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光 銳
(滁州職業(yè)技術學院 基礎教學部,安徽 滁州 239000)
2015年,滁州瑯琊山頂南天門的會峰閣被滁州市瑯琊山風景區(qū)管委會更名為“瑯琊閣”,2017年重建后以“瑯琊閣”之名向游客開放,匾額字體也由原來的篆書變更為集蘇軾楷書。對此,管委會給出的理由是應游客的要求,而游客提出這樣的要求緣于當年架空歷史劇《瑯琊榜》的熱播,因為電視劇《瑯琊榜》中有一段很著名的臺詞:“瑯琊山頂有一個瑯琊閣,瑯琊閣每年發(fā)布瑯琊榜,蟬聯(lián)瑯琊榜首的是一個叫作梅長蘇的麒麟才子,得之可得天下?!彪娨晞 冬樼鸢瘛吩≌f作者海宴并沒有指明此處的“瑯琊山”就是滁州西南的瑯琊山,滁州市相關部門一廂情愿地主動認領,意圖比較明顯,就是借助熱播劇《瑯琊榜》的廣告作用刺激和拉動地方旅游經濟。這種做法的出發(fā)點似有一定道理,但是考慮尚欠周全,像《瑯琊榜》這樣的架空歷史劇,其影響力不可能持續(xù)太久,如今再向人提及此劇,已經有很多人淡忘了,瑯琊閣也慢慢失去了存在的依據。
滁州市瑯琊山管委會介紹瑯琊閣的告示牌上有這樣的表述:“瑯琊山風景區(qū)標志性建筑,依山勢而建,……西晉末年,瑯琊王司馬睿曾駐蹕于此,稱瑯琊山為福運之地,特在此修建了高閣,名為瑯琊閣?!辈殚啞稌x書·元帝紀》可知,瑯琊山的得名或許與瑯琊王司馬睿有關。永嘉之亂后,晉室南渡,有“五馬浮渡江,一馬化為龍”的童謠,由此推測,司馬睿南下有經過瑯琊山并做停留的可能[1]143-158。唐代獨孤及在《瑯琊溪述》一文中說:“按《圖經》,晉元帝之居瑯琊邸而為鎮(zhèn)東也,嘗游息是山。”[2]1753宋初樂史的《天平寰宇記》也有大體相同的記載:“瑯邪山,在縣西南十二里。其山始因東晉元帝為瑯邪王,避地此山,因名之。”[3]2526兩處記載的不同之處在于,前者說瑯琊王司馬睿任鎮(zhèn)東大將軍的時候曾經在瑯琊山“游息”,后者說是“避地此山”,獨孤及所言有當時所見文獻《圖經》為證,似乎更為可信。但是,筆者查閱資料,滁州以“瑯琊”命名的遺跡有瑯琊山、瑯琊寺(瑯琊精舍)、瑯琊溪、瑯琊泉等,沒有發(fā)現(xiàn)司馬睿修建瑯琊閣的記載,也沒有檢索到關于瑯琊閣的詩文作品。明代初年散文家蘇伯衡有題為《瑯琊亭記》的散文一篇,但是此文中的“瑯琊亭”是對醉翁亭、豐樂亭、醒心亭的合稱,不知滁州市瑯琊山管委會有關“瑯琊亭”的說法所據何來。
不同于瑯琊閣的無中生有,會峰閣的存在卻是不容置疑的,其本來的名字當為會峰亭。2013年由滁州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輯出版的最新《滁州市志》對會峰亭有這樣的記載:“會峰閣是瑯琊山風景名勝中的最高建筑物,它于1990年在原明代會峰亭的殘基上重新建筑?!盵4]1548會峰亭自此也更名為會峰閣。
明朝初年,朱元璋在滁州設立管理全國馬政的中央機關——南京太仆寺。嘉靖十六年(1537)南京太仆寺卿趙廷瑞首編《南滁會景編》,后經數(shù)次增刻,至崇禎九年(1636),南京太仆寺卿李覺斯修編重刻了此書。《南滁會景編》嘉靖本和崇禎本收錄與會峰亭有關的詩作均為3首,祝孟獻和張舜臣各1首,另外1首署名為無名氏,其實是北宋韋驤所作,后文還將論及。茲錄詩如下:
