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鄒明磊 (湖南科技大學齊白石藝術學院)
漸江(1610—1664),新安歙縣人,俗姓江,名韜,字六奇;中年入閩,改名舫,字鷗盟;出家為僧后,僧名弘仁,字無智,一字無執(zhí);別號漸江、漸江學人、漸江僧等。漸江位列明末清初“四僧”之首,又與查士標、孫逸、汪無瑞合稱“新安四大家”。
漸江出生于安徽歙縣,是“四僧”中年紀最長的一位。漸江生活在明清交替之際,他早年得取秀才,家道中落后與母親一同生活,拜歙縣名儒汪無涯為師,準備科考入仕。明末王朝易祚,讓漸江難以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和抱負。清順治二年(1645),清軍進攻徽州,時年36歲的漸江與同鄉(xiāng)、學生一道舉兵抵抗,均告失敗,徽州陷落以后,漸江遠赴福建投奔唐王,但仍然難以挽回明朝滅亡的結(jié)局。1646年,清兵南下進攻福建,唐王被執(zhí)絕食而亡。漸江與南明殘部躲入武夷山中,與汪沐日等人一同削發(fā)為僧,自此告別俗家姓名,開始使用法號弘仁,又取字無智,號漸江。社會格局的動蕩不安不僅影響了漸江的精神思想,也讓他的藝術創(chuàng)作體現(xiàn)出鮮明的時代烙印。清順治六年(1649),漸江從福建返回歙縣,他一生的藝術活動也集中在歙縣周邊,漸江居歙縣期間,每年都數(shù)游黃山,許楚在《黃山漸江師外傳》中記載:
漸公自幔亭歸黃山,往來云谷、慈光間又十余年。掛瓢曳杖,憩無恒塌。每尋幽勝,則挾湯口聾叟負硯以行?;蜷L日靜坐空潭,或月夜孤嘯危岫。倦歸則鍵關畫被,欹枕苦吟,或數(shù)日不出。山衲蹤跡其處,環(huán)乞書畫,多攢眉不應;頃忽滌硯吮筆,淋漓漫興,了數(shù)十紙,不厭也。
漸江一生的藝術成就,主要得益于名山大川的實地觀察和寫生,他早間入閩,游歷武夷山,歸鄉(xiāng)后醉心于黃山,黃山亦成為漸江精神之歸宿。關于漸江的傳記與其他史料,多提到漸江攜硯臺筆墨,游歷黃山之中。故宮所藏《黃山圖冊》是目前學界所公認的漸江黃山游歷寫生的代表作品,《黃山圖冊》共六十開,共七冊(含題跋冊),其中設色51開,墨筆9開,每開畫心縱21.5厘米,橫18.3厘米。漸江《黃山圖冊》中的畫冊上未題畫跋,僅在畫中記下所繪地名,如天都峰、一線天、光明頂、臥龍松、蓮花庵等等。六十開圖冊一圖一景,章法不一,既有取法前人構(gòu)圖的,亦有許多獨創(chuàng)之法。
漸江《黃山圖冊》未落紀年款式,無法確定其具體的創(chuàng)作年代,是漸江在很長一段時期內(nèi)多次紀游寫生的作品選輯?!饵S山圖冊》在漸江過世后的很長時間內(nèi),由漸江之侄同時也是其弟子的江注(1626-1685)保存。江注之后圖冊由湖州太守吳綺(1619-1694)收藏,之后易主何人不可考,直至清末時收藏家端方得之,并將圖冊著錄于其私人藏畫錄《壬寅消夏錄》中,方才重新面世。建國后,《黃山圖冊》中的五十開六跋曾遺失海外,由時任香港大學醫(yī)學院院長侯寶璋教授購得并捐贈國家,另十開兩跋由故宮博物院在寶古齋購得,自此《黃山圖冊》合二為一,成了今日的樣貌。
