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經(jīng)濟周刊》記者 石青川 | 重慶報道
茍老漢熏黃連的地方
每年春節(jié),不少年輕人都害怕來自家中的“噓寒問暖”,無論是催婚還是催生,都讓在外打拼了一年的游子們瞬間破防。
但家住重慶石柱土家族自治縣沙子鎮(zhèn)龍源村的茍老漢家今年卻與其他人家不太一樣,盡管茍老漢也會催促兒子趕緊找個媳婦,不過今年家里被動員最多的卻是茍老漢與老伴。無論是兒子還是女兒,都在勸說老兩口搬到城里居住。但就像年輕人對結(jié)婚有自己的看法,老兩口在關(guān)于是否搬去城里的問題上也有自己的想法。
距離過年還有五天,茍老漢就早早放下了農(nóng)活,坐在家中的火爐邊等待著兒女回來過春節(jié)。這天剛好趕上山中下雪,本就崎嶇的山中公路又被增加了一層泥濘。
從火車換大巴,又從大巴換面包車,好不容易趕回家中的女兒、女婿與外孫、外孫女疲憊地拖著行李鉆進吱呀作響的屋內(nèi)。女兒抱怨著回家交通的不便,與女婿商量著現(xiàn)在汽車越來越便宜是不是該買輛車。
茍老漢倒是不以為然,就在一個月前,龍源村所在的沙子鎮(zhèn)上新開通了一個叫“黃水站”的高鐵站,盡管高鐵站距離家里依然有幾公里的山路要走,但“黃水站”的開通基本上能解決從重慶主城出發(fā)折騰至少5 個小時才能到家的窘境。若不是這天不巧下起了大雪,女兒一家至少可以在路上少折騰3 個多小時。交通的逐漸便利也讓茍老漢覺得住在山里更加愜意。
盡管如此,女兒在向女婿嘟囔了買車后依然將話鋒轉(zhuǎn)向了茍老漢,“過完年搬到城里去住一段吧,城里好耍得多,我們也需要你們的幫忙”。
其實茍老漢的兒女一直想讓老兩口搬到城里居住。特別是老兩口用自己多年的積蓄給兒子在城里置辦了一套房產(chǎn)后,讓他們搬到城里住的事情就被提上了日程。從幫兒子收房到幫兒子裝修,再到幫忙照顧外孫,這些計劃早早地就列了一長串。但由于疫情的影響,加之為兒子購置的房產(chǎn)因險些遭遇“爛尾”而延后了收房日期,這些計劃才未及時實施。
在茍老漢的女兒看來,將老兩口接到城里住很有必要,主要原因并不是自己每次回家的交通不便,更多的是隨著父母年紀越來越大,家中諸多生活設(shè)施的不完善讓她覺得心里不踏實。
茍老漢所居住的祖宅深處大山,周圍沒什么鄰居,而房子是山里土家族特有的木制房屋,房屋外部被熏黑的木墻與早已被摸出包漿的木門不經(jīng)意間顯示出房屋的年齡。幾根電線突兀地在木制的屋頂上被接入屋內(nèi),這也使得并非所有房間都能有燈照明。最重要的是,鎮(zhèn)上的快遞點距離家有十幾里的山路,由于距離遠路途不好走,茍老漢一般都要等快遞足夠多了再去取,所以每次在城里打拼的兒女通過網(wǎng)購買給老人的禮物幾乎都要在鎮(zhèn)上待一個星期才會被拿回家中。
所以看著父母逐漸佝僂的身形,這幾年兒女都會時不時勸茍老漢,希望能把老兩口接到城里一起居住,讓自己心里踏實一些。
山村中泥濘的山路
土家族特有的木制房屋
家中唯一的取暖設(shè)備,每半小時要加一次柴火。
隨著春節(jié)的臨近,山里的雪并沒有停。連續(xù)兩天的大雪讓本就基礎(chǔ)設(shè)施薄弱的龍源村變得更加原始。茍老漢一大早就咯吱咯吱地踩進雪地里,赤手將厚厚的雪層扒拉進水壺中,準備一會兒放在屋內(nèi)唯一的柴火爐上化開。
由于氣溫驟降,屋后的自來水管道不知在何時已被凍上,想要使用自來水就只有等它自然解凍。在那之前,雪水將成為家中主要用水來源。就當茍老漢一家圍坐在火爐邊等待著水壺中的雪化成水時,外孫女盯著的電視突然關(guān)閉了。在檢查完電閘后,茍老漢拿出今年女兒送的新手機,翻看起龍源村的微信群:“由于持續(xù)大雪,可能山林中被積雪壓斷的樹木破壞了一段輸電線。村里正在聯(lián)系電力系統(tǒng)去山中檢修?!逼埨蠞h念完微信群中的信息后,不知道該如何評價,只能抬頭安慰起沒有電視看的外孫女,說可能晚上就能修好。