萬樹將青繞,千峰擁翠來。亭高據幽勝,只在白云堆。[5]346(祝孟獻《會峰亭》)
孤峰望海侵晨上,列嶂盤云盡日穿。獨有此亭據幽勝,煙嵐回合萬山前。[5]380(張舜臣《會峰亭》)
勝概當沖要,回環(huán)擁翠巒。煙云藏不得,如在掌中看。[5]341;[6]8547(韋驤《會峰亭》)
祝孟獻(1344—1412),江西德興人,洪武初薦舉,洪武二十二年(1389)任南京太仆寺少卿。在此期間,登上瑯琊山頂,游覽了會峰亭并題詩紀念。據“千峰擁翠來”和“只在白云堆”,可以想見會峰亭傲然高居瑯琊之巔,俯視千峰擁翠的姿態(tài),頗令人神往。
張舜臣(?—1567),山東章丘人,嘉靖乙未年(1535)進士,嘉靖三十一年(1552)由南京太仆寺少卿升任南京太仆寺卿。張舜臣的《會峰亭》詩為七言絕句,詩意與祝詩相近。“據幽勝”的描寫與祝詩用語相同,估計張舜臣是看到了祝孟獻的題詩,不同之處在于張詩的首句和第三句分別用“孤峰望?!焙汀蔼氂写送ぁ泵鞔_道出彼時的瑯琊山頂只有一座會峰亭。這一點可以從1928年由瑯琊山主持達修主編、滁州文化名人章心培輔助編纂的《瑯琊山志》中得到證明。在《瑯琊山志》中,對瑯琊山上大多數(shù)亭閣的建立地點和建成年代都有一定的考證說明。比如對其中可能會因望文生義而與會峰亭相混淆的“日觀亭”“望日亭”“東峰亭”等都有較為明確的介紹:
會峰亭,在南天門古碧霞元君殿南,前人章丘張舜臣曾詠七言詩。
日觀亭,在歸云洞上,磨崖可考。
望日亭,在日觀亭毗連,前人章丘張舜臣曾詠七言詩。
東峰亭,在瑯琊山左尖山頭,舊址仍存,登斯亭,如醉翁滁城覽若如面,前人張舜臣曾詠七言詩。[7]卷一23
據此,日觀亭和望日亭在瑯琊寺后,與會峰亭了無相涉。東峰亭的“東”字,可用達修注解中的“山左”來解釋,從歐陽修知滁時期滁州官署的視角去看,東峰亭在山左,可知東峰亭是在瑯琊山東邊的某座山峰之上。達修說登上東峰亭,滁城如在面前。那時的滁州城很小,位于瑯琊山東北,而會峰亭所在的南天門則偏西南,因此在會峰亭上估計很難總覽當時滁州城全貌,只能看到萬山奔湊而來。這就基本可以確定東峰亭不在南天門上了。
《瑯琊山志》中記錄了明代著名文學家和戲曲家屠隆(1543—1605)的一首登臨瑯琊山絕頂?shù)奈逖怨朋w詩,詩題為《夏日同詹呂二太仆登瑯琊絕頂》,也可作為明代南天門山僅有會峰亭古亭一座的證明,茲錄如下:
結伴游瑯琊,攀蘿升絕頂。是時日向晡,殘陽在半嶺。松篁奏谷音,石瀨寫天影。置身飛鴻上,形神超以迥。群山北來奔,一一含秀挺。齊州極蒼茫,大地含溟涬。翼翼起孤亭,鱗鱗窺萬井。虹霓承履舄,星河逼衣領。灝氣宸居耀,翠濤積煙瞑。罡風飄飄吹,爽氣肌骨冷。平生懷上仙,微尚夙所秉。悲哉此人寰,局脊安足騁。我欲驂白鸞,一舉凌倒景。招邀碧霞君,游戲太清境。兩君倘能從,云霄轡可并。[7]卷五12
本詩題目中提到的“詹呂二太仆”應該是指當時任職南京太仆寺的官員,但是在明代雷禮所撰的《南京太仆寺志·卷七·官寺》中,并沒有姓詹的官員,只有兩位姓呂的太仆寺少卿,一為呂常,“浙江秀水人,成化辛卯鄉(xiāng)舉,二十二年由主客司郎中升任,官至太常寺卿”。一為呂元夫,“直隸無錫人,弘治丙辰進士,正德九年由通政司參議升任”[8]135-146。這兩位任職南京太仆寺少卿的時間分別為公元1487年和1515年,均在屠隆出生(1543)之前。因此,屠隆詩題所記也算是對雷禮《南京太仆寺志·官寺》的一個補充,可惜的是記錄有姓無名。
