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仁君
趙鐵生像是餓死鬼脫生的,他在工地上搶飯的功夫真是一絕。
隊長剛一吹響收工哨子,他就像一只槍口下逃命的野兔子,三躥兩跳地跑回民工住地。氣也不喘一下,徑直沖到灶臺前,一把撈過鐵鍬樣的大鍋鏟,盛上半碗米飯,再從另一口牛天鍋里噗地舀上一大勺子菜扣在飯上。碗里的飯菜頓時便像小山一樣高聳起來,碗沿粘附著白菜葉、粉絲條,碗底滴溜著湯湯水水。趙鐵生顧不上看炊事員老張直勾勾的眼神,轉(zhuǎn)身尋一方空地蹲下來,呼嚕呼嚕吃起來。趙鐵生這一套動作如行云流水,一氣呵成,等陸續(xù)趕回來的民工拿起碗筷,趙鐵生已開始盛第二碗飯了。
民工們在正南淮堤打壩子,推土挑擔(dān)累了一上午,早已餓得前胸貼后背。這些民工平時粗野慣了,到了工地上根本不講究什么先來后到,都想著先盛飯。二十多個民工聚齊了,圍在鍋臺前推搡著,爭搶著,吵嚷著,咒罵著,誰也不讓誰。隊長叉著腰,站在人群后面叫罵:“搶個熊嘛,不能一個一個來呀,活像一窩豬!”民工們只顧搶飯,沒人搭理他。趙鐵生端著碗,踱到隊長面前,揶揄道:“不搶,真吃不上飯呀?!标犻L氣不打一處來,劈頭蓋臉地罵道:“都是你挑的頭,你是餓死鬼投胎呀?”趙鐵生訕訕地回懟道:“俺急飯,在家也這樣,慣了?!?/p>
第一天上工地,我就被眼前民工們搶飯的場景看傻了,甚至感到從未有過的恐懼,這與在學(xué)校里老師教我們的要讓棗推梨、謙遜待人的道理擰著來,完全是兩碼事,顛覆了我的認(rèn)知。我是最后一個到工地上的學(xué)生民工。初來乍到,不知道工地上的規(guī)矩,我不敢去搶,也不屑于去搶。我初中剛畢業(yè),自認(rèn)為還沒有淪落到民工們那樣野蠻、粗魯?shù)牡夭?。盡管肚子里一陣緊似一陣的腸鳴聲高亢激烈,我仍竭力維護(hù)著那點可憐的自尊,端著空碗一直站在旁邊,傻愣愣地看著他們搶飯。
灶臺前終于安靜下來,民工們以鍋臺為中心四散開來,或蹲或站,一個個埋著頭,呼嚕呼嚕的響聲四下響起,合奏著一支撓人的樂曲,勾引著我肚子里的饞蟲。我不停地吞咽著唾液。炊事員老張向我招手,著急地說:“還不過來,沒飯了?!蔽易叩藉伵_前伸頭一看,牛天鍋里只剩鍋底一塊巴掌大的鍋巴。鍋巴黑黢黢的,如同一塊黑炭,散發(fā)出一股焦煳味。我皺著眉,遲疑了一下。老張催促道:“再不抄去,等下連鍋巴碴子都沒了,你喝刷鍋水呀?!蔽野彦伆统酵肜?,又從另一口鍋底刮了半碗菜湯,這些殘渣剩羹就是我的午飯了。我學(xué)著民工們的樣子蹲在地上,準(zhǔn)備吃來到工地的第一頓午飯。這時,趙鐵生走了過來,他的肚子早已填飽,一邊打著飽嗝,一邊用大笤帚苗子剔著牙??吹轿彝肜锏腻伆?,他不容分說劈手搶了過去,掰開一小半,把另一大半丟到我碗里。在接觸的一瞬間,我聞到趙鐵生身上有一股濃重的酸臘菜味,差點吐了。他掰開鍋巴,丟進(jìn)嘴里大嚼起來,嬉笑著說:“煳鍋巴磨食的,真香!”