但顯然茍老漢對什么時間可以來電并沒有把握,于是他趁著手機還有電的時候,給還在重慶城區(qū)加班的兒子打去了電話,想知道兒子什么時候回來過年,怕自己手機在這段時間沒電,不能幫兒子聯(lián)系進山的私人面包車。電話那頭的兒子顯得比較繁忙,在告訴父親自己年三十當天才能回家后,做程序員的他更多的是詢問家中過年期間是否能開通寬帶,“春節(jié)期間我們要輪流在線上值守,家里沒網(wǎng)絡(luò)的話會耽誤工作?!痹诖饝獌鹤尤ユ?zhèn)上問問后,茍老漢把家里停電的事情憋了回去。
“明年一起在重慶主城區(qū)過春節(jié)吧?!迸畠弘S口提議了一句。茍老漢無言地笑一下,老伴英子嬸則嘟囔著:“我暈車,我可不去?!?/p>
女兒覺得自己媽媽不愿意進城的主要原因并不是暈車。就在去年夏天,英子嬸在重慶主城區(qū)待過一個月,但因為沒有朋友以及幾乎所有食物都要花錢購買,這使得在山村里靠山吃山慣了的英子嬸極度不適應。在城區(qū)的日子,英子嬸過得十分節(jié)省,買菜幾乎就只買最便宜的青菜,肉只吃老家?guī)淼呐D肉,實在沒菜吃時,也只需要一碟放了很多鹽的青椒皮蛋下飯。她在城里除了女兒一家,沒有其他認識的親朋好友,唯一的休閑活動,也只是站在廣場上看晚上聚集于此直播跳舞唱歌的網(wǎng)紅們。前半輩子從未出過大山的她覺得,這些網(wǎng)紅“真奇怪”。
加上確實暈車,英子嬸覺得自己與這座城市格格不入。就像兩代人之間的文化隔閡水土不服,更難以逾越。
正如茍老漢預計的,家里的電并沒能在一天內(nèi)恢復。已經(jīng)停電兩天的老屋中,所有人的手機都已沒電。外面持續(xù)的大雪使得全家人打發(fā)時間的方式只剩圍著火爐聊天。沒有電視看的外孫女同樣沒有燈寫作業(yè),她大部分時間抱著對雪的好奇,時不時往返于屋子內(nèi)外。屋子中央噼噼啪啪燃燒的木柴時不時因為添柴火而飛揚起火星,中間的水壺中裝滿了雪,這樣完全與外界隔絕的場景,讓人油然升起一種溫馨感,也似乎讓家里更有年味了。
就在話題又被拉扯回明年在重慶主城過春節(jié)時,茍老漢也開始講起自己的想法。
茍老漢與英子嬸是土生土長的龍源村村民,幾乎從記事起,他們就與農(nóng)活打起了交道。龍源村所在的石柱縣有“中國黃連之鄉(xiāng)”之稱,茍老漢就與這里的其他村民一樣世世代代種植黃連。他們兩人都沒有交過養(yǎng)老保險,60 歲后每個月將只能領(lǐng)取100 元的農(nóng)民養(yǎng)老金。為了不拖累自己的兒女,老兩口打算趁自己還能干得動農(nóng)活,多存點錢給自己養(yǎng)老用。
但去年重慶接連遭遇大旱與嚴重疫情,使得黃連產(chǎn)量受到一定影響,而疫情又導致中藥市場需求持續(xù)增加,黃連價格也因此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水漲船高。茍老漢說,就在年前,一公斤黃連的價格已經(jīng)接近300 元,甚至有時候前來收購的藥販子能給出超過300 元的價格,去年盡管收成不佳,但依然比前年賺得多。要知道前年同期價格只有現(xiàn)在價格的一半。
看著眼前黃連的價格,茍老漢恨不得想雪一停就馬上去種黃連的地里耕作,他說自己去年年底即使發(fā)燒咳嗽也都沒有歇著。
說起去年年底,茍老漢的女兒則更加擔憂。茍老漢咳嗽的癥狀幾乎持續(xù)了半個月之久。在茍老漢女兒的印象里,父親的身體一直十分硬朗,幾乎從未見過他生病,盡管馬上60 歲了,60 斤的負重對父親來說沒有任何難度。但這次茍老漢卻要去鎮(zhèn)醫(yī)院打針才緩解了癥狀,他女兒也第一次因為父親生病而產(chǎn)生了害怕的感覺。這也加深了她想接父親進城生活的想法:“城里醫(yī)療條件好,身體不舒服可以立即去治療?!?/p>
盡管女兒再三說,黃連價格不會一直這么高,種的多了價格總會下來,還是身體重要,但茍老漢依舊不以為然,他說他舍不得自己那一片黃連。
雪化了后,老兩口在地里種黃連。
茍老漢說自己是個農(nóng)民,在其他方面都已無法為子女提供幫助,甚至現(xiàn)在連幫兒子在春節(jié)期間開通網(wǎng)絡(luò)都存在不確定性。那他就不想別的,只想多賺一些錢,在自己逐漸老去后,不成為子女的累贅。當然茍老漢有時還會擔憂,自己身體真的不好后,還有誰能照看自己這片黃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