這是吟詠瑯琊山詩歌中不多見的登頂之作,詩寫得頗有氣魄,其中最可注意的是“翼翼起孤亭,鱗鱗窺萬井”一聯(lián),聯(lián)系“招邀碧霞君,游戲太清境”來看,碧霞君指的是南天門上的碧霞元君祠,這里的孤亭應該就是會峰亭。
現(xiàn)存最早的滁州地方志是明代萬歷四十二年(1614)滁州知州戴瑞卿編纂的《滁陽志》,其卷九“古跡”類有這樣的記述:
會峰亭、曉光亭、東峰亭、寂樂亭、頒春亭、清風亭、翠微亭、望日亭、日觀亭、宣詔亭、手沼亭,以上建于宋元,在州治內,久廢。[9]314
由上述材料可知,1614年的時候,會峰亭已經廢棄很久,戴瑞卿未能親見,所記應該是查閱相關文獻記載得到的,但也沒有指出具體位置所在。
綜合以上文獻考述可知,會峰亭在明代前中期,是確乎存在于瑯琊山頂峰南天門上的,具體的位置當在古碧霞元君祠南。但是在明清文獻志書中都留下一個很大的遺憾,那就是沒有能夠指明會峰亭的建造者。
《居士外集·卷四》有《會峰亭》詩一首,這是歐陽修關于會峰亭的唯一一首詩。傅璇琮主編《全宋詩》[6]3761、李逸安點?!稓W陽修全集》[10]767、洪本建校箋《歐陽修詩文集校箋》[11]1371-1372及劉德清《歐陽修詩編年箋注》[12]800都輯錄此詩,且文本無異。
這首詩透露了一個重要的信息:歐陽修應該就是會峰亭的首建之人。全詩如下:
山勢百里見,新亭壓其巔。群峰漸靡迤,高下相綿聯(lián)。下窺疑無地,杳藹但蒼煙。是時新雨余,眾壑鳴春泉。林籟靜更響,山光晚逾鮮。巖花為誰開,春去夏猶妍。野鳥窺我醉,溪云留我眠。日暮山風來,吹我還醒然。醒醉各任物,云鳥徒留連。(《會峰亭》)[10]767
劉德清《歐陽修詩編年箋注》將此詩作年定于慶歷六年(1046)夏,并在“題解”中對此詩主旨和詩意做了合乎情理的解讀。
詩中自“野鳥窺我醉”至“吹我還醒然”四句,與歐陽修慶歷六年所作《題滁州醉翁亭》末六句意思相同,當為同時稍后之作?!稌逋ぁ啡姶笠鉃?南天門山勢高聳,百里可見,會峰亭高居于絕頂之上,四面高高低低的群峰靡迤連綿而來,從亭上向下觀望,因為樹林陰翳,青煙霧靄繚繞其間,幾乎看不到一點地面。結合詩中“春泉”和“春去夏猶妍”等詞句看,時當春末夏初,一場新雨之后的瑯琊山中,千溝萬壑都傳來泉水奔涌的聲響。在傍晚時候,遠離塵囂的靜謐山林里,自然界的各種聲音分外響亮,雨后夕陽顯得格外鮮明。山巖的鮮花不知為誰開放,春去夏至,還依然鮮艷明媚。野鳥窺視著微醺淺醉的我,溪上的流云也請我留宿在山中。晚來的清涼山風將我吹醒,我當醉則醉,應醒則醒,任物而行,野鳥和溪云不必為我留連盤桓。
此詩最為關鍵的是第二句的“新亭”一詞,顧名思義,新亭即新建之亭,這是歐陽修首建會峰亭的明證。
詩的最后兩句“醉醒各任物,云鳥徒留連”,是歐陽修知滁期間思想變化的總結,也是一種自我的反省和超越。慶歷五年(1045)正月,范仲淹和富弼分別被罷黜參知政事和樞密副使,三月,韓琦被罷樞密副使,慶歷新政終告夭折。作為新政的中堅分子,以河北都轉運按察使權真定府事的歐陽修自知必然會受到政敵的排擠,他在《班班林間鳩寄內》一詩中寫道:“孤忠一許國,家事豈復恤。橫身當眾怒,見者旁可慄。近日讀除書,朝廷更輔弼。君恩優(yōu)大臣,進退禮有秩。小人妄希旨,論議爭操筆。又聞說朋黨,次第推甲乙。而我豈敢逃,不若先自劾。上賴天子圣,未必加斧锧。一身但得貶,群口息啾唧?!盵11]51-52在這里,歐陽修對自己將遭受政敵報復有清醒的預判,并且對此坦然處之,他在《自劾乞罷轉運使》中說:“伏望圣慈據臣不才失職之狀,降授一小郡差遣?!盵10]1825就是明確請求宋仁宗貶謫自己。在他看來,謫貶出京就是宋仁宗最可能給予他的懲罰,也是平息政敵謗議的最好辦法。
