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禾

開年大劇《狂飆》迎來了大結(jié)局，也迎來了觀眾的又一波意難平?；仡欕娨晞￠_播以來，當觀眾跟隨刑警安欣（張譯飾）的回憶反向探尋黑惡勢力的滋生源頭，便將目光聚焦在魚販子高啟強（張頌文飾）的命運走向和正邪交鋒之中。從2000年高啟強和安欣由朋友走向陌路，到2006年高啟強的保護傘愈發(fā)盤根錯節(jié)，成為當?shù)厣婧诮M織的頭目，再到2021年中央督導組決心治愈高啟強及其犯罪集團帶來的社會沉疴，長達20年的時間線跨度中，《狂飆》為觀眾呈現(xiàn)了一片“錢”與“權(quán)”的沼澤，而高啟強就是那個在追逐之中越陷越深的人。

中國近代史上，同樣有著一位家喻戶曉的江湖大亨——他出身卑微，是浪跡街頭的“小癟三”，卻成了流氓首領(lǐng)、幫會領(lǐng)袖。他出入黑白兩道，游刃于商界、軍界和政界，利益觸角伸向金融、工業(yè)、新聞報業(yè)、教育等諸多領(lǐng)域。在20世紀上半葉弱肉強食、高手林立的舊上海，叱咤風云幾十年、橫掃舊時上海灘黑白兩道，他就是杜月笙。

小癟三進入大染缸，拜誰為師？

談起杜月笙的發(fā)家史，自然會提及許多的大人物，但正像孫悟空的“神秘師父”菩提祖師一樣，帶領(lǐng)杜月笙步入上海黑社會的陳世昌似乎在這段傳奇中被忽略了。

不過，陳世昌本人的能耐無法與菩提祖師相提并論，家住上海小東門的他靠“套簽子”生意和嫖娼生意為生。所謂“套簽子”是一種賭博形式，用一只鐵桶，內(nèi)插制成簽子狀的牌九，靠賭簽子大小和顏色定輸贏，賭注有花生、糖果、銅板、銀元不等。這樣一個資質(zhì)平庸、胸無大志的混混，卻成為杜月笙初入社會時選擇的最佳領(lǐng)路人。

杜月笙自幼父母雙亡，青少年的軌跡就是到處流浪，從老家高橋流浪到上海十六鋪，一開始投靠在一家名為“鴻元盛”的水果店里做學徒，只管吃住，沒有薪水。1904年，杜月笙17歲，這一年日俄在中國東北開戰(zhàn)，滬上震動；同時，黃興組織的華興會在湖南起義失敗，消息傳到上海，民眾為之熱血沸騰，上海街頭常常有人示威游行。杜月笙年少心浮，天生喜歡熱鬧，混在游行隊伍里跟著喊口號，水果店老板便以“惹麻煩”為由炒了杜月笙魷魚。天無絕人之路，水果店的同事王國生出了師，自立門戶開了一家叫“潘源盛”的水果行，邀請杜月笙入職幫忙。就這樣，20歲的杜月笙，有了人生中第一份按時支領(lǐng)薪水的正式工作。由于業(yè)務(wù)出色，杜月笙受到王國生的器重，一年三節(jié)還可以得到不少花紅銀錢。

讓我們來設(shè)想一下，倘若杜月笙滿足于這種與童年的窘迫饑寒截然相反的豐衣足食，唯以溫飽為饜足，那么上海也許會多出一個成功的水果商，歷史上那個翻云覆雨的幫會龍頭也將易主。

但他所生活的上海灘，本就是一個波詭云譎的花花世界，也是一口藏污納垢的大染缸，處處充滿誘惑、充溢罪惡。在這種環(huán)境下，杜月笙不甘平庸的性格被激發(fā)了出來。他不安于現(xiàn)狀，竭力尋求發(fā)展，充滿了對金錢的欲望和權(quán)力的追逐。賭博成為杜月笙上癮的嗜好。他從設(shè)在馬路上的小賠率賭攤賭起，又鉆進大型的賭棚去吆五喝六。賭博帶來了接踵而至的麻煩，首先最嚴重的問題是錢包虧空。當欲望和饑餓攻心但又兩手空空時，杜月笙也就不再滿足于每月幾塊大洋的水果店工作，他急需在這中西并存、五方雜厝的染缸里尋找屬于自己的一席之地。這時，陳世昌就成了杜月笙費盡心機躋進青幫行列的那把鑰匙。

