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簡單單的蟲

我常做一個飛翔的夢，站于高處，張開雙臂，縱身一躍，便開始飛翔?；蝌v云駕霧，或飛檐走壁，十分刺激快活！我并沒有親身飛翔過的經(jīng)歷，比如滑翔或跳傘，卻不知為何會有如此逼真的夢境體驗。然而不管一開始飛翔得如何恣肆，結(jié)局總是以落到地上告終，一旦落到了地面上，就無論我如何努力、如何拼命奔跑，也不能再一次成功飛翔，只是空折騰得自己精疲力竭。

所以，無論我在夢中如何迷戀這種飛翔的自由感覺，但是我都知道，這樣的飛翔只是隕落的狀態(tài)罷了，并不是像鳥兒的飛翔那種真正意義上的飛翔。

因此，當我看到那個少女的生命隕落在綠色的草坪上的時候，我想到了我常做的這個夢。我似乎看到一片荷花瓣隨風飄零在碧綠的荷葉上，然后又輕輕滑落在倒映著藍天白云的水面上，像一只小小的船兒，讓人為之發(fā)出無可奈何的深深嘆息。

我全身泛起陣陣涼意，渾身的汗毛倒豎，雙腳軟而無力，我的本能告訴我：“不要看！不要管！快走快走！快回家去！”

我的心狂跳著呼喊我：“別走別走！等一下！去幫她！她還是個小女孩??！”

只聽得救護車上跳下來的醫(yī)生急呼：“大家快幫忙把擔架從救護車上抬下來！”我便疾步去幫忙抬擔架，可是擔架是如此之重，瞬間便有人來接過我提著擔架護欄,對我說：“你提不動的，讓開，我們來抬！”

一群男人奔跑著把擔架從車后門抬上救護車，并迅速上車依次坐在車窗下的長椅上，有人從側(cè)前門上車時喊我：“你也一起去幫個忙吧！”我跟在他后頭躥上了車，坐在車廂最前面，正對著女孩的后腦，黑長的頭發(fā)粘著草屑，她側(cè)著臉，嘴角流著血。那么近的距離，迫得我的后背緊緊貼在車廂上，我甚至連呼吸都開始紊亂了。

救護車沒有鳴笛，卻開得飛快，車廂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還在慌張驚嚇中，橫陳在所有人面前的巨大擔架，讓不知所措的眼睛無論看向哪里都避不開地看得到她。

有一個男人忽然焦急發(fā)聲：“姑娘，你要堅強?。　庇钟辛硪粋€男人焦急地提議我：“你趕緊喊喊她啊，鼓勵她一下！”所有人的眼睛都聚焦在我身上，似乎他們認為我離她的耳朵距離最近，我喊她，她就能聽到似的；似乎我是女人，我母性的聲音就能讓她感到安全、有力、有活下去的勇氣似的?？墒俏疫€沒有機會當上母親呢，我的呼喚、我的聲音，真的能起到留住她的作用嗎？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喉頭發(fā)哽，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只得重復了一下剛才第一個說話人的那句話：“姑娘，堅強啊！”還要說點什么呢？平常也算伶牙俐齒的嘴，此時竟然張口結(jié)舌，大腦里冒出來的字眼，全都是以幾個字幾個字的形式出現(xiàn)，不管它，冒出來幾個字就說幾個字吧!“要堅強！”“千萬挺住??！”“你還那么年輕！”“未來很美，還長著呢！”大腦里一個詞一個詞的冒著，我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男人們在我停頓的間隙重復著我的話，我又重復著相同的話，七嘴八舌的，大家都在盡力讓自己的情緒穩(wěn)定下來并盡力喊著她，似乎這樣，我們就能留住她或許已經(jīng)出竅了的魂魄。我覺得我們在焦急地喊魂，我們都不知所措，我們都盡力而為，我們都回天乏術(shù)，我們都無能為力。

女孩的手從擔架上無力地垂了下來，她死了?電視上那些人死時垂下頭、松開手的鏡頭刷的一下在我的腦海里呈現(xiàn)！我恨不得去緊緊抓住坐在我旁邊的男人的胳膊，但是我竟然僵住了，一動也沒法動。我緊緊捏著拳頭，僵在那里，看著她那只晃蕩的手。我感覺坐在我這一排的男人們的目光，都在盯著那只晃蕩的手。

