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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應(yīng)有恨

2023-02-19 03:23:24金仁志
延安文學(xué) 2023年5期
關(guān)鍵詞:香溪朱敏繼父

金仁志

劉旻本姓劉,他卻改姓過朱,且只改姓了一天。這事發(fā)生在中考前夕,繼父朱小根入贅劉祠后。

朱小根是臨鄉(xiāng)農(nóng)機(jī)廠的會計,妻子死后,已談了婆家的大女兒按香溪風(fēng)俗,在“七內(nèi)”即亡人過世后的七七四十九天內(nèi)遠(yuǎn)嫁了,住在老岳家的左眉上有顆痣的小女兒朱敏仍上著學(xué),自己仍上著班。不久,得悉劉祠的鄭月華喪了夫,經(jīng)人撮合后帶著朱敏入贅過來。此后,他每個禮拜來劉祠住兩晚,禮拜一清晨他仍雷打不動地去廠里上班,住在廠里。讓朱小根有點(diǎn)頭疼的是,鄭月華家只有兩間臥室,劉旻占了一間。朱敏十四歲,劉旻十六歲,都已進(jìn)了青春期,無奈的朱小根只得在另一間臥室給朱敏搭了個鋪,每每回來都帶著朱敏與鄭月華住在一起。

朱小根去了廠里的一個晚上,鄭月華忽對備考的劉旻說:“你現(xiàn)在有了爸爸,該在學(xué)校把姓改過來了。這事我和你爸說了,他說他哪天回來辦戶口時把你的姓改過來?!?/p>

劉旻對母親改嫁的事本就不悅,可他清楚自己是兒子,娘要嫁人和天要下雨一樣是沒辦法的事。他見朱敏叫了自己母親“媽媽”,才不得不叫朱小根一聲“爸”。想到了出嫁不久的姐姐,劉旻扭著頭不大情愿地問:“那姐姐改不改姓?”

“她是出嫁的姑娘,戶口遷走了,還改什么?”鄭月華不以為然道。

“哦,那我就改嘛?!辈幌霝殡y母親的他當(dāng)機(jī)立斷。

問清了繼父的姓,在數(shù)學(xué)老師兼班主任發(fā)給自己的試卷上他便擅自將姓名改成了朱旻。豈料翌日的數(shù)學(xué)課上,捧來一摞子試卷的班主任當(dāng)著全班同學(xué)的面問:“劉旻,你昨天的試卷怎么沒交?”

“老師,我交了呀!”站起來的劉旻一臉的驚詫。

“交了?交了我怎么沒見到?”講臺上的班主任也一臉驚詫。

“老師,我真的交了?!边t疑了一會的劉旻還是開口道。

班主任邊說著“那你先坐下”邊讓班長將試卷發(fā)還給同學(xué)們。當(dāng)班長手里的試卷發(fā)得只剩一張,劉旻也沒見到自己的試卷。班長拿著手中那張寫著“朱旻”的試卷張望了一會,還是交給了班主任。班主任見那張試卷上的姓名是朱旻,心想:我們班沒有這個學(xué)生啊,莫非這就是劉旻的試卷?他滿臉狐疑地問道:“這個朱旻是誰?”

滿教室的同學(xué)有的搖頭說不曉得,有的正襟危坐著默默無言。坐在位子上的劉旻心想:改姓是自己擅自作主的,沒跟班主任通氣,按理這就是自己的錯,不如痛痛快快地承認(rèn)了吧,也好彌補(bǔ)一點(diǎn)過錯。這么想著,他便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再次站起來說:“老師,那就是我的試卷?!?/p>

班主任心里不解,問:“你不是叫劉旻嗎?現(xiàn)在怎么改叫朱旻了?”

劉旻清楚班主任曉得自己死了爸爸,但不知道現(xiàn)在又有了爸爸,要是實(shí)話實(shí)說全班同學(xué)就都知曉了,若不實(shí)話實(shí)說又過不了這一關(guān)。本就自卑的他囁嚅道:“是我媽叫我改的。”

并不知情的班主任遲疑了一下還是問道:“為什么呀?”

“我現(xiàn)在有了爸爸。”劉旻咬著嘴唇說。

“哦,我曉得了。不過,從今開始還是改成劉旻為好。你的畢業(yè)證我已經(jīng)發(fā)給你了,名也已經(jīng)報上去了,這個沒辦法改了。你叫你爸哪天來學(xué)校一趟?!?/p>

劉旻聽了這話,得了圣旨樣便將朱旻改回了劉旻,并把這事告訴了母親。鄭月華聞言看了劉旻的畢業(yè)證,嘴上嘮叨著:“這該怎么辦好呢?”

禮拜六晚上,鄭月華將這事告訴了回來的朱小根,且對他說:“劉旻班主任讓你去一趟學(xué)校?!?/p>

“我去學(xué)校干嗎?”

“肯定是劉旻改姓的事吧。”

“我放假,學(xué)校也放假,去了不也是枉然?”

“你個豬腦子,你不是要辦戶口嗎?辦戶口那天先去趟學(xué)校不就行了?”

在廠里請了假的朱小根來到香溪初級中學(xué),找到了劉旻的班主任。劉旻班主任見他是劉旻的繼父,將考生姓名已報到縣教育局,畢業(yè)證已發(fā)了的情況告訴他,且再三強(qiáng)調(diào),關(guān)鍵是畢業(yè)證,那是教育局按考生人數(shù)發(fā)的,一個蘿卜一個坑,用完了就不好補(bǔ)辦了。朱小根聞言心想:要是強(qiáng)行把劉旻的姓改了,戶口本和畢業(yè)證上的姓名便不一致。他若考上了高中,還有高中畢業(yè)證可以改過來,可要是考不上,這初中畢業(yè)證就關(guān)系到他的一生。他本就是繼父,要是在這事上犯了糊涂,那很可能便是父子間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于是,選擇了妥協(xié)的他對班主任說:“那就算了,還讓他叫劉旻。”

中考一結(jié)束,鄭月華便問劉旻考得怎么樣。劉旻也沒隱瞞,說沒發(fā)揮正常,考得很不理想。鄭月華雖是個農(nóng)婦,心里卻清楚:兒子平時成績雖不錯,可畢竟考場從來如戰(zhàn)場,存在著極大的不確定性,年年都有人歡喜有人愁。于是繼續(xù)問他要是考得不理想要不要復(fù)讀,這事劉旻早就想過,只是不清楚繼父肯不肯讓自己復(fù)讀。要是繼父不肯、母親肯,讓母親找親戚借錢給自己復(fù)讀,那母親就丟了臉面。不想讓母親為難的他便違心地說不想復(fù)讀,只想幫你干干農(nóng)活。其實(shí),鄭月華心里早就有本賬,若兒子分?jǐn)?shù)和分?jǐn)?shù)線相差無幾就讓他復(fù)讀,要是差多了,那就沒復(fù)讀的必要。不料,這邊劉旻的分?jǐn)?shù)和分?jǐn)?shù)線還沒下來,那邊朱小根便和鄭月華干起了嘴仗。原來是鄭月華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了朱小根,朱小根卻說:“我每個月只有那么點(diǎn)死工資,你這土坯房又只有這么幾間,朱敏這么大了還跟我倆睡在一間臥室,哪是個法子?”

鄭月華也不甘示弱,說:“你家有幾間房?要有幾間我母子倆就住你那里,省得你嫌棄我這土坯房?!?/p>

這話戳到了他的痛處。朱小根原先也是入贅的,住的房子是他岳父岳母的。他見鄭月華揭他的痛處,把手一揮道:“正因我沒房才要重建啊。你也別講許多,我還是那話,他考上了,我給他學(xué)費(fèi),要是沒考上也怪不到我。”

“那我嫁給你圖個什么?”

“建了房子又不單是我父女倆住,你母子倆不也還住這嗎?”

“房子固然重要,劉旻的前途更重要。我也還是那話,要是他的分?jǐn)?shù)和分?jǐn)?shù)線差的不多就讓他復(fù)讀,要是差多了那就算了?!编嵲氯A寸步不讓。

鄭月華家本就只有兩間臥室加間廳堂和廚房,他倆說這話時嗓門都不小,這些話也就無一遺漏地傳到了劉旻的耳朵里。本想站出來說“分?jǐn)?shù)和分?jǐn)?shù)線還沒下來你倆吵個什么”,可想到自己畢竟是繼子,還是強(qiáng)忍了下來。晚飯后的他沒有去母親臥室看正熱播的《西游記》,而是回到自己臥室躺在了床上,也沒打開借來的《紅樓夢》,只是胡思亂想著。想起中考后朱小根只問過自己一次考得怎么樣,并沒問過若考得不好想不想復(fù)讀的話,他在心里感傷、感嘆著:要是生父在,絕對會問自己若沒考上想不想復(fù)讀的。正這么感傷、感嘆著,朱敏進(jìn)來了。她一進(jìn)來便說:“哥,《西游記》到了,快去看。”

劉旻心里有事便回道:“我早曉得那個情節(jié)了,還看什么?今晚我要看《紅樓夢》,你去看吧?!?/p>

“是爸叫我來叫你的,快去吧?!?/p>

正在氣頭上的劉旻沒好氣地說:“不是和你說了嗎?今晚我要看《紅樓夢》。”

“《紅樓夢》有什么好看的?我同學(xué)說那書根本看不進(jìn)去,哪有《西游記》好看?”

劉旻不吱聲,沒再理她。

“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敝烀粢娝焕碜约?,嘟囔了一句轉(zhuǎn)身走了。

中考結(jié)束后的劉旻每天跟著母親不是學(xué)鋤草、挖地、澆菜、車水,便是學(xué)拔稗子。有天早飯后,鄭月華對劉旻說:“上午你別去拔稗子,好多天了,該去學(xué)校看看了?!?/p>

劉旻知道劉祠今年就自己一個考生,成績單下沒下來問不到旁人,最好的法子就是去學(xué)??纯?。于是脫下清早穿的濺了點(diǎn)泥巴的衣裳,換了干凈的衣褲和鞋,蹦蹦跳跳地直奔香溪初級中學(xué)。到了學(xué)校,找到班主任,說明了來意。班主任問了幾句后回說:“再過三天你來看吧?!?/p>

三天后,劉旻再次來到香溪初級中學(xué),找到班主任。不料,班主任劈頭就問:“劉旻,這次你是怎么考的?”

“怎么啦?”劉旻腦袋“嗡”地一聲,心往下一沉,不解地問。

“你自己拿去看看?!卑嘀魅芜呎f邊拿出劉旻的成績單遞了過來。

劉旻拿過成績單,一看就傻眼了。此前,他預(yù)估的最低分怎么著也有400 分,成績單上卻是372.5 分,白紙黑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尤其是語文,120 分的卷子只考了82 分。他估猜應(yīng)是作文寫偏了題,否則怎么可能只有這么點(diǎn)分?jǐn)?shù)?曾經(jīng)作文被老師當(dāng)范文在全班讀的他低聲問:“老師,今年錄取的分?jǐn)?shù)線是多少?”