青幫在上海，是與洪幫齊名的一脈兩支的黑社會組織。青幫脫胎于洪幫，最早起源于以反清復明為最高宗旨的民間秘密結(jié)社組織“天地會”。青幫因承攬漕運，多在運河上活動，有著嚴格的尊師守法的幫規(guī)，也最早開設(shè)香堂舉行收徒儀式。1853年，江浙漕糧改為海運，幾千條船上的水手連同河上的纖夫搬運工人以及沿運河集鎮(zhèn)的糧食商販等近百萬人陷于失業(yè)的絕境。這些無業(yè)游民一部分人來到上海，其中有不少是青幫成員，他們很快就和本地的地痞流氓同流合污，發(fā)展成為黑社會。后來，活動于長江流域的洪幫，由于販運鴉片也逐漸涌入上海，亦與當?shù)氐牡仄α髅ソY(jié)合。因此，青洪幫便成為上海流氓幫會的代名詞。

杜月笙有心加入青幫，本就是青幫中人的街頭地痞陳世昌成了最好的“中介人”。一來，杜月笙本就因賭博與陳世昌結(jié)緣，這是作為水果店幫工的他所結(jié)識的“難得的黑社會人脈”；二來，陳世昌在十六鋪當?shù)匾蛸€嫖并舉而頗有名聲，將來杜月笙施展些敲詐勒索、走私販毒的“本領(lǐng)”時，也能有個靠山。于是，杜月笙投靠在地痞陳世昌的旗下，在小東門市郊的一座小廟里舉行了拜師儀式，歸列“悟”字輩弟兄。

拜師陳世昌，進入青幫，是杜月笙的第一個重大人生抉擇。正是依賴陳世昌在幫會中的關(guān)系，他才能經(jīng)陳世昌的同輩弟兄黃振億的介紹，去當上海灘大流氓頭子、時任法租界巡捕房督察長黃金榮的手下，開始真正的權(quán)力角逐。

覬覦權(quán)勢，做小弟還是當大哥？

1918年，正值而立之年的杜月笙敲開了上海最有名的寓所大門，這里名叫“八仙橋同孚里”，寓所的主人是大名鼎鼎的黃金榮。當時，黃金榮的公開身份是上海法租界巡捕房的總探長，暗里卻和上海的各幫會、流氓團伙都有著非常密切的關(guān)系，是一個可以翻云覆雨的鐵腕人物。杜月笙來此拜訪黃金榮，是受青幫前輩黃振億的介紹，來為黃家做雜務(wù)。杜月笙頭腦活泛，八面玲瓏，很快受到黃金榮老婆林桂生的賞識。

黃金榮心狠手辣，他利用在法租界的力量在東新橋附近開了一家“聚寶”茶樓，收徒弟，集嘍啰，欺壓良民，為租界作耳目。直到1925年，黃金榮年老“退休”，依舊被法租界巡捕房總巡費沃利（Fiori）聘為“高等顧問”。此后，他更是一心經(jīng)營他的社會“事業(yè)”，廣收門徒，并經(jīng)營從戲院到浴室等各種財源流暢的生意。當時，法租界內(nèi)的游藝場、戲院，如大世界、共舞臺、黃金大戲院等，幾乎全是他開設(shè)，或者別人開設(shè)后他強取豪奪據(jù)為己有的。

最“發(fā)財”的生意，當屬包攬鴉片及其他毒品的運銷。自鴉片戰(zhàn)爭后，帝國主義肆無忌憚地銷售大批毒品毒害中國人民，各地軍閥，特別是西南、西北各省軍閥，也強迫人民廣種罌粟，制成所謂的川土、云土等，與舶來的“大土”一起流毒各地。但當時上海的煙土行，基本被英租界巡捕房探長沈杏山和他的“大八股黨”壟斷了。

所謂“八股黨”，源于當年包括沈杏山在內(nèi)的上海灘搶奪鴉片最厲害的八個人物，他們以英租界為巢穴，盤踞著整個上海的鴉片承運業(yè)，并向煙土巨商收取巨額保護費。搶運鴉片，成為黃金榮計劃之中的一條重要的發(fā)財之路，但若與“大八股黨”正面抗衡，勢必要吃虧。此時，已經(jīng)躍升為黃公館得力干將的杜月笙出了個主意——他們有個“大八股黨”，我們何不建立一個“小八股黨”，以八股對八股，和他們較量較量呢？

