未曾沾染外物，是純凈無瑕的，所以“童心”具有“本心”的特征。李贄認為“孩童之心”本來就是清凈的，之所以失去清凈的本體，原因在于“童心”被“障”?！巴募日希谑前l(fā)而為言語，則言語不由衷?！痹斐伞巴摹北徽系氖恰奥勔姷览怼薄Ｈ绻筇斓脕淼母行月勔姾屠硇缘览硪坏┤胫魅说男撵`，“童心”也就壅塞了，說出的話言不由衷，寫出的文章并非真情實感。這里的“障”字出自禪宗“理障”這一概念，解釋為當下解脫的障礙，它也是禪宗的核心思想。真正的解脫只能通過自心自性的體悟?qū)崿F(xiàn)，并不是通過語言和聞見這些外在的形式達到，這與李贄“童心說”中關(guān)于“童心被障”的看法不謀而合?！巴摹笔菙嘟^虛假的根源，成為圣賢的根本，而“本心”更是獲得佛性的關(guān)鍵。李贄的“孩童之心”是他對佛家“本心”的借鑒與運用，兩者之間有著內(nèi)在的必然聯(lián)系。

李贄在《藏書》中寫道：“夫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見，若無私，則無心矣?！崩钯椀摹巴摹卑ㄈ说乃叫模⑶疫@種私心是人皆有之的，即使是圣人也不例外。人人都有趨利避害的利己之心，“私”是“人之心也”，是人所共有的天性。私欲是人們在日常生產(chǎn)活動中追求物質(zhì)利益和精神需求的來源和動力，李贄從百姓日用的角度，肯定了私心的合理性：“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并且親身體驗百姓的勞苦生活和傾聽廣大勞動人民肺腑之言。李贄認為“人必有私”，肯定勞苦人民擁有追求幸福的權(quán)利，擁有自己合理的私人利益是天經(jīng)地義的，同時批判了專制統(tǒng)治者以仁義道德為借口剝削人民的事實。

三、“心”之復歸與深化

(一)“赤子之心”與“孩童之心”的復歸

老子的“赤子之心”和李贄的“孩童之心”雖然年代相隔久遠，但是兩者之間存在著共通之處。李贄受老子思想由來已久，曾作《老子解》。李贄的“孩童之心”思想深受老子“赤子之心”的影響，赤子的“復歸于樸”與孩童的“真心”都崇尚一種渾然天成、未加修飾的原始自然狀態(tài)?！皹恪钡臓顟B(tài)因欲望而打破與“聞見道理”導致的童心被“障”都突顯了“二心”的失落；老子的“復歸于嬰兒”以及李贄對“天下之至文”的追求與呼喊都體現(xiàn)出“二心”回歸的必然，而這些都可以歸結(jié)為“二心”的復歸。

首先，“赤子之心”和“孩童之心”的復歸意味著二心的失落。老子“赤子之心”的失落在社會層面，表現(xiàn)為“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民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章，盜賊多有”。統(tǒng)治者“強為”，干預的越多越刺激人們欲求的瘋長，從而導致“赤子之心”的失落，而心的失落又加劇了民眾的罪惡、社會的混亂。在個人層面因“聞見道理”入主心靈，“童心”因被其所替代而喪失，“童心”喪失，一切皆假，不是出自“童心”的話，即使再動聽，也是毫無意義可言的。只有發(fā)自“童心”的作品，才能成為“天下之至文”，但因為“假人”“假事”，尤其是“假文”的盛行，又進一步加劇了“孩童之心”的喪失，從而陷入惡性循環(huán)。

其次，“赤子之心”和“孩童之心”都是老子和李贄對其理想人格的追求，是通往理想人格所需的內(nèi)在的道德與性情修養(yǎng)。“復歸于嬰兒”“圣人皆孩之”因為嬰兒是含德之厚、無欲無知、自然圓滿的存在，因此得道要“復歸于嬰兒”，得道成圣即是保持赤子的本性，復歸于赤子純真自然的狀態(tài)，圣人不為外物所累，順乎自然，這種狀態(tài)也正是老子最為推崇、追求的理想狀態(tài)?！肮胖ト耍聡L不讀書哉。然縱不讀書，童心固自在也；縱多讀書……”在李贄看來，圣人們不讀書時，童心自然存而不失，縱使多讀書，他們也能守護童心，“童心”在此成為評判的標準，圣人也就是童心未失的人?！岸摹钡膹蜌w是達到圣人理想人格的內(nèi)在途徑，是原初理想狀態(tài)的復位與回歸。

