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尚龍
1978年,家里曬臺上,我從9寸電視機里一知半解地看到了模模糊糊的阿根廷世界杯,半決賽和決賽。由此而來從未間斷,到今年卡塔爾世界杯,我已是十二朝元老了。
某年,電視臺做世界杯節(jié)目,請我去做嘉賓。我和兩位主持人交流是從哪一年開始看世界杯的,一位說是1982年,還有位是1986年。足球節(jié)目主持人看世界杯資歷都比我淺,就不必說普通的看球人了。偏偏我還略知足球規(guī)則,略知些足壇風(fēng)云,年齡漸長還好看球——在不懂足球的人群里,我可謂是最懂足球的。
恰逢彼時足球狂熱而懂足球人甚少,像我這樣的“三腳貓”,是蠻受待見的。有人要請教什么是“越位”,什么是“四三三”“四四二”,有報紙邀請我開專欄寫足球雜文,有電視臺請我去做嘉賓,有一次還讓我和我非常崇敬的徐根寶教練同席。隔了很多年之后,偶遇90年代上海足壇風(fēng)流人物,他們都叫得出我名字。
四年一度的世界杯嘉年華,于我多了這些別人不常有的樂趣。
不過幾度風(fēng)云際會,列強格局分化,球星或閃光或低迷,連看球的風(fēng)氣和狂熱的八九十年代也相去甚遠。原先我的資本,是“看齡”最長,幾次“改朝換代”,我只剩下了年齡最長。誰都懂球了,女孩子都看球了。他們和我這一代最大的區(qū)別是,我固然喜歡球星,但是愛屋及烏,是愛球及人,女孩子則是愛人及球??辞蛞灿袃r值觀的差別和更替。我的資本價值不怎么受待見了。
我曾經(jīng)有心理限制:不和女孩子談足球,彼此像是兩條平行線——永遠不相交。偏偏有人要把兩種不同價值觀的看球相交在一起。2006年德國世界杯時,有媒體約了六七位不同年齡、性別的媒體人,決賽當(dāng)夜在一家酒吧包房里一起看球,組織方由一位小美女主持兼做采寫。有桌上一堆啤酒助興,大家興致勃勃,齊達內(nèi)的腳法,小貝的發(fā)型,C羅和梅西還只是新星份;隔著7小時時差,等待著半夜里的決賽。
看球和踢球很相像,興奮過早,疲憊也快。決賽一刻鐘后,有人打哈欠了,旋即橫到在了沙發(fā)上。唯有小美女小后生,毫無倦意。半夜看球,測量的是生命力強弱。我算是看球老江湖了,哈欠著對付,也想象著明天小美女做出來的文章會是如何的什錦:歷史,球技,戰(zhàn)術(shù),時尚,星座,八卦……第二天下午,睡醒了的小美女感謝我們徹夜看球說球,她的一大版文章獲得了當(dāng)天的好稿獎。
顯然,我的資本不夠了,只能是當(dāng)作舊時的“貼花儲蓄”,一元一元,貼在自己幾十年的看球記憶里。有點傷感。
世界杯本身何嘗不傷感?當(dāng)然是愉悅的傷感。幾乎每一個偉大的球星都在我們眼皮下從不可一世到黯淡出局,擁有上帝之手神助的馬拉多納已經(jīng)謝世。每一屆世界杯,除了唯一的大力神杯擁有者是喜劇,其他隊都是傷感的“杯具”。至于十二朝元老,二十出頭入朝,四十多年后已經(jīng)有“眼底黃斑”
不過,愉悅的傷感,恰恰是世界杯的魅力。樂趣即資本。大力神杯陪著我慢慢變老,我卻享受著它永遠年輕而激情四射。
人生,就是一屆又一屆的世界杯。
選自“上觀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