接下來的半個月里，招兵買馬的任務(wù)落到了杜月笙肩上。他明請暗拉，找來顧嘉棠、葉焯山、高鑫寶、芮慶榮、楊啟堂、黃家豐、姚志生、侯泉根八人，組建起后來威震上海灘的“小八股黨”，從強搶鴉片開始，利用各種機會頻頻出擊，把本應屬于英租界的鴉片全部輾轉(zhuǎn)運送到三馬路的潮州會館，放在空棺材里，再化整為零，一小塊一小塊取出去。

沒想到，這一搶就一發(fā)不可收拾，潮州會館的空棺材畢竟有限，如何處置得了這么多的鴉片呢？此時，膽大心細的杜月笙做出人生中的一個重大抉擇——成立“三鑫公司”，專門經(jīng)營煙土。乃至如今，不管在江湖八卦中還是在真實傳奇中，三鑫公司都成為杜月笙在上海灘崛起的標簽。他以染指最來錢的煙土生意為起點，逐步吞并了“大八股黨”的勢力，同時借助青幫頭目張嘯林在淞滬護軍使署衙門的關(guān)系，結(jié)成了幫會、租界、軍閥三位一體的鴉片走私聯(lián)盟，隨后他稱霸上海灘的宏圖更是勢不可擋。

寄身黃公館，創(chuàng)下再多的業(yè)績也無非是在給他人做嫁衣，無論杜月笙在外有多么風光，見了黃金榮和林桂生也得尊稱一句“師父”“師母”。

1925年，天意把翻身的時機送到了杜月笙面前。就在三鑫公司經(jīng)營得如火如荼的時刻，黃金榮的新情人——共舞臺戲院的頭牌京劇演員露蘭春，在表演《落馬湖》時被臺下的人喝了倒彩，黃金榮派人圍上去將喝倒彩的人毒打了一頓。在當時的社會，對普通人拳打腳踢并不算什么新鮮事，但新鮮的是，黃金榮打的可不是一般人，正是浙江督軍盧永祥的兒子盧筱嘉公子。

要知道，“十里洋場”以外的滬南地區(qū)，是軍閥的世界，流氓地痞統(tǒng)統(tǒng)要受軍警控制。一兩天之后，正在共舞臺看戲的黃金榮，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槍口頂著腦門，被逮進了護軍使署的看守所，整整關(guān)押了七天。這七天，等于剝?nèi)チ它S大亨的七層臉皮，在小流氓的心目中，偶像的威望已經(jīng)蕩然無存。

同時，杜月笙也在策劃營救自己的師父，他向租界里的鴉片商調(diào)集巨款，用于賄賂現(xiàn)任淞滬護軍使何豐林及其部下，在此期間，杜月笙也不忘做生意，提出了今后與軍閥進一步合作運售煙土的計劃，幾經(jīng)周轉(zhuǎn)才把“肉票”贖出來。

黃金榮“跌霸”后，便把法租界的鴉片商控制權(quán)完全讓給了杜月笙，自己退居后臺。經(jīng)此事件后，杜月笙也一舉超越黃金榮，成為上海灘名副其實的“第一教主”。這個昔日的窮小子憑借其靈活的頭腦、圓滑的手段、小心謹慎的處世方式，赫然躍為上海灘三大亨之首。

躋身上流社會，站隊站哪邊？

發(fā)跡后的杜月笙并不滿足于做上海灘黑社會的老大，他要進一步提高自己的身份地位和政治地位，以便實現(xiàn)他多年想躋身上流社會的愿望，這就需要在短時內(nèi)積累足夠的政治資本，在政界嶄露頭角，從而提高自己的社會威望?！拔遑\動”給予了杜月笙這樣一個機會。

1925年5月15日，上海內(nèi)外棉第七廠日本資本家槍殺中國工人顧正紅，并傷工人十余人。事件發(fā)生后，國民黨員馬超俊聯(lián)絡(luò)上海紳商學工各界，決定于5月30日在九畝地召開群眾大會，向日本人公開提出抗議?；I備組向杜月笙拋出了橄欖枝，在這一強大愛國潮流面前，杜月笙看準了形勢，慨然允諾。他給手下分配的任務(wù)是：“盡可能派人出席九畝地大會，盡可能保護馬先生及國民黨人的安全，盡可能維護會場秩序的安寧，無異議贊成國民黨人的一切意見?！?/p>

