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汀
一
楊家河西邊有一座山,叫鷂子山。鷂子,又名老鷹。高聳的山峰凸起像鷹嘴,兩邊山峰連綿起伏,酷似老鷹張開的翅膀,故得名。鷂子山多老鷹。
在山谷間,經??匆姼呖罩斜P旋著一只孤獨的黑影,那就是老鷹。一只孤獨的老鷹,貼著彩云,遠離風聲。有時,它獨獨停在半空中,像天空的一只眼睛,俯視著藍天下的大地、河流。有時,它扇動翅膀滑翔,它不喜歡風聲和人聲。
沒有人看見老鷹停在樹枝上的情景,我卻目睹了它俯沖的機靈。它盤旋在高空中,敏銳的眼睛搜尋到我家屋后竹林里的雞群。那些雞沒有一點警覺,公雞邁著方步,母雞在草叢里覓食。高空中的老鷹一個俯沖,像驟然出槍的一枚子彈,“咚”一聲落在雞群里。它用利爪抓起一只母雞,快速沖向天空飛遠了。幾只雞驚魂未定,伸長脖子還在四處張望、驚恐鳴叫。老鷹整個抓撲過程短暫得像一顆流星劃過天際。
我抬頭望天,老鷹已經消失在半空中,空中只留下黑黑的影子。母親聽見雞叫,從房間里跑出來,望著天空中遠去的黑影:“遭瘟的老鷹,那是我家下蛋的母雞呢?!崩销棝]有聽見母親的罵聲,也許它也是母親,懸崖家里有等待吃食的兒女。
鷹也不愿別的動物看見它,包括人。它離人總是遠遠的,但它看得清人在做什么,包括張二壯肩上挎著的獵槍,它看見他端著槍滑稽的樣子,內心不屑地笑了笑。張二壯總是打不到鷹,鷹永遠不在他的槍聲下。他的沮喪,鷹也看見了。
鷹也抓魚,它順著楊家河水在半空中飛翔、飛翔,它在人看見的地方,不會停止飛翔。突然,它盤旋在半空中,一個俯沖,落在楊家河一處水潭中,擊起的水浪讓河邊的樹顫抖著。水浪還沒有消失,老鷹雙爪抓起一條木葉子魚,扇動翅膀又沖向了天空。天空中魚身上落下的水滴很快化為了風聲。
楊家河水恢復平靜后,老鷹已經在半空中消失。
一天,爺爺帶我去了鷂子山。在高山巖壁上,爺爺指著一處懸崖絕壁,問我:“知道那是什么嗎?”
我搖搖頭,爺爺笑著說:“那是老鷹的家呢?!?/p>
“老鷹的家?”
爺爺點點頭,又說:“老鷹把家建在人看不到、去不到的懸崖上,為的是養(yǎng)兒育女,為的是自己新生?!?/p>
我急切地問爺爺:“老鷹還會新生?”
老鷹四十歲的時候,羽毛又密又厚,身體發(fā)胖笨拙,再也不能高空飛翔了;它的兩只爪子也開始老化,無法敏銳抓住獵物了;尖尖的喙又長又彎,已經碰到胸膛了。它痛恨自己的樣子,它飛到懸崖,用又長又彎的喙擊打巖石,一遍一遍,直到喙脫落。它站在懸崖上,靜靜地等待新的喙長出來。當喙長出來,它又用新的喙把爪子上厚厚的指甲拔出來,一根一根,十指連心。當新的指甲長出來,它又把身體上翅膀上又密又厚的羽毛拔掉,一層一層,直到全身羽毛脫盡。
等新的羽毛長出來,老鷹的身體又變得輕盈起來,爪子也靈動起來,喙也變得鋒利了。老鷹再次盤旋在天空,開始新的飛翔。
爺爺停了一停,問我:“知道巖石上那紅艷艷的東西嗎?”
我再次搖搖頭。爺爺感慨地說:“那是老鷹喙擊打巖石流的血。鮮血染紅山巖。”
我驚訝地問爺爺:“老鷹八十歲還要新生嗎?”
爺爺搖搖頭,“老鷹七十多歲就會死去。”
“死在懸崖上嗎?”
不會。老鷹感到自己不行的時候,它會停在懸崖的巢中,美美地看上一陣天空,然后把溫暖的巢毀掉,用最后的力氣沖上天空,飛得好高好高。最后它選擇一處懸崖,懸崖下一定是深深的河水。然后,它毫不猶豫地一頭撞向懸崖,尸體像一塊巨石墜入河水。河水的波濤把它的尸體卷得不見一絲蹤影。
爺爺最后說:“人看不見老鷹的尸體?!?/p>
我望著山下滾滾向前的河水,說不出一句話來。
二
鷂子山中還有一峽谷,溪水靜靜淌著,像是從石縫中冒出,又像是從大樹根部滲出,匯成一條小溪,流進了楊家河。
楊娃子住在鷂子山腰,他邀我撿紅豆。他問我:“見過紅豆樹嗎?”
