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甲龍
雪花與暗黑并存,狂歡與哀怨并存,行人的眸子閃爍不定,眼瞼像被腐爛重布覆蓋了半個世紀依舊茍延殘喘的枯葉,我拖著畸形身子在鮮血滾燙、霧霾濃濃的人間制造甘甜乳汁和疼痛。
關于春天的美夢被飛過湛藍天空的喧鬧鴉聲驚醒,我看見瘦弱的麻雀正盤旋在尸體堆積如山的脈狀街道上空,骨骸清晰,混沌徹底,而我依然深愛著這個荒涼的世界與那些忍辱家暴的中年婦女。
安臥于深紫書簽的鬼怪依舊活躍,他們的神經(jīng)元像被涂抹了尼可剎米一直處于高潮狀態(tài),連同所有的失眠人一起遁跡在我的咖啡屋。木質(zhì)茶幾上除了陳列有序的成年小說和半杯紅酒,再也沒有任何物什與掛件用以安撫我貧瘠的靈魂和迫在眉睫的空腹感。那些行走在凌晨盤旋路口的打工者,更像是僥幸躲過冰涼秋雨茍延殘喘在凜冬的幾只螻蟻,流竄在我的潮濕指尖,睫毛末梢流淌的黑色暴力,充滿了夢境中的蒼天大地,而霓虹燈的余光仍在,撫摸著滿地蕭瑟和靜謐的人間,我知道,生的過程只不過是喪鐘的逆轉(zhuǎn),萬物如此。昔日燦爛的愛情失去了太陽般的鋒芒,游弋在所有存在與可能存在的風眼,又被母親的問候撕成碎片,泯滅在一場大雪來臨的前一刻鐘。觸摸,親吻,擁抱……,我深愛著每一個絕妙的清晨和王誕生的時刻,而在這之前必須經(jīng)歷烈火的淬煉,一天,一年,也可能是半個世紀。漆黑的夜總是偏于寵溺流離失所的異鄉(xiāng)人,一邊腐蝕,一邊施舍,絲毫不顧進化論中的平衡法則,除了借鑒黑洞的旨意,再沒有任何東西能攻克囚禁溫火的堡壘,我也只能借著闌珊燭焰尋覓屬于自己的星球,在意念徹底潰爛之前找到適合自己味覺的食物。
妹妹的病床靠近窗臺,可以看見外面的梧桐樹和鳥兒。
十多年前11 月28 日,氣溫微冷,有小雪,晚上9 點父親打來電話告訴我妹妹病情加重,頓時我的身體像被注入了銀水一般,瞬間變得十分沉重,以至于沒有丁點力氣張開嘴唇回應父親的言語。自2013 年年底妹妹被查出得了不治之癥——白血病差不多整整一年了,這一年里她經(jīng)歷了同齡人想象不到的疼痛,不斷的化療讓一頭秀發(fā)幾乎全部脫落。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總會陪在她的身旁,在寂靜的快要讓人窒息的病房看著妹妹熟睡的樣子,可又怕她再也醒不過來,再也不能吵著讓我給她買零食,再也不會為了看動畫片把遙控器藏起來。長這么大第一次體會到悲痛欲絕的感覺,第一次對生命感到絕望。妹妹弱小的身體被病痛無情折磨著,蹂躪著,撕扯著,淚水無數(shù)次打濕了親人的眼眶,可我還要強顏歡笑,用最美的笑容掩蓋心中即將熄滅的命運火苗,隱忍著巨大的疼痛告訴妹妹,告訴親人要樂觀自信,要向陽而生,可又獨自一人哭了無數(shù)次,無數(shù)次。我知道,生活依舊在繼續(xù),明天的太陽依舊會從東方升起西邊墜落,大地物種仍會在萬有引力的牽引下和諧生長,完整無缺的走完一個命理的輪回,只是妹妹的明天成了她的奢侈品,成了整個家族的奢侈品,顯得那么蒼白又不可確定。漫無目的走在大街上看來來往往的人流車輛,任憑凜冽北風吹傷我的臉頰,煩躁的心和初冬的枯葉有幾分相似,游弋、逃竄在周圍的建筑群,忐忑不安,如一只頹廢的流浪狗在尋找食物的氣息。四十二天后1 月9 日,早晨,北風呼嘯,大雪,妹妹走了,親人們積攢了一年的苦澀瞬間爆炸,如決堤的洪水在醫(yī)院的走廊泛濫成災。用床頭的水果刀劃破手心,看著紅色血液沿著紋路流到地上,匯聚成一片刺眼的血塊,仿佛一朵花,一朵帶著妹妹去往天堂的花瓣,卻在呼嘯的北風里干透了肉體與靈魂。從此,我的記憶里多了一份回憶,多了永恒的痛與揮之不去的凄慘畫面。我不知道命運的安排是不是真的如同書中所說“當上帝關了這扇門,一定會為你打開另一扇門”,可我知道,妹妹的生命過于短暫,過于匆忙,過于疼痛。或許,人活的過程就是接受不公平的過程,我不能審判誰,只能在踉蹌人間一次次救贖自己,承擔著春風雨露和塵埃濁浪頑強生活,嘗試著說服自己愛上這個荒誕無稽、傷痕累累的世界。