后來，現(xiàn)場手無寸鐵的學生和市民毫無武裝準備，死傷慘重，造成了震驚中外的“五卅慘案”。隨后，上海罷工、罷市、罷課斗爭大范圍開展，有關(guān)方面發(fā)起募捐以接濟罷工工人生活，杜月笙立馬帶頭捐了大筆款項。他的這一行為獲得了愛國人士的贊揚，個人聲望也扶搖直上。

就在這個時期，不論國民黨還是共產(chǎn)黨，出于經(jīng)濟、政治、階級等方面原因的考慮，為了能夠控制上海灘這塊戰(zhàn)略重地，也都積極爭取杜月笙，希望能把他拉到各自的陣營中來。而杜月笙在隨后的立場上，不可避免地表露出了政治投機的傾向，這也是他面對國共兩黨真槍實彈交鋒時，做出的重大抉擇。

1927年4月4日，杜月笙與黃金榮等人，籌劃成立流氓武裝組織“中華共進會”，其直接目的是想與蔣介石沆瀣一氣，積蓄反共力量，只待蔣介石一聲令下，便可向共產(chǎn)黨開槍，而其根本目的還是想借助政治勢力提高幫會地位。越來越多的史實證據(jù)也表明，在蔣介石發(fā)動的“四·一二”政變中，作為青幫頭目的上海三大亨，杜月笙扮演了極為重要的角色。

蔣介石決定在1927年4月12日發(fā)動政變后，杜月笙派其管家萬墨林于4月9日下午以“有機密大事相商”為理由，邀請上?？偣瘑T長、共產(chǎn)黨員汪壽華于11日晚上8點到杜公館赴宴。汪壽華剛進門就被杜月笙的手下架上汽車，拉到滬西事先選好的一片人跡罕至的樹林，將其活埋。

將汪壽華活埋之后，杜月笙在當晚深夜與黃金榮、張嘯林、王柏群、楊虎、陳群歃血為盟。12日凌晨2時半，上海灘三大亨的徒子徒孫們按照預先的安排從租界各預定地點傾巢出動。法租界將機動車輛無條件地供他們征用，公共租界則將預定的通往華界的路障全部清除，準備完畢的流氓在杜月笙等人的指揮下，向工人糾察隊撲去，打響了“四·一二”政變的第一槍。

在“四·一二”政變之中，杜月笙無疑主動選擇成為反共力量的組織協(xié)調(diào)者，也表露出流氓騙子和打手幫兇的真面目。但此后，杜月笙并沒有就此與共產(chǎn)黨等革命進步力量徹底決裂，相反，在不同的時期里，他還經(jīng)常與共產(chǎn)黨人接觸。1947年，杜月笙因躲避國民黨打擊跑到香港，在那里遇到了潘漢年。眼見國民黨大勢已去，杜月笙以爭取對自己的寬大處理為條件，向潘漢年保證中國共產(chǎn)黨接管上海時，黑社會不予搗亂。

轉(zhuǎn)眼到了1948年春，求穩(wěn)的杜月笙繼續(xù)參加國民政府召開的“行憲國大”，并力捧蔣介石當選總統(tǒng)。但就在蔣經(jīng)國實行市值改革、發(fā)行金圓券時，杜月笙的三兒子杜維屏沒有完全照辦，被以“投機倒把”罪逮捕。多年的江湖嗅覺，讓杜月笙意識到了自己的下場，干脆先發(fā)制人，指使門下四處收羅證據(jù)，證明孔祥熙長子孔令侃所擁有的揚子公司也從事同樣勾當，逼蔣經(jīng)國就范。

經(jīng)此一事，杜月笙開始正式為自己鋪后路。1949年5月，他自知過往的所作所為已無法留在上海，而蔣介石發(fā)出的逃往臺灣的邀請更像一條不歸路，最終他將自己的后路鎖定在香港，并在那里去世。

與影視劇中的高啟強一樣，杜月笙的發(fā)家離不開時代風云下謹慎又大膽的每一步抉擇。在舊中國黑社會勢力與各派政治力量及其內(nèi)部各系之間既聯(lián)盟又傾軋的光怪陸離之下，杜月笙一面文質(zhì)彬彬，書生意氣，一面心狠手辣，殘害忠良；一面為民請命，扶貧濟窮，一面認賊作父，狡猾奸詐；一面仁俠好義，兩肋插刀，一面背信棄義，口蜜腹劍......無論是煙場、賭場、政治場，都極盡能事的杜月笙，人生的每一個關(guān)鍵節(jié)點都在黑與白兩個極端間游走和衡量，才得以在那個無序時代強勢崛起。

（來源：國家人文歷史）

責任編輯/吳艷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