我搖頭。他拉著我到了山腰紅豆樹下。鷂子山腰住十來戶人家,有家屋后有一棵紅豆樹。水桶粗的主干,高大通直。枝丫四處散開,枝繁葉茂。綠油油的樹葉在微風里翻動閃爍。
我們圍著紅豆樹轉了一圈,楊娃子送給我一枚紅豆,紅艷艷,閃著光。
他說:“紅豆放在心口口袋里,它能聽到你的心跳?!?/p>
我把紅豆放進貼身的上衣口袋里,開始有點涼涼的,一會兒就熱乎乎的了。楊娃子又說:“這樣暖著紅豆,紅豆會越來越紅亮呢?!?/p>
我問:“紅豆有心跳嗎?”
楊娃子點點頭,我也點了點頭。
我離開紅豆樹時,楊娃子又遞給我一個紅豆手串。他悄悄對我說:“好好拿著,好運會伴著你?!?/p>
我虔誠地點點頭。
回家的路上,我把紅豆手串拿在手上,仔細數了數,十六顆紅豆。
再次見到楊娃子,楊娃子對我說:“紅豆樹砍了?!?/p>
“誰砍的?”
“隔壁啞巴修房子,把紅豆樹砍去做了柱頭。”
“哪里找不到一根柱頭樹,要把紅豆樹砍了?”
楊娃子搖頭,憂傷地說:“再也撿不到紅豆了。”
我從心口口袋里摸出紅豆,暖暖的紅豆在手心里閃著紅亮紅亮的光芒。
我悄聲說:“這是一枚有心跳的紅豆。”
梯子梁山腰也住著人家,房前屋后都有樹,有銀杏樹、松樹、樟木樹、野梨子樹、野棗子樹,各式各樣的樹。有戶人家房前三棵黃連樹,根連著根,枝攀著枝,葉蓋著葉,在斜坡上依偎著。
黃連樹上有四五個鳥窩,每天早上,枝葉間篩漏下來的不只是晨光,還有那些密密的鳥聲。伸手,鳥聲落在手心;抬頭,鳥聲落在心上。
三棵黃連樹,每棵腰圍須四五個成人合抱,沒有人說得清楚樹齡。村中少年,熱天除了在楊家河河壩里那些水潭,就是在黃連樹下躲樹蔭。黃連樹下乘涼,沒有蚊子叮咬。究其緣由,原來黃連樹夏天散發(fā)的氣味可以驅蚊驅蟲。村里人都說,三棵黃連樹長得好,給村子聚財,給村子納氣。
梯子梁山腰的人家,平常樸素的生活,黃連樹身在其中,平靜享受,平靜經歷,沒有太多的激動,也不會有太大的悲傷。一茬一茬的人老去,黃連樹則記著村里每個人的面孔,每個人的表情,連黃牛的反芻聲,黑狗的狂吠,以及村里蛐蛐的叫聲,它都記得清清楚楚。
一個冬天,鷂子山梯子梁山冬雪覆蓋,到處白茫茫的,山谷讓白一下子震住了,寂靜得很,沒有一絲風,沒有一絲鳥鳴,甚至沒有一絲呼吸,只有雪霸占著這天地。楊家河水也讓雪覆蓋了,找不到流水的影子。天地間全是白,白得太靜,白得太冷,白得太死。
雪獨自肆無忌憚地飄,橫行霸道地掩蓋著世間的高低不平、坑坑洼洼。
雪整整飄了一天,黃昏,雪還沒有停的意思。突然,村里三棵黃連樹燃燒起來,天邊一下子紅通通的,風也來了,三棵黃連樹巔巔燃成一具火炬,隨風噼噼啪啪地響。火光照亮了紛紛揚揚的大雪。
黃連樹下,村里人個個呆望著,不知如何是好。
有人哭了起來,我沒有淚,我是傻了。我恍然記得昨夜那場夢。我夢見三棵黃連樹和我說話。
“站了幾千年了,躺下,又是啥子感覺呢?”三棵黃連樹說。
“你們不能躺下,躺下,就死了。”我哭著喊。
“躺下,就死了?”黃連樹不相信,開始大笑起來,笑著笑著,它們燃燒成了一團火。
天啊,真的燃燒了。我在心里喃喃地說。
第二天早上,雪停了,三棵黃連樹也燃燒完了,村子籠罩在深深的沉靜中,抬頭望見黢黑的黃連樹干,一只烏鴉站在上面。
黃連樹咋燃燒的?我說:“那是它們在大笑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