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營洲
一
鮑昌的《風(fēng)詩名篇新解》出版于1982年,我是在古玩市場碰巧淘到的。這是本小冊子,薄薄的,僅有二百一十八頁,也僅僅對“風(fēng)詩”中的二十四首“名篇”進行了“新解”。
我所感興趣的自然是他的“新解”,看看具體“新”在哪里?
粗粗翻過,感覺他的“新”首先體現(xiàn)在他對這些詩題旨的解讀上,確有諸多有別于他人的新說。有的令人眼前一亮,有的則令人頓生疑惑,或不以為然。再翻,發(fā)現(xiàn)他對每首詩的字、詞、句的理解上,也有諸多有別于他人處。不過在我看來,倒是講述得十分詳細,即前人對某首詩是怎樣詮釋的,他又是怎樣理解的。其實,也唯有如此才能彰顯出他的“新”來。當然,這也是解詩的慣常路數(shù)。如果人云亦云,或炒些剩飯,那就了無價值可言了。
而我最感興趣的當然是他附在每篇“新解”尾端的“新譯”。在我看來,唯有他的“新譯”才能體現(xiàn)出他對那首詩的整體把握或理解。在此或可打個不甚恰切的比方:這些“新譯”幾近于廚師最終完成的某道菜,并真真切切地呈給了食客(讀者)。食客盡可通過對這道菜的觀看及品嘗來確定自己是否喜歡,是否合口味。至于前面對字、詞、句的注釋或解讀,則相當于廚師烹飪那道菜的選料及烹制過程。對這一過程,有些食客可能感興趣,有些食客可能不感興趣,而那些感興趣的食客或感覺味道不對、不適口的食客,自可去查看或追問該廚師具體是怎樣選料及烹制的。
好了,閑言少敘,還是細細拜讀他的這本小冊子吧。下面便是他的一些“新解”以及我的部分“點評”。
二
他認為《葛覃》“從詩的內(nèi)容看,詩作者或是一位少女。她剛在‘公宮’里受訓(xùn)結(jié)束,正在洗自己的衣服,準備回家去同父母團聚”。
實話實說,他的這一“新解”在今天看來已是幾無新意了?,F(xiàn)今解讀《詩經(jīng)》的人基本上都認為《葛覃》是首描寫女子準備回家探望爹娘的詩,只是在個別細節(jié)上有些不同看法。諸如該女子究竟是在“‘公宮’里受訓(xùn)結(jié)束”時準備回家的,還是在某大戶人家“采葛制衣”時想起父母的。但這皆無關(guān)宏旨。當然,他所說的“新解”,自是針對《毛詩序》等所認為的此詩是講“后妃之德”的。我認為他的這一“新解”很有“撥亂反正”“正本清源”的意味,就是把《詩經(jīng)》從“經(jīng)”的神壇上拉下來,“讓民歌回歸民歌”。
他認為《兔罝》“是以諸侯田獵活動為背景,歌頌諸侯的武士之歌”。
我認為他的此“新解”無甚新意,傳統(tǒng)的說法大致都是如此,或大同小異。而我已故的老師高鶴聲先生則認為,《兔罝》是首諷刺詩,諷刺當政者對民眾的防范、鉗制等。
他認為《汝墳》“是一首反映出普通人民反戰(zhàn)情緒的詩”。對此他解釋道:“本詩中的‘君子’可能是個普通的庶人。他出外服役去了,因此詩人懷念他,‘惄如調(diào)饑’。但詩中的次章明明寫道:‘既見君子,不我遐棄’,那就是說,這個出外服役的人跑回來了。為什么跑回來了?詩中并未明確交代。但在本詩的卒章中,卻透露出一點消息。卒章詩句的語氣,既像是詩人本人的,也像是跑回來的‘君子’的,表明了出外服役的征人對王室的厭憎,也表明他對戰(zhàn)爭動亂的反感?!?/p>
他的這一“新解”我是礙難認同的,他的相關(guān)解釋在我看來也太過牽強。我認為《汝墳》是首少女吟誦的情詩。《汝墳》中有句“王室如燬”,其中的“王室”通常被釋作“王之宮室”,“王室如燬”自然就是“王室像大火焚燒一樣”了,他也是這樣認為的。而流沙河認為,“王室”其實就是“大房子”。流沙河坦言:“迄今為止,本人是第一個把‘王室’解為‘大房子’的,而‘大房子’……就有一個公房,就供他們男女在里面自便?!绷魃澈拥睦斫獯_實新穎,不過在我看來,將這個“王室”釋作這位熱戀少女的“心室”或“心房”,或許更為恰切。
