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貝
01
初春的午后,和煦的陽光從窗戶外傾瀉下來,鋪在綠色的實驗臺上,像是白色的鋼琴鍵。鐘表嘀嗒響著,實驗室里只有機器的噪音與它短暫地和鳴。
“嘀——”電泳儀發(fā)出尖銳的結(jié)束聲,歐陽玲迷迷糊糊地睜開雙眼,胳膊被頭壓得有些發(fā)麻。她湊近儀器端詳,電泳條帶似乎是理想的樣子,一顆懸著的心這才落地。
戴手套、拆板、取膠、染色,整套流程一氣呵成。染色要25分鐘,吃飯是來不及了,歐陽玲打算先去買杯熱橙汁暖暖胃。
最近的教學樓里就有自動售賣機。歐陽玲走在路上,看到那些光禿禿的灌木叢不知何時已經(jīng)綴滿了綠色的嫩芽。也許是待在實驗室里太久了,她竟有種“王質(zhì)爛柯”的感覺。
教學樓里也格外安靜,教室里零零散散地坐著一些還在用功或是趴著小憩的學生。
歐陽玲接好飲料后低頭走著,正想著實驗報告的內(nèi)容,突然從拐角處沖出來一個人,一下子跟歐陽玲撞在一起,歐陽玲手一松,那杯橙汁“嘩”的一下灑了。
“哎呀,對不起對不起,沒燙著你吧?”撞到歐陽玲的女生漲紅了臉,歐陽玲注意到她手上拿著好多東西——一塊畫板、一袋素描紙、一盒鉛筆,手指上還掛著一卷膠帶。
那杯橙汁濺在了女生的畫板上,上面貼著一幅素描。
“這個……”歐陽玲用手指了指那個被打濕的“正方體”。
“哦,這個呀,沒事,是上次畫的?!迸α诵Γ氨緛砭筒缓每?,所以無所謂了。對了——果汁,我賠你一杯?!?/p>
女生十分艱難地從一堆“裝備”中抽出手指按下了自動售賣機的按鈕,歐陽玲自然地接過她手中的重物,那幅素描再次映入眼簾。
一組再普通不過的幾何體靜物,雖然造型不夠干脆,陰影不夠分明,但看得出來畫得很用心,每一根線條的排布似乎都經(jīng)過深思熟慮。
歐陽玲的學校是沒有藝術(shù)系的,大概今年新開設了拓展課。
歐陽玲以前也學過素描,她不禁想到,如果自己的拓展課學分沒有修完,會選擇素描嗎?
越是喜歡的東西,一旦放下,重新拾起會越難吧。
歐陽玲主動幫女生把東西放在了素描教室。這間教室很大,光線也很好,畫架擺布得很隨意,角落里堆放著一些石膏體。
落在地面上細碎的鉛筆屑,在陽光照射下像一塊塊黑色的碎鉆。
很多年之前,歐陽玲學素描的那間教室沒有這么大,大家畫畫的時候畫板很容易撞到對方,一卷膠帶可以傳到所有人手里。
鉛筆劃過紙面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你甚至能辨別出來他們畫到了哪一步。
那時候的春天卻像夏天一樣熱烈。
02
歐陽玲學素描,其實是很自然的事情。小學時候在畫畫比賽中拿過獎,被老師介紹來畫室學習。
歐陽玲也的確很有天賦,學什么都很快,不管是幾何體還是靜物,都是同期生里完成得最出色的。
但歐陽玲偏偏有一項基本功做不好,那就是——削鉛筆。
畫素描的鉛筆必須手工削,轉(zhuǎn)筆刀削出來的筆尖不僅不耐用,筆觸也不好。
歐陽玲看別人削鉛筆的時候,木屑被刀片溫柔地卷起,像落葉一樣片片飄落,黑色的墨芯均勻、光滑,甚至能看到清晰的紋路。
反觀自己削出來的鉛筆,像根燒火棍一樣難看。這哪是削鉛筆,這分明是處鉛筆以砍頭之刑。
“喏,用我的吧。”
每次看到歐陽玲慢吞吞地在磨“燒火棍”,羅紀軍都會把自己削好的鉛筆遞到她面前。
對比之下,羅紀軍削好的鉛筆簡直就是藝術(shù)品,不長不短的墨芯,干干凈凈的筆尖,整齊地擺放在筆盒里。他還會用紙疊一個方形的盒子,用來裝鉛筆屑,就像爸爸們用的煙灰缸。
羅紀軍看上去干凈整潔,畫畫風格也如此,利落明快。他幾乎每次都是班里最快起好造型、開始上色的人。
只有一樣東西與他不太相符——畫板。
歐陽玲和大部分同學的畫板都是空心的,比較輕,顏色是暖暖的米色或紅色,材質(zhì)十分均勻,即使留下了鉛筆痕也可以輕易擦去。
羅紀軍的畫板卻是實木的,又大又重,上面沾染的顏色泛著綠,四角還有圖釘戳的小孔,有種剛出土的青銅文物的感覺。
不過,羅紀軍很喜歡自己的畫板,他說:“秀才有寫慣了的筆,戰(zhàn)士有用慣了的槍,我的畫板,就是我的老朋友。”說完,他還做了一個抱著畫板不愿撒手的動作。
“羅紀軍——你怎么又唰唰唰就畫完了?”方老師看到羅紀軍那如同開了“一鍵填充”特效的素描,氣得眉毛豎了起來。
“哈哈……”大家湊上去圍觀羅紀軍的“炭燒蘋果”后,笑成了一片。
“你不愿給我看,讓歐陽玲給你看看也行啊?!?/p>
羅紀軍對著歐陽玲笑笑:“那麻煩你,幫我看看?”