“嗨,說出來你可別懊悔——375分?!?/p>

劉旻聞言就愣在了那里,不知如何是好,還是班主任叫他回家和父母商量商量復(fù)讀的事才反應(yīng)過來。在回劉祠的路上,耷拉著腦袋的他腦子里老是回蕩著繼父的那句“他考上了,我給他學(xué)費(fèi),要是沒考上也怪不到我”。臨近中午,從田畈回家的鄭月華見他回到了家,就問:“成績單拿到?jīng)]有?”

“拿到了。”

“考得怎么樣?”

“不好。”

“怎么個不好?是沒達(dá)上分?jǐn)?shù)線?”

“嗯,是的?!?/p>

“那差多少?”

“兩分半。”

“唉,你這孩子?!编嵲氯A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那下學(xué)期復(fù)讀吧?!?/p>

“我不想復(fù)讀了?!币严牒貌粸殡y母親的他堅定地說。

“說什么哩,就差兩分半還不復(fù)讀?”

“不是差兩分半的事,是我厭惡了讀書?!眲F違心地說。

“你不是很愛讀書嗎?每晚學(xué)到很晚,一大清早就起來了呀?!?/p>

“那不是因為要考嗎?”

鄭月華見兒子說得滴水不漏,可心里還是挺疑惑地說:“真的?跟媽可不能說假話?!?/p>

“真的,沒騙你?!?/p>

“騙我可就是你的不對啊?!?/p>

“沒有,是真的。”

鄭月華心里清楚:鄉(xiāng)村的孩子只有讀書才有前途,只是不清楚朱小根得知了這情況會不會讓劉旻復(fù)讀。要是他真的不肯讓他復(fù)讀,為這事吵吵鬧鬧,被人曉得了自己臉上也不光彩,畢竟是兒子沒考上。所以想等他回家再說。晚上,朱敏見哥哥不來看《西游記》,已得知中考成績出來了的她跑過來問劉旻:“是不是沒考好才不看《西游記》呀?”

本就懊悔著的劉旻沒好氣地說:“狗拿耗子多管閑事。我考沒考好關(guān)你什么事?”

“你是我哥,怎么不關(guān)我的事?”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朱敏的話提醒了他。劉旻想到你雖不是我的生父,可你是她的生父呀。我考不上你不給我復(fù)讀,她要是也沒考上,我看你到時給不給她復(fù)讀。要是她也沒考上你給她復(fù)讀,那就證明你是青白眼,親此薄彼,往后就有把柄在我手上。老話講,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反正也就是兩年時間,也快了。想到此,他隨口便回道:“過兩年,就看你的了?!?/p>

禮拜六晚上,鄭月華對回到家的朱小根說了劉旻中考的結(jié)果,且說:“只差兩分半。唉,這孩子平時成績挺不錯的,要是發(fā)揮好了,怎么會這樣呢?”

“那怎么搞?”朱小根聞言也為劉旻感到深深地惋惜。

“怎么搞?讓他復(fù)讀嘛,還能怎么搞?”

“你問沒問他愿不愿意復(fù)讀?”

“我問了,他說他厭惡了讀書,不愿意。不過母子連心,我總覺著這孩子的話有點(diǎn)不實(shí)誠,也不知是不是看你沒表態(tài)。你問問他看看?!?/p>

朱小根真就來到了劉旻的臥室,問他考試成績。劉旻見他來到臥室問自己,心想:剛才經(jīng)過廚房上廁所聽到他倆在說話,母親不可能沒告訴他,而且這也必是母親讓他來的。他確認(rèn)了他是在明知故問,便按自己想好的想法說:“差了兩分半,是我自己沒考好。我愿承擔(dān)自己的過錯,回家務(wù)農(nóng)?!?/p>

“一點(diǎn)也不想復(fù)讀?”

劉旻又想起他說過的“他考上了,我給他學(xué)費(fèi),要是沒考上也怪不到我”,就覺得他問的這話是那么地假心假意,那么地讓人惡心,便不客氣地懟道:“一點(diǎn)也不想。”

“那你以后打算干什么?”

“以后的事以后再說,目前還沒打算?!?/p>

“有什么打算就和我們說,我能幫到的一定會幫你。目前你就幫幫你媽做點(diǎn)農(nóng)活,下半年家里要建房,你也可以搭把手?!?/p>

劉旻聽了這話氣不打一處來。他清楚繼父是個工作人,每個月都有工資,明明能幫到自己卻不肯伸出援手,說出那么無情無義的話,現(xiàn)在又假惺惺地這么說。至于說家里要建房,那還不是你父女倆來了才擠了嗎?何況即便是建房錢不夠,反正要借,就在乎我那點(diǎn)學(xué)費(fèi)?不能多借點(diǎn)?越想越慪的他默默無言,心里想著:等你女兒考不上時看你怎么辦。于是便不搭理他。朱小根見他不吱聲,想他必是在懊悔,就知趣地走開了。

朱小根將劉旻不想復(fù)讀,目前也沒打算的話回復(fù)了鄭月華。鄭月華見兒子如此還是在背后勸說了兩回,可也沒再多說什么。平時,她帶著他鋤草、拔草、車水、拔稗子、澆菜,雙搶時帶著他割稻、打稻、拔秧、插田,國慶砍柴時又帶著他往十幾里外的山中砍柴、筢柴、挑柴,教他農(nóng)家的十八般技藝。劉旻干這些農(nóng)活時,尤其是初學(xué)挑柴,走十幾里的路,肩上的柴擔(dān)常將雙肩磨掉一層表皮,磨出血痕,心里既恨著自己,當(dāng)然也恨著繼父,盼著朱敏將來中考失利,等著看她的好戲。

柴砍結(jié)束后,鄭月華聯(lián)系的瓦匠安排人運(yùn)來了紅磚、石灰、石頭以及椽子、桁條、大瓦等。材料備齊后,她按瓦匠所說請劉祠人搭了一個塑料棚,自己就住在棚子里,晚上兼看材料。這是翻建,就是拆老屋重建,由三開間變成五開間,劉旻和朱敏借住到了別人家。鄭月華每天的一日三餐也在別人家借灶燒。那時候的鄉(xiāng)村還沒通自來水,吃的水都是在井里或塘里挑。劉祠那口井挖在田邊,田里一有水便滲入井里,井水一渾濁便只好到塘里挑,她讓劉旻負(fù)責(zé)建房期間的挑水、燒水及打雜。不少劉祠人都說劉旻遇上了一個好爸爸,來劉祠不到一年就翻建了五間紅磚瓦房,給日后的談親創(chuàng)造了一個硬件。劉旻卻想著:若不是繼父帶著朱敏來了,家里急需建房?若不是有了繼父,自己中考只差了兩分半,母親完全可以向人借錢給自己復(fù)讀。這么想著,他不再恨自己,心里只恨著繼父了。

五開間紅磚大瓦房建成了,在劉祠是最有派頭的房子,人們都投來欽羨的目光。當(dāng)然,劉旻仍有一間自己的臥室,朱敏也有了一間自己的臥室??扇缃竦膭F卻最煩她,她一遇到不會做的題目就跑來問劉旻,而且不是一兩回。劉旻不好不搭理,因她叫了母親“媽媽”,自己還能不認(rèn)她?既認(rèn)定了她是妹妹,那自己就只能答對不能答錯。一旦答錯了,朱敏笑自己事小,怕只怕她萬一中考失利怪罪到自己頭上。他還等著看她中考失利的好戲,絕對不能丟把柄給她。有天晚上,劉旻正看著借來的吳研人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狀》,朱敏走了進(jìn)來。她一進(jìn)門便說:“哥,這題目怎么寫好呀?”

劉旻一看是要求寫八百字的《我最敬佩的人》,拉著馬臉說:“這么簡單的題目你也問我,你敬佩誰就寫誰嘛?!?/p>

朱敏不以為然道:“我沒有敬佩的人,你讓我寫誰?”

“哎,你平日的心思都在哪,怎么會沒個敬佩的人呢?”

“要是你碰到這題目,你怎么寫?”

“那我就寫三國的諸葛亮。你看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借箭、借東風(fēng)、借荊州,一生沒遇到過一個解決不了的難題。這個人多有本事啊?!?/p>

“哦,那我就寫他好了?!?/p>

“你了解他嗎?”

“不大了解。”

“不大了解那你怎么寫?”

“那我該寫誰呢?”

對朱敏的提問,劉旻每每總是矛盾著:一方面他想看她中考失利的好戲,另一方面又想著她畢竟是無辜的,心里多多少少有點(diǎn)不忍心看她考不上。尤其是她時常幫母親燒鍋、洗碗、掃地,每晚的洗臉?biāo)部偸撬ê昧俗屪约合认?,她后洗。想到這些,他還是說:“你動腦子多想想嘛?!?/p>

“我就是想不出來才來問你啊?!辈灰粫烀艉龅?,“想起來了,我曉得該寫誰了?!?/p>

劉旻本不想搭理她,可被她那一說,忽地來了興頭問:“你想寫誰,說來聽聽。”

“我就寫你?!?/p>

“你真瞎說。我一個名落孫山的人,有什么好寫的?”

“在我眼里,你沒有遇到過解決不了的難題呀?!?/p>

“傻丫頭,人心隔著肚皮,你怎么曉得我沒有遇到過解決不了的難題?”

“你不僅會鋤草、砍柴、車水、打稻、插田,最關(guān)鍵的是,我每每問你,你都答得出來,怎么有解決不了的難題?”

“你忘了上次問我的英語題目了?那題目我就不會做,讓你問你的同學(xué)或老師?!?/p>

“你讓我問我的同學(xué)或老師,就是解決問題的良方呀。”

“聽人說,眉上有顆痣,聰明又懂事。真不曉得你是怎么想的,明明沒解決問題,也算解決良方?實(shí)話告訴你吧,這題目你可以寫媽,她除了種菜、看雞看豬、做家務(wù),還要像男人一樣車水、插田、割稻、挑稻,做種種繁重的農(nóng)活。也可以寫你的哪位老師,或者寫當(dāng)兵的、醫(yī)生、警察都行嘛?!彼行┎荒蜔┑卣f。

“你說的那些人我不熟悉,不曉得從哪下筆。”

“你熟悉誰就寫誰嘛?!?/p>

“我熟悉媽媽和你,還是寫你們兩個?!?/p>

“可你只能寫一個,寫兩個就跑題了?!眲F見她急著要走,說。

“曉得了?!?/p>

朱敏說著便轉(zhuǎn)身走了。沒過幾天,她又來到劉旻的臥室問:“哥,你看這道題是用左手定則還是用右手定則?”

劉旻折好了正看著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狀》,不耐煩地說:“拿來我看看?!鳖}目已給了電流方向和磁感線方向,判斷通電導(dǎo)體在磁場中的受力方向。劉旻不解地問:“這道題你也不會做?”

“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我問你,你天天上課時都在想些什么?”

“沒想什么呀,只不過有時想到爸爸媽媽、姐姐和你,怎么啦?”

“這本是送分題,只要你聽了老師的課你都曉得怎么做,可你居然還問我,這說明什么?”

“說明什么呀?”

