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明智,方 遙
(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福州 350007)
作為中國古代一種獨特的文體類型,修身日記是儒者專用于省察自身的工具,其內(nèi)容是多元的,其體制是多樣的。關(guān)于明清儒者修身日記的研究,學界已有不少重要的成果。較早關(guān)注修身日記的是吳百益,他在《傳統(tǒng)中國思想的自我省察與悔過》中表示,在1570 年以后,儒者受到佛教和心學的影響,更為關(guān)注自己的內(nèi)心,逐漸關(guān)注自身的道德得失并且表現(xiàn)出悔恨的情緒。這種悔恨情緒讓儒者內(nèi)心產(chǎn)生內(nèi)疚感,而內(nèi)疚感使他們有救贖的希望與表達的欲望。當儒者內(nèi)疚感大于罪惡感時,他們便敢于公開書寫自己的過錯,因而在明代中后期產(chǎn)生了諸多修身日記。這種看法有一定借鑒意義,但仍然是以西方“罪感文化”角度看待修身日記[1]。美國學者凱萊赫·M·特蕾莎在《圣賢之學的回響:吳與弼的生活和〈日錄〉》中指出,吳與弼的《日錄》似乎是目前保留下來的第一部公認的具有自我檢討作用的日記。特蕾莎在修身日記方面的研究具有較強的創(chuàng)新性,也挖掘了許多史料[2]。美國學者包雅筠在《功過格:明清社會的道德秩序》中提到修身日記出現(xiàn)的背景:以袁了凡為代表的儒者利用《功過格》進行道德實踐,而這種實踐產(chǎn)生了功利主義的弊端,從而引發(fā)劉宗周等人的批判,進而設(shè)計出相應(yīng)的修身日記。包雅筠較好解釋了晚明修身日記產(chǎn)生的部分原因[3]。王汎森在《日譜與明末清初思想家——以顏李學派為主的討論》中主要以顏李學派為例,討論明末清初儒者的生活,進而分析其修身思想與修身困境。在他的另一篇文章里則主要說明儒者群體改過的情況以及修身日記在此情形下發(fā)揮的作用[4]。原信太郎亞歷山大在《陳確“慎習”說的成立》中,延續(xù)以往日本學界對明末盛行的“改過運動”的研究,對于修身日記出現(xiàn)的重要場合進行分析,他同時也關(guān)注陳確所提倡的“慎習”改過思想[5]。王璐《明代儒家省過工夫的發(fā)展脈絡(luò)——以儒家修身日記為中心的考察》一文既有對修身日記和修身記錄的初步定義,也有對明代的修身日記的初步梳理;既有對中晚明學術(shù)思潮的剖析,也有對儒者修身方式和困境的展示。她的研究,材料詳實,邏輯清晰[6]。
綜上可知,修身日記在思想史方面已有較為深入的討論,在日記研究史和文體學方面尚有拓展的空間。目前對日記介紹、收錄最全面的是陳左高《歷代日記叢談》和俞冰《歷代日記叢抄》。它們均未收錄《康齋日錄》《西酉日記》等修身日記,究其原因可能是日記容易與隨筆混合,畢竟已有將田藝蘅《留青日札》與來知德《來瞿唐先生日錄》等日記歸類為語錄和隨筆的先例。筆者認為,詳細地辨析其體性,梳理相關(guān)的材料,有助于思想史方面的研究。因此,筆者欲在前人基礎(chǔ)上,對修身日記的性質(zhì)和功能做進一步討論。僅以目前筆者能找到的資料來看,明清時期是修身日記大量出現(xiàn)的時期。因此,筆者選取明清時段作為考察的重點。
在討論前,筆者先對修身日記進行初步的定義:修身日記也稱日譜、日錄、省過錄,是記錄儒者內(nèi)心道德狀況與道德實踐活動的一種文體。這種文體相比于注釋經(jīng)典等方式,更能接近作者的內(nèi)心,能夠較為客觀地呈現(xiàn)自己道德修養(yǎng)的過程。修身日記主要分為兩種類型,一種是非系統(tǒng)的修身日記,一種是簿記式日記[7]。