趙鐵生五十來歲,中等身材,頭發(fā)蓬亂,像這深秋田埂上的一團(tuán)茅草,臉上的胡子密密匝匝,似乎個把禮拜都沒刮過,一雙鷹眼帶著點兒拒人于千里外的冷淡。趙鐵生是村里的雙女戶,女人生下大榮、二榮兩個丫頭后,肚子里就像深秋的淮河水一樣平靜下來。又過了兩年,他老婆的肚子還是沒有一丁點動靜,趙鐵生坐不住了。某天,趙鐵生仗著酒勁,一把扯住女人的頭發(fā),把她拖到巷口暴打了一頓,邊打邊鬼似的叫:“臭婆娘,打死你這個不下蛋的雞,俺趙家的香火,就要斷送到你手里了……”大榮和二榮一人抱住趙鐵生一條腿,哭著哀求:“別打了,再打俺娘就被打死了?!壁w鐵生甩開兩個女兒,雙手抱住頭,蹲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趙家絕戶了,俺是絕戶頭,伯啊娘啊,兒子給你們丟臉了呀……”打這以后,趙鐵生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樣子,在村里到處逞強(qiáng)斗狠,就像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街痞二流子。盡管如此,村里人從骨子里還是瞧不起趙鐵生,背地里都叫他“趙絕戶”。趙鐵生的兩個女兒在村里、學(xué)校里,經(jīng)常被人欺負(fù)。我和二榮同桌,小學(xué)五年里她沒少受我的氣,二榮胳膊一越過“三八”線,我就拿鉛筆尖戳她。二榮疼得哇哇大叫,我卻得意地大笑起來。二榮告到趙鐵生那里,我和伙伴們同樣沒少挨他的巴掌,回頭我們就變本加厲地欺負(fù)大榮和二榮。
趙鐵生和民工們都是一個村的,平時低頭不見抬頭見,大家是小巷里抬毛竹——你摸到我的根子,我摸到你的梢子。平日里各過各的日子,村里人很少跟趙鐵生來往,也不了解他的生活習(xí)性,更不知道他在家吃飯時的德性。到了工地,趙鐵生似乎換了一副皮囊,食欲、飯量大增,搶飯的神功簡直無人能比。趙鐵生吃起飯來好似沒有喉嚨眼一樣,三扒兩咽一碗飯就連湯帶水全部進(jìn)了肚子。隊長見了,就罵他:“賤相,干脆把脖頸剁了,直接把飯倒進(jìn)肚里算了,你就是餓死鬼投胎轉(zhuǎn)世。”趙鐵生咧嘴笑笑,跟沒事人一樣。隊長是他老叔,比他大五歲,罵得起他。
這天傍晚快收工時,趙鐵生突然感到肚子疼,他咣地一聲扔掉手推車,從工地邊的皮樹上揪下幾片葉子,然后像兔子一樣,拔腿向不遠(yuǎn)處的楊樹林跑去,眨眼間便不見了蹤影。等趙鐵生回到住地,牛天鍋里的米飯只剩鍋底上一點,手快、嘴快的民工已開始吃第三碗,稍微嘴慢的幾個民工圍在鍋臺前正準(zhǔn)備盛第二碗飯。趙鐵生拿著空碗沖到鍋臺前,嘴里罵罵咧咧,抬手把搶飯的幾個民工拉到旁邊,呸地一聲朝鍋里吐了一口唾沫。幾個民工都愣住了,一齊把憤怒的目光投向趙鐵生,恨不得把手里的空碗砸到趙鐵生亂草一樣的腦袋上。隊長粗野地罵了一句什么,揮揮手里的筷子,讓民工們退到一邊。幾個民工看了隊長一眼,最終還是忍住了,跟這樣的無賴較真有什么意思,他再逞強(qiáng)也是一個絕戶頭。