他認為《麟之趾》“是古人應(yīng)用于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一首婚禮歌曲,或議婚時的贄禮歌曲”。
這樣的“新解”固然不能說錯,卻也只能說是“一家之言”。而高鶴聲先生則認為,《麟之趾》是首諷刺詩,是用反諷的口吻在揶揄那些“貴族子孫”。
他認為《殷其雷》“是一首周代普通人民為了抗議沉重勞役壓迫而唱出的逃亡之歌”。并稱:“詩的感情是沉郁的、悲憤的;詩的傾向是反抗的、叛逆的。這首詩應(yīng)同《伐檀》《碩鼠》等名篇一樣,被列為《詩經(jīng)》中最有思想性的作品之一?!?/p>
在我看來,若說《殷其雷》是“抗議沉重勞役”,倒也可以,但若說是“鼓動逃亡”,似就是作了“甚解”。此詩中并沒有這層意思。他將此詩中的“振振君子”譯作“男兒齊奮起”,也委實出乎了我的理解。這種解說是我從未聽說過的,的確是“新解”。我認為《殷其雷》是首妻子思念丈夫的詩。
他認為《騶虞》“是一支狩獵歌曲”,并稱:“這支歌曲,雖然可能被奴隸主采用為田獵、射箭時的儀式音樂,但從內(nèi)容看,它生動地反映了狩獵活動,必然是原始社會人們的勞動歌曲。”
《騶虞》中有“壹發(fā)五豝”“壹發(fā)五豵”兩句,他認為其中的“壹”是語助詞,無實義;他認為其中的“發(fā)”,本訓(xùn)“射”,引申而有“去”“出”“行”之義。因此,他就將“壹發(fā)五豝(豵)”譯成了“跑出來五只大野豬(小野豬)”。恕我孤陋寡聞,這種觀點我也從未聽說過,又確是“新解”。我認為《騶虞》是首贊美獵人的詩。
他認為《終風(fēng)》“是一首優(yōu)美的抒情詩”。他稱:“細揣詩意,詩人可能是個女性。她遇到的是一個倜儻瀟灑卻又輕佻放浪的男人。這男人對她仿佛有情,又似無意,經(jīng)常對她‘謔浪笑敖’,于是詩人感傷了。詩人用風(fēng)暴、陰天、雷聲起興,表達了自己對情人又愛又怨的心情,以及輾轉(zhuǎn)反側(cè),‘悠悠我思’的痛苦……”
他的這一“細揣”很是符合《終風(fēng)》的“詩意”,只是稱《終風(fēng)》是“優(yōu)美的抒情詩”疑似欠妥。此詩的“優(yōu)美”何在?是字詞“優(yōu)美”,還是情感“優(yōu)美”?詩中“終風(fēng)且暴”“謔浪笑敖”“曀曀其陰,虺虺其雷”之類的語句是描述“優(yōu)美”嗎?我認為《終風(fēng)》是首被戀人戲謔的女人抒發(fā)其苦悶情懷的詩。
他認為《雄雉》“是一首人民性頗強的詩,是一首勞動人民對統(tǒng)治者發(fā)出怨嗟甚至詛咒的詩”。并解釋道:“從內(nèi)容上看,這是一首婦人懷念征人的詩。西周之際,統(tǒng)治階級苛政如虎,大量驅(qū)使勞動人民出外服役或進行戰(zhàn)爭,給很多個家庭帶來苦難。為此,詩人以雄雉起興,詠念征人,同時對統(tǒng)治階級發(fā)出詛咒。特別是詩末章,矛頭直指朝中的當權(quán)者,罵他們沒有一個好人品?!?/p>
《雄雉》是首妻子思念遠役丈夫的詩。我認為他的上述“新解”,當是作了“甚解”。
他認為《簡兮》“是一首十分優(yōu)美、熱烈的民間戀歌”。
我認為他對此詩的“新解”無甚新意。在我的感覺中,除了《毛詩序》《詩集傳》等認為此詩是“刺不用賢”外,大都認為是首“情詩”,即是一位女子在觀看盛大的“萬舞”表演時,領(lǐng)隊舞師高大威武英俊的形象引起了她的愛慕,于是就產(chǎn)生了這首贊美的詩篇。
他認為《北風(fēng)》“是一首優(yōu)美的上古婚歌”。他解釋道:“我們知道,上古時期的風(fēng)俗,是在寒冷的冬日里娶親……本詩描寫的正是這樣一幅場景:在北風(fēng)怒號、大雪紛飛的冬日,一個男子去親迎新娘。他倆恩恩愛愛,手挽著手,共同坐在馬車上前行……”