“說明你根本就沒認(rèn)真聽課?!?/p>

“問你一道題,你居然扯這么多。你就直說是用左手定則還是右手定則吧,省得耽誤我時間?!?/p>

劉旻清楚她這樣下去壓根不會有好成績的,心里也就不想跟她啰嗦,于是直說道:“這用左手定則。”此后,每逢朱敏問不會做的題,劉旻都直接告訴她答案,不再像從前那樣給她解釋和提示,勸她多動動腦子了。

光陰似箭,眨眼便過了中考??荚囈唤Y(jié)束,劉旻便問朱敏考得怎么樣。朱敏說:“我又不是念書的料,怎么可能考得好?”

“考得不好就復(fù)讀嘛?!?/p>

“不是和你說了嗎,我不是念書的料,還復(fù)讀干什么?”朱敏搖著頭。

“唉,你啊你,別人想念想不到書念,你能念卻不想念,你讓我說你什么好?”他沒料到她壓根不想念書,不由自主地既感傷、感嘆著,也為她感到惋惜。

“這么說來,該不是你想念書而沒念吧?”

“我說的是別人,不是我,你沒聽清啦?再說了,我都在家做了兩年農(nóng)活了,要是想念書,還會等到現(xiàn)在?”他見朱敏鉆了自己的空子,顯然生氣了。

考試成績一公布,朱敏的總分只有331 分,和最低錄取分?jǐn)?shù)線相差50 分。尤其是英語,120 分的試卷她只考了43 分。這既是劉旻所盼的,卻又不是他所要的。他盼的是朱敏落榜了,看繼父給不給她復(fù)讀,是不是對親生女兒另眼相待;說不是他所要的,那是朱敏與自己雖是異姓,可她畢竟是無辜的,同一屋檐下的妹妹。得知了消息的朱小根和鄭月華都問她想不想復(fù)讀,朱敏一概回答道:“我不是念書的料,不想復(fù)讀?!敝煨「袜嵲氯A見她的成績和錄取分?jǐn)?shù)線相差太多,也沒強(qiáng)求她。

這讓劉旻心里感到深深地失落和心灰。朱敏不復(fù)讀,繼父就沒有把柄給他抓,往后繼父要是讓自己做什么就只有聽從,而無法底氣十足地反駁了。那天,鄭月華讓劉旻帶著朱敏去山芋地鋤草,路上,瞟了一眼朱敏的他忽想到她比自己只小兩歲。古話講,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繼父是不是青白眼,這往后日子還長著哩。于是自己勸自己:同一屋檐下,急什么?到山芋地,劉旻握著鋤子躬著腰,一下一下地松著土,并遵母親囑咐,對首次鋤草的朱敏講解著鋤山芋草的要領(lǐng):松動表土,抖掉大草。切記:根部的草用手拔,鋤子離根部遠(yuǎn)點(diǎn)。也不可鋤動苗。一旦鋤動了苗,太陽一曬,苗就死了,那樣不僅前功盡棄,還要補(bǔ)插補(bǔ)澆。沒一會,就聽朱敏在身后“喲”了一聲。他回頭問她怎么了?她說是鋤掉了一棵山芋苗。他見她是初次鋤草,也沒多說什么,讓她多留點(diǎn)心便繼續(xù)低著頭鋤自己的。豈料,不一會,身后的朱敏又“喲”了一聲。他再次回頭問她又怎么了,她說是又鋤掉了一棵山芋苗。他見她滿不在乎,面無愧色,憤然道:“你怎么老犯同樣的錯處?你可知道這是我娘兒倆挑水澆了四遍才澆活的。”

“我錯了,我錯了?!敝烀粢妱F真的生氣了,連忙賠著笑。

“你要小心點(diǎn)嘛。你要再這樣,回去我可告訴媽了?!眲F拉下馬臉說。

“那是小人才做的事,我哥哥是不會做的?!敝烀粜︽替痰卣f。

說得劉旻好氣又好笑。他擔(dān)心她這樣繼續(xù)下去母親會責(zé)怪自己,扭身走到她身邊,握著她手中的鋤子手把手教她如何鋤,再次囑咐她根部的草用手撥,鋤子離根部遠(yuǎn)點(diǎn),并邊給她示范邊說:“這苗根部的土只要用鋤子口厾兩下,土便松了。根部的草不能用鋤子鋤,一定要用手拔。這根部的草你要用手拔,怎么會鋤掉苗呢?”

朱敏不覺感嘆了一句:“鋤個草還有這么多的注意事項?!?/p>

“你還以為世上的事有那么容易???”

此后朱敏雖還是又鋤掉了兩棵苗,但明顯進(jìn)步了,劉旻也沒多說什么。倒是笑她:“你什么都會了,找婆家時媒人才會說,那姑娘什么都會,這樣才挑到好婆家。”

朱敏紅著個臉道:“呸呸呸。放屁,放屁。”

太陽像火球一樣高懸在頭頂,沒有一絲兒風(fēng),遠(yuǎn)處的樹頭一動不動,樹上的蟬兒嘶嘶地扯著嗓子,地旁青青的番瓜葉、冬瓜葉以及荷塘中亭亭玉立的荷葉都耷拉著身子。鋤了一會,汗流浹背的朱敏嚷著口渴。劉旻也感到有些渴,便帶著她跑到不遠(yuǎn)處的荷塘里掬水喝。到荷塘邊的朱敏問:“這水能喝嗎?”

“怎么啦?大小姐嫌臟呀?你可知道我昨天挑回家的就是這荷塘的水?!?/p>

“哦?!敝烀粢娝@么說,也學(xué)著他,彎下身腰,掬著水送到嘴邊。

喝飽了,兩人繼續(xù)鋤著草。朱敏邊鋤邊問:“哥,我爸每個月都有工資,家里為啥還要插許多田、種許多些地?”

“你爸那么點(diǎn)死工資管個屁用啦。我聽媽說家里建紅磚房子的債還沒還清呢,不插許多田、種許多地怎么搞?將來要給你陪嫁,總得要陪些吧?!?/p>

朱敏羞紅著臉說:“我陪嫁能要多少錢,我想肯定是為你將來娶老婆才插許多田、種許多地?!?/p>

“廢話!我聽我姐說,媽在我外婆那給我找了個師父,因我年齡太小才沒去學(xué)。將來我學(xué)了手藝,娶老婆肯定靠我自己掙錢娶呀,不像你大小姐干等著家里陪嫁。”

朱敏仍紅著臉說:“你要是這么說,那我以后就不嫁人?!?/p>

“說你傻你還真傻,哪有女孩子不嫁人的?不嫁人的那是尼姑?!?/p>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不和你說了?!?/p>

一轉(zhuǎn)眼便到了雙搶。那時的劉祠還沒有脫粒機(jī),家家戶戶打稻都用禾桶,每到雙搶鄭月華都是請人抬桶,請人打稻。朱小根入贅劉祠前,劉旻年歲小,鄭月華一個人馱不動也推不動禾桶,不得不請人。尤其是抬桶,既要體力,也考驗肩膀的耐磨力,就是扛勁。朱小根入贅后,有年雙搶趕巧回家了,也不想請人的他試著和鄭月華去抬桶,豈料禾桶上肩不一會便在后面嚷著:“不行,不行。受不了,受不了?!彼菑S里的會計,一副文縐縐的樣子,身體羸弱事小,長期沒干過挑馱的事,哪來的扛勁?不僅如此,有天回到家的他也跑去打了一上午的禾桶,不料手指腫了,十個手指頭八個都滲出了血。無可奈何的鄭月華只得依舊請人抬,請人打。但,插田卻是鄭月華自己插,不請人。按劉祠的規(guī)定,鄭月華母子倆分到了三人份子田,有近三畝,最大的一塊大沖彎田卻只有一畝二,一個人兩天也就插完了。那天插大沖彎田時中午下了一場雷陣雨,朱敏見曬場上的稻已收了,下午不用看曬場,嘴里嚷嚷著也要去插田。鄭月華考慮到她既沒念書,學(xué)插田是遲早的事,便讓她也跟了去。

下田插了一會的劉旻忽瞧見腿肚子上叮著兩條正吸著血的螞蟥,其中一條已吸得鼓脹。他第一次見螞蟥吸得這么鼓脹,忙騰出手拽了下來。拽掉螞蟥的口子流著血,有些疼還有些癢,劉旻便對鄭月華說了聲:“螞蟥咬了,又疼又癢怎么辦?”

鄭月華見是螞蟥咬了,對他說:“別大驚小怪的,螞蟥咬了不要緊,忍忍就過去了。快插吧。”

劉旻聽到這話心里便不是滋味,想這還不是沒有復(fù)讀的苦果?于是道:“彎腰插田本就累,還被螞蟥叮咬,當(dāng)個農(nóng)民怎么這么苦?”

“你以為當(dāng)農(nóng)民苦,你爸上班不也苦——刮風(fēng)落雨、落冰雹落雪都要上班,有時還受氣。人沒有這苦就有那苦,這是誰都沒辦法的事?!?/p>

正說著,忽聽朱敏“哎喲”了一聲。原來雨后的田埂異常濕滑,起身換行的朱敏過一田缺時一腳不慎摔了一跤,厾了一屁股的泥,起身后嘴上便嚷著腳痛。鄭月華見她嚷著腳痛讓她回去了。

晚上吃飯時,鄭月華問朱敏可好些了?朱敏回說:“不見好,還痛?!?/p>

“哪里疼就貼哪。明早再看看。”鄭月華找出一張活血止痛膏遞給她說。

翌晨,拔秧回家的鄭月華見朱敏一瘸一瘸地掃著地,問她怎么回事?是不是腳還痛?朱敏回說腳還痛。鄭月華便讓她坐到小凳子上自己看看。她邊摸著她腳上的腫處邊問:“是這里疼?”

“嗯,就那里?!背蠲伎嗄樀闹烀魺o精打采地說。

“吃過飯,讓你哥陪你去趟衛(wèi)生院吧。我還要插大沖彎田?!?/p>

母親的話從來就像圣旨樣,劉旻只得照辦。草草地吃過早飯,他攥著母親交給自己的二十元錢,鎖上大門,陪著朱敏一步步往香溪衛(wèi)生院趕。無奈,一瘸一瘸的朱敏怎么也走不起來。他不禁焦急地說:“你這么慢慢走,何時才能到衛(wèi)生院?”

委屈似的朱敏無可奈何道:“這叫什么話,你以為我愿意呀?”

“哎,這是雙搶。摘菜、燒鍋、割稻、插田還要曬稻、收稻,媽一個人忙這又忙那,起早又摸晚,不行我背你走吧?!眲F說著便走到她跟前蹲了下去。

朱敏一聽便緋紅了臉。因他是自己哥哥,可畢竟是異姓哥哥。自打記事起,她就沒被人背過,這該怎么辦好呢?讓他背吧,這單衣薄衫的,怎么著也覺得不好意思;不讓他背吧,這是雙搶,自己這腳又不爭氣。這時,已在前面蹲下身的劉旻扭著頭催道:“還不快點(diǎn)。”她見他催得急,只得伏到了他的背上,心卻怦怦然猛跳著不歇。

劉祠離香溪衛(wèi)生院足有六華里,劉旻馱朱敏走一段便不得不放下她叫她瘸幾步,歇一會又馱起她走一段,如此歇了五次才趕到。到衛(wèi)生院,早已汗流浹背的劉旻牽起朱敏找到醫(yī)生。接診醫(yī)生聽了他的述說,看了她腳的腫處,讓她去拍個片子。拍好片子,他拿著片子和報告單遞給了醫(yī)生。接診醫(yī)生看著片子說:“還好,沒有骨折,只是軟組織受了點(diǎn)損傷。我開點(diǎn)藥給你帶回去?;厝ヒo養(yǎng),千萬不可馱重?!?/p>

考慮到是雙搶,母親忙這又忙那,劉旻讓朱敏拿著醫(yī)生開的一瓶三七片,自己攥著找剩的錢,再次馱著朱敏走一段歇一會地回到劉祠。到家放下朱敏時,他不由地說了一句:“唉,你命真好!”

