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亮

周恩來在閱讀外文報紙。

在赴法勤工儉學期間，蔡暢多次跟同伴們提到，周恩來“全身都是聰明”。這種聰明，外在的表現(xiàn)之一，是機敏的口才。幾乎所有認識周恩來的人，都對他的語言才能表示嘆服。

歷史學者胡長明在《大智周恩來》一書中寫道，周恩來是古今中外罕見的語言天才，言辭柔中帶剛，綿里藏針，其論理、氣度和分寸感折服了所有的談判對手。

在革命生涯里，周恩來面對過很多敵人，日本人、國民黨，甚至是黨內(nèi)的分裂者。每一次短兵相接，都包藏著極大的風險。

1928年5月，周恩來和鄧穎超化裝成一對商人夫婦，由上海乘日本輪船去大連。輪船剛?？看筮B碼頭，他們正準備上岸，上來幾名日本駐大連的水警，對他們進行盤問。

“你是做什么的？”警察問。

“做古玩生意的?！敝芏鱽泶鸬?。實際上，他和鄧穎超的箱子里一件古玩也沒有。

“做生意為什么買那么多報紙？”

“在船上沒事可以看看。”

“你們要到哪里去？”

“去吉林?！?/p>

“到東北干什么？”

“去看舅舅?！?/p>

這幾個人還是不太放心，把周恩來帶到水上警察廳。在那里，他們又詳細詢問周恩來出生年月日、學歷、職業(yè)等。周恩來鎮(zhèn)定沉著地一一作了回答。

經(jīng)過這么一番盤查，日本警察仍沒有消除懷疑，在這對夫婦乘火車到長春途中，派便衣跟蹤，就坐在他們對面。周鄧二人跟他們聊了幾句，就識破了他們的身份。

在長春站下車時，一個日本便衣拿出名片遞給周恩來。周恩來應(yīng)當立即回名片?？伤麤]有。他假裝找名片?！班蓿∥业拿瑳]有裝在口袋里，還在箱子里呢！很對不起?！闭f著便要去取。對方見他如此從容，只好說：“不必，不必了?！?甩掉盯梢，周鄧二人終于平安越過國境，到達莫斯科，參加在那里舉行的黨的六大。

1936年11月，周恩來代表已到達陜北的中央中央來到甘肅河連灣一帶，迎接紅二、四方面軍。此時，紅四方面軍領(lǐng)導人張國燾雖已北上與黨中央會師，但內(nèi)心仍不堅定。紅四方面軍中一些反對張國燾的干部和戰(zhàn)士仍遭受張國燾的殘酷迫害，時任紅四方面軍總政治部秘書長廖承志就被他開除了黨籍，還被關(guān)押起來。

與紅四方面軍會合后，周恩來四處打聽受張國燾迫害的干部下落。有一天，他在路上剛好遇上了被押送至某地的廖承志，施妙計將他解救。

1936年，周恩來在陜北保安縣。

“我正在躊躇的時候，周恩來同志走過來了，看見我被押送著，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若無其事，也沒有說話，但同我緊緊地握了手。當天晚上，周恩來同志派通訊員找我到司令部去。我進屋后看見一大屋子人，張國燾也在。張國燾明明知道周恩來同志認識我，卻陰陽怪氣地問：‘你們早就認識嗎？’周恩來同志沒有直接回答他，卻轉(zhuǎn)而厲聲問我：‘你認識錯誤了沒有？’‘認識深刻不深刻？’‘改不改？’我都一一作了回答。周恩來同志便留我吃飯。吃飯時，周恩來同志只和張國燾說話，也不再理會我。吃過飯就叫我回去。我敬了一個禮就走了。周恩來同志考慮問題很周到，斗爭藝術(shù)很高超，如果他不這樣問我，當天晚上我就可能掉腦袋。自從周恩來同志把我叫去以后，我的待遇明顯改善，不久，我就被釋放了?！敝钡?0世紀80年代，廖承志仍對此記憶猶新。

1943年7月初，駐扎西安的國民黨軍高級將領(lǐng)胡宗南接到蔣介石密令：閃擊延安。恰在此時，周恩來和鄧穎超從重慶回延安，路過西安。胡宗南是黃埔軍校一期學生，提出宴請老師周恩來，背地卻又下令：對周以師禮相待，多敬酒，最好把他灌醉，再做圖謀。

潛伏在胡宗南身邊的熊向暉，把消息傳遞給了周恩來，讓他提防。

宴會開始后，時任第八戰(zhàn)區(qū)政治部主任的王超凡致歡迎詞：“請在座的黃埔同學敬周先生三杯酒。”并說：“這第一杯，祝領(lǐng)導全國抗戰(zhàn)的蔣委員長身體健康！”周恩來笑道：“我作為共產(chǎn)黨員，愿意為領(lǐng)導抗戰(zhàn)的蔣委員長干杯。各位都是國民黨員吧？也請各位為毛澤東主席的健康干杯！”