說實話，我長這么大，從沒見過瀕死之人，唯一的一次見過死去的人，是見到我去世了整整一天的爺爺。當我和父親風塵仆仆趕回老家奔喪，進門便看見一口棺材升在堂屋里，滿屋子的人哄地一下圍過來，就讓我和父親去看爺爺一眼，然后還讓我用手捧著爺爺?shù)碾p頰，跟他說：“爺爺，我是您大孫女，我回來看您了！”不過，那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我那時還太小，不懂人事，不明生死，我看著爺爺卷曲的胡須，雖然他的臉有些冰涼，但是，我沒有絲毫的恐懼，我覺得爺爺跟睡著了沒什么兩樣。

可是這只就晃蕩在眼前的手，鐘擺一般，是那么觸目驚心！不能讓它再晃動了！我用僵著的左手把她垂下來的左手拉起來，放在她的左腿邊。啊，她的手還是溫熱的呢！她的生命還在！

我縮回了左手，不知道該把我這只手放在哪里好。不過幾秒鐘，她的左手又隨著飛馳的救護車在顛簸中垂了下來，我再次把她垂下來的左手拉起來，我握著這只綿軟柔嫩的手，不再放開，仿佛這樣我就能給她注入生命的力量似的，我連聲說：“姑娘，別怕啊！有我們在呢！你要勇敢，加油挺住?。∧氵€很年輕，還有很多美好的路還要去走呢！”男人們的聲音大了起來，也跟著七嘴八舌地說“姑娘別怕，有我們在呢！”“姑娘你要加油！”“你未來的路還長著呢！”“姑娘，堅持住呀！”……

本來平時去醫(yī)院那么短的路程，此時仿佛被一直無形的巨手拉伸得既漫長又顛簸，終于到了這個救命之所了！

大家抬下?lián)?，跟著醫(yī)生一起推著擔架一路狂奔，直接進了CT室。

醫(yī)生說：“你們查看一下她身上有沒有帶著金屬物品，比如項鏈鑰匙什么的?！?/p>

大家迅速查看，沒有。

醫(yī)生又說：“再看看她頭發(fā)上夾了發(fā)夾沒有？”男人們對我說：“你去看看！”便退到后面讓我上前。

我去輕輕抬動了一下她的頭，很沉，抬不起來，同時，我又擔心我的不專業(yè)地抬起她的頭，會不會傷了她的頸椎，于是我向?qū)γ娴尼t(yī)生求助：“醫(yī)生，我一只手抬不起來她的頭，你可不可以幫我抬著她的頭，我來摸發(fā)夾？”醫(yī)生用雙手輕輕抬起了她的頭，我俯下身，用有些發(fā)抖的雙手在她又黑又長的頭發(fā)上前后上下摸索，摸索出了幾根黑細的發(fā)夾。在摸索發(fā)夾的時候，我的臉和她的臉是如此近的距離，她奮力呼吸出來的氣息吹到了我的臉上，我并不敢看她，可是余光卻讓我看清了她的容貌，她的眼睛微微睜著，像是在注視著我對她的一舉一動，她的嘴角、下巴上和衣領(lǐng)上的血跡快干了。又顫抖著手迅速在她后腦的頭發(fā)摸了一遍，確定沒有發(fā)夾了，醫(yī)生便叫我們出去門口等著。

退出門來，男人們各自去一個安靜的角落迅速地打著電話安排事情，只剩下我一個人怔怔看著CT室的大門，來的時候很熱鬧的CT室門口的走廊，竟然忽然一個人都沒有，走廊里的光線有些陰暗，時空突然間安靜得讓人發(fā)怵，我有些喘不過氣來。

CT室的門忽然開了，一個醫(yī)生走出來向我交代事情：“情況十分嚴重，初步判斷頸椎骨折！胸部多根肋骨骨折！骨盆、大腿骨多處粉碎性骨折！我們要馬上送重癥監(jiān)護室了！你們要趕緊做好準備！她的家人來了沒有？”