朱敏想著哥哥把自己背過去背回來,討好道:“那是因為有你這樣的哥哥。”

劉旻卻沒領(lǐng)情,說:“人說眉上有顆痣,聰明又懂事,依我看你是聰明又多事?!?/p>

朱敏翻臉回道:“是田埂路滑,能怪我嗎?再說了,誰愿意好好地受這么個苦呀?”翌年春節(jié),廠里雖放了假,可輪到朱小根值班,大年初二清晨他便去了廠里。鄭月華讓朱敏一個人留守在家,帶著劉旻回二十幾里外的娘家拜年,拜過了老娘的年又帶著他往一堂弟家。鄭月華按香溪拜師習(xí)俗,拎著一條煙一瓶酒、一條方片糕一斤糖、兩斤豬肉和兩斤面,邊走邊對劉旻說:“人都說荒年餓不死手藝人。在鄉(xiāng)下純粹靠插田那是靠天收,收入不穩(wěn)定。你爸也說有個手藝賽過當(dāng)一個縣長。你也不小了,到了該學(xué)門手藝的時候了。前年我就與你春明舅舅說了,他說你剛初中畢業(yè),過兩年才行?,F(xiàn)在帶你到春明舅舅那,往后你就改口叫他師父?!卑葸^師父,劉旻知道了鄭春明是個木匠,這才清楚自己往后就要靠這手藝吃飯。

打正月十六開始,因路遠(yuǎn)不得不住在師父家的劉旻跟著師父上工,學(xué)砍、刨、鋸、鑿、丈量及計算,還得按母親所說的給師父家干插田、割稻、打稻、砍柴、鋤草、車水、挑水等雜事。不僅如此,就是一日三餐,也得吃在人后,放在人前。吃在人后是說師父和他人沒有吃飯,即便自己肚子餓得慌也不能先端碗吃,而且?guī)煾傅囊蝗杖鸵⒑昧穗p手端給師父;放在人前是說師父和他人還在吃,自己必須先吃完放下碗筷。吃飯時,桌上的那碗肉東家和師父沒有伸筷子搛,他是不能伸筷子的,想吃也得忍著。便是吃,也不能吃多,吃多了會挨師父罵。因那時的物資雖已不匱乏卻也沒現(xiàn)在這么豐富,而做活的都是農(nóng)家,農(nóng)家的孩子都不上桌吃飯,你一個徒弟還能多吃?要是多吃了,就會影響到師父的聲譽(yù)和活計。有回實(shí)在沒忍住的他多吃了兩塊,師父當(dāng)場剜了他兩眼,背后還罵了他。他要回家也不是想回家就回家的,要在沒活做,師父家也沒事做,師父開了口讓他回家他才能回家。越是這樣地低人一等、寄人籬下,劉旻越是傷心、懊悔著當(dāng)初沒有復(fù)讀,心里也越怨恨著繼父。

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由于鄉(xiāng)村的木匠活不太多,不能出滿工,工價低做不了多少錢,鄭春明跟人去了省城做木工,一年后回香溪把劉旻帶到了省城。初到省城,師父教他走路要走人行道,過馬路要左看右看,該走時走,該停時停,在鄉(xiāng)下大步流星慣了的他一點(diǎn)也不習(xí)慣。尤其是晚上,和漆工、水電工擠在一處,沒有獨(dú)立臥室,看不了書,和年歲大的他們又聊不起來,蜷縮在被窩的他便開始想念母親,想念著劉祠的水井及荷塘,想念著香溪的小橋流水、山水草木。時間一長,想念便成了思念——自家的山芋地插了沒有,油菜收割了沒有,大沖彎田的水稻揚(yáng)花了沒有,姐姐回沒回家看望母親,母親的身子還硬朗吧,朱敏不會和母親犟嘴吧,母親沒有和繼父干嘴仗吧,豬圈里的豬也該肥了吧……興許是從未出過遠(yuǎn)門,當(dāng)不得不從這家轉(zhuǎn)到那家、從那里又轉(zhuǎn)往別處,越是居無定所,離家越久,思念便越縈繞著他。那時的香溪還沒有普及電話,沒有出現(xiàn)手機(jī),通信基本是書信,可他給母親的信卻只字不提這些。他怕繼父和朱敏看到了信,懷疑自己是哄母親開心的,尤其是怕朱敏笑自己一個沒老婆孩子的人也想家。夜深人靜的時候,心里涌動的那種只有自己才清楚的思念,總讓他難以入眠。

喝過胡辣湯,吃過煎包、煎餃、煎餅、鍋貼、糍糕、油條、灌湯包、雞蛋卷,乘過公交,逛過商超,蹲過馬桶,見過紅綠燈、喇叭褲、牛仔褲、踩蹬褲、摩登女及高樓大廈,聽過《甜蜜蜜》《故鄉(xiāng)的云》《我只在乎你》《熱情的沙漠》,認(rèn)識了城市文明,見過了三教九流,開闊了眼界的劉旻手藝也長進(jìn)了,不久便能獨(dú)立打各種櫥柜、鋪木地板及吊頂了。當(dāng)年底接過師父遞給自己從未見過的五千塊錢時,他的心怦然而動,激動得不知該說什么好?;剜l(xiāng)過年前,在大商場轉(zhuǎn)悠了許久的他買了套西裝和兩條領(lǐng)帶后,想著該給母親買點(diǎn)什么。不知該給母親買什么好的他,還是聽了師父的建議,最好就買點(diǎn)蜂皇漿。他連牌子也沒看,一口氣買下了十盒。當(dāng)然,他也沒看牌子,給朱敏隨便買了兩支口紅和兩瓶雪花膏。師父見他買女人用品,問他是不是有了對象瞞著自己?他笑道:“不是,不是。我不是有個妹妹嗎?雖說是異姓,可我畢竟是做哥哥的,在外跑了這么久,回去總不能兩手空空見她吧?!?/p>

劉旻在給母親的信上只說了回家的大致時間,沒精準(zhǔn)地說是哪一天,鄭月華仍像往常一樣忙著自己的一攤子事。臘月十二,他回到劉祠時是下午兩點(diǎn)多,見家中大門緊鎖,只得折往田畈尋找母親和朱敏。在油菜田找到了母親,不見朱敏,他便問朱敏呢?鄭月華說她現(xiàn)在香溪街上學(xué)裁縫。他問是誰給她介紹的師父,她說:“還能是外人——是你爸嘛?!彼宦牐氲阶约旱膸煾甘悄赣H找的,心里便咯噔了一下。

傍晚,朱敏騎著自行車回到了家。劉旻見她有了自行車,問她是誰買給她的。她回說是爸給錢給我買的。他瞅見她臥室嶄新的縫紉機(jī),又問她是不是爸給你買的?她點(diǎn)頭哼著“嗯”。這時的他就想:到底是親生的,既給她找了師父,又給她買了自行車和縫紉機(jī),可他并沒有因此而沒給她帶回的禮物。接到兩支口紅和兩瓶雪花膏的她自然高興得合不攏嘴。然而,說起來好笑的是,那時的香溪街上沒有口紅可賣,她不僅沒用過口紅,也沒見人用過,竟不知口紅該怎么涂。想了想,她還是借著量他胸圍及肩寬給他織毛衣的機(jī)會,硬著頭皮靦腆地問他。他見妹妹問這事心里也覺著挺好笑的,可還是告訴她,說自己在省城見人涂過口紅,就是在鏡子前看著自己往嘴唇上涂。她按他所言,對著鏡子照著做了,涂過后返身讓他看看自己涂得好不好。他瞧了瞧,說:“你唇角還沒涂到,再去照著鏡子慢慢涂就是了。”見她蹙著眉,他又說:“以后我回來干脆就給你錢,省得買了不合適的東西讓你煩惱。”

出于報復(fù)心理,翌日,劉旻和母親打了個招呼,便在香溪供銷社自掏腰包買了一部自行車。留足了去省城的路費(fèi)和零花錢,他將所剩的錢遞給母親保管。鄭月華搖著頭,說:“我又沒存過錢,這幾年養(yǎng)豬賣稻的那點(diǎn)錢我都是給你爸拿去存的。你是男孩子,也不小了,將來訂婚結(jié)婚都要錢,還是自己學(xué)著保管吧?!彼娔赣H說得在理,便將錢拿到香溪農(nóng)行存了定期。

兩年后的一個晚上,曉得了他兄妹秘密的鄭月華對回家的朱小根說:“劉旻給朱敏買口紅和雪花膏,朱敏給劉旻織了毛衣,可說是一個有情,一個有意。他倆是異姓,依我看,就把朱敏嫁給劉旻好了,也好省下一筆彩禮錢。”

“要是那樣的話,別人豈不笑話我們家,笑話你兒子談不到親?將來你讓孫子孫女叫我倆爹爹奶奶還是叫外公外婆?還是算了吧?!?/p>

“關(guān)鍵是我們看著他倆長大的,對這兩個孩子知根知底,你還是考慮考慮吧?!?/p>

“你兒子不孬不傻,不可能談不到親;我女兒也不孬不傻,也不可能嫁不出去??紤]什么?”

“早就是一家人了,還你兒子、我女兒,分個彼此?你是家主,你說算了就算了吧?!?/p>

朱小根不認(rèn)可鄭月華的想法,鄭月華也沒將這事告訴劉旻和朱敏。

沒過三個月,有人給朱敏提親,是香溪村長的兒子叫唐強(qiáng),獨(dú)生子,高中生,家里有個有五臺吹膜機(jī)的天祥塑料廠。朱小根對這門親事很是滿意,問鄭月華什么意見。她說你是家主,又是你的親生女兒,既然你同意我還能說個不字?他見她雖沒發(fā)表意見可也沒反對,便答應(yīng)了媒人,并和媒人約好了下個禮拜天讓唐強(qiáng)來劉祠與朱敏見面認(rèn)親。禮拜六晚上,回家的他告訴了朱敏,豈料她搖著頭說:“我現(xiàn)在不嫁人。”

“哪有女孩子不嫁人的?”

“都說好事不在忙中取。我就是嫁人也不是現(xiàn)在,等過兩年再說?!?/p>

“不是現(xiàn)在就叫你出嫁,是讓你認(rèn)個親。這是女孩子談婆家必做的第一樁事?!?/p>

“我還小,現(xiàn)在不認(rèn)?!?/p>

“都快二十一了,還???這小伙子老爸是村長,自己是高中生,還是獨(dú)生子,家里還有個廠,這么好的婆家戴著眼鏡也難找啊?!?/p>

“我說了現(xiàn)在不認(rèn),干嗎非要逼我?”