胡宗南、王超凡等人愣住了。周恩來見狀接著說：“看來各位有難處，我不強人所難，這杯酒還是免了罷?！边@樣，他和胡宗南談起話來。

胡宗南又示意王超凡安排國民黨將領(lǐng)的夫人們敬酒，其中一人領(lǐng)頭道：“周先生，我們雖然未進過黃埔軍校，但都知道周先生在軍校當政治部主任時曾倡導過黃埔精神。今天，為了發(fā)揚黃埔精神，我們每人敬周先生一杯！”

周恩來打趣道：“各位夫人都很漂亮，這位夫人的話說得更漂亮。我想問問大家的是，我倡導的黃埔精神是什么？誰說得最好，我就同她干杯?！?/p>

夫人們也愣住了。胡宗南只好打圓場：“今天我們只敘舊誼，不談?wù)??！闭f著說著，國民黨一眾將領(lǐng)又以黃埔學生名義挨個敬酒，周恩來立即拿胡宗南的“不談?wù)巍表斄嘶厝?，還和他們一一握手，詢問他們的姓名、職務(wù)、黃埔?guī)灼诘摹Ｋ麄兓刈鶗r，一個個竟還挺高興。

多年后，熊向暉回憶道，如果拋開不同的政治見解，當天的所有人，包括胡宗南都被周恩來的言行舉止所折服。一場圖謀，被周恩來消弭于無形。

新中國成立后，周恩來擔任政務(wù)院（1954年改名國務(wù)院）總理兼外交部長。在外交舞臺上，周恩來靈活機動的本領(lǐng)更加高超。美國前總統(tǒng)尼克松在《領(lǐng)袖們》一書中專門用一章寫周恩來：“周的機敏勝過我認識的任何一位世界領(lǐng)導人，而且明顯帶有中國人的性格特征?！薄霸谡勗捴校芗氈碌貐^(qū)分詞義的細微差異；在談判中，他迂回地繞過可能引起爭論的地方；在外交上，他有時通過看起來瑣屑的事件來傳達重要的信息。”

2022年9月，周秉德（右）與沈清在北京參加紀念柬埔寨太皇西哈努克誕辰100周年座談會。

中央黨史和文獻研究院研究員曹應(yīng)旺以極其敏感的邊界問題為例說，1960年4月19日，周恩來離開緬甸首都仰光，到達印度新德里，開啟訪問印度之行。此行的一個重要議題就是討論邊界問題。行前，緬甸總理吳努對他說，你去印度，“是一個很勇敢的決定”。周恩來答道：“為了國事，任何地方也可以去。”

“這次訪問火藥味十足?！辈軕?yīng)旺告訴《環(huán)球人物》記者，印度方面提出一個挑釁性的問題：“西藏是什么時候成為中國領(lǐng)土的？” 周恩來答道：“西藏自古就是中國的領(lǐng)土。遠的不講，至少在元代，它已經(jīng)是中國領(lǐng)土的一部分了?！庇》饺藛T說：“時間太短了?！敝芏鱽砬擅畹鼗負舻?，中國的元代離現(xiàn)在已有700來年的歷史了，如果這都短的話，那么美國建國到現(xiàn)在還只有100多年的歷史，是不是美國就不成為一個國家了？這顯然是荒謬的。印方被駁得啞口無言，會談席上的一名印度官員沮喪地說：“中國總理是雄辯的。”

離開印度之后，周恩來接著訪問了尼泊爾。在與尼泊爾首相柯伊拉臘會談時，周恩來也談到了邊界問題，特別是珠穆朗瑪峰的歸屬問題?？乱晾D主張：“北邊的山坡屬于中國，南邊的山坡屬于尼泊爾，邊界線劃在山頂上。就我來說，是可以在這個基礎(chǔ)上解決問題的，但是，我需要時間來教育人民?！敝芏鱽硗鈱Ψ教岢龅慕鉀Q辦法，說既然需要時間，那么可以等一等。

1961年1月，周恩來在緬甸總統(tǒng)府出席互換中緬邊界條約批準書儀式。

1955 年4月，周恩來在萬隆會議上發(fā)表講話。

第二天的記者招待會上，美國記者問道：“關(guān)于珠穆朗瑪峰的問題，在這次會談中是否已作出了決定？您剛才的話，是否意味著由中尼兩國平分這座山峰，尼泊爾是否同意？”周恩來答道：“無所謂平分。我們還要進行友好協(xié)商。這座山峰把我們兩國緊緊地聯(lián)結(jié)在一起，不是你們所說的把我們兩國分開！”一詞之差，含義迥異。