“行啊?!?/p>
于是,羅紀軍幫歐陽玲削鉛筆,歐陽玲幫羅紀軍調(diào)整上色,就成了兩個人之間獨有的默契。
歐陽玲慢慢也會不自覺地坐到羅紀軍旁邊,看他快速地捕捉造型。有時候看得有些呆了,羅紀軍就把畫板悄悄挪到旁邊一點,然后突然撞一下歐陽玲的畫板。
“看什么呢?眼睛都直了?!?/p>
后來歐陽玲跟他學會了,看到他上色剎不住車,也“咚”一下撞回去。
“停停停,把鉛筆立起來!”
“好的,歐陽老師。”
畫室很小,上課的人很多,所以不到夏天也經(jīng)常熱出一身汗來。
下課之后大家就跑出去買冰棍,羅紀軍很喜歡吃那種雪碧味的冰塊,他問歐陽玲吃嗎,歐陽玲搖搖頭,她牙不好,吃不了很冰的東西。
羅紀軍撇了撇嘴,然后突然用手抹了一下自己的素描,在冰塊上點了兩下。
那塊冰瞬間長了兩只眼睛。
“看,像不像化了的雪人?”
歐陽玲被他逗得咯咯笑。
03
第二天,歐陽玲到實驗室分析最后一張數(shù)據(jù)圖。
打印機吱吱呀呀地吐出那張電泳條帶,宣告為期半年之久的實驗到此結(jié)束。
對比發(fā)現(xiàn),大部分的數(shù)據(jù)都完美吻合,除了其中一個沒有測量出來。
歐陽玲請教了有經(jīng)驗的學姐,學姐說:“數(shù)據(jù)有誤差是很正常的,可能是中間有哪一步出了問題。不過只要不是主要數(shù)據(jù),答辯的時候跳過去,老師也不會發(fā)現(xiàn)。”
歐陽玲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寫論文的時候,她遲遲沒有寫下最后一部分的結(jié)論,盯著那張有瑕疵的數(shù)據(jù)圖發(fā)呆。
燈光下,數(shù)據(jù)圖上面的矩陣突然變得模糊起來,變成了一個個的小立方體。
歐陽玲想起白天的女孩,想起畫室,想起滿地的鉛筆屑,想起羅紀軍。她打開手機,在QQ好友列表里滑動著,驀然想起自己根本沒有羅紀軍的聯(lián)系方式,他們甚至連校友都不是,唯一的連接,就是每周一次的素描班。
說起來,對羅紀軍的最后印象,還是他們偷跑去公園被抓的那次。
當時的畫室在一個偏遠的小區(qū)里,小區(qū)最里面的圍墻上有一個洞,通往一個公園的小山坡。
公園不大,但是景致精美,還有一些娛樂設施。每逢周末或節(jié)假日,還會舉辦表演或是展覽。
畫室里有一個特別調(diào)皮的男生,叫辛曙光。他不知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了這個洞,一番勘察之后,發(fā)現(xiàn)可以從小山坡溜進公園里,便煽動大家一起進去玩。
歐陽玲和羅紀軍起初都堅決反對,原因是公園需要持票進入,“逃票”行為是不道德的。并且一旦被發(fā)現(xiàn),不僅自己要受罰,還會連累畫室和老師。但是無奈那時候他們小團體意識特別強,被慫恿著溜進去了一次后,就像上了癮一樣,再難收手。不過俗話說,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結(jié)果有一次他們剛剛?cè)珕T“登陸”,就被逮了個正著。
“站??!別跑!”兩個警衛(wèi)徑直朝他們跑來,其間甚至能聽到遠處傳來的狗吠聲,像極了電影里的抓特務場面。
“完蛋了,趕快溜??!”眾人有特務的膽子卻沒特務的身手,如同受了驚的水鴨子,一個個“連滾帶爬”,火速逃離現(xiàn)場。
歐陽玲跑得慢,落在了最后,輪到她鉆洞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洞口下面用來墊腳的磚頭慌亂中不知被踢到哪兒去了。眼看警衛(wèi)就要追來,她使勁扒著墻,怎么也夠不到。千鈞一發(fā)之際,一只手從洞口外伸過來,羅紀軍著急地喊道:“歐陽玲!快過來!”