“我是你親生爸爸,是為你好才答應(yīng)了人家。明天人家來認(rèn)親,你明早去和你師父招呼一聲,然后就回來?!敝煨「钪?/p>

翌晨,擦掉了口紅的朱敏騎著自行車去了裁縫店。到了店里,她并沒有和師父請假,而是待在店里繼續(xù)縫紉衣裳。朱小根見快九點(diǎn)了她還沒回來,便騎著自行車趕到了店里質(zhì)問她。她只是低著頭,兩眼濕潤潤的不吱聲。還是得知了原委的師父一再勸,她才怏怏而回。

回到家的朱敏窩在臥室,還是鄭月華叫了她兩遍,才去灶下添柴添火。她一改說說笑笑的性格,拉著馬臉,媒人找她搭腔她不理睬,也不瞧首次上門找她說話的唐強(qiáng)。午飯時,她只在廚房搛了點(diǎn)咸菜下飯,放下碗沒打招呼便去了裁縫店。中秋節(jié),唐強(qiáng)給她買了段布料,包了個紅紙包,她一轉(zhuǎn)手便讓母親收著,嘴上說著自己有。年前,媒人傳過話來,說唐強(qiáng)母親請算命的算了,明年正月二十八訂婚。朱小根想著這是嫁娶必走的程序,想也沒想便同意了。

臘月初十,劉旻從省城回到了劉祠。當(dāng)晚,朱敏來到劉旻臥室,告訴了他唐強(qiáng)的事,且說最關(guān)鍵的是我不想嫁人。他勸說這不是你想不想嫁人的事,而是父親答應(yīng)了,還能由你?她見他不明白自己的心思,說:“為什么我自己的事我不能作主?”

“這事你問爸啊。”

“問他?他說是為了我好?!?/p>

“那你就聽他的啊。他是你親生的爸啊。”

“你是我哥,你不能去勸勸他?就說我不喜歡唐強(qiáng)?!?/p>

“唉,我怎么勸得了他?再說了,你和唐強(qiáng)才剛相處,怎么可能說喜歡就喜歡呢?我勸你還是算了吧,女孩子嫁人不僅天經(jīng)地義,也是遲早的事,你怎么那么犟呢?”

朱敏見他還是沒明白自己的心思,轉(zhuǎn)而道:“唉,不是我犟,是我命苦。跟你說了也白說?!?/p>

老話講,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飯。正月初三,八十三歲的唐強(qiáng)奶奶吃過晚飯,夜里卻突然走了。朱敏和唐強(qiáng)雖認(rèn)了親卻還沒訂婚,朱小根也就不算是親家,這事自然也沒有把訊給他,直到忙完喪事的唐強(qiáng)父親和媒人帶著禮物一道來到了劉祠他才曉得。當(dāng)然,他們來他家的目的是想把訂婚改為結(jié)婚。理由是香溪人得遵循香溪風(fēng)俗,辦了喪事的人家如果當(dāng)年不辦喜事,那就要等到三年后才辦。若是已訂婚的,則必須在“七內(nèi)”完婚。一開始他也不同意,以朱敏還小、來不及辦嫁妝為由推脫。可他天生沒有媒人的那張嘴,在一連串的諸如什么夜長夢多、結(jié)親如結(jié)義、他家什么都有、女孩子遲早要嫁人、早養(yǎng)兒子早得力、認(rèn)過親結(jié)婚的又不是沒有等等說辭下,最終還是勉強(qiáng)答應(yīng)了。他將這喜事告訴了鄭月華、朱敏和劉旻。鄭月華清楚自己說了也是白說就沒說什么,劉旻曉得繼父已答應(yīng)了人家也沒說什么。倒是朱敏一個勁地泣訴,說我的命怎么這么苦,碰上這么個爸爸,這么大的事都不和我商量,說答應(yīng)就答應(yīng)了人家;又說為什么我自己的事我作不了主……哭得眼睛腫得像個紅桃子。二十八出嫁那天,劉旻馱她出門時淚水還是不爭氣地潸然淌著。

時間緊,可嫁妝還是少不了的。好在那時物資已不匱乏,有錢就能買到想買的東西。辦好子孫桶、梳妝臺、大紅木箱、紅色被子、一對枕頭、一對紅臉盆等嫁妝后,得知唐強(qiáng)家看的電視和自己家一樣是黑白的,考慮到是親生女兒,香溪已有人家陪彩電,朱小根便出錢讓劉旻上香溪供銷社買臺彩電陪嫁。他想:自家看的還是黑白的,卻給妹妹陪彩電,還不收唐強(qiáng)家的彩禮,親生的就是親生的。在挑選彩電時,他自掏腰包也給自己買了臺彩電,買回來后毫不猶豫地放在了自己的臥室。

結(jié)婚是人生大事。劉旻想著:雖與繼父有隔閡甚至是疙瘩,但與妹妹沒有,她出嫁自己不好不在家,于是便推遲了外出時間。鄭春明也因劉旻家辦喜事,自己在被邀請之列,不好意思超前外出,也推遲了外出時間。當(dāng)?shù)弥谒芰蠌S吹膜的姨侄女陳琳還沒談婆家,他便給徒弟做起了媒。陳琳在鄭春明家見西裝革履的劉旻有點(diǎn)帥氣,是姨夫的徒弟,有個拿工資的繼父,嘴上是一口香溪土話,不像那些小伙子一回到家便南腔北調(diào),什么話也沒說便點(diǎn)頭同意了。在鄭春明的撮合下,也沒認(rèn)親直接于二月二龍?zhí)ь^那天訂了婚。訂婚前,朱小根遞給劉旻一張一萬塊的存單。那時的萬元戶在香溪還是鳳毛麟角,他清楚這是筆巨款,其中雖有娘看豬賣稻的錢,可那畢竟是小錢,大多數(shù)是繼父的工資積蓄。遲疑了一下的他沒有伸手去接,理由是自己手上有錢。翌年臘月初十,劉旻便與陳琳登記結(jié)了婚?;榍?,得知繼子要結(jié)婚的朱小根又遞給他一張一萬塊的存單,他依舊沒有伸手去接,理由仍是自己手上有錢。他心里的小九九是,只要我手頭上有錢花,是絕不會要你的錢的。因人心是肉做的,當(dāng)初我若復(fù)讀了,走出了農(nóng)門,怎么可能會受插田之苦、學(xué)徒之苦和年年外出漂泊之苦?落榜時是我的困難時期,那時你沒幫我,現(xiàn)在我還要你幫我什么?

二月二龍?zhí)ь^,劉旻去了省城依舊做木工,陳琳依舊往那家塑料廠吹膜。十一月初,陳琳生下一個男孩,劉旻給他取名劉坤。兩年后,朱小根從廠里退休回了家。鄭月華見朱小根退了休,便讓他帶劉坤,自己插點(diǎn)田,種點(diǎn)地,看點(diǎn)雞和豬。他卻不以為然,說我的退休金在香溪管咱倆的生活綽綽有余,種點(diǎn)吃的菜也就算了,還插田種地、看雞看豬?我們可是有孫子的人了。她也不以為然,回說老人都講人的淚水都是往下淌的。在農(nóng)村,能動就得動動,哪能不幫襯兒孫只顧自己享清福呢?朱小根想著,自己不帶孫子說不過去。既然不是要我做,那就隨你吧。

朱小根帶劉坤,除了帶他在劉祠玩耍,偶爾也把他放在座椅上,騎著自行車帶他上香溪街轉(zhuǎn)轉(zhuǎn)。這劉坤乖時倒挺乖的,朱小根教他看圖識字,他拿著卡片問這說那,可皮時也挺皮的。有天,朱小根牽著他走,他吵著要他抱,抱了沒一會又吵著要他馱,馱了一會又吵著要騎到他肩上,騎在了他肩上又吵著要下來。他問孫子今天你怎么這么吵人?劉坤笑著問這你都不曉得???他說我怎么曉得你肚子的蛔蟲?這時的劉坤說:“你真不曉得啊?那我問你,你有幾天沒帶我上街買糖果、餅干了?”

朱小根裝腔作勢地給了他一個“毛栗子”,嘴上說:“才一天沒吃糖果、餅干就吵人了,看我不打你?!?/p>

挨了打的劉坤見了鄭月華便告狀,說爹爹打他,并學(xué)著朱小根給他的“毛栗子”學(xué)給她看。她摸著他的頭問疼不疼,他噘著嘴反問道你講疼不疼?她問他那你怎么不打爹爹?他聞言綽起個小竹棍便打朱小根。朱小根笑,說你打我,我就不買給你吃。這時的他丟掉小竹棍說:“我不打你,你去買點(diǎn)吃的給我補(bǔ)補(bǔ)?!?/p>

劉旻回到家,鄭月華讓劉坤晚上跟劉旻睡。劉坤搖著頭說:“我才不干呢?!?/p>

“為什么呀?”鄭月華一笑。

“他沒給我買玩具,沒給我買卡片,又沒教我看圖認(rèn)字?!眲⒗む僦∽煺f。

有天劉旻見劉坤念著《三字經(jīng)》,問他這書是誰買給你的?劉坤昂著頭說:“又不是你,你管誰買的!”

劉旻故意逗他說:“肯定是你不曉得才這么說吧?”

“我怎么不曉得?是爹爹買的。”

劉旻聞言心頭忽地掠過一絲暖意。自己年年像候鳥一樣外出掙錢,最擔(dān)心的就是劉坤的教育。那時國家提倡只生一個好,可只有一個孩子,怎么才能不讓他輸在起跑線上?答案無疑是引導(dǎo)、鼓勵、陪他一起學(xué)習(xí)。這就要求自己時時盯著他。想自己當(dāng)年就是缺乏生父的引導(dǎo)、鼓勵和陪伴,加上自己的努力不夠才沒跳出農(nóng)門,還能讓兒子走自己的老路?若誤了兒子的學(xué)業(yè),誤了他的前程,即便在外掙得盆滿缽滿那也是失敗的??紤]到母親一年年衰老,和陳琳過的又是牛郎織女樣的生活,他起了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的念頭。

有年回鄉(xiāng),劉旻在臨鎮(zhèn)遇見了一個多年未見而今開了家茶莊的名叫李昊的同學(xué)。劉旻心有所思,想在香溪開家茶莊,考慮到是要好同學(xué),問的自然既多又廣。李昊見他想改行,不是在自己所在的鎮(zhèn)上開茶莊,便毫無保留地給他介紹了進(jìn)貨渠道、銷貨路子以及茶的種種知識,且說:“雖說生意在于人做,可囤春茶時還是要點(diǎn)資金的?!毕氲接形幻苏f過的話,那就是人年輕時不要怕,要闖,大膽地闖。年輕時你闖蕩了一番,老了還有什么好后悔的呢?回到家,他便和陳琳商量開茶莊的事。飽受分居之苦的她自然攛掇他開茶莊。