清代婁桃椿認為:“古之君子,因省身之學而有日記,蓋本于曾子‘吾日三省’之說,而兼古史記言、記事之體?!保?]籍忠寅認為:“日記者,固錙銖尺寸之可以示人者也……”[9]從他們對修身日記的經(jīng)典看法可知,修身日記應(yīng)有兩種屬性:一是紀實性,一是公共性。
修身日記屬于日記文體一種,其來源與日記相同。根據(jù)鄧建的看法,日記的起源最早可以追溯到上古“結(jié)繩記事”,其遠祖則為先秦編年紀事史書[10]。中國古代有專門官員負責記錄史事,鄭玄便有“太史記言”之說。他們記史的方法,多是遇到一件事發(fā)生,便隨時據(jù)實直錄,一事一條,如登流水賬,先后次第依年、月、日時間順序安排。西漢劉向《新序》中記載:“司君之過而書之,日有記也?!保?1]這些材料還具備文體的意義,但與修身日記紀實性有所聯(lián)系。
以目前的資料看,日記應(yīng)于唐朝出現(xiàn),而修身日記是在宋代出現(xiàn)的[12]。根據(jù)顧宏義的看法可知,宋人日記內(nèi)容廣泛,主要包括三大類:一,出使行游類;二,參政類;三,其他日記(包括修身日記)。修身日記的出現(xiàn)與宋明理學發(fā)展有較大關(guān)系,加之學術(shù)在宋人眼中有很重要地位,因而逐日而記的日記十分受歡迎[13]。北宋謝良佐曾言:“作簿自記日用言動禮,若非禮,以自繩。”[14]但是很可惜,他的日記已經(jīng)丟失了,無法知其格式。南宋黃斡(字直卿,號勉齋)《勉齋集》中對這種日記體制有所記載:
日記:
圣賢之教,曰博學于文,約之以禮。又曰日知其所亡,月無忘其所能,此錄之所以作也。自旦至暮,自少至老,置之坐右,書以識之,文行相須,新故相尋,德進業(yè)廣矣。記年月日:歲次,一行。
一記氣節(jié)、寒暑、雨旸之變:天運,一行。
一記所寓之地:所寓,一行。
一記所習經(jīng)子史集四書多少,隨力所及:讀書起止,四行。
一記所出入及所為大事:出入動作,三行。
一記所聞善言,所見善行,善言善行,三行。
一記所見賓友:賓友,三行。[15]
由黃斡所創(chuàng)立的日記體式可見修身日記與理學家內(nèi)省功夫之間的關(guān)系。但因時間久遠,按照這個格式撰寫的宋人日記并未流傳下來。這種日記除著名的理學家書寫過,普通的儒者也應(yīng)該有記錄。根據(jù)一些書院學規(guī)的記載可以斷定,書院中有相關(guān)的修身日記。書院對弟子的考察主要分為智力考察和德業(yè)考察兩方面。德業(yè)考察主要是對學生的道德品質(zhì)和行為進行考察。它主要通過書寫日記供山長查看的方式進行考核,因此許多書院有日課簿之類的日記。如宋代呂祖謙《麗澤書院乾道五年規(guī)約》記載:“凡有所疑,專置冊記錄,同志異時相會,各出所習及所疑,互相商榷?!保?6]宋代的日課制度尚不成熟,明清時期日課制度則較為普遍,因此出現(xiàn)了名目眾多的修身日記,如日課簿、日程簿等。在日課制度下,山長會制定相應(yīng)的格式,要求學生按照規(guī)定逐日填寫,如《致用精舍學規(guī)》記載:“諸生所讀之書,或有發(fā)明,或有指駁,不論當否,無妨存入日記冊中,山長考課得以就正。其平日師友講論,亦宜注記,以備遺忘。至身心微過,筆之于書,尤資悚惕,不得以日記當呈師長,遂撐而不著也。”[17]其中較為優(yōu)秀的日記還被編輯成冊,以供同學學習。清光緒四年(1878)至光緒五年(1879),黃彭年擔任河北保定蓮池書院山長,他要求學生書寫修身日記,并于每旬收呈。每月學生和山長“論其得失而高下焉”。黃彭年于當月把日記刻成一冊,總共刊刻32卷[18]。
修身日記的紀實性從根源上看應(yīng)與普通日記相同,它是繼承史書的書寫方式;從直接原因上看,它與儒者的省察工夫有較大聯(lián)系。李材在《日鑒編·序》提到他寫修身日記的原因:孔子之所以成為圣人是因為他工夫嚴密,堯舜之所以如此成功是因為他們于幾微之處把握天道,而天道是稍縱即逝,儒者若想知曉自己是否掌握了天道,在德業(yè)上是否進步,就必須記錄往日的善惡以供回顧,與朋友珍惜時間,互相進勸勉[19]。修身日記的重點在于根據(jù)事實逐日逐事而記,自然具備紀實性。