我認為他的此解確有新意,只是太過奇特,從未見人如此說法,也未必符合此詩本義。
他認為《墻有茨》“就是一般的‘刺詩’”。并稱:“它矛頭所指,雖然未必是公子頑之類,肯定是個統(tǒng)治階級的成員?!?/p>
我贊同他的這一“新解”。
他認為《桑中》既不是“淫詩”,也不是“刺奔”的諷刺詩,而是在描述“上古時期的一項有趣的原始習(xí)俗”,即古籍中記載過的“仲春會男女”之事。
他的這一“新解”或許是對的。而高鶴聲先生則認為:舊時都把此篇視為“淫奔之詩”的代表作,將亂搞男女關(guān)系稱赴“桑中之約”。其實,詩人用“孟姜”“孟弋”“孟庸”來代表自己心中愛著的那個姑娘,是歌者對同一個對象的單相思,并不是沫邑的一個庶士同時勾引著三個家有“上宮”的貴族之女。因此,這首《桑中》實為青年男子單相思的戀歌。
他認為《鶉之奔奔》“是古代被壓迫人民的政治抗議詩”。他為何會作如此“新解”?他認為原詩“鶉之奔奔,鵲之彊彊。人之無良,我以為兄”中的“兄”,“不是兄弟之兄,而是況字之訛,況又是皇字假借”。原詩“鵲之彊彊,鶉之奔奔。人之無良,我以為君”中的“君”,他自然認為是“皇”。如此這般,他便將此詩譯作了:“像老雕一樣兇狠,像鵲鳥一樣強橫。那人是不好的,卻當了我們的君王。/像鵲鳥一樣強橫,像老雕一樣兇狠。那人是不好的,卻當了我們的國君?!?/p>
我認為《鶉之奔奔》是首抱怨丈夫品德卑污、申訴自己之不幸的怨婦詩。我將此詩“翻”為:“鵪鶉雙雙飛奔,喜鵲雙雙飛翔。那人品行不良,我竟認作兄長?!/喜鵲雙雙飛翔,鵪鶉雙雙飛奔。那人品行不良,我竟認作郎君?!”
他認為《蝃蝀》“是一首哀婉的民間情歌”。他解釋道:“從詩的內(nèi)容看,詩人是一個即將出嫁的女子,她本來有一個情人,他也愿意同她結(jié)婚;但他卻沒有足夠的誠心與勇氣,托人來向她求親。因此,她在即將出嫁的時刻,發(fā)出來深情而又遺憾的怨嗟?!?/p>
他的這一“新解”確有“新意”,而且想象豐富,能自圓其說。但人們通常認為,《蝃蝀》是首諷刺某個私奔女子的詩。
他認為《干旄》“是一首屬于人民的健康的情歌”。并稱:“詩人顯系女性,她看到諸侯公卿的馬車出了邑城,御者是個英俊的小伙子,于是便心生愛慕,想與他結(jié)交?!?/p>
關(guān)于《干旄》一詩的題旨,歷來說法不一:有說是“美衛(wèi)文公臣子好善”的,有說是“贊美衛(wèi)文公招賢納士、復(fù)興衛(wèi)國”的,有說是“寫一個男性貴族青年乘車趕馬去見其情人”的,有說是“寫詩人想把禮物贈送給他所敬愛的人”的……而他的這種“新解”或也算一說。而我認為,《干旄》是一位武士向一個美女傾訴其愛慕,并炫耀自己車馬華麗、馭術(shù)嫻熟。
他認為《考槃》“非但不是什么賢者避世之詩,正相反,它是一首逃亡的奴隸之歌,是一首可同《伐檀》媲美的反抗性很強的詩歌”。他認為:“在春秋以前的奴隸制時代,社會上充滿了尖銳的階級矛盾和殘酷的階級斗爭,它絕無田園詩式的優(yōu)雅和寧靜,它絕無真正具有‘耿介拔俗之標,瀟灑出塵之想’的‘高士’。相反地,它卻有大批的奴隸逃亡及不時發(fā)生的奴隸暴動現(xiàn)象。自從一有奴隸制度,奴隸們就千方百計設(shè)法逃亡?!贝嗽姷脑氖牵骸翱紭勗跐?,碩人之寬。獨寐寤言,永矢弗諼。/考槃在阿,碩人之薖。獨寐寤歌,永矢弗過。/考槃在陸,碩人之軸。獨寐寤宿,永矢弗告?!彼麑Υ嗽姷姆g是:“敲著食盤在水邊,男子漢受了風(fēng)寒。獨自從睡中醒覺而言,我發(fā)誓永不訴苦呼喧。/敲著食盤在山腳,男子漢空身一個。獨自從睡中醒覺而歌,我發(fā)誓永不離開此窩。/敲著食盤在平丘,男子漢被窮困煎熬。獨自從睡中醒覺暫息,我發(fā)誓永不對人彎腰?!?/p>