做生意銷路是關(guān)鍵,劉旻借征求意見之名給已接手了天祥塑業(yè)有限公司的唐強(qiáng)打電話。唐強(qiáng)清楚,哪一行都講求質(zhì)量、價格和售后,發(fā)財?shù)亩己苌?。可他不好潑冷水,只是說:“對茶我是外行,說不出個子丑卯酉。咱倆是郎舅,你要是開茶莊,我家喝的茶自然要在你那買。”

劉旻清楚唐強(qiáng)和自己的關(guān)系并不那么親密,便照直說:“我曉得同等質(zhì)量的貨便宜才是硬道理,要是開了店肯定走薄利多銷的路子,不可能賣貴,這點(diǎn)你放心。只是不光是你家喝的茶,你還得盡力給我拉點(diǎn)生意。另外,我聽我同學(xué)說囤春茶時要點(diǎn)資金,到時你可得幫我一把啊。”

唐強(qiáng)曉得既然他開了口,自己不能一點(diǎn)也不應(yīng)付。于是說:“我不說了嗎,咱倆是郎舅,能幫絕不會袖手旁觀??晌沂寝k廠的,手頭沒有閑錢,只能到時候再說。”

放下唐強(qiáng)的電話,劉旻心想:這求人的事終究低人一等,可為了兒子的前途,該委屈時只能委屈自己。他征求了其他人的意見后,想著眼下的路是先往香溪街看看門面房,再就是到李昊那認(rèn)茶識茶。對茶一竅不通怎么能做茶買賣?何況那時的香溪已有一家茶莊,且是個老茶葉店。轉(zhuǎn)到穿新街而過的省道上,見有間寫著“門面出租”的房子,他問過房東后決定先搏一搏再說。

按李昊所說,劉旻訂做了“春翠茶莊”的招牌,買了個小冷柜、封口機(jī)、電子秤,辦了擺放包裝盒的一排貨架,置了幾個盛放茶葉的鐵桶。至于冷庫,眼下八字還沒見一撇,他沒有置辦的打算,還是計劃將茶葉存放在李昊的冷庫,按件付冷藏費(fèi)。那天傍晚,他從李昊那回家,繼父遞給他一張兩萬元的沒設(shè)密碼的存單。他問:“爸,你這是要干什么?”

“給你開茶莊嘛。你開茶莊不要錢呀?”

“我有錢,沒錢我還開什么茶莊?你留著自己用吧?!?/p>

“嗨,你這孩子,我每個月都有,又不是沒錢?咱倆是父子,分個什么彼此?再說了,我到時兩腳一蹬,這錢不還都是你的?”

劉旻心想:我開茶莊還不是因我當(dāng)初沒有復(fù)讀才沒跳出農(nóng)門?在我最需要你幫助的時候你沒幫我,現(xiàn)在幫我不是有點(diǎn)遲了嗎?他見他手拿著那張存單脈脈地看著自己,心里一陣酸酸的。想了下,沒解開心里疙瘩的他還是沒伸手去接。

得知了情況的鄭月華不解地問劉旻:“你怎么不接你爸的錢?”

劉旻只好謊稱:“我有錢?!?/p>

“有錢?有錢你還向唐強(qiáng)開口?”

謊言是美的,可最大的缺陷就是必須要用新的謊言去掩蓋,劉旻只得又謊稱:“我那是試探他,看他認(rèn)不認(rèn)我這個哥哥。哪曉得這邊錢還沒到我手,那邊他就把我出賣了?!?/p>

“你要曉得,世上能無償給你錢的,只有娘老子,沒有第三個人。你可不能對你爸有什么成見。”鄭月華顯然有些生氣了。

“沒有,沒有。媽你放心好了?!眲F言不由衷地說著,心里卻在想:莫非他那時真的遇到了困難?是我錯怪了當(dāng)年的他?可這念頭也僅僅是一閃而過。在和他本就不多的交流中,他從沒問過他:建五間紅磚大瓦房是不是能借的都借了?是不是自己考上了才好再向人開口借,沒考上理由便不充分?

清明前后,劉旻帶著籌足的錢,跟李昊跑了六趟大山里,收購農(nóng)戶手中的茶,一部分放在春翠茶莊零賣,一部分寄存在李昊的冷庫。他告訴守店的陳琳,顧客都有占點(diǎn)小便宜的心理,凡買兩斤茶的你就主動送人一個茶杯,凡買一斤卻開了口要茶杯的,也送人一個。凡事要善于反思反想,尤其是經(jīng)營之道,要大智若愚點(diǎn)。另外,最重要的一點(diǎn)是暴利逐客。錢是好東西,可咱們還是堅持薄利多銷,萬不可賣貴了。因薄利多銷,本質(zhì)上是欲擒故縱,是放長線釣大魚。對團(tuán)購的,每一筆他都給經(jīng)辦人一點(diǎn)回扣。他收的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大山里的茶,茶質(zhì)好,香氣濃,湯清色碧,甘醇爽口。自己信心十足,顧客品了也嘖嘖稱道。

受劉旻的點(diǎn)撥,陳琳琢磨出自己的待客之道,那就是她常對顧客說的:“如果你覺得我的茶比別人的又便宜又好,你就回頭;要是你覺得買我的茶吃了虧,那你就不來了,我也不怪你?!焙芏囝櫩投家詾樗请S口說的,其實(shí)她是有意讓顧客覺得自己占了便宜。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劉旻茶莊的生意蒸蒸日上。尤其是團(tuán)購那塊,一年比一年賣得多。他見生意走上了路子,第三年便建了囤茶的冷庫。

當(dāng)然,劉旻清楚,沒有跳出農(nóng)門的人,除了走勤勞的路子,沒有更好的法子。淡季他讓陳琳一個人守店,自己仍在香溪找木工活做。三年后,劉旻囤茶時就不再向唐強(qiáng)開口借錢了,也沒再開口讓他為自己拉點(diǎn)生意。他明白事不過三。他向他說過兩回,若再說不僅顯得自己沒志氣,也讓人煩。何況做了這幾年的生意,他清楚一個道理,那就是:是你的生意終究是你的,不是你的雖得還失。他若有心,自會主動為自己拉生意的。倒是香溪大嶺山風(fēng)景區(qū)的副總楊若蘭來買茶時,主動說出自己是同學(xué)唐強(qiáng)介紹來的,還一下子買了一百斤的明前茶。這讓劉旻和陳琳都感到很是意外。只是那天劉旻上工去了,不清楚那個楊若蘭何等模樣。讓他倆頗為費(fèi)解的是,這個買了唐強(qiáng)賬的大客戶,只買過兩回就沒再光臨了,弄得他倆想問問唐強(qiáng),又覺著委實(shí)不好意思。

劉旻有晚帶著陳琳回到劉祠,鄭月華問他:“劉祠已有兩家人建了樓房,你有沒有這想法?”

這讓掘了一桶金的劉旻很為難。不錯,瓦房沒有樓房干凈整潔、寬敞明亮、美觀大氣,可劉祠離香溪中心小學(xué)和香溪初中畢竟有三公里的路,若將這五開間紅磚大瓦房改建成樓房,自己便不能再在鎮(zhèn)區(qū)買房,對劉坤上學(xué)也不利。于是他回道:“我還沒有這方面的想法?!?/p>

“你爸說,家里要是改建樓房,錢不用你出,這個你放心好了?!?/p>

他見親生母親說這話,只好照實(shí)說:“建樓房的錢我拿得出來,關(guān)鍵是劉祠離香溪街遠(yuǎn),對劉坤讀書不利?!?/p>

“你這話意難道是想在香溪買房?”

“嗯,不錯?!?/p>

鄭月華沒再說什么。三個月后的一個晚上,她拿著一張沒設(shè)密碼的三萬元定期存單給劉旻。他一看存單上的名字是朱小根,頓時明白了這是繼父的主意,他是怕自己不收才讓母親遞給自己。于是問道:“給我干嗎?”

“明知故問。你不說你想在香溪買房嗎?這是給你買房的。”

“媽,你們的好意我領(lǐng)了,但買房的錢我還是有的。”劉旻并沒因母親遞給自己而伸手去接。

“你不是在做生意嗎?要買房,又要做生意,你哪有許多?。俊?/p>

雖說若買了房,做生意手頭就緊了點(diǎn),可劉旻總覺著和繼父之間有道坎邁不過去,心里不想接繼父的錢,盡管其中也有娘看豬賣稻的小錢,便說:“我有?!?/p>

“你手頭到底有多少,說給我聽聽?!?/p>

劉旻見母親想讓自己接這錢,不想說出實(shí)情的他謊稱:“差不多二十萬出頭。”

“這才多長時間?賣點(diǎn)茶能賺這么多?”

“茶季我在買茶賣茶,淡季我不一直都在做木工活嗎。”

“哦。怪不得呢?!编嵲氯A這才沒吱聲。

聞聽到香溪的鎮(zhèn)直小區(qū)在建房,劉旻往售樓處問清了情況,選了套三室一廳。小區(qū)的房建好后,考慮到茶莊的生意要正常運(yùn)轉(zhuǎn),拿到鑰匙的劉旻將房子簡簡單單地刮了個大白,刷了個乳膠漆,茶季忙過后才置辦床鋪、衣柜、桌椅、沙發(fā)、鍋碗瓢盆等。有一天,回劉祠拿毛衣和保暖鞋的劉旻問鄭月華:“媽,你打算什么時候搬我那住,可得提前告訴我,我好準(zhǔn)備啊。”

“你爸說不去你那住,就住劉祠。住劉祠可以種點(diǎn)農(nóng)家菜,看點(diǎn)土雞?!?/p>

“那往后老了或是病了呢?”

“你爸說,病了、老了再說。”

劉旻有些生氣地說:“你別總是你爸說、你爸說,我問的是你,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鄭月華噗嗤一笑道:“難得你有這番孝心,我是想去你那住呀,可我住你那,把你爸一個人丟劉祠呀?”

“哪天我讓朱敏做做他的思想工作?!?/p>

“你爸那脾氣你還不曉得呀,誰能勸得動他?還是算了吧?!?/p>

此后,回劉祠的劉旻也不再提這事了。

當(dāng)然,朱小根上街買魚買肉買油買鹽買醬醋買蚊香買洗衣粉時,偶爾也去春翠茶莊坐坐。陳琳每見他來了,總留他吃午飯。他總說劉旻上工去了,你一個人要忙這忙那,我不在你這吃。有一回,無工可上的劉旻閑在店里,朱小根來了,可他倆聊了一會他便要回劉祠。劉旻留他吃過了再回去,他堅持道:“我不回去你媽擔(dān)心,還是回家的好?!?/p>

有一天,沒有工上閑坐在春翠茶莊的劉旻見繼父來了,連忙讓座、遞煙、泡茶。朱小根見他泡茶,說:“茶你就不泡了,我來和你說件事就回去?!?/p>

劉旻曉得他一直都不肯在自己這吃飯,便問:“什么事?你講?!?/p>

“唉,還能有什么事,怪只怪我當(dāng)初包辦了朱敏的婚事,讓她這些年受苦了。當(dāng)初要是由她自己作主,我也沒這么愧疚?!?/p>

提及朱敏,劉旻便想起幫她答題、教她鋤草、背她上衛(wèi)生院、給她買口紅雪花膏以及她給自己量身織毛衣的一幕幕,迫不及待地問他到底怎么了。朱小根說:“怎么了?他倆一直打冷戰(zhàn),現(xiàn)在正鬧離婚。唉,錢少的過得恩恩愛愛、和和美美,錢多的同床異夢、吵吵鬧鬧,都是錢惹的禍?!?/p>

“我每次見到他倆不都好好的嗎?”