趙鐵生似乎沒有看到這一切,鍋臺前只剩他和嚇傻了的老張。趙鐵生從老張手里奪過搪瓷缽子,操起大鍋鏟,將附著自己唾沫的米飯全都盛到搪瓷缽,又從旁邊鍋里將剩下的白菜粉絲湯一滴不剩地舀到缽子里,用筷子拌了兩下,轉(zhuǎn)身蹲到馬燈的暗影里。呼嚕呼嚕的吃飯聲很響地傳過來,刺激著我和在場幾個民工的耳膜。我吃飯嘴慢,和那幾個民工一樣,也沒搶到第二碗飯,只湊合半飽。天無絕人之路,好在鍋臺邊還有一筐準(zhǔn)備明天做菜的辣蘿卜,我和幾個沒有吃飽飯的民工,只得啃兩個辣蘿卜充饑。趙鐵生吃下滿滿一大缽子飯菜,心滿意足地笑了。他把空缽子扔到牛天鍋里,一邊打著飽嗝剔著牙,一邊借著燈光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別過臉去,心里罵道:“自私,不講一點顏面?!?/p>
秋末冬初時節(jié),工地上的夜晚有了些寒意。二十多個民工擠在三間民房里,都一順頭地睡在地鋪上,但被單下的稻草墊子很薄,夜里依然很冷。半夜時我醒了,又冷又餓,肚子里嘰里咕嚕地叫,眼前晃動著白花花的大米飯。我翻來覆去睡不著,在被窩里烙起了大饃。饑餓的滋味真不好受,我長到十八歲還沒遭過這個罪。窸窣的響聲,驚動了睡在我旁邊的趙鐵生。他翻過身,從稻草團(tuán)成的枕頭下摸出一個紙包來,在黑暗中摸索著遞給我,壓低聲音說:“晚上吃飯時,俺沒真吐唾沫,只假呸了一口,誰讓他們不給俺留飯。這飯團(tuán)是干凈的,給你留的,吃吧。”我和趙鐵生緊挨著睡,這下又聞到他嘴里散發(fā)出的那股濃重的酸臘菜味。奇怪的是,這會兒我沒有反胃的感覺,只想著紙包里的飯團(tuán)。我用被子蒙上頭,在被窩里撕開紙包,幾口便將飯團(tuán)吞進(jìn)肚子里。吃完飯團(tuán),胃里總算舒服了一些,盡管飯團(tuán)是冰涼冰涼的,但我分明感覺到,這飯團(tuán)里似乎還帶著趙鐵生的體溫。
十月小陽春,天朗氣清,太陽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工地上紅旗招展,人聲嘈雜,高音喇叭里播放著流行歌曲,到處呈現(xiàn)著一派大修水利的火熱場景。我身體瘦弱,又剛出校門不久,工地上繁重的體力活讓我有些吃不消,骨頭像散了架一樣,手上磨出三個大水泡,貼身的衣服早已汗透,連續(xù)多天沒洗澡,身上散發(fā)出難聞的氣味。這些我都能忍受,最要命的是,到工地后一直沒吃飽過,我搶不過那些如狼似虎的民工們,他們搶飯時不顧一切的強(qiáng)悍勁讓我膽寒,也讓我恐懼。在這方面,我只能示弱,盡管我干活時體力也遠(yuǎn)不如他們,但我沒有像趙鐵生那樣耍奸偷懶,渾水摸魚。我丟不起那個人。
終于盼到歇工的時間。我咣地扔掉那個笨重的手推車,一屁股坐到堤坡上,喘著粗氣,勞保鞋里灌滿了泥沙,也懶得去倒,身子一歪,便倒在松軟的沙土上打起盹來。太陽曬在身上暖暖的,我的眼前又晃動著白花花的米飯,這時候要是能吃上一碗,該多好啊。不覺間,我的嘴角流下一絲口水來?!皠e受涼了?!币粋€聲音傳來,嚇得我一哆嗦。我睜眼一看,趙鐵生不知什么時候已站到我旁邊。趙鐵生昨天晚上給我的那個飯團(tuán)救了我的命,不然哪能撐到現(xiàn)在,我心里忽然對他有了一絲好感。趙鐵生坐下來,從褲兜里掏出一支皺巴巴的紙煙,劃著火柴點上,深吸一口,吐出一個大大的煙圈,瞇著眼對我說:“汗沒干透,涼風(fēng)一吹,容易感冒發(fā)燒,你這小身板可遭不住?!蔽易饋?,不想說話,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不遠(yuǎn)處的楊樹。趙鐵生又吐出一個煙圈,眼也瞄向楊樹林,說:“工地上,各色各樣的人都有,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吃飯不搶不行。不能讓,一讓你就吃虧。”