關(guān)于《考槃》一詩的題旨,同樣是歷來說法不一:有說是“描寫?yīng)毶破渖砩睢钡?,有說是“隱居者抒發(fā)意趣”的,有說是“記述男子思念情人”的,有說是“一女子陷于愛情之中,不能忘懷,又難以傾訴,所吟唱出”的……而他的這種“新解”或也算是一說。我認為,《考槃》是首政治上的失意者自訴其隱居山林之樂的詩。我將此詩“翻”作:“隱居在山澗,高人胸襟寬,獨睡獨醒獨自言,永不背誓愿。/隱居在山阿,高人心開闊,獨睡獨醒獨自歌,永不與人和。/隱居在山間,高人自流連,獨睡獨醒獨自眠,永不與人言?!?/p>
三
鮑昌的《風(fēng)詩名篇新解》的確有不少真知灼見,且多屬“新解”。無論是對整首詩的把握,還是對個別字詞的理解,他都不乏獨到見地。
從他《前言》的自述來看,他收在這本書里的這些文章基本上是作于1962年至1968年及1974年至1981年間。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他是“依據(jù)馬克思主義觀點方法,并利用版本學(xué)、校勘學(xué)、古文字學(xué)、古音韻學(xué)、歷史學(xué)、考古學(xué)、民俗學(xué)等多種手段,力圖把《詩經(jīng)》中有爭議的詩都考證一遍”。
如《鴟鸮》一詩,這是首用動物寓言故事以寄寓人生感慨或哲理的詩,就是以母鳥的口吻逼真地傳達出既喪愛雛、復(fù)遭巢破的禽鳥之傷痛,塑造了一只雖經(jīng)災(zāi)變?nèi)圆徽鄄粨现亟ā凹沂摇钡目删茨给B的形象,然而他在他的“新解”中寫道:
如果這個考證、??焙徒褡g都還可以的話,那么讀者可以看出,詩人是一個備受壓榨欺凌的勞動者,他把自己比喻為失去親人、毀卻家室的小鳥,而把統(tǒng)治者比喻為鴟鸮。他悲切地控訴了自己所受到的壓迫,但他并不屈服,他要保衛(wèi)自己,重新壘好家室,向巢下之人(這是統(tǒng)治者的比喻)挑戰(zhàn)式的表示:決不屈服,抗爭到底!這是一首思想性很強、藝術(shù)性也很高的詩歌,在《詩經(jīng)》中,它比一向膾炙人口的《伐檀》《碩鼠》等名篇,具有更強烈的反抗色彩。
四
孟子有句話:“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于是,我便在網(wǎng)上搜索鮑昌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他的《前言》里倒是有一些介紹,但是極為簡略,幾可說無)。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他的生平真的令我吃驚!
他只活了五十九歲(1930—1989)。生于沈陽,祖籍山東。他的父輩“闖關(guān)東”到了遼寧鳳城。他十二歲考入北平輔仁大學(xué)附中。十六歲赴晉察冀解放區(qū),先在華北聯(lián)大文學(xué)院學(xué)習(xí),后在晉東北、冀中等地從事農(nóng)村工作。新中國成立后他在天津人民藝術(shù)劇院等單位工作。
1974年調(diào)到天津師范學(xué)院,任《天津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編輯。1980年3月任天津師范學(xué)院中文系主任。1985年調(diào)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書記處常務(wù)書記、黨組成員。
1989年2月20日于北京病逝。
而他的著作甚豐,小說、散文、劇本、文論等各類體裁都有,還出版過雜文集《二覺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