“你以為他倆好好的?那是他倆裝的。前幾天唐強(qiáng)惡人先告狀,要我去。我去了才弄清:唐強(qiáng)是因朱敏只生了兩個女兒便一直不滿意。不久他倆就經(jīng)常冷戰(zhàn),后來唐強(qiáng)就由剛開始的偶爾不歸家變成了經(jīng)常不歸家。朱敏質(zhì)問過他,他要么無事樣繼續(xù)不理,要么以應(yīng)酬為由搪塞。朱敏哭過、鬧過,見他依舊給自己生活費(fèi)和零花錢,后來不哭也不鬧了,任由他了?!?/p>

“唐強(qiáng)父母曉不曉得?”

“曉得,也勸過。但他父母偏向唐強(qiáng),說過去人有三妻四妾,明星名人還緋聞不斷,電視上的不少貪官一查就查出一大串情人,城里的不少保姆時間一久也都成了主人,你是女人要讓著他點(diǎn)。且說這是風(fēng)氣,不是說改變就改變得了的。你要怪就怪風(fēng)氣不好?!?/p>

這話激怒了劉旻。他說:“真他媽的混蛋,過去是過去,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他唐強(qiáng)又不是什么官員大腕、明星名人,只不過有兩個臭錢而已。要說風(fēng)氣不好,我怎么就沒感受到?尋常老百姓不都老老實(shí)實(shí)地守著家?既然他父母說出這么混賬的話,那最大的可能是唐強(qiáng)在外有人了。”

“這我無法肯定,只是唐強(qiáng)咬定朱敏外面有人了,可她又一口否認(rèn)。我無法勸和他倆,不得不來告訴你。你是她哥哥,這事你不管誰管?”

劉旻聽了朱小根這話,覺著好氣又好笑。想當(dāng)初朱敏談親你沒征求過我的意見,說答應(yīng)就答應(yīng)了?,F(xiàn)在想到我是她哥,要我去管了。不過,他也沒和他計較,雖是異姓可她畢竟是妹妹。她遇到了困難,做哥哥的就該放好自己的位置,豈能袖手旁觀?于是說:“這事我管定了。”

送走朱小根,劉旻打電話叫來朱敏。他見前來的她憔悴瘦削,神情憂郁,滿臉憂戚,臉上煞白,眉上的那顆痣也不見了。支開了陳琳,他問:“你左眉上的那顆痣呢?”

“我上醫(yī)院點(diǎn)掉了?!?/p>

“好好的一顆痣你點(diǎn)掉它干嗎?莫非你想靠容顏博取他人的眼球?”劉旻不解地問。

朱敏忽地驚訝道:“不是你說過眉上一顆痣,聰明又多事?別人結(jié)了婚就結(jié)了婚,我結(jié)了婚還要離婚,這不是多事嗎?”

劉旻搖著頭說:“唉,你真傻,那是我講的氣話與笑話,你也當(dāng)真呀?”

“不光你說了那話,算命的也說我命犯雞啼官,一生眼淚流不盡。我懷疑必是和這顆痣有關(guān)才去點(diǎn)的?!?/p>

說得劉旻心里酸酸。他心想:她居然拿算命的話安撫麻醉自己,內(nèi)心的苦楚可想而知。于是問:“不說這些,我且問你,唐強(qiáng)是不是在外有人了?”

朱敏皺眉道:“這事我真不好說出口?!?/p>

“莫非你先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才不好說出口?”

“那倒不是?!?/p>

“既然如此,你要把我真當(dāng)你哥,你就照實(shí)說。”

朱敏咬了幾下沒涂口紅的嘴唇,開口道:“是他早就有了相好?!?/p>

“那人是誰你曉得嗎?”

“大嶺山風(fēng)景區(qū)的老總楊若蘭?!?/p>

“你是聽說的還是撞見了?”

“是我莊上一個在大嶺山風(fēng)景區(qū)上班的堂嫂說的。她說你們家是生產(chǎn)塑料袋的廠,她們的總經(jīng)理是個女的,怎么唐強(qiáng)老是進(jìn)出她的辦公室?”

“她丈夫曉得他倆的事嗎?”

“聽堂嫂說,那楊若蘭丈夫早年出車禍死了?!?/p>

“哦,原來如此。那這事我管定了?!?/p>

劉旻嘴上說得信心十足,心里其實(shí)沒底。他想過:天下兒女偏向娘的多,若讓唐強(qiáng)兩個女兒出面挽救他倆的婚姻也不是不行,可這不是最好的辦法。若從滑頭滑腦、見風(fēng)使舵的唐強(qiáng)身上入手,也不是最好的法子,因這事靠勸基本沒戲。想來想去他認(rèn)為:要讓唐強(qiáng)徹底死心,回歸家庭,最好的法子是在楊若蘭身上打主意,讓她先死心。古人講,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想到楊若蘭丈夫早死了,想了好久才打定主意的他決定會會這個楊若蘭。有天,趁沒有工上的閑暇,劉旻和陳琳打過招呼,戴著頭盔,騎著摩托車去往偌大的香溪大嶺山風(fēng)景區(qū)。臨行,陳琳告訴劉旻,她曾是咱家的大客戶,萬一往后還有機(jī)會也說不好,你盡量別得罪人家。他笑道:“你真是好操心,我又不是傻子?!?/p>

到了大嶺山風(fēng)景區(qū),問到了總經(jīng)理辦公室,劉旻敲了兩下門。門內(nèi)有個女人的聲音傳了出來:“請進(jìn)?!?/p>

走進(jìn)總經(jīng)理辦公室,劉旻見屋里只有一個長發(fā)披肩、描著眉、涂著口紅、窩在黑色真皮老板椅上的女人,于是問道:“請問,你是楊若蘭楊總嗎?”

“是的。你是誰?有何貴干?”

劉旻也不拐彎抹角,說:“我是唐強(qiáng)老婆的哥哥,也就是香溪街春翠茶莊的老板劉旻?!?/p>

“哦,你好!不過這幾年我的一個親戚改行在做茶葉生意,我不好不照顧他點(diǎn)。等來年吧,來年我照顧你一點(diǎn)生意?!?/p>

“我不單單是為賣茶來你這的?!?/p>

“那你來我這還想干啥?”楊若蘭忽地一驚。

“我來是問你,你是愿意早早成個家還是愿意當(dāng)別人一輩子的小三?”

“劉老板,你不覺得你這話過于唐突了嗎?”

“嗯,是有點(diǎn)。只是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哩?!?/p>

“這真是天大的笑話。我愿不愿意早早成家,愿不愿意當(dāng)別人一輩子的小三,那都是我的事,與你何干?”

劉旻這時微微一笑道:“我也不和你繞彎子,直說了吧。我妹妹就是唐強(qiáng)的老婆,她和我說了,除非她死了,否則是不會同意離婚的。要是唐強(qiáng)非要和她離,她就干脆趁他睡著時砸斷他的腿,然后服侍他一輩子?!逼鋵?shí)朱敏并沒和他說這話。這是劉旻苦思冥想出的主意,純粹是嚇唬她,要她死心的。

窩在黑色真皮老板椅上的楊若蘭倏地站了起來,甩動了一下長發(fā)問:“她真的說了這話?你該不是嚇唬我的吧?”

“我還想你多照顧我的生意,怎么敢嚇唬你?”

“請你讓我靜一靜?!边t疑了一下的楊若蘭朝他揮了揮手。

劉旻見她逐客,只得走了出來。他不清楚自己的話是否擊中了楊若蘭的軟肋,想想也只有等過過再說。正是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的人間五月,瘋長的草木蔥蘢葳蕤,狂開的野花五顏六色,將4A 級的大嶺山景區(qū)裝扮得分外妖嬈,如畫一般??擅谰皬膩砣缑牢?,沒心思欣賞的人是發(fā)現(xiàn)不了它的美的。他本想趁此大好機(jī)會游覽一番,可若回去遲了陳琳必定焦急、憂心。想了下,他還是戴上頭盔,發(fā)動了摩托車。陳琳見他不一會就回來了,問他事情辦得怎么樣。他回道:“從來也沒做過這種嚇唬人的事,還不清楚。不過,從她沒和我說幾句話就逐客的神情上,我斷定她內(nèi)心的方寸已亂,估猜這事應(yīng)該有戲。”

不到一個禮拜,唐強(qiáng)來到春翠茶莊,可不巧的是劉旻已上工走了。他讓陳琳傳話給劉旻,讓他抽空去趟他的辦公室。有一天,無工可上的劉旻來到天祥塑業(yè)有限公司。走進(jìn)辦公室,他往木沙發(fā)上一坐下便問:“叫我來有何貴干?”

唐強(qiáng)見辦公室里只有他倆,問:“你跑到楊若蘭那說了些什么?”

“沒說什么啊。”

“沒說什么?那你好好地跑到她那干嗎?”

“怎么啦?我上她那聯(lián)系點(diǎn)生意和你何干?”

“我本不想和你啰嗦,可她和我說你去了她那里。現(xiàn)在的她不回我的短信,不接我的電話,連她辦公室的鑰匙都換了,還怎么啦?”氣急敗壞的唐強(qiáng)說。

劉旻見他無意中遞來把柄,一聽心里就樂了。他笑道:“你一個有家有室的人,堂堂的公司老總,居然有一個寡婦的辦公室鑰匙,你還有臉說得出口?”

“我只想知道你都和她說了些什么,她才這么絕情的。你要不老實(shí)告訴我,就別怪我往后不照顧你的生意了?!?/p>

“我不是唯利是圖的人,也不是窮光蛋,不在乎你那點(diǎn)生意。你想讓我給你說老實(shí)話也不是不行,可你得給我一個保證?!?/p>

“什么保證?”

劉旻已知楊若蘭和唐強(qiáng)斷了交,開心地說:“我只是讓你保證,從今往后老老實(shí)實(shí)做人做事,你還以為我要你保證什么呀?”

“好,我保證往后老老實(shí)實(shí)做人做事。你說吧。”

“我是說,我妹妹說,除非她死了,否則是不會同意離婚的。要是你非要和她離,她就干脆趁你睡著時砸斷你的腿,然后服侍你一輩子?!眲F嚇唬道。

“朱敏真這么說的?”

“你問問不就曉得了?”劉旻故意逗他主動回家找朱敏。

唐強(qiáng)點(diǎn)燃一支煙,猛吸一口,慢悠悠地說:“天下最難懂的是人心,尤其女人?!?/p>

劉旻懶得問他是說朱敏還是指楊若蘭,轉(zhuǎn)身便回去了。到春翠茶莊,他給朱敏發(fā)了兩條短信,然后對陳琳說了句“他倆的事總算搞定了”。陳琳卻轉(zhuǎn)移了話題說:“你該想想家里的生意。生意原本靠團(tuán)購,可團(tuán)購越來越少,也不想想法子???”