在現(xiàn)代人眼中,日記具有私密性似乎是一個常識。日記大多記錄內(nèi)心深處不宜對別人講述的隱私與秘密,追求自我的表達,具備私密性。但明清時期的修身日記卻具有公共性,這主要因為儒家強調(diào)君子教育,有互相規(guī)過的傳統(tǒng)。早在先秦時期,他們重視“友倫”關(guān)系,以期在道德和學問上的互相探討、共同提高??鬃釉裕骸耙嬲呷眩瑩p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損矣?!保?0]201曾子也說過:“君子以文會友,以友輔仁。”[20]140當時他們沒有借助修身日記這種方式修習,但他們內(nèi)心坦蕩,互相改過的精神被后世傳承下來。直至宋代,儒者才選擇修身日記培育德行。南宋王介(字元石)曾經(jīng)說:“日錄者,檢身之法也。其不可書者,即不可行之事。言皆可行,行皆可書,不至握筆齟齬不下,則不為小人之歸矣。[21]”同時,修身日記也在省過會等場景下使用。這種公共性的產(chǎn)生和明清各個階段的修身思想有關(guān)。此處主要以明代中晚期、清代晚期為例。
明代中晚期,陽明心學十分盛行,其“良知”說尤有重大影響。陽明將“理”收入“心”,并用“良知”代替“天理”,于是“良知”便有本體的含義。“良知”是和現(xiàn)實緊密相連的,所以“良知”亦有當下具足的特點?!傲贾北咎?,它主要靠感悟獲得,再加上后來“現(xiàn)成派”的發(fā)揮,更使得“良知”的獲得相對主觀。主觀的方式容易讓自己把道德主導者和道德監(jiān)督者混為一談,這會遮蔽道德的客觀性。這點也為后來的東林學者所批判,如史夢麟說:“人心有見成的良知,天下無見成的圣人”。[22]陽明后學也意識到良知可能產(chǎn)生的問題,亦有所補救。補救的方式很多,既有在理論上補充,也有在具體的道德實踐上補救,修身日記便是其中手段之一。如不假外物修行的羅汝芳就寫有修身日記。他的孫子羅懷智在《癸酉日記序》寫到:
智述先子遺言遺行已成帙矣。偶過酒肆,得敗書八葉于覆甕紙中,目之,乃先子癸酉年日記也,遂制成冊,傳之子孫。復錄附刻于左,正謂一臠知味,何用多哉?噫!觀此,則世以無工夫訾先子者,可少釋矣。[23]
“寂靜派”學者羅汝芳也有強調(diào)工夫重要性的一面??梢婈柮骱髮W不僅在理論上強調(diào)良知的重要性,在落實到具體生活層面時也有一套相應(yīng)的方法。他們可能認識到感悟式的修養(yǎng)并不十分可靠,因而尋找一種務(wù)實的方式記錄過錯。心學家們用修身日記涓滴不漏地記錄自己日常所作所為,許多念頭便不敢有,所犯過錯也不容易放過。在具體的道德培養(yǎng)中,他們深刻意識到,借助他人力量可以提供正確的價值導向。儒者在求學過程中,師生關(guān)系、同窗關(guān)系是主要關(guān)系,因此師生、同窗或同學們利用書院講會、規(guī)過會、省過會等形式改過向善是一種良好的道德實踐方式。在道德完善的過程中,修身日記是儲存儒者記憶的良好載體。在講會中,同志們可以拿出這部分記憶回顧與分享,互證所學。此類例子很多,這里僅以芝泉講會為例。北方陽明學代表呂維祺在崇禎六年(1634)任兵部尚書,因鳳陽被李自成等攻占焚毀,革職返回洛陽。從政之余不忘治學,他先后建立了芝泉講會、七賢書院,離開政壇后在洛陽建伊洛社。他認為人生天地間,為學最大的志向就是學做圣人。在芝泉講會上,他提出了做圣人的方法:
一、每會各將一月所心得語,或有疑書義,或疑難事體,各書一二條,期于闡發(fā)性命,實證庸行。隨所偶悟,當下筆之于紙,以便商證。雖各人所見,未必遽合至理,然不妨借以訂入。蓋惟悟可以入道,非疑何由得悟?