此時的歐陽修是襟懷坦蕩、笑對風云的。在他看來,孤忠許國,橫當眾怒,革新失敗,貶謫地方,可謂求仁得仁,亦復何怨。但是政敵的險惡和卑鄙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期,“盜甥”的莫須有罪名幾乎擊垮他的精神世界,對歐陽修這樣視道德操守為生命的士大夫來說,這種齷齪的手段超出了他的想象,也使他無法接受。當他帶著這樣的污名來到滁州的時候,他的人生目標和政治信仰似乎有所動搖,《醉翁亭記》中“頹然乎其間”的“醉翁”形象,就是他內心低沉迷醉的思想狀態(tài)的外化。但是他的這種狀態(tài)并沒有持續(xù)很久,作為懷抱治國平天下理想的進步政治家,他沒有忘記自己此時肩負著為國家和朝廷撫定一方的職責。在《豐樂亭記》中他回歸知州的角色,與《醉翁亭記》中對“太守之樂”的內涵含糊其詞不同,《豐樂亭記》中的“宣上恩德,以與民共樂”顯示出歐陽修作為知州應有的擔當[11]1017,這與范仲淹《岳陽樓記》中“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高格調也是一致的。在歐陽修授意曾鞏所作的《醒心亭記》中,曾鞏這樣說:“凡公與州之賓客者游焉,則必即豐樂以飲?;蜃砬覄谝?則必即醒心而望?!鼓啃潞跗渌?耳新乎其所聞,則其心灑然而醒,更欲久而忘歸也?!盵13]276-277曾鞏對歐陽修以“醒心”名亭的原因似乎并未能夠深刻領會。如果與醉翁亭的“醉”字關聯(lián)思考,就可以看出,歐陽修知滁期間的思想經歷了由醉到醒的變化。醉,不是醉酒之醉,而是在重大挫折打擊之下的無所適從;醒,也不是曾鞏所說的在“醉且勞矣”之后醒酒解乏,因為歐陽修要“醒”的是“心”,而不是“身”,是要調整自己的心態(tài)和思想。由醉到醒,歐陽修應該是經歷了一番思想的掙扎,最終才能夠突破自我,超越個人得失,不再徘徊于醉醒之間,從而重新堅定儒家價值信仰,達到“醉醒各任物,云鳥徒留連”的境界。任物,就是不為外物所牽涉影響,類似范仲淹所說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歐陽修知滁期間建亭作文,留下世人熟知的三亭三記,肯定不是無意之舉,而是用心良苦,用意深遠[14]101-107。他選址瑯琊山最高處建造了會峰亭,登高望遠,以詩抒懷,從自我的心理困境突圍,以坦蕩胸襟面對未來人生之路。
檢索文獻發(fā)現(xiàn),從北宋至明清,似乎沒有人提到會峰亭的建造者是歐陽修。南宋嘉定年間王象之編撰的《輿地紀勝》對會峰亭有這樣的記載:“會峰亭,在瑯琊寺,太守葛宮建?!盵15]1729這里有兩處錯誤,一是說會峰亭在瑯琊寺,二是把建造會峰亭的人說成葛宮。葛宮大約在宋仁宗至和元年(1054)出知滁州,距離歐陽修慶歷八年(1048)離開滁州已經6年了。北宋熙寧十年(1077)到元豐三年(1080)通判滁州的韋驤在其組詩《瑯琊三十二詠》中有五絕《會峰亭》詩一首[6]8547,除此之外,他還另有七絕《和會峰亭》一首[6]8524,但是都沒有指出會峰亭的始建者為歐陽修。會峰亭的建造者之謎長期沒有答案,原因可能有以下兩點。