“團(tuán)購的大多是公款。抓反腐的口號是永遠(yuǎn)在路上,看樣子不僅僅是現(xiàn)在,往后的團(tuán)購也只會少,不會多。”

“照你這么說來,那該怎么辦好?”

“這事我早想過,好在劉坤現(xiàn)在上大學(xué)了,萬一生意做不起來,你一個人守著店,我還是到省城做活。當(dāng)然,進(jìn)春茶時我回來進(jìn)?!?/p>

“那咱倆不又要過牛郎織女樣的日子?”

“那日子咱倆年輕時都過過來了,現(xiàn)在還過不了呀?劉坤將來要買房,要成家,不這樣怎么搞?”

兩人這么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店里的電話忽地響了。劉旻一見是劉祠家里的號碼,忙拿起話筒。剛“喂”了一聲,就聽繼父急吼吼地說:“你媽跌倒了,你倆快回來,快!”

“好好的怎么跌倒了?”

“別問了,快回來,快!”

劉旻一聽是母親跌了,拿起摩托車鑰匙邊對陳琳嚷著快點(diǎn)走,頭盔也忘了戴。陳琳忙邊拿起兩個頭盔邊鎖上店門。劉旻邊接過一個她遞來頭盔邊說:“磨磨蹭蹭的,這么點(diǎn)路還戴頭盔!”

急匆匆趕到劉祠家中,劉旻見母親歪在沙發(fā)上,說話結(jié)結(jié)巴巴,眼角掛著淚,便問是怎么跌的,朱小根答是上廁所跌的。劉旻問鄭月華身上疼不疼,鄭月華艱難地說出“難受”兩個字,兩眼便濕潤潤的。過了一會,她說:“我這腿……發(fā)麻……想動……動不了?!?/p>

劉旻摸著她所說的右腿,問:“是這腿還是那腿?”

鄭月華說:“是……這腿?!眲F見她說話時口角流著涎水,明白這狀況上衛(wèi)生院絕對不行。他忙打了120。朱小根見劉旻打了120,忙從鎖著的櫥柜中拿出一張存單和自己的身份證,邊遞給他邊說:“急救車沒那么快,你趕緊把這錢取了帶上?!?/p>

劉旻見是一張并沒到期的二萬元存單,遞給朱小根說:“這錢沒到期,取了可惜?!?/p>

朱小根聞言,忙從櫥柜中又拿出一張遞給劉旻。他見又是一張沒到期的,邊遞給他邊說:“這也是沒到期的。你別拿了,我回去拿卡。”

“我只有這兩張存單,沒到期就沒到期,那利息能有幾個錢?你拿去取了吧?!?/p>

“那又何苦呢?還是別耽誤我時間了?!?/p>

劉旻說著便轉(zhuǎn)身回了鎮(zhèn)直小區(qū),拿了卡在香溪農(nóng)行的自動取款機(jī)上取了一萬元,折回劉祠家中。不一會,急救車來到劉祠。劉旻和陳琳一邊一個攙扶著鄭月華上了急救車。到了市立醫(yī)院急診科,接診醫(yī)生看了鄭月華的狀況,量了她的血壓和體溫,將她轉(zhuǎn)到神經(jīng)內(nèi)科。神經(jīng)內(nèi)科的醫(yī)生讓劉旻辦了住院。拍了片,查了血,做了CT 和磁共振,床位醫(yī)生診斷鄭月華是中風(fēng)。

劉旻考慮到開店的老是關(guān)著店門不是回事,何況香溪的茶葉店如今已經(jīng)四家了,加之店里的生意本就每況愈下,便讓在醫(yī)院待了兩晚的陳琳回香溪守店,自己一個人在醫(yī)院服侍母親。陳琳走后不久,正吊著水的鄭月華說要屙尿。劉旻便學(xué)著陳琳拉起病房隔簾,拿出床底下的便盆便要給母親接尿。鄭月華見劉旻要給自己接,問:“你……接???”

“是啊?!?/p>

鄭月華難為情地說:“你去問……問女護(hù)士,麻煩……她給我……接一下……可行?”

曉得母親不好意思,無奈的劉旻只好找護(hù)士。護(hù)士說:“我們是護(hù)士,不是護(hù)工?!?/p>

折回病床邊的劉旻無奈地對鄭月華說:“護(hù)士沒答應(yīng)。我是你親生的兒子,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

鄭月華這才不得不讓劉旻褪下褲子,給自己接尿。

得知消息的朱敏姊妹倆和劉旻姐姐來到市立醫(yī)院住院部看望鄭月華時,躺在病床的鄭月華依舊口齒不清,大小便也仍在床上接。朱敏要頂替哥哥在醫(yī)院陪護(hù)鄭月華,劉旻不讓,說:“不是我不想讓你陪護(hù)媽,而是按香溪老規(guī)矩是養(yǎng)兒防老。這本是兒子兒媳的事,不關(guān)姑娘家的事,更何況你和唐強(qiáng)剛和好?!?/p>

在市立醫(yī)院住院部治療了十一天,鄭月華也沒能站起來行走,但能攙著她上廁所。住院的十六天,劉旻給鄭月華辦了出院,帶著床位醫(yī)生開的華佗再造丸、銀杏葉片、阿司匹林等回到了劉祠。他擔(dān)心母親晚上上廁所再次跌倒,電話叫來陳琳,讓她晚上陪護(hù)母親,自己白天來陪護(hù)。朱小根聞言道:“不是有我嗎?劉坤上學(xué)要錢,你們生活也要錢,還是去忙你們的吧,我來服侍?!?/p>

“你也這么大歲數(shù)了,攙她上廁所我有點(diǎn)不放心?!?/p>

“哎,我拿個便桶放到臥室不就行了?你放心好了,她雖是你媽,卻是我老伴。”

劉旻想著也不是不行??紤]到母親這狀況要常年服藥,劉坤在讀大學(xué)正要錢花,陳琳不能不守店,自己也不能不做點(diǎn)活,想了想他說道:“那你攙她時小心點(diǎn)。這事勉強(qiáng)不得,一旦自己不行就電話我們。我自會經(jīng)常來的?!?/p>

“行,沒事。你放心吧?!?/p>

劉旻將帶回來的藥一一交給了朱小根,并叮囑他要按時給她服藥。此后,只要不上工,他便或帶些面條、油、米,或剁幾斤肉,或稱點(diǎn)鹵鴨、鹵牛肉來劉祠。有天,朱小根見他來了,拿出一張存單和身份證遞給他說:“這張存單今天到了期,你拿去取了給你媽買藥吧。”

劉旻見是張四萬自動轉(zhuǎn)存的沒設(shè)密碼的存單,想母親目前的藥也要不了幾個錢,何必要取出這么多錢呢。便還給他道:“母親目前的藥費(fèi)我拿得出,還是放你那等以后要錢花時再取吧?!?/p>

朱小根愣在了那,手里拿著那張存單,茫茫然不知所措。

過了些天的一個午后,做完一家活的劉旻想這幾天沒看望母親了,也沒午休,騎著摩托車來到了劉祠。一進(jìn)屋便叫著:“媽,爸?!?/p>

只聽鄭月華在臥室應(yīng)聲道:“你爸……不知干什么……去了,我醒……來便沒見……到他?!?/p>

“什么時候走的?”

“我吃過……后便……睡了,不清……楚他什么……時候走的?!?/p>

“那說明有一會了。他清楚你離不了人,會上哪兒呢?”

“不清……楚啊?!?/p>

這時鄭月華要小便,劉旻只好攙扶著她坐到便桶上。鄭月華便后,劉旻心里不解:母親隨時都會小便,可繼父為何離開了這么長時間?劉旻越想越覺得有點(diǎn)蹊蹺。他懷疑他是不是上了菜園摘菜,可摘菜能要多長時間?現(xiàn)在離立秋還有幾天,菜園也沒什么事可做呀!想想他還是去了趟菜園。不出所料,菜園里果然沒人。

心里有點(diǎn)打鼓的劉旻只好轉(zhuǎn)到田畈,在空無一人的田畈上漫無目的地喊著、找著。不知不覺走到劉塥,遠(yuǎn)遠(yuǎn)地,他就見劉塥水面上有個人頭在忽左忽右地擺動。走近幾步,瞧著有點(diǎn)像繼父。他腦子里迅速閃過前些天他還他那張四萬元存單,繼父那茫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莫非他誤以為自己一直不接他的錢是內(nèi)心不想認(rèn)他,一時犯傻投了水?這么一想,劉旻倒把自己嚇了一跳。他忙叫著:“爸——爸——”

劉塥里的朱小根聽到劉旻叫自己,在水中倒踩了幾步應(yīng)到:“劉旻,你來干什么?”

走近了的劉旻看見露出水面的繼父肩膀,這才意識到繼父并非是投水,而是在水中做著什么。曉得是自己想岔了,他忙換了思路問:“你在干嗎?”

“我在割雞頭米桿。水太深,不好割?!?/p>

“街上又不是買不到,這么深的水你也敢下水割?”劉旻問。

“這是純野生的,聽人講這里有,我想割點(diǎn)叫你來拿?!?/p>

“不是我說你,這大中午的,田畈上沒人,要是溺了水都沒個人曉得,你可真是膽大啊。”

“我在用竹棍探水,不要緊。只是用竹棍子探水耽誤了時間,要不然早就回去了?!?/p>

“上來吧,別割了,以后也別來割了。媽成天要人照顧,你哪能做這事?”

“以后是不來了,照顧你媽要緊?!?/p>

蹲在劉塥埂上的劉旻,邊幫他收拾著割上來的雞頭米桿邊想:劉坤是他一手帶大的,而今母親這一臥床,他除了照顧母親的吃喝拉撒,燒鍋?zhàn)鲲?,抽空種菜,聽人說這里有雞頭米桿竟冒著溺水的風(fēng)險來割給自己,這樣的繼父和生父有什么區(qū)別?不錯,自己落榜時他是沒給自己復(fù)讀,可人清楚自己的難處,不清楚別人的難處。他只是沒給自己復(fù)讀,并非是考上了沒給自己讀,萬一那時的他確有難處呢?要是那時不是自己違心地說不想復(fù)讀,繼父真的借來了復(fù)讀的學(xué)費(fèi)也未可知。想到心里的疙瘩是缺乏溝通才有的,他對繼父的怨恨之心忽然冰釋了。

回到劉祠,劉旻見繼父一身濕漉漉的,叫他趕緊去洗澡換衣,自己則拿了個小凳子坐在那剝雞頭米桿。洗好澡換了衣的朱小根見他在剝,也加入了過來。由于父子倆剝雞頭米桿都不在行,剝完時已是五點(diǎn)多。朱小根拿出幾個方便袋邊裝著雞頭米桿邊說:“這是純野生的,你送點(diǎn)給朱敏,回頭來這吃晚飯。朱敏上午送來的燒黃鱔和鴿子湯,我和你媽還沒吃完。”

“好的。那晚上咱爺倆喝兩盅?”

“好嘛。你快去快回?!?/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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