最后，“赤子之心”與“孩童之心”都具有存在、失落與回歸的運動過程，但二心在復歸程度上存在一定差別。老子“赤子之心”復歸的終點在于消解人的欲望，并使之抽離喧鬧的世俗，讓掩蓋在欲望與世俗下的人性得以顯現(xiàn)，從而復歸人自然之本性，復歸于“赤子”，最后復歸于最高之境界——“道”。“孩童之心”在復歸的同時考慮了生存的現(xiàn)實性，在圓滿的理想狀態(tài)與殘酷的現(xiàn)實之間拉扯，在復歸與生存之間找到平衡的出口。因此，老子的“赤子之心”是李贄“孩童之心”復歸的方向與終點，而“孩童之心”是“赤子之心”在現(xiàn)實的土壤里得到的發(fā)展與延伸。

(二)“孩童之心”對“赤子之心”的深化

隨著時間的流逝，嬰兒總會長成孩童，“孩童之心”在保留原初“赤子之心”的同時緊扣時代發(fā)展。老子理想的社會是回歸到“小國寡民”的狀態(tài)，不追求知識和利益，老百姓各得其所，自然而然地生活，這是針對當時混亂的社會環(huán)境，追名逐利的社會風氣提出的主張。老子認為是“赤子之心”的丟棄，導致人私心私欲的泛濫，因此希望人民無欲無為，老死不相往來，從而在復雜的現(xiàn)實斗爭中遠離紛擾、保全自己。

李贄所處的時期市民階級壯大，他的社會經(jīng)歷使其從市民階級的角度出發(fā)，肯定追求物質(zhì)利益的合理性，李贄的“孩童之心”里不僅有“真心”也有“私心”，與老子的“赤子之心”不同的是他肯定了私心存在于人本性中的正當性，把“赤子之心”的出世拉入到“孩童之心”的入世。李贄的“私心”也體現(xiàn)了對人自身的關(guān)注，他在《焚書》里寫道：“士為貴己，務自適，如不自適而適人之適，雖伯夷、叔齊，同為淫癖；不知為己，惟務為人……”，做人貴在做自己，要肯為自己的“孩童之心”去斗爭以此感到自我安適，而不是去一味地遷就他人。這與老子“赤子之心”里強調(diào)“不爭”的觀點也是不同的。李贄對“赤子之心”思想進行了深化，“孩童之心”在保持“赤子之心”本真與質(zhì)樸的同時，從自身的生存與幸福出發(fā)著眼于人本身的發(fā)展，順從自然之本性，在浮華喧囂中秉持自己內(nèi)心的純真與自由。

李贄對“赤子之心”的發(fā)展還體現(xiàn)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他把“赤子之心”的自然本真運用到文學領(lǐng)域，把是否擁有“童心”看作是創(chuàng)作的關(guān)鍵，強調(diào)作者的原初自然之心，如追求“自然之為美”的“化工”境界?！爸绿摌O，守靜篤”，但老子的“赤子之心”更向往擺脫外在的束縛和紛擾、致虛守靜的理想生活。與老子平淡不爭的心境不同，李贄在保留其心的情況下對“童心”的維護更為激進。屈原在《九章·惜誦》里“發(fā)憤以抒情”，李贄依據(jù)其觀點，提出了“發(fā)憤而作”：“不憤不作，譬如不寒而顫，不病呻吟也，雖作，何觀乎？”他所說的憤是一種怨憤激昂的情感表達，要隨心所欲，不受任何約束，甚至“發(fā)狂大叫，流涕痛哭，不能自止”。創(chuàng)作不僅要發(fā)自內(nèi)心的真情實感，更要將這種情感強烈地表現(xiàn)出來。李贄在文學上這種情感的強烈噴發(fā)和具有時代性的觀點是對老子“赤子之心”的內(nèi)在發(fā)展與深化。

四、結(jié)語

“赤子之心”和“孩童之心”是老子、李贄在各自時代背景下提出的理論觀點，雖相距甚遠但仍有異曲同工之妙，歸結(jié)為二心的復歸與深化。赤子終會長成孩童，無論在過去還是現(xiàn)在，二心都是在人生漫長歷程中擺脫生存困境、邁向理想人格、呼喚理想家園的重要途徑。老子的“赤子之心”向往與原初世界合二為一，是其理想之追求，李贄的“赤子之心”珍視人間之煙火，是其現(xiàn)實之央浼。李贄的“孩童之心”是老子“赤子之心”自然而然的發(fā)散與流變，“赤子之心”與之同時也是“孩童之心”的指向與歸宿，二者相互交織，互為表里，以成就天地之大心，道德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