頓了頓,趙鐵生接著說:“你剛出校門,不懂工地上集體生活的規(guī)矩,吃大鍋飯就這樣,不能講啥風(fēng)格。你跟他們講情面,他們不給你留面子,你讓他們,他們不讓你。惡人就要惡人磨,你得想想點子對付他們?!壁w鐵生又吐出一個煙圈,四下里看看,忽然壓低聲音神秘地說:“俺告訴你一個小訣竅,收工時手腳要麻利些,先到先得,手慢吃不著。盛飯時先盛小半碗,三扒兩咽吃完了,趕緊去盛第二碗。記住,這第二碗一定要盛滿,再用鍋鏟拍實,要拍得蒼蠅拄拐棍都上不去。有了這實實在在的一碗飯,后面搶得到搶不到也就無所謂了,反正也快吃飽了……”第一次聽趙鐵生說這吃大鍋飯的秘訣,我如墮五里霧中,聽得一愣一愣的,難怪趙鐵生每次吃飯都那么麻溜,原來他有秘不告人的絕招。我心里說,這個趙鐵生呀,干活不行,搶飯吃倒有一手。
隊長吹響了收工哨子,一丈開外的趙鐵生給我打了一個手勢,我心領(lǐng)神會,立刻來了精神。我跟在趙鐵生屁股后面,像受驚的野兔子一般,撒腿往住地跑。等隊長和其他民工嘻嘻哈哈、磨磨蹭蹭往回走的時候,我和趙鐵生已將碗筷抓到手里。趙鐵生神速地盛好飯菜,退到一邊吃起來,我按照趙鐵生教我的方法,盛飯,打菜。炊事員老張站在一旁,乜斜著眼看我,眼神怪怪的。我裝作沒看見,只顧呼嚕呼嚕地吃。等民工們摸到碗筷在鍋臺前爭搶著打飯的時候,我和趙鐵生已是第二碗飯下肚了。這頓飯,是我到工地二十多天來吃的第一頓飽飯,讓我對趙鐵生有了點好感,甚至還有幾分感激。飯后,我和趙鐵生坐在稻草堆上,看其他的民工吵嚷著搶飯,像看一出大戲。我一邊打著很響的飽嗝,一邊學(xué)著趙鐵生的樣子,用大掃帚苗子剔著塞在牙縫里的白菜葉。
隊長因為工地上的事晚回來一會兒,等他拿起碗來一看,牛天鍋里的米飯已經(jīng)盛完了,只剩鍋底一塊巴掌大的煳鍋巴。隊長罵了一聲,搖搖頭,極不情愿地抄起鍋巴放進(jìn)碗里,又從另一口鍋里刮了半碗白菜湯,端著碗一屁股坐在趙鐵生旁邊,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滿地說:“又是你挑的頭吧,老實孩子都讓你給帶壞了。你個大老爺們,可講鼻子二面的臉了,好歹給旁人留一碗飯吃?!壁w鐵生嘟囔一句:“怕熊哩,俺是絕戶頭,不怕聚不上兒媳婦。再講了,俺急飯,在家就這樣,這有啥錯呀!”隊長拉長了臉,生氣地說:“你沒錯,俺錯了,行吧!”說罷,猛地站起身來,端著碗氣咻咻地走了。
趙鐵生看著隊長的背影,咧嘴詭異地笑了一下,然后從褲兜里摸出一支皺巴巴的紙煙,劃著火柴點上,深吸了一口,吐出一大串煙圈來。他扭過頭,對我說:“俺沒兒子,你做俺的養(yǎng)老女婿吧,俺把二榮許給你,咋樣?”趙鐵生突然說出這沒頭沒腦的話,我一時愣住了,臉?biāo)⒌匾幌录t到脖子根,搓著手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趙鐵生看我窘迫的樣子,突然放聲大笑起來,幾個吃飯的民工疑惑地看著他笑,不知道這“趙絕戶”又遇到啥高興事了。
六年后的秋天,我娶了二榮,趙鐵生成了我的老丈人。結(jié)婚那天,趙鐵生當(dāng)著我和二榮的面說:“現(xiàn)在不用打壩子了,也用不著搶飯吃了。往后過日子,你們該搶的還要搶,搶來的飯吃著才香。還有,你們得給俺生一個帶把的外孫子……”我和二榮對視一眼,羞赧地笑了。這時,我忽然感覺趙鐵生嘴里那股酸臘菜味,淡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