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善罡
清代文字獄以次數(shù)多、規(guī)模大、懲處之殘酷著稱于世。1903年發(fā)生在上海的“蘇報案”,是清代文字獄的最后一幕。
《蘇報》1896年夏創(chuàng)刊于上海,創(chuàng)辦人是畫家胡璋。這份報紙刊載內(nèi)容平庸,多為市井瑣事,銷量慘淡。1898年,因經(jīng)營不善難以為繼,胡璋不得不將其轉(zhuǎn)讓,接手人是陳范。陳范原是江西鉛山知縣,因官場失意移居上海,“憤官場之腐敗,思以清議救天下,遂承辦是報”。新版《蘇報》一經(jīng)推出,就以 “針砭時弊、力主改革”的辦刊風格贏得了知識界的青睞。梁啟超稱贊說:“屹立于驚濤駭浪、惡毒迷霧之中。難矣,誠可貴矣!”而《蘇報》的改變,與當時十分活躍的愛國學社不無關系。
1902年冬,上海南洋公學發(fā)生罷學風潮,有200余學生退學。11月21日,時任南洋公學特班教習的蔡元培發(fā)起成立的中國教育會,決定建立愛國學社,以幫助退學學生繼續(xù)接受教育。愛國學社成立后,一批思想激進的青年學生匯集與此。1903年4月,南京陸師學堂也發(fā)生罷學風潮,30名罷學學生在章士釗帶領下來到上海,加入愛國學社。同月,留日學生鄒容也從日本回國,住在愛國學社。后來,應蔡元培邀請,章太炎到愛國學社任教,與鄒容、章士釗等結識。在學生運動發(fā)展蔓延之時,陳范在《蘇報》開辟了“學界風潮”專欄,及時跟進報道,吸引了越來越多的讀者。
一方面,為了進一步擴大報紙發(fā)行數(shù)量和報社影響力,陳范十分倚重愛國學社;另一方面,白手起家的愛國學社為了鼓吹革命,也迫切需要有一個輿論陣地。于是,《蘇報》與愛國學社商定,愛國學社每日為《蘇報》撰寫“論說”一篇,報社則每月贈送學校100元,作為學社經(jīng)費的補助。1903年5月27日,學生中語文成績最好的章士釗應邀擔任《蘇報》主筆,《蘇報》隨即成為宣傳革命的急先鋒。
年少氣盛的章士釗以初生牛犢的猛勁,對《蘇報》進行了大刀闊斧的革新。從5月27日到6月29日,短短33天中,《蘇報》就發(fā)表了十多篇“排滿”文章。其中,宣介鄒容《革命軍》的文章和章太炎的《康有為與覺羅君之關系》一文反響最大,成為引爆“蘇報案”的導火索。
鄒容(1885年—1905年)和他的《革命軍》。
鄒容1885年生,四川巴縣人。他出身富商家庭,少年時便立志要為推翻腐朽的清王朝和建立資產(chǎn)階級“中華共和國”而奮斗。1903年,在上海參加愛國學社后,鄒容與章士釗、章太炎等“相得歡甚,約為昆弟交,日以光復漢族事”。5月,他撰寫的《革命軍》一書在上海大同書局付印,署名“革命軍中馬前卒鄒容”。《革命軍》是中國近代思想史上第一部系統(tǒng)地、旗幟鮮明地宣傳資產(chǎn)階級民主共和國思想的著作,以高昂的革命激情、熾熱的言詞、犀利的筆調(diào)、淺近的文字,論述了革命的正義性、必要性以及革命的方法與前途。在書中,他寫道:“至尊極高,獨一無二,偉大絕倫之一目的,曰革命。巍巍哉!革命也。皇皇哉!革命也?!碑敃r,章太炎還為《革命軍》寫了序文,發(fā)于《蘇報》。
那段時間,《蘇報》持續(xù)宣傳《革命軍》:5月27日,發(fā)表鄒容的《革命軍自序》;6月9日,刊載署名“愛讀革命軍者”的《讀〈革命軍〉》,稱其是“今日國民教育之第一教科書”……很快該書行銷數(shù)萬冊,價高時每本值銀 20余兩,成為清末最受群眾歡迎的通俗革命讀物。正如魯迅所說“倘說影響,則別的千言萬語,大概都抵不過淺近直截的‘革命軍馬前卒’鄒容所作的《革命軍》”。
章太炎,1869年生于浙江余杭倉前鎮(zhèn)一個書香世家。甲午戰(zhàn)爭后,他一度贊同康、梁的維新主張,后來又堅決反對康有為死心塌地擁護光緒皇帝。他曾兩次去日本,與孫中山“談論排滿方略,極為相得”。到上海愛國學社任教后,他不僅為鄒容《革命軍》搖旗造勢,而且在《蘇報》發(fā)表了《康有為與覺羅君之關系》。該文直陳滿清政府壓制漢人、喪權辱國的事實,抨擊康有為反對革命、主張立憲保皇的立場,還點名直斥光緒皇帝為“載湉小丑,不辨菽麥”,這8個字石破天驚、震動中外。
對于《蘇報》刊發(fā)的鼓吹革命文章,清政府十分恐懼和惱怒。但因《蘇報》和愛國學社都在租界內(nèi),他們鞭長莫及。經(jīng)再三交涉,清政府與租界當局達成協(xié)議:租界工部局拘捕《蘇報》有關人員,但須在租界內(nèi)審判;如有罪,也須在租界內(nèi)服刑。于是,章太炎、鄒容先后遭到拘捕,1903年7 月7日《蘇報》館被查封。