周恩來侄女周秉德之子、北京大鸞翔宇慈善基金會理事長沈清正在做一項聯(lián)結(jié)中尼友誼的工作?！澳岵礌栍幸蛔虒W樓叫‘悲憫樓’，是周總理訪問尼泊爾時捐建的。不幸的是，這座樓在2015年地震中損毀了，我們進行了捐建，打算在這里開展尼泊爾青年的農(nóng)業(yè)技能培訓。新的‘悲憫樓’奠基時，尼泊爾的副總統(tǒng)、前總理、議長等領(lǐng)導人都來了，向我們表達對周總理的懷念和欽佩。外交場合的佳話，不僅僅是當時的精彩，更是留給后來人的豐厚情誼?！?/p>

1955年4月，廖承志作為中國代表團顧問，陪同周恩來一起參加了萬隆會議，再次見證了周恩來的過人才智。中國僑聯(lián)顧問、原副主席唐聞生曾擔任周恩來的翻譯，她向《環(huán)球人物》記者談起周恩來的風采時，也著重提到了萬隆會議。

“當時，周總理做完急性闌尾炎手術(shù)不到一個月，還沒有痊愈。對這一歷史上首次由亞非國家發(fā)起、沒有西方殖民者參加的國際會議，總理很重視。而美國是不想讓這次會議開成的，在幕后策劃著破壞會議?！碧坡勆f，4月19日會議開幕后，有多個國家的代表對共產(chǎn)主義及中國進行了攻擊。在這種情況下，中國代表團本來被排在第二天上午第一個發(fā)言，周恩來果斷放棄了這個機會，他想再觀察一下對手怎么出招。果然，20日上午的會議快結(jié)束時，又有人不點名地猛烈攻擊共產(chǎn)主義。

“周總理原來是準備了發(fā)言稿的，他隨機應(yīng)變，決定把發(fā)言稿以書面形式散發(fā)給與會代表，利用中午休會的時間臨時做一個約2000字的補充發(fā)言提綱?？偫砜谑?，時任總理助手兼英語翻譯的浦壽昌同志筆錄?？偫沓隹诔烧?，沒有多長時間，新的發(fā)言稿就出來了。浦壽昌寫完一張紙就撕給翻譯一張，讓翻譯抓緊時間。等到搞完，趕緊吃了午飯，下午的會議就快開始了?！碧坡勆f。

下午的會議上，輪到周恩來發(fā)言了。全場都在屏息等待他的聲音。周恩來從容走上講臺，說的第一句話是：“中國代表團是來求團結(jié)而不是來吵架的?！苯忉屃诉@句話后，他又說了一句：“中國代表團是來求同而不是來立異的?！彼M一步解釋道：“在我們中間有無求同的基礎(chǔ)呢？有的。那就是亞非絕大多數(shù)國家和人民自近代以來都曾經(jīng)受過、并且現(xiàn)在仍在受著殖民主義所造成的災(zāi)難和痛苦……”

“這兩句話非常重要，說到了很多與會者的心坎里，會議的氛圍頓時為之一變?！辈軕?yīng)旺說。

“當時，西方有些人仿照‘鐵幕’之說，認為中國存在‘竹幕’，意指阻礙思想、信息和人員交流的一堵無形的墻。周總理在會上做了公開回應(yīng)——我們歡迎所有到會的各國代表到中國去參觀，你們什么時候去都可以。我們沒有竹幕，倒是別人要在我們之間施放煙幕?！碧坡勆f。

會議現(xiàn)場的美國記者鮑大可聽完了這18分鐘的發(fā)言，也聽到了隨之響起的潮水般的、長時間的掌聲和歡呼聲，他不得不感嘆道：“周恩來善于等待時機的外交才能簡直是登峰造極。他在長期靜觀之后，在辯論幾乎已經(jīng)陷入僵局的時候脫穎而出，成為會議的明星，成為排難解紛、平息爭端、帶來和平的人物。從這一刻開始，究竟哪一個人的品格才能左右大局就再也沒有疑問了，那就是周恩來。周恩來并不打算改變?nèi)魏我粋€堅持反共立場的領(lǐng)導人的態(tài)度，但是他改變了會議的航向?！?/p>

1960年8月30日，周恩來在北京密云水庫與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交談。

多年后，浦壽昌回憶道：“我從來沒有看到過那么好的發(fā)言，既有原則性又有說理性，擺事實講道理，對于所有的攻擊都一一答復(fù)，可是沒有謾罵，指導思想就是最后很有名的一句話：求同存異。”