一、置遷善、改過簿各一冊。會中有言行善者,所知之人公舉于會,眾翳果實,即書于簿,以為眾勸。有過者各私相規(guī)正,不必料舉,不俊則會長、監(jiān)會公舉入改過簿,以為眾戒。如果改行,有一善即銷其過??傊?,欲人改行,故簿不言紀過,而言改過。有過自首者免書,如一連三過,毋會出班規(guī)戒,有善則止。[24]
這個講會的會期是每個月初一,大會的目標主要是“遷過改善”。講會置一簿,會員既記錄讀書的思想體會,又記錄自己的道德修習情況。修身日記的作用在于記錄過錯,將自己過錯與向朋友展示,以求互相批評,互相進步。呂維祺認為,“人非圣賢,孰能無過”,只要改過,便是好學的表現(xiàn)。在記錄過程中,大小過錯都需詳細記錄,決不可隱瞞。待到大會召開,既可與同志互相討論,也可交由會長審閱,以求正人心,善風俗。既然修身日記依靠群體閱讀或者批閱,那么同志之間是可以互相傳閱的,明清的修身日記也就具有公共屬性。
清代中期,受樸學的發(fā)展影響,乾嘉儒者十分排斥宋學的修身方式。在當時,修身日記似乎已經(jīng)消失。實際上,它仍存于書院的日課當中,只是沒有像明中晚時期那樣受到儒者的廣泛關(guān)注。直到清代晚期儒者反對樸學,提倡理學,修身日記才重新被人重視。這以河南籍士人李棠階、倭仁等人為代表。清代河南理學向來發(fā)達,出現(xiàn)孫奇逢、湯斌、張沐、顏元、王法乾等著名學者。他們有書寫修身日記的習慣。李棠階作為夏峰北學中的一份子,也深受其影響。根據(jù)《清史稿·李棠階傳》記載:“棠階初入翰林,即潛心理學,嘗手抄湯斌遺書以自助。會通程、朱、陸、王學說,無所偏主,要以克已復禮、身體實行為歸。日記自省,畢生不懈。”[25]他不僅自己寫日記,還成立責善會,互相規(guī)勸、互證所學。責善會的成立起初是受心學的影響,道光十三年(1833),他“遇新鄭舉人王鉁于京邸,語連日夜,自覺學未得要,乃相與講王守仁、羅洪先之學”。[26]隨即成立責善會討論學習,該會持續(xù)至道光二十二年(1842)。會員一開始僅有倭仁、李棠階、靳蔗洲、齊漁汀、吳佩齋等人,后來有王檢心、王滌心等人加入,他們大多數(shù)是河南理學家。責善會大概每十日一會,除寫修身日記、互批修身日記外并無固定內(nèi)容,既可焚香靜坐又可當面論學。從《李文清公日記》記載可見,他們懷著十分虔誠的心態(tài)書寫日記,對于漏寫日記這一行為經(jīng)常感到內(nèi)疚:
未正補記昨日及本日事。申初赴蔗洲處,會同社功課,似俱不見進益。漁汀日錄并未寫,砥礪切劘之益安在?令人愧汗。飯頃,有徒哺啜之意。(道光十四年四月二十三日)[27]18
即赴漁汀會約,看漁汀、寶儒日錄工夫,皆嚴密,時日不至虛度。佩齋來遲,又未帶日錄,不見有振作氣象。赴毛芾村便酌,終席無甚放失,然含混處多。(道光十四年八月初二)[27]49
從《李文清公日記》看,責善會日記互批方法除了受夏峰北學的影響,也受劉宗周和李二曲的影響,日記中多有記錄,僅舉幾例:
錄完,香已??题乓???磩⒆印蹲C人會約》約言并戒條所云,敬是良知一點精明處,甚好。其改過條有云,改過是圣賢獨步工夫,層層剝換,不登峰造極不止。語亦精。[27]49(道光十四年八月初二)