歐陽玲抓住這根救命稻草,發(fā)現(xiàn)這根“稻草”比她有力得多。羅紀軍的手像塊磁鐵一樣緊緊握住歐陽玲,幾乎是半托半抱著把她接了下來。
顧不上想什么,兩個人又是沒命地跑。耳畔呼呼的風吹過去,吹散了歐陽玲臉上的紅暈。成功逃跑后,羅紀軍卻提議,應該主動去跟公園認錯道歉。
“我可不去?!毙潦锕庖荒槻恍嫉卣f道。
“你不去,我就告訴方老師,到時候,她還是會帶著我們一起去?!绷_紀軍說。
“你有病???我們以后不去不就行了,非得看到大家都受罰,你就滿意了?”
“犯錯誤沒什么大不了的,要勇于承擔錯誤。”羅紀軍這句話,是對著在場的其他人說的。
歐陽玲第一個舉手贊同。
事實證明羅紀軍是正確的,在他們誠懇地道歉檢討之后,警衛(wèi)說如果他們今天沒有來道歉,就準備查監(jiān)控,上報所在學校。
“你早就覺得我們會被抓到嗎?”回畫室的路上,歐陽玲問羅紀軍。
她覺得羅紀軍從頭至尾都淡定過了頭,連剛剛那一番道歉的說辭都像是提前準備好的。
羅紀軍仿佛被發(fā)現(xiàn)了秘密的孩子,笑著撓了撓頭。沒錯,他早就有預感。先前幾次去的時候,羅紀軍就覺得巡邏的警衛(wèi)總在盯著他們看。他本來就不支持偷偷溜進公園的行為,但是如果規(guī)勸起不到作用,那么不如直面后果,說不定效果會更好。
已是暮春,兩個人的影子被夕陽的紅光包圍著,漸漸拉長,慢慢交疊在一起。
“不過,我也沒想到差點害你……”羅紀軍低頭踢開了一塊石頭,小聲說道。
“不會啊。”歐陽玲笑著搖搖頭。
“嗯……還有件事,”羅紀軍突然停下了腳步,“今天的課上完,我就不會再來了?!?/p>
歐陽玲也停了下來,呆呆地看著他,說不出話。
“要中考了,我爸媽希望我好好學習,下周開始就要去補習班了?!?/p>
歐陽玲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問:“那……你以后還會繼續(xù)畫畫嗎?”
羅紀軍沒說話,他低著頭,一層陰影罩在他的臉上。
歐陽玲也沒說話,她第一次因為緊張和害怕心跳如鼓,那種感覺就像小時候被收走了洋娃娃和泰迪熊,然后有人告訴她:你的童年結(jié)束了。
他們無聲地走著,這一次的分別,沒有人說再見。
04
“綜上所述,本次分離得到的蛋白質(zhì),可以在更高溫度下應用……以上就是我本次實驗的全部內(nèi)容,還請各位老師批評指正。”臺下響起了熱烈的掌聲,舍友向歐陽玲高高豎起了兩個大拇指。
“我看到你就最后電泳圖譜出現(xiàn)的問題,給出了大量的錯誤原因分析。那么為什么不實際檢驗一下,修正這個錯誤呢?”負責主持答辯的秦教授問道。
“因為時間來不及了。”歐陽玲誠實地回答,“但是我已經(jīng)有了下一步的計劃,在我明年的畢業(yè)設計中繼續(xù)該課題的研究,希望做出一個沒有誤差的結(jié)果?!?/p>
秦教授滿意地點點頭:“實驗中出現(xiàn)誤差是很正常的。沒有選擇跳過,而是正面解決,并且在整個過程中有足夠的耐心和信心,這是非常可貴的品質(zhì)?!?/p>
歐陽玲微笑頷首,身體因為激動微微顫抖。那天晚上寫論文的時候,她還是選擇把錯誤的數(shù)據(jù)加了上去,這是因為有人告訴過她:“犯錯誤沒什么大不了的,要勇于承擔錯誤?!?/p>
答辯結(jié)束后,負責拍照發(fā)新聞稿的同學跑來問歐陽玲:“玲玲,剛拍了一張你的照片,我想放到今天的微信推送里,你看行嗎?”