很多人可能不曾留意到，周恩來的外語水平非常高。

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1936年造訪延安時，見到的第一位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人就是周恩來?！八呱锨皝?，用溫和文雅的口氣向我打招呼：‘哈羅，你想找什么人嗎？’他是用英語講的！他講英語有點遲緩，但相當準確。”

2023年2月，中國僑聯(lián)顧問、原副主席唐聞生在北京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本刊記者 侯欣穎 / 攝）

唐聞生成為周總理的翻譯時，有翻譯界的前輩熱心告訴她：“給周總理當翻譯要小心，因為稍有不慎，就可能被他糾正?！北热缯f，1957年訪問尼泊爾時，在招待會上，尼方贈送給周總理一尊釋迦牟尼像，周總理表示感謝。譯員在翻譯時，使用了一個通常指物的關(guān)系代詞which，用來指代釋迦牟尼像，周總理當即用一個通常指人的關(guān)系代詞whom做了糾正。事后，他對大家說：尼泊爾是一個佛教國家，你們在這方面應(yīng)該特別注意。

1970年11月20日，周恩來與翻譯人員座談時，當場問唐聞生：“拉美在領(lǐng)海權(quán)問題上有14個國家同美國正在進行斗爭，具體是哪14國？”唐聞生一時說不全，周恩來馬上就按照地理順序從東到西說出這14個國家的名字，還列舉了另外未公開表態(tài)的7國國名，接著說：“今天的報紙不是登了嗎？你報紙也不看，地圖也不記，你的基本功不夠?！薄懊飨瘜W打仗，就是從中國地圖學起，是苦練出來的。這個苦功非練不可。你們當翻譯，要下苦功夫把地圖背熟才行。”

“他既能指出錯誤，還能糾正錯誤，還告訴大家怎么去改進，并幫著改進，能不服嗎？”直到今天，年屆八旬的唐聞生仍感慨道。

除了英語，周恩來早年留學日本，學會了日語。1963年，周總理會見日本貿(mào)易界訪華團時，詢問全日空公司總裁岡崎嘉平的兒子岡崎彬：“你會不會說普通話？”岡崎彬答：“不會?！敝芸偫頁Q了英語問他：“你會說英語嗎？”岡崎彬答：“會說一點兒。”于是周總理再換上日語說：“我的日語忘光了?！闭f完哈哈笑了一聲?？蛇@日語說得清清楚楚，讓岡崎彬大吃一驚。

周恩來在法國勤工儉學，法語也有一定基礎(chǔ)。曾多次擔任周恩來阿爾巴尼亞語翻譯的范承祚曾回憶，有一次因過度疲勞，他在宴會期間迷糊了幾十秒鐘，沒有及時翻譯。周總理沒有把他叫醒，而是自己用法語對阿爾巴尼亞外賓說：讓他休息一會兒吧。

1939年，周恩來胳膊受傷后，到蘇聯(lián)養(yǎng)傷，其間學習了俄語。1954年，周恩來在莫斯科參加一個酒會。當時在場的有赫魯曉夫、莫洛托夫、米高揚等蘇共政治局成員，還有英、印等國使節(jié)。當周恩來用英語向米高揚祝酒時，米高揚有點不滿：“周，你為什么不說俄語，你的俄語很流利嘛！”周恩來說：“那你怎么不說中文呢？”

1962年，外交部在一份報告中，將英、俄、法、西（班牙）、阿（拉伯）以外的語種通稱為“小國語”。周恩來把文中三處“小國語”一詞逐一改為“非通用語”，并批示：“今后不準再稱‘小國語’。”

這份報告是外交部干部叢文滋起草的，他看了總理的批示，深受觸動和教育?！斑@體現(xiàn)了總理尊重小國、堅持大小國家一律平等的思想。從此，外交部正式文件中就不再使用‘小國語’這種稱呼了?！?/p>

“‘以大事小’是周總理重要的外交智慧，他向來主張大小國家一律平等，做人也是這樣，所以他在黨內(nèi)外、國內(nèi)外有那么多好朋友?！辈軕?yīng)旺說。

在1952年的一次使節(jié)會議上，周恩來明確說：“對亞非國家，我們應(yīng)當有‘以大事小’的胸懷，要尊重他們的民族自尊心和民族感情?！庇幸淮?，周恩來的機要秘書陳浩把這件事告訴了曹應(yīng)旺，曹應(yīng)旺認為，“以大事小”思想深刻，意義重大，就查這話出自哪里，一查得知是出自《孟子》。

“習近平總書記在慶祝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100周年大會上提出，要把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具體實際相結(jié)合、同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相結(jié)合。今天我們回看周總理‘以大事小’的例子可清晰地感受到，包括周總理在內(nèi)的中國共產(chǎn)黨人，一直是‘兩個結(jié)合’的優(yōu)秀代表。”曹應(yīng)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