看《二曲集·南行述》,賢者所至,風動一時,足見人性之皆善。然非先生真修實悟,誠感曲誘,惡能如是之神化乎?又看《匡時要務(wù)》及會約數(shù)種,皆可法也。[27]29(道光十四年五月二十八日)
李棠階等人認為,朋友輔仁,其益處甚多,在會上,會員皆懷著虔誠的心態(tài)互評日記,幫助對方改錯。其中,以倭仁的批改最為經(jīng)典,如道光二十年(1840)正月二十六日:“艮峰批:在念頭上起滅檢點,終非第一義工夫?!保?7]216道光二十年四月初七:“艮峰批:我輩近日全從悠忽莽蕩中混日子過,不加策厲,大事去矣?!保?7]255會員彼此志同道合,在這種活動中倭仁受益日深,已經(jīng)達到一定程度。李棠階對此推崇備至:“艮峰工夫切實在家庭,推勘在幾微,精進嚴密,敬服之至!”[27]322
道德修養(yǎng)體現(xiàn)人類在自我完善的需求與思考。明清時期儒者書寫修身日記和日記互批的現(xiàn)象,表現(xiàn)出儒者在探索內(nèi)在道德時的真誠與光明磊落,也正是儒者內(nèi)心的虔誠和坦蕩才使這些修身日記具備公共性。
修身日記的主要功能是省察改過,配合儒者對應(yīng)的修身功夫,其次要功能在于溝通思想,方便交友。
儒者使用修身日記省察改過主要有兩方面:第一,儒者使用日記自我反??;第二,儒者在規(guī)過會、省過會上使用日記,借助他人的力量幫助自身達到道德完善的境界。
宋元時期已出現(xiàn)自省的修身日記,如王介曾從學呂祖謙,后從游朱熹,資料記載:“王元石學行并優(yōu),其有得于朱子之教者深矣。生平作日錄以自檢,謂不可書者,即不可行之事,即曾子日省之意也?!保?8]宋元時期的儒者使用修身日記僅是個人行為,到了明朝漸漸成為公共的修身方式。明初理學多以程朱為依附,并沒有太多發(fā)明。《明史·儒林傳》說:“明初諸儒,皆朱子門人之支流余裔,師承有自,矩矱秩然?!保?9]因此他們大多屬于“下學”,多以具體方式修身。在推動修身日記的使用中,吳與弼(字子傅,號康齋)功不可沒。他的學問多在已發(fā)上下功夫,講究省察自身,并不注重義理的發(fā)揮。他還經(jīng)常以“存天理,滅人欲”的格言要求自己。《明儒學案·師說》稱:“刻苦奮勵,多從五更枕上汗流淚下得來?!保?0]他的思想大多集中在《日錄》當中。《日錄》主要有兩部分內(nèi)容,第一,閱讀圣賢經(jīng)典的體驗,如“觀《草廬文集·序》,諸族多尚功名富貴,恐吾晦庵先生不如是也。”[31]571。第二,對內(nèi)心的省察。如他多次對自己身處貧困表示不滿,“不免有所計慮,心緒便亂”[31]583,對自己脾氣過于暴躁而悔恨,“欲下克之之功”[31]567。他教導弟子也要常寫日記,如50 歲時,弟子出遠門,他教導弟子,“早晚所讀書,及視聽言動得失,應(yīng)事接物當否,途中人家宿泊,凡交游姓名,皆須逐日札記,歸日要看”[31]530。
清代曾國藩的日記相當出名,日記中有大量自我反省的言論。根據(jù)彭勃的看法,值得注意的是道光二十三年(1843)五月四日前的日記,因為在這個時段后曾國藩“逐漸回歸記事為主,擺脫了‘治念’式的日記形式……”[32]在此期間,曾國藩書寫了大量的悔過言論,選其一段可知其心境:
憶自辛卯年,改號滌生。滌者,取滌其舊染之污也;生者,取明袁了凡之言:“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后種種,譬如今日生也?!备奶栔两窬拍?,面不學如故,豈不可嘆……余今年已三十,資稟頑鈍,精神虧損,此后豈復能有所成?但求勤儉有恒,無縱逸欲,以喪先人元氣。困知勉行,期有寸得,以無失詞臣體面。日日自苦,不至佚而生淫。[33](道光二十年六月初七)
曾國藩在這幾年間對心體尤為關(guān)注,在日記中不斷地流露出悔恨之情。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缺點,可是在書寫過后卻又依舊如故。這也可以看出他內(nèi)心激烈的斗爭,甚至走到了自我懷疑的地步。
從文獻資料上看,使用修身日記省察改過的不僅有個人,還有群體。群體使用的情況更為普遍,大多運用于省過會,并且成員間有日記互相批改、直面過錯等情況。湛若水曾主張以相近號舍之十人為朋,各給號朋簿一扇,希望這十人之間形成出入相友、德業(yè)相勉、過失相規(guī)、疾病相恤、有無相濟的朋友共同體。若其中一人過惡發(fā)露,同朋未能先呈白,此十人須一同罰跪。這種遷善改過的方式是借助于同學書寫修身日記,互相稽考完成的[34]827。鄒守益在南雍講學時也采用了上述的辦法:
東廓子之蒞南雍也,夙夜自厲曰:“胄子之教湮矣!予將何以振之?”乃謀于南渠子,屬于兩廳六堂之彥,取甘泉公遺規(guī),分號為朋,分朋為班,使之德業(yè)相勉,過失相規(guī),授諸鐘鼓而詠歌之,稽諸經(jīng)史而講繹之,頒諸冠昏燕射而肄習之,復以期赴觀光之堂,考其勤惰而勸懲之。諸生瞿然而請其義。[34]827
紫陽書院的《崇實會約》亦有講到修身日記的外省功能。《崇實會約》是明桐城方學漸所撰。萬歷三十八年(1610),新安六邑的學者聚于方氏祠堂講學,方學漸主持該學術(shù)講學活動,臨別時以在桐川所作《崇實會約》給諸友觀看。要求參會人員記錄,并且互相揭發(fā)自己的過錯:
一、會有錄圣日新,賢日省,左紀事,右紀言,古先正何嘗一日不兢業(yè)也。凡會各置編,曰《崇實錄》,日行何事,接何人,存何念,讀何書,吐何論,或善或不善,成備錄之。曉夜披閱,獨覺醒然,會日呈堂,共睹可畏,此吾會吃緊切實功夫也。無錄,怠也;錄善而掩不善,欺也。怠則恥,欺則甚恥。[35]
《會約》要求與會同志編寫修身日記,將日常所讀書目和所作所為記錄在冊,以便來日開會時互證所學。這就是他所言的“學求諸心,證于事”。生命是一個縱深的歷程,回看自己的修身過程對未來修身工夫的培養(yǎng)有重大意義。因而日記的他省功能一再要求做到兩點:第一,會友從最微小的念頭出發(fā),記錄下所有細節(jié)。第二,功過并書。這兩點都是為了記下善與惡的斗爭過程,以求省察的完整,或為自己在受成德君子診斷的過程中提供完整的記錄。
修身日記的省察改過是主要功能,學習、交流、交友則是次要功能。在次要功能方面,顏李學派和倭仁有更多記載。顏李學派講究實學,更強調(diào)從日常生活中學習圣賢的精神。顏元認為,想要立志跟他學習,并不一定要當面向他請教,重要的是模仿他立日記的方式遷過改善。戊申年(1728)二月,李塨收到了常州孫應(yīng)榴日記。原來孫應(yīng)榴曾學習靜坐之法,與友人是仲明學習程朱理學,后聽聞惲皋先生的教誨,知道靜坐是佛門的方法,心覺慚愧。