歐陽玲接過相機,照片里的自己穿著整潔的襯衫,頭發(fā)高高束起,她站在大屏前,手持一支激光筆,神情泰然自若,眼神自信堅定。
不知從何時開始,她已經(jīng)能自如地在眾人面前演講了??墒窃?jīng),她連在小小的畫室里成為焦點的勇氣都沒有。
歐陽玲回想起曾經(jīng)畫速寫的經(jīng)歷。在畫室的時候,為了鍛煉同學們的造型能力,方老師常常會階段性地安排一些速寫練習。同學們的速寫內(nèi)容常常是一張人像照片,或花鳥魚蟲,或高樓街道。
只有羅紀軍特立獨行,他每次都會畫一些只存在于他腦海中的影像,最常見的是飛機、汽車、輪船,還有變形金剛和超級英雄,以及畫室中正在發(fā)生的故事。
羅紀軍的造型算不上準,但很傳神,而且充滿了自己的風格。就像抽象派的畢加索、印象派的梵高,他的畫拿出去,就自然帶上了“羅紀軍”的標簽,而且總是讓人覺得,好看又有趣。
后來,方老師讓同學們輪流當速寫模特,其他人在下面圍成一圈畫。
大家都開開心心地參與進來,一個個成了抽象派大師,模特們也不安分,有時候故意扮鬼臉或者是擺出奇怪的造型,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輪到歐陽玲當模特的那天,剛好正面坐了辛曙光等幾個男生。她本來就比較內(nèi)向,被人一盯,臉都紅到了耳朵根。
那幾個男生興許是因此起了調(diào)侃之意,開始亂涂亂畫,他們好像是在商量著什么,邊說邊笑,畫完后迫不及待地遞給歐陽玲看。
畫上的歐陽玲被畫得歪嘴斜眼,辛曙光他們一看到歐陽玲臉上窘迫的表情,笑得更大聲了。歐陽玲覺得更委屈了,一下子哭了出來。
方老師見狀趕緊把歐陽玲從臺上拉下來,歐陽玲伏在桌子上哭,就聽見辛曙光“啊”的一聲慘叫。
羅紀軍被幾個男生拉到一邊,拳頭還攥得緊緊的。
那之后,歐陽玲再沒當過大家的速寫模特。歐陽玲其實很后悔,甚至對自己的后悔大過了對辛曙光的生氣。
她后悔自己為什么臉皮那么薄,為什么大家都能接受調(diào)侃但自己不可以,也后悔因為羅紀軍幫自己出氣的那一拳,破壞了大家的興致。
畫室的墻上貼著很多羅紀軍畫的速寫,他離開之后,這些速寫也沒有被揭下來。
他的畫內(nèi)容很豐富,正在教課的方老師,打打鬧鬧的男孩子,聚在一起聊八卦的女孩,還有他們常去買冰棍的小賣部,甚至有那個大家都不愿再提的小公園。
但就是沒有歐陽玲。
歐陽玲發(fā)現(xiàn),這其實才是她感到后悔的原因。
05
上午,秦教授邀請歐陽玲旁聽了他們研究項目組的組會。組會結(jié)束后,歐陽玲又悉心請教了許多學業(yè)上的問題。
秦教授耐心地解答了她的疑惑,問道:“歐陽玲,畢業(yè)后有什么打算?”