拘捕章太炎、鄒容頗有一些戲劇性。6月29日下午,幾名工部局警探闖入《蘇報》館內(nèi),持票指名抓捕章太炎、鄒容、陳范等。陳范等人事先聽到風聲,外出躲避。當晚,章太炎、鄒容回到住處,立即就有幾個學員跑來,讓他們趕快出去躲一躲。章太炎聽后只是笑笑,鉆進被窩呼呼大睡。第二日早晨,又有人跑進章太炎的房間,告訴他租界當局準備到愛國學社“查禁密拿”,請他趕快離開。章太炎不聽,說:“吾已被清廷查拿七次,今第八次矣,志在流血,焉用逃為?”當巡捕沖進來時,他高聲說道:“余俱不在,要拿章炳麟,就是我。”遂被捕。鄒容是自行投案的,據(jù)當時報載,他“至四馬路老捕房自行投到,捕房以真假未辨,未遞允收。他自稱‘我非鄒鏞 (容 ),豈肯自投羅網(wǎng)?’捕頭因準收押”。
《蘇報》曾是宣傳革命的急先鋒,也因此引火上身。
章太炎(1869年—1936年)。
入獄庭審時,章太炎、鄒容嬉笑怒罵,為自己做無罪辯解。當時上海最有影響的外文報紙《字林西報》記錄了“蘇報案”庭審經(jīng)過,章太炎堅持說《康有為與覺羅君之關系》是他寫給康的私人信件,對這封信如何被印刷出版,一無所知。至于被指控的“載湉小丑”等批評光緒皇帝之言論,章太炎作如下解釋:國外通常稱呼統(tǒng)治者私人名字。他還辯解說“小丑”的意思是小孩子,并無侮辱意味。鄒容則堅持說《革命軍》是其在日本讀書時的學校作業(yè),后來如何出版印刷自己一無所知。至于《革命軍》“日下市中仍有出售”,自己“既非巡捕房,又非上??h,實無此勢力能禁止人收書出售”。法庭除了得到章、鄒是被指控文章和書籍作者的供詞之外,未獲得其他有用的口供,更無確鑿證據(jù),無法直接定罪。這除了有章、鄒的辯護律師指點之外,也同他們了解西方法律有關。鄒容在《革命軍》中曾描述西方的法律制度,“文明國中……司法官審問案件,即得有實憑實據(jù),非犯罪人親供,不能定罪”。
章太炎剛被關進巡捕房時,上海《新聞報》曾發(fā)表文章,譏諷他“始為大清國民,無端而不認大清”,當初故意不走避是愚蠢。他立即在巡捕房撰寫了《獄中答〈 新聞報〉 》一文,刊登在最后一期《蘇報》上。文章宣稱他早就有排滿之志,“吾輩書生,未有寸刃尺匕足與抗衡,相延入獄,志在流血,性分所定,上可以質(zhì)皇天后土,下可以對四萬萬人矣!”“天命方新,來復不遠,請看五十年后,銅像巍巍立于云表者,為我為爾,坐以待之,無多聒聒可也?!庇纱丝梢?,他準備以自己的鮮血和頭顱來喚起漢族的反滿復仇民族意識。
在審理此案的過程中,清政府千方百計想把他們引渡殺害,甚至許諾以滬寧路權、奉送諸國白銀10萬兩、給工部局白銀300兩等,作為引渡二人的報酬。但外國駐上海殖民當局拒絕了清政府。究其原因,除上海殖民當局維護自己的“治外法權”,還和北京當時發(fā)生的清廷杖斃沈藎事件有關。沈藎是維新派中的激進分子,受聘為“報館訪事”,1903年因揭露《中俄密約》于報端被清政府逮捕,7月31日被清政府下令絞殺。獄吏用杖刑將沈藎錘擊4個小時,使他體無完膚、血肉橫飛,仍未氣絕,最后在其哀求之下用繩子勒死。事件披露后,輿論一致譴責清政府,也就很自然把沈藎事件和“蘇報案”聯(lián)系了起來,殖民當局轉(zhuǎn)向同情章太炎、鄒容,反對移交。
巨大的輿論壓力之下,8月5日,英國率先表態(tài)拒絕交出“蘇報案”被關押者,其他各國也陸續(xù)表態(tài)支持英國,并就審訊問題達成協(xié)議,徹底打消了清政府引渡章、鄒的圖謀。1904年5月21日,審判結果敲定:監(jiān)禁章太炎三年,監(jiān)禁鄒容兩年。1906年6月29日,章太炎出獄,赴日主編同盟會機關報《民報》。鄒容則不堪折磨,于1905年4月3日離世,死時口噴血、目不瞑,年僅20歲。
“蘇報案”是中國報業(yè)史上一場令人難忘的文字獄。章太炎和鄒容兩個文弱書生和清政府打的這場官司,第一次為封建落后的中國社會注入了法治理念,對其后革命運動的發(fā)展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該案發(fā)生后第九年,辛亥革命爆發(fā),清朝專制政府被推翻。
此后,報刊對章太炎、鄒容的事跡廣泛報道,以“蘇報案”為題材的小說、戲劇、電影陸續(xù)推出。章太炎成為革命元勛,鄒容則成為“為宣傳反清革命獻身的青年志士”。孫中山在建立“中華革命軍”時說:“今后同志當自稱為軍,所以記鄒容之功也。”1912年1月,他又以臨時大總統(tǒng)的名義,追授鄒容烈士為“大將軍”。毛澤東也曾多次閱讀《革命軍》和提及“蘇報案”。1957年3月12日,他在黨的全國宣傳工作會議上發(fā)表講話,肯定了章、鄒二人辦報宣傳革命、教育人民,還贊揚他們無所畏懼,敢于罵皇帝,鼓勵有改革思想的人向他們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