火石和木柴一次次點燃了生的希望,越來越多的光開始圍繞著恥骨發(fā)生、運轉(zhuǎn)。母親說,霉變的橘子皮也能食用,也能填充腎臟,卻被挑食的我嚴厲反駁,轉(zhuǎn)身以后,敏感的淚腺又開始濕潤起來。躡手躡腳行走在人間,從未詆毀過任何人,任何物,即便看見午夜街頭的發(fā)廊妹也會佯裝出一副沒有發(fā)生任何事的樣子,而良心不會撒謊,又常在體內(nèi)躁動不安。陽臺上紫色丁香的花骨朵兒生來高貴,不卑不亢,悄然盛放,沉默凋零,和我的姓氏有八分神似,唯一的不同點是我有湯勺與善意的謊言,我也知道,一朵花期將盡的芳華才是自己命運的最后解藥。夢里出現(xiàn)的白色狐貍帶給我歌謠,離開之前帶走了額頭上多余的倦意,背影比女人的身體更妖嬈,留下的回聲灼傷了我的翎羽和肚臍,哮喘持續(xù)嚴重,肺泡膨脹了皮囊,我開始駝背行走。大雪開始肆虐人間,我拖著病態(tài)的身子,在蒼涼狹長的黑暗隧道尋找輪回的港口,被迎面而來的狂風吹破了眼瞼,壓低了頭顱,失去了支撐骨架運行的念頭,莫名產(chǎn)生的焦躁感愈發(fā)強烈。在他鄉(xiāng)已經(jīng)流浪了很多天,漂泊的日子不停消費著心靈的砝碼,血液循環(huán)的節(jié)奏開始變慢,變緩,淋巴細胞分崩離析,迫切需要母親的懷抱溫熱麻木的雙唇,用一盞煤油燈的鵝黃火焰叫醒將要永久睡去的元神。我告誡自己,不能死去,在沒有看見光明的火種種入土地之前,在笙歌沒有奏響之前。雪花井然有序灑落在房檐的古灰瓦片上,我透過窗戶的紙層看著天地漸漸變白,萬物在安靜的天地中跳著屬于愛人的華爾茲,幸好我有視死如歸的信仰,以至于在極度空虛的時候也能盤地而坐,給快要枯竭的身體注入新的能量。在追逐繁星的路上從不回頭,忘掉欲望,忘掉情色,忘掉貪嗔癡怒,默默寫下度秒如年難捱的生活困境,在寂寞的旅途中輕吟淺唱獨屬于自己的離騷。
生活的戰(zhàn)場,除了不可估量的荊棘,還有一群圍繞在身邊時刻摧殘斗志的嘲笑鳥,縱然萬劫不復,依然不給黑夜妥協(xié),我要追逐的長河、落日、晚霞、霓裳羽衣,縱然注定失敗,也要傾盡淚水與乳汁,在生命的最后一束火焰熄滅之前譜寫出關于山河故人的英雄交響曲。落魄的殘陽以摧枯拉朽之力擴大我的悲愴,本該保持前進的步伐瞬間亂了方寸。黑說,我是她唯一眷顧的女人,所以才賞賜我彳亍步伐以保持和她同馳并行的步調(diào),我們相見恨晚,我們互訴疼痛,我們纏綿悱惻,如果除了“情”以外還存在我活著的依據(jù),那應該是青春期沒有死盡遺留下的丁點芳華了。大學的悠閑時光使我很快適應了那場持續(xù)了四年的狂歡拉力賽,每一個日子,每一位學子,都像是重金屬音樂的紊亂節(jié)拍毫無規(guī)律敲擊著我的大學生活,在萬眾一致的頹廢洪流里我也失去了堅持了二十年的理性思維,任憑周圍的喧鬧音律刺穿耳膜抵達心靈的谷底,終于,我學會與愛上了頹廢又刺激的電競游戲。待再次覺醒時,又回到了高考的前夕,回到了漫長黑夜的走廊。
我劍走蜻蛉,可還是吟風敗北,徹徹底底輸給了貧瘠的肉體?!耙龟@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我將金戈鐵馬對折九次,把祖先的謊言與仁愛插入其中,正如我日積月累的焦灼感愈發(fā)厚重,從危如累卵到固若金湯只經(jīng)歷了一場暴雪的謝幕??偸强匆妰蓚€自我,一個來自虛擬被夢操控,一個來自現(xiàn)實被物玩弄,彼此用謊言交流,給虛假的未來立下軍令狀。在天黑以后站在各自的對立面,保持著高度沉默的狀態(tài)。