“我想繼續(xù)讀研究生?!睔W陽玲堅定地說。
秦教授欣慰地點點頭:“如果有意留在本校的話,歡迎到我們實驗室來?!?/p>
“謝謝老師。”歐陽玲開心地笑了。
歐陽玲第一次進到實驗樓里的時候,覺得這里總是有一股刺鼻的味道,做實驗的時候經(jīng)常弄得很臟,等數(shù)據(jù)的過程也枯燥無聊。但是久而久之,她開始喜歡探索化學反應的過程,喜歡上了試劑顏色的變換、菌落的生長、操作先進儀器時躍躍欲試又小心翼翼的感覺。她以前只覺得素描大氣、白描精致、油畫豐富,現(xiàn)在卻覺得數(shù)據(jù)圖整齊的羅列或者星星散散的排布,也有獨特的美感。她記起今天是上素描課的日子,于是又走到教學樓,買了一杯熱橙汁,躲在門后偷偷地看。隔著厚厚的門,聽不到里面的聲音,她卻幻想著自己坐在里面,鉛筆唰唰響著,畫板咚咚地互相碰撞,可是同樣被隔絕的,不止是這些聲音,還有那個回不去的春天。
下課了,歐陽玲又看到了那天的“橙汁女孩”。
女生熱情地朝她打招呼,兩個人索性一起下樓。歐陽玲問起今天上課的內(nèi)容,女生一下子激動起來:“今天老師邀請了一位央美的大佬給我們做線上講座哎。大佬說自己是從初中開始學畫畫的,中間因為學業(yè)放棄了,后來不甘心,高中的時候跟家里極力抗爭,最后還是走了藝考這條路?,F(xiàn)在特厲害,才上大三,就已經(jīng)收到很多知名畫室的邀約了。”
“那真是很棒啊。”歐陽玲感嘆。
“是呀,而且本人也長得超帥!”女生興沖沖地打開手機,“我偷拍了一張,給你看。”
歐陽玲只是淡淡地掃過去,卻再也移不開眼睛。
照片上的男孩皮膚白皙,有些下垂的眼睛,說話時總是帶著弧度的嘴巴,像是下一秒就會說:“喏,用我的吧。”
歐陽玲特別慶幸那時候正下課,樓道里人來人往,充斥著雜音。不然女生一定會聽到她激烈的心跳聲,和那天太陽落下、羅紀軍離開時的一樣響。
那個時候,他們一個放棄,一個堅持,可時過境遷,又交換了彼此的選擇。不過幸運的是,他們都朝著清晰的未來,越走越好。
06
暑假回家,歐陽玲決定再去一次畫室。
那個小區(qū)沒什么太大變化,只是栽了些新樹,樓房也粉刷上了明亮的紅色。馬路另一旁的小賣部已經(jīng)不見了,變成了一家很大的超市。冷柜里冒著寒氣,擺了各種口味的冰激凌,卻沒見到那種雪碧味的冰塊。
歐陽玲特意繞到小區(qū)后墻,那個破洞已經(jīng)被堵死了,和新的圍墻融為一體,他們曾經(jīng)鉆進去的畫面,仿佛只是一場夢。
畫室還在開著,不過變大了許多。方老師剪短了頭發(fā),不但沒有顯老,看上去反而更年輕了。
聊起同學們的近況,方老師感慨道:“當時你們幾個,就屬玲玲你最沉得下心,一看就是讀書的料子。不過我倒是沒想到,羅紀軍這孩子真的能在藝考中堅持下來?!?/p>
歐陽玲問:“羅紀軍藝考的時候,也在這里畫畫嗎?”
方老師搖搖頭:“這倒沒有。他當時猶豫著要不要走藝考這條路,在我這兒坐了好幾天,不知怎的,突然就想通了,跟我說:‘老師,我決定了,一定要堅持到底,我要學美術(shù)?!?/p>
方老師帶著歐陽玲走進里屋,角落里放著許多曾經(jīng)的畫,還有一些沒拿走的畫板。在那堆畫板中,歐陽玲一眼就認出了羅紀軍的那位“老朋友”。她記得這塊畫板曾經(jīng)被大家戲稱為“青銅器”。如今再次發(fā)現(xiàn)它,倒像是真的挖掘出了珍貴的文物。
羅紀軍是對的,物件也有靈魂,它承載了主人人生中的一部分,記錄了美好的回憶。
那塊畫板上還貼著一幅沒有完成的速寫。不過只看這張速寫,倒不像是羅紀軍的風格。線條斷斷續(xù)續(xù),執(zhí)筆者似乎遲遲不敢下手。其中有些地方畫得很黑,像是描過了好幾遍。
“是不是在畫一個女孩?”方老師問道,“他好像很怕畫不好的樣子,一直沒有畫臉。不過這個削鉛筆的動態(tài)倒是很獨特,很少見人捏著刀刃削鉛筆。”
歐陽玲的思緒再次回到和羅紀軍一起坐在畫室的日子。
“你為什么要用刀刃削鉛筆???”羅紀軍問。
“因為我用不好力,鉛筆總是斷掉?!睔W陽玲說。
“那你用我的鉛筆吧,以后你幫我改畫,我?guī)湍阆縻U筆,怎么樣?”
“好啊。”
不知怎么,歐陽玲突然模糊了雙眼,兩滴豆大的淚珠掉在紙面上,在鉛筆痕處暈染開來。
心中像是那個春天,融化了的雪碧味冰塊的味道。
發(fā)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