學界曾就《黃山圖冊》的真?zhèn)斡羞^如下討論,美國學者高居翰(James Cahill)在1984年安徽省舉辦的“紀念漸江大師逝世三百二十周年大會暨黃山畫派學術研討會”上從鈐印、筆墨、設色等方面與漸江其他作品做了大量的圖像分析,認為《黃山圖冊》并非漸江作品。故宮博物院鑒定家徐邦達從題跋、用筆、紙張等方面考證此圖冊確實為漸江真跡,石谷風則從圖冊的流傳角度做了梳理,認為圖冊有真?zhèn)坞s糅之嫌。
時至今日,學界的主流觀點普遍認為《黃山圖冊》為漸江所作無疑。
圖1 清·漸江 黃山圖冊中心式七開
《黃山圖冊》是漸江紀游黃山的典型作品,其突出意義體現(xiàn)在豐富多變又極富獨創(chuàng)性的章法上。六十開《黃山圖冊》一圖一景,多以黃山名勝作為描繪對象,主次分明。圖冊根據(jù)其畫面布局可大致分為中心式、對稱式、邊角式與滿構(gòu)圖四種章法形式:
中心式是漸江《黃山圖冊》中最為常見之章法,中心式可分為“實中”與“虛中”。實中多見于表現(xiàn)一峰一石之景,畫面往往將一塊巨巖或一個山頭置于畫面之絕對中心,合傳統(tǒng)山水畫章法中的賓主之理,主次極為分明;主峰或主石作為畫面中的絕對中心讓觀者見畫開門見山,無瑕關注其他。中心式章法在表現(xiàn)山峰時,自然山形成正三角之勢,三角形作為一種剛性結(jié)構(gòu),給人極為穩(wěn)定、沉著之觀感。
與“實中”法相對則為“虛中”法,漸江在《黃山圖冊》中常以“虛中”法表現(xiàn)潭景,如第一冊之一《烏龍?zhí)丁?、第二冊之八《油潭》、第五冊之九《鳴弦泉》等。虛中意為畫面中心布白,布景呈包圍之勢,與實中的剛性結(jié)構(gòu)不同,虛中實圍的環(huán)形結(jié)構(gòu)容易產(chǎn)生一種抒情的意味?!疤撝小狈ǖ闹型ǔ2⒎墙^對中心,而是中心偏下,整體視覺重心下移,上方天色與白潭呼應,視中心的大面積布白,讓周圍置景無論如何繁復多變,都無礙于畫面整體的秩序。
圖2 清·漸江 黃山圖冊第一冊之一烏龍?zhí)?21.4cm×18.4cm 故宮博物院藏
圖3 清·漸江 古槎短狄圖軸61.9cm×35.3cm 故宮博物院藏
黃山圖冊第二冊之四《西海門》、第二冊之十《散花塢》、第四冊之九《云門峰》都是典型的對稱式章法,對稱式固然有所繪之景自然特點的影響,如西海門云門峰等實景都成兩山對立。但畫面中的對稱式是漸江自己將實景抽象概括而成。對稱式章法會削弱山水中的自然感,有助于觀者將注意力集中在畫家主觀布置出來的山水圖形,強調(diào)人工的形式美感。由于對稱圖形天然占位較大,在畫面的空間表達上,往往只能以點到即止的方式交待空間關系,《黃山圖冊》中的對稱式章法亦呈現(xiàn)出此種特點,或以簡單的云霧截斷暗示高聳,或遠景稍施淡墨通過掩映強調(diào)幽深。
值得注意的是,山水對稱式章法的圖式美感不僅僅來自兩個相似形的對稱關系,第二冊之四《西海門》、第二冊之十《散花塢》中的主體外形都是鏡面對稱,而第四冊之九《云門峰》的外形則是重復對稱。漸江在處理這幾開作品時都運用了山水畫章法中“大同小異”的美感原理,初看大同細品小異的自然形增加了圖像的趣味性?!段骱iT》和《散花塢》中物象初看完全對稱,漸江通過微妙的面積和距離的區(qū)別布置打破畫面的絕對平衡?!对崎T峰》則是在面積幾乎相同的兩塊山石里的結(jié)構(gòu)上做文章,一密一疏,一主一次。漸江《黃山圖冊》中對稱式章法之美得益于這種“小異”,拙中見巧,立而后破。
邊角式是中國山水畫中常見的章法,有“金邊銀角草肚皮”之說。邊角關系在山水畫的布局中十分重要,漸江亦深諳此法?!饵S山圖冊》六十開中出現(xiàn)了大量的邊角式章法,除了上文所說的對稱性,漸江同時也非常注意畫面中的對峙性,或上虛下實,或左右相對。