首先,歐陽修本人對前三亭(醉翁亭、豐樂亭、醒心亭)和會峰亭投注的興寄不同。歐陽修在滁州建造的醉翁亭、豐樂亭、醒心亭為世人所熟知,而會峰亭卻近乎湮沒無聞。前三亭的命名貫穿了歐陽修來滁之后“醉—樂—醒”的心路歷程。這里的“樂”不是《醉翁亭記》中“太守之樂其樂也”的“樂”,而是《豐樂亭記》中“宣上恩德,以與民共樂”的“樂”,是從《孟子·梁惠王章句下》中“獨樂樂”與“眾樂樂”的討論中發(fā)展而來,是儒家與民同樂思想在宋代的繼承和發(fā)展。《醉翁亭記》《豐樂亭記》創(chuàng)作于慶歷六年,《醒心亭記》創(chuàng)作于慶歷七年,這兩年間歐陽修的心緒可謂跌宕起伏,表現(xiàn)為“低沉—反思—振作”的變化過程。歐陽修在較短的時間內集中建亭記文,賦予亭名深刻寓意,以三篇亭記文明心勵志,在歷代亭記文學中都是不多見的,人們也通過“三亭三記”得以對一代儒學宗師有深刻的理解。
考察《會峰亭》詩,詩中統(tǒng)言醉醒,可知會峰亭的建造要晚于前三亭,此亭在命名上不再寓有深意,個性色彩不濃,因此不容易引起后人的矚目。這與歐陽修此時已經從遭誣受貶的精神陰影中走了出來,不再執(zhí)著于個人命運得失,而能從更高的境界上堅守儒家信仰有關。
歐陽修因“盜甥”案被貶滁州,此時的歐陽修不僅是慶歷新政的鼓吹者和積極參與者,還是古文運動的發(fā)起人。歐陽修受韓愈散文影響,很早就提倡文以載道,在文壇影響很大,他作于明道二年(1033)的《與張秀才第二書》就明確寫道:“君子之于學也務為道,為道必求知古,知古名道,而后履之于身,施之于事,而又見于文章而發(fā)之,以信后世。其道,周公、孔子、孟軻之徒常履而行之者是也;其文章,則六經所載,至今而取信者是也?!盵11]1759歐陽修始終踐行自己的散文主張,創(chuàng)作了很多文道結合的佳作,被視為宋代的韓愈。雖然他詩文詞兼擅,但時人最關注的還是他的散文。貶謫滁州之前,他的散文創(chuàng)作已聞名朝野,所以他精心結撰的《醉翁亭記》甫一問世,就引起轟動。“《醉翁亭記》初成,天下莫不傳誦,家至戶到,當時為之紙貴。”[16]120“歐陽公記成,遠近爭傳,疲于摩打。山僧云:‘寺庫有氈,打碑用盡,至取僧舍臥氈給用。凡商賈來,亦多求其本,所遇關征,以贈監(jiān)官,可以免稅?!盵17]卷十九歐陽修在滁州期間作詩數(shù)量遠超文章,但是獲得文壇高度關注和評價的還是散文。會峰亭其亭其詩,雖然沒有獲得可與前三亭相提并論的文化文學聲譽,但是對構建歐陽修的文化人格形象,其作用也并非無足輕重。
其次,會峰亭高居瑯琊之巔,距離州衙較遠,使后人對它的發(fā)現(xiàn)、觀賞、維修、保護增加了難度。唐宋時期,滁州為偏遠小州,瑯琊山地處州治西南十二里,林深石險,人跡罕至。到了唐代宗大歷六年(771),太子庶子李幼卿出任滁州刺史,助建瑯琊寺,并且疏浚了瑯琊溪,開鑿了庶子泉,建造了琴臺,在瑯琊山中部形成了以瑯琊寺為中心的佛教文化建筑群,僧眾和香客人數(shù)增加,州官僚屬和游客文士也常游憩其間,但是瑯琊寺以上至山頂?shù)牡缆芬廊粵]有得到開辟。所以在唐宋時期與瑯琊山有關的詩文中,登頂之作非常少見。以韋應物為例,唐德宗建中三年(782)至興元元年(784)韋應物任滁州刺史,貞元元年(785)離開滁州,他在滁州待了將近三年,留存120多首詩歌,大多以郡齋附近及瑯琊寺周邊景物為描寫內容,無登頂之作,亦無與會峰亭相關詩作。他有《同越瑯琊山》一首,從題目上看好像登頂了,但詳味詩意并非如此:
石門有雪無行跡,松壑凝煙滿眾香。余食施庭寒鳥下,破衣掛樹老僧亡。[18]473
從詩中寫到的香煙繚繞、僧衣掛樹來看,應該還是在瑯琊寺附近。
到了宋代,瑯琊山登山路況應該得到了很大改善,王禹偁的《瑯琊山》詩中有“古臺臨海日,絕頂見江潮”兩句,他有可能登上了瑯琊山的頂峰。歐陽修知滁之后,瑯琊山有了一條從南到北通往山頂?shù)牡缆?名叫石屏路,歐陽修《瑯琊山六題·石屏路》這樣寫道:“石屏自倚浮云外,石路久無人跡行。我來攜酒醉其下,臥看千峰秋月明?!盵11]94據此可見,即便有路通向山頂,但是有興致登頂?shù)娜艘彩呛苌俚?。因?歐陽修雖然在頂峰修建了會峰亭,卻少有人知,而且之前的三座亭和三篇散文幾乎把大多數(shù)人的游賞之興吸引過去,需要歷險費力才能登臨的會峰亭就少有人問津了。
在歐陽修離開滁州將近三十年之后,會峰亭終于迎來了一位對之青眼有加的詩人,他就是在宋神宗熙寧十年(1077)至元豐三年(1080)通判滁州的韋驤。韋驤在滁州將近3年的時間,留下了130多首詩歌,在歷代吟詠滁州的詩人中首屈一指,可見他酷愛滁州山水。他尤其對瑯琊山情有獨鐘,寫下了組詩《瑯琊三十二詠》,其中就有上文提到的五絕《會峰亭》詩,其文本與《南滁會景編》所載無異。在組詩的序言中,書驤說:“予官滁踰年矣,每投隙游瑯琊山,愛賞不知厭已,雖數(shù)有篇句,然恨其池臺亭閣景物之多,而寫之不能盡,乃為三十二詠以別之。”[6]8543除了那首五言絕句,他還有一首題為《和會峰亭》的七言絕句,全詩如下:
千峰環(huán)聚翠模糊,欲卜為鄰豈易圖。且使縑綃畫將去,披觀未必后仙都。[6]8524
從詩意可以看出韋驤對會峰亭的喜愛之情,幾乎想要與之比鄰而居,并且要用上好的畫布將會峰亭描畫出來,留待以后觀賞。這是一首和詩,可見當時還有人與之同游,并有同題之作,可惜沒有留存下來。遺憾的是韋驤和他的友人都不知道建亭之人是他們的前輩,一代文宗歐陽修,不然定會增添幾分感慨。
與后代不斷重修重建的醉翁亭不同,孤立山巔的會峰亭,歷經數(shù)百年風雨侵蝕,雖經明代張舜臣、祝孟獻、屠隆等人游覽并留下詩作,但是到明萬歷四十二年(1614)知州戴瑞卿編纂《滁陽志》的時候,會峰亭已經久廢失修了,僅有殘存的廢基存在。1990年滁州市重建會峰亭,并改亭為閣,就是在這個廢基上重建的,也因此給人以會峰亭是明代建筑的錯覺。
會峰亭雖然沒有得到很好的保存,但是歐陽修的《會峰亭》詩明確告訴我們,這是他貶謫滁州期間的“第四亭”。從《醉翁亭記》的“太守醉也”到《豐樂亭記》的“與民共樂”,再到《醒心亭記》的“灑然而醒”,最后到《會峰亭》的“醉醒各任物”,展現(xiàn)了一位憂國憂民的政治家在人生最低潮時的自省、自警和自我超越。
從地域文化傳播的視角看,滁州因歐陽修的“滁州四亭”成為一座歷史文化名城,“亭文化”成為展示滁州軟實力的一張靚麗的文化名片,在對以歐陽修為代表的滁州歷史文化遺存進行挖掘、整理、傳播的時候,應該堅持去偽存真的態(tài)度,加強對地域歷史文獻的精準解讀和闡釋,不斷地充實、豐富“亭文化”的內涵,使我們做的每一項文化傳承工作都經得起歷史的檢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