惲皋拿出顏元的修身日記給孫應(yīng)榴,他讀后便想北向拜師,但“因斧資不給,乃北向遙拜先生為師”[36]194。他立日記,推舉李塨的學問,五年后,他將自己的日記托惲皋交給李塨。李塨讀后道:“習齋之道南矣?!保?6]193顏李學派常出現(xiàn)“于是立日記,學先生之學”這句話。可見立日記是該學派的一大特色。修身日記在這個過程中充當了共同思想的媒介,孫應(yīng)榴借助日記與遠在北方的李塨完成了思想的交流。再比如,顏元認為漢唐以降學者只知章句之學而不知道背后所蘊含的圣人之道,不知氣質(zhì)之性均為善的道理,因而對時學多有批評。但有一日,他從南方諸友的書中知道陸世儀和他持類似觀點,便想“進身門下之末”,但可惜“家貧親老”“山河隔越”,只能謹以“《日記》第十七卷中摘一張呈正”[37]。顏元因為路途遙遠,怕寄的書籍可能丟失,故而通過日記傳達自己堅持“六藝”之學的思想。大多數(shù)人是可以互相傳閱、贈送、批改修身日記的,如李塨到富平講學,離開時作《富平贈言》,最后“附呈日譜數(shù)條”[36]132。他們傳閱修身日記,吸取別人意見,皆發(fā)自肺腑。辛酉年(1681)三月,顏元看到李塨白圈的地方很多,就斥責他:“此非慊也,怠也。怠則不覺其過,不怠則過多矣……”[36]13可見,修身日記有學習的功能。
明清修身日記亦有交流與交友功能。遠方的人可借用日記交流,李塨的學生惲皋聞,人在南方,便評李塨的日記:“近有毀先生于予者,予曰:‘久不相見,聞流言而不信,古人之交也,況常相見乎?’毀者遂止……或者先生惡惡太嚴,不見和于流俗也。先生拜受?!保?6]154日記也可成為兩人相互認識的媒介。李塨于乙酉年(1705)四月遙贈《訟過則例》給馮辰,馮辰收到后“遂上書問學”,“齋宿來拜”,李塨教以“約心、力行、學經(jīng)濟,命立日記”。馮辰在七月就將寫好的日記送請李塨評閱,而李塨也出示自己的修身日記,請馮辰評閱。倭仁的日記也被多人抄寫、批點。根據(jù)彭勃考證,“吳廷棟、何子永、竇垿、游百川、洪琴溪、郭雪齋、徐啟謨、涂宗瀛、惠善……都曾加以批點”。[32]道光三十年(1850)鄴西徐淮陽(字龍溪)曾在將近六十歲的時候不遠千里徒步拜訪倭仁。倭仁歡欣鼓舞,觀其日記,知曉其中有浩然自得之意。此后徐淮陽與倭仁互質(zhì)日記,成為諍友。咸豐十一年(1861)于錦堂(字齊)在倭仁剛受重用后聽聞其學,心動,欲“負笈徒步,直欲千里出關(guān),往謁艮峰?!保?8]但為了避嫌,便到吳廷棟處觀看倭仁日記,知曉倭仁學問的大旨,與吳廷棟交談一個月。二人相談甚歡,于錦堂便希望日后前往拜訪倭仁??梢姡瑫r人可借助日記交友,可先通過互相觀看對方的日記認識對方,若發(fā)現(xiàn)對方是成德之人,便可深交。
日記本是邊緣性文體,直到明代賀復徵《文章辨體匯選》才確立其體制。正宗的古文一般也不包括筆記、日記、小說、小品等,因此日記的研究就相對較少。中國古代修身日記在日記史研究中常被忽略,因為修身日記缺少審美價值,它不同于《入蜀記》等宦游類日記那般具備文學色彩,因而缺乏相應(yīng)的關(guān)注。但這并不能說明其沒有研究價值。修身日記作為記載儒者生活的載體,真實地反映儒者的道德實踐情況,進而展現(xiàn)學術(shù)思潮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