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辰

閱讀《七月的紅山楂》總能讓人想起些什么，整篇小說充滿了一種回憶的色調(diào)，它會在讀者進入文本的剎那再造一重空間，讓讀者在記憶之中品味那些隱藏在平靜生活背后的苦與甜，只是無論如何，那些曾經(jīng)被有意或無意錯過的人或事卻再也回不來了。

我們之所以會一再錯過一些事，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這些事本身就不能成為一個故事：一個七月的午后，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一些作畫的工具和一排山楂樹，這樣的組合就注定了在此時此地不可能有什么轟轟烈烈的事情發(fā)生，然而，如果仔細思量，我們的人生不正是由這些數(shù)不清的無事之事匯聚而成的嗎？人的一生中，轟轟烈烈能有幾次，真正讓我們的生活豐滿而充實的，甚至能夠影響到我們?nèi)松呦虻?，可能正是這些看似無足輕重的“無事之事”。

在《七月的紅山楂》中，主線情節(jié)只不過是在機緣巧合下林茜教侯青畫畫的故事，讀者很難從中概括出什么“主旨”或者“思想”，然而，這就是記憶本身，這正如一開篇時提到的那條被裝進竹簍中的鯽魚和水，隨著時間的流逝，水漸漸地漏走，最后只剩下了那條鯽魚。這條鯽魚便是記憶本身，它就是它自己，是圍繞著它自己的整個宇宙的中心，它靜靜地躺在那里，它不代表任何意義，但是它就是所有的意義。

在《七月的紅山楂》中，作者似乎有意識地在營造一個屬于記憶的空間，他在沿著時間線索敘述主要情節(jié)時不斷帶領(lǐng)讀者走進記憶之中，侯青父母的去世成為一條貫穿小說前后的暗線，很多讀者也許會在閱讀全文后質(zhì)疑作者為何不去寫侯青父母去世的細節(jié)，分明在閱讀時能夠感覺到侯青父母因火災喪生的背后似乎還隱藏著什么秘密，這些秘密就寫在爺爺接到的那封信里，就隱藏在侯青的心靈創(chuàng)傷之中，但是，這些對于侯青的記憶而言也許并不那么重要。無論如何，侯青的父母去世了，這件事影響了侯青的情緒、性格乃至命運，但是，作者就將這件事輕輕地放在了文本中，似乎波瀾不驚，但卻深深影響著這個“無事之事”。這可能正是人生的本相，那些平靜如水的生活之下，總會有一件或幾件事情，只要稍微被想起便能引發(fā)一絲絲的震動，這震動一般是微小的，甚至在水面上根本看不到任何漣漪，但是，這震動確是發(fā)生了，即使它不能被肉眼所觀察。這也正是“無事之事”之所以能夠稱之為“事”的原因，“無事之事”終究還是“事”，它源自記憶空間在現(xiàn)實語境中的攪動，并終究會把這些攪動納入自身，成為前進的動力。正如小說中的林茜，在侯青的回憶中，“她的身上帶著光”，而在初見時，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同齡女孩。

《七月的紅山楂》是一篇有關(guān)“無事之事”與記憶空間的小說，也是一篇有關(guān)約定的小說。林茜最終也沒有等到秋天，更沒有吃到侯青爺爺做的山楂糕，而侯青在十月山楂成熟的時候也終究沒有回到那些曾經(jīng)結(jié)著青澀山楂的山林。這不由讓人想起里爾克和茨維塔耶娃的約定：“別拖至春天”，也許美好的約定大多沒有一個好的結(jié)局，林茜和侯青的約定似乎也是如此，但是，如果仔細品味小說的結(jié)尾，侯青也許正在實踐著他與林茜的約定，當侯青在認真地捻著畫筆，林茜回來了，這個林茜仍停留在那個七月的午后，停留在他們的約定之中，這個約定是記憶空間的地標，侯青無論何時回望，都能找到那些尚未成熟的山楂以及執(zhí)著于將那些山楂提前染紅的女孩。這便是“無事之事”中的“事”，它不是關(guān)于過去的“舊事”，也不是有關(guān)未來的“預言”，而是伴隨著主人公成長而不斷變化發(fā)展著的人生。

在《七月的紅山楂》中，作者對“閑筆”的運用也頗吸引人注意：一上來寫“山塢的香樟”，接下來寫腿上的甲蟲，再是山溪，最后才是寫到了畫山楂樹的女孩；在寫林茜教侯青畫畫時也主要將筆墨放在了學畫的細節(jié)上，通過細節(jié)展示出的仍然是山間的風景。這樣“閑筆”的運用竟讓這篇出自年輕作者之手的小說有了一些名家的味道。寫短篇小說，對謀篇布局的設(shè)計顯得尤為重要，而在這篇小說中，作者不惜將大量篇幅交給了這些“閑筆”，本身就顯示出了他對自己創(chuàng)作的信心?！伴e筆”不閑，對于這樣一個建立在回憶空間基礎(chǔ)上的“無事之事”，也許閑筆所暈染出的氣氛要比敘事內(nèi)容本身更為重要，整篇小說的氛圍是靜穆而統(tǒng)一，像是一幅畫，看上去是靜止的，而其中卻蘊含著巨大的情感力量，就這點來說，作者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

讀者往往想從一部小說中讀出什么意義、讀出什么思想，然而，也許真正珍貴的東西無關(guān)于敘事，那是一種情緒，是一種由記憶空間延展而成的平靜，一切看似并無太大改變，然而一切早已與先前千差萬別，那些錯過的事、錯過的人其實都沒有離去，他們就生活在我們的情緒里，生活在我們的生活中。正像那些山上的山楂，自這年之后，它們總是在七月間便成熟了，紅紅的，掛在侯青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