凌晨時候開始互相埋怨,是對方的冷漠澆滅了夏花的燦爛,是對方的慵懶葬送了陽光的枝椏,一直爭吵到次日破曉??晌矣植桓掖蚱扑麄兯朴趹?zhàn)勝方與失敗方的談判局面,熟悉又陌生,滑稽又嚴肅,明知道形式大于內(nèi)容,可還是縱容他們在體內(nèi)肆意橫行。如果去勸說他們我又該以什么樣的身份?什么樣的理由?我甚至沒有勇氣克服自己日漸強大的膽怯,或許,我根本就是個過客,對于自己,對于影子,對于遇見的人事。夜幕降臨,拿出筆墨紙硯,精心記錄下被貧瘠燒爛的羽翼上深埋的祖?zhèn)髂怪俱?,遺傳了四代人的金科玉律依舊鮮艷如初,依舊在我成長的道路上發(fā)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
經(jīng)常問母親晚餐吃什么,芋頭?糯米飯?麥芽糖?不,每次都會得到否定的回答。年年近乎絕收的農(nóng)作物使得家族一次次陷入饑餓窘迫的困境,卻又經(jīng)常收到來自生活的安慰,一次次躲過貧窮的謀殺,延續(xù)著種族的神話。佩戴騎士勛章的守夜人在凌晨一刻準時敲響木魚,給沒有睡去的人、禽、牲畜賦予夢境。每次聽到木魚聲我會不由自主的哽咽起來,哭著躲進母親的懷抱,長大后才明白那悠揚沉悶的音中流淌的哲學問題和生存法則,近似一部宏偉史冊的封面圖,安慰了踉蹌人間。在月下熱吻和我深愛的人,稍帶羞澀的初戀比羅盤更神秘,比蒲公英的傘狀花朵更完美。常問自己純粹是什么?是消失的蒙娜麗莎背負的玄妙微笑嗎?是梵高的麥地、星空、向日葵嗎?還有是脈搏一般顫抖的歲月?杏色子彈擱淺在土地,童年擦肩而過的槍聲越來越遠,再也聽不到夜鶯的歌唱,曾經(jīng)關于青春的相冊被塵土逐漸掩埋,只活在我的記憶里,越來越模糊,宛如深秋的藤蔓和冷淡光景。我不要朱紅寶石、魯特琴曲、果漿,請賜予我古蘭經(jīng)和一束永恒的淬火,日夜守候大地與物種,不允許任何人褻玩完美的悼詞,當大雪壓倒虛弱的身子時,我再給世人陳述唯獨眷戀黑夜的理由。
爐子吞食了剩余的碳元素,重新組合寒意,我的舌、唇、齒甚至心又開始冷卻。我知道,過于露骨的乞討只能讓更多人看了笑話,而保守天性又常使我陷入僵局。
第二天的黎明照舊遲到可終究降臨在我的頭頂,老人混跡在故鄉(xiāng)的高粱地,在暴雨將來前已打理好了一馬車糧食。下吧!為光怪陸離的潦倒,為將死未死的野生動物,下吧!我的親人們有清真寺避雨。無趣的生活正在按部就班的進行,存在的事物并沒有開拓出新生活的詩意。按照上一代的習性從生到死,從盛到衰,在苦難的長河里循規(guī)蹈矩,被枯黃的風吹老了眸子,我也重蹈覆轍,制造出了歷代族人有過的罪孽。獨自飲酒靠著破敗不堪的柴扉,我不是公主,也不是王子,在形同數(shù)字的日子里解鎖寂寞虛冷的編碼程序,心思被固定的方程閹割掉理性判斷。只好跟著星星的齒痕乞討,百鳥朝鳳時,想起了莫臥兒皇帝說過的讖語“哈菲茲的頌歌是酒”!可我的下酒菜只有土豆絲和鯨魚須,虛弱迫使我要相信夜里的巡視者?即便他們曾經(jīng)偷走了父親的皇冠和腰帶。爺爺去世前告訴說要提防老虎的牙、鱷魚的利齒,要珍愛霉變的蘋果皮,它們晾干后可以泡水服用有利于治療孩提的百日咳。捏造愛慕姑娘的借口,給加速衰老的嘴唇賦予吻痕、花香,用以證明自己的合法身份。牧羊人一直在草木的齒輪里找尋生活的新芽,如一只落伍的孤雁徘徊在天空的車帶,當黑色頭發(fā)變白,銳氣的翎羽開始脫落時,牧羊曲也成了自己的喪鐘。
地球在夢里倒行逆施,撥動了時間的轉(zhuǎn)軸。活著,除了通讀言情小說還要深愛詩與遠方,在光的折頁處也可以偷偷自慰外,還有什么能在生命之花凋零之前,將那些不幸的磨難或貧瘠的本源,不留端倪的和盤托出告訴這個世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