《黃山圖冊》中的邊角式章法,通常用于表現(xiàn)萬丈絕壁、幽谷山居之景,以左右相峙、虛實相生表現(xiàn)絕壁險絕是漸江的慣常手段,如《黃山圖冊》第一冊之八《趙州庵》、第三冊之六《藏云洞》、第六冊之七《一線天》等開均將畫面左置,占畫幅一半,左實右虛。第二冊之二《喝石居》、第三冊之二《石門》、第四冊之三《閻王壁》等則將畫面右置,右實左虛。除左右對峙外,還有少數(shù)幾開如第二冊《白砂嶺》、第三冊之三《光明頂》、第四冊之四《臥云峰》、第五冊之三《綠蓑崖》等將畫面置于圖中下半部,呈上虛下實之勢。
無論是左右相對還是上下對峙,《黃山圖冊》中的邊角式章法通常用來表現(xiàn)奇險之景,山石結(jié)構(gòu)團塊之間的連續(xù)性被有意地模糊,漸江將重心置于畫面邊角來強調(diào)黑白對峙的緊張感與虛實相生的微妙關系。相同的手法亦出現(xiàn)在漸江的杰作《黃海松石圖》中。
《黃山圖冊》六十開中,出現(xiàn)了為數(shù)不少的滿構(gòu)圖,畫中物象幾占畫面五分之四以上,如第一冊之四《仙橋》、第一冊之五《覺庵》、第一冊之六《灑藥溪》、第一冊之十《桃花溝》、第二冊之五《橫坑》、第三冊之五《白龍?zhí)丁?、第三冊之九《仙澄洞》、第四冊之八《逍遙亭》、第六冊之一《朱砂泉》、第六冊之二《九龍?zhí)丁贰⒌诹鶅灾洞湮⑺隆?、第六冊之九《小桃園》等等。由于圖冊中無一張留白處落款,更使圖冊中的滿構(gòu)圖顯得復雜繁茂讓人眼花繚亂。
滿構(gòu)圖在漸江的大幅作品中并不多見,原因有二,其一是漸江初學元季四家,尤崇倪瓚,雖然在章法上似倪瓚的極少,但繼承了他“靜、逸、閑、淡”的筆墨特點,并在此基礎上多了一分“淡漠孤寂”的趣味,極為重視畫中的留白。第二是漸江作品以墨筆為主,大幅畫作設色較少,即便構(gòu)圖較滿,也將布白空間拆解到大面積中空的山腹之內(nèi),減皴去染,山石堆疊以線為主,顯得中通空靈。而《黃山圖冊》則以設色為主,即便山腹中空,罩上顏色后亦轉(zhuǎn)化為實形。
《黃山圖冊》中的滿構(gòu)圖的冊頁,均為據(jù)上而下的鳥瞰視角,題材上以澗、溪、泉、溝為主。漸江有意以紛雜錯落的山石,擠出蜿蜒潺潺的水勢。大面積復雜堆疊的石塊結(jié)構(gòu),營造出結(jié)實具象的山勢,景觀的緊湊鋪陳,是一種服務于題材和視覺的有意為之。
《黃山圖冊》所繪60開冊頁,均鈐“弘仁”朱文圓印一枚,通觀《黃山圖冊》漸江多鈐此印于與天空留白位置,極少數(shù)章法較滿的畫頁才蓋于下方石縫中。此圓印形狀似太陽,從畫冊所鈐位置很容易讓人產(chǎn)生判斷,即漸江似乎不僅將印作為章法的輔助之用,還帶有某種關于畫作時間上的補充和暗示功能,或驕陽初升,或如日中天,或夕陽西沉。
60開《黃山圖冊》中19開繪有點景人物,主要有朱衣人與藍衣人二者,朱衣人有頹頂老叟與頂髻文士兩種形象,曳杖山中或行或立,少數(shù)幾開亦有坐于屋舍或坐忘于巖洞中的形象,應是漸江自己的化身。藍衣人為年輕隨從形象,極少單獨出現(xiàn),可能是漸江弟子或是漸江傳記中“負硯湯口聾叟”等隨人的指代。點景人物貫穿《黃山圖冊》始終,成了連接圖冊不同畫幅時空關系的重要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