我瞪圓了雙眼，聽完醫(yī)生用極專業(yè)的話對我簡述病情后，我趕緊合上張大成圓形的嘴巴，說：“不知道啊，應(yīng)該在來的路上了吧？”

醫(yī)生說：“那趕緊叫她家的人快點來！待會要簽很多字，必須家屬才能簽，你們是不能簽的！”

我說“好”，醫(yī)生又匆匆進去CT室了。一個男人過來了，我把醫(yī)生的話趕緊轉(zhuǎn)述給他聽，他“嗯”了一聲。

門開了，女孩被醫(yī)生推了出來，她在猛烈地呼吸。男人們聚攏了過來，我們跟著醫(yī)生奔跑。上了電梯，進了重癥監(jiān)護室。

剛進重癥監(jiān)護室的門，一個護士立即制止我們，讓我們換了放在門口的拖鞋再進去。我們迅速換了拖鞋跟進去，男人們幫忙把女孩從擔架上移到病床上，我把她的鞋子脫下來拎著。然后我們都不知道該干什么，就這樣一群人退到床尾，靜靜看著在劇烈呼吸著的女孩，并伴隨著呼吸發(fā)出低沉地痛苦的呻吟?？粗鴰孜辉谧鰷蕚涔ぷ鞯尼t(yī)生在她身邊忙碌。大家這樣在旁邊愣愣地站了幾分鐘，有一位醫(yī)生說：“我們要開展搶救了，你們這么多人站在這里人太多了，留一個人在這里，我們有什么要求就告訴他，他轉(zhuǎn)述給你們就是了，其他的人請到進門處那里等候吧。”

男人們?nèi)缑纱笊?，唰的一下退了出去，我魚貫跟在后頭正要走，我身后的一個男人對我說：“我們都是些男人，留在這里不方便，你留下來吧！”

我只能硬著頭皮說：“好?！?/p>

女孩的呼吸沉重而痛苦，她的胸脯猛烈地起伏著，讓人不忍直視，可是，我就站在床尾兩步遠的地方，無法不直視。這間重癥監(jiān)護室里有四個床位，另外三張床上都躺著一個渾身插滿了各種管子的人，視線所到之處，全都觸目驚心！

我只能看著女孩頭頂上方的雪白墻壁，但是余光里我依然看得見一位醫(yī)生拿著剪刀，把女孩的衣服全部剪開，拽下來，遞給我，對我說：“把她的衣服收好吧，等她的家人來了，交給她的家人吧?！蔽译p手接過那一堆被剪成了片的衣服捧著，衣服上沾滿了塵土，尚存的余溫燒灼著我的手，我仿佛捧著一個委頓了的輕飄的生命。是的，委頓的生命，此時此刻，我平生第一次如此深刻地領(lǐng)悟了“委頓”一詞的具體形象，原來是這樣的。

我以前不知多少次細細琢磨過死亡以及自殺，可是，當現(xiàn)在我親眼看到一條生命委頓在眼前時，我的心魂是如此地震撼和恐懼！

在雪白的病床上，女孩的胴體毫無遮掩地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驚懼、慌亂又尷尬。我的眼睛即使看向任何地方，她依然占據(jù)在我的余光里，啊，她真的好美！

我忽然想起了意大利文藝復興藝術(shù)大師喬爾喬內(nèi)創(chuàng)作于1510年的一幅布面油畫《沉睡的維納斯》，評論這幅畫的人們是這樣描述維納斯的：“畫面上的維納斯正在風景如畫的環(huán)境中酣然入睡，她的臉微微右側(cè)，頭枕在彎曲的右臂上，一頭烏黑的頭發(fā)拂在腦后。面龐清麗，前額明凈，如弓的雙眉，溫柔下垂的眼瞼，漂亮的嘴唇。她神態(tài)安詳，好像在做著美夢似的。她修長勻稱豐滿的軀體優(yōu)美舒暢，自然柔美，起伏有致。她將右手放在腦后構(gòu)成了一條富有節(jié)奏的曲線，她把左手放在身上，斜臥的睡姿自然又舒展，流暢的弧線運用使身體柔順和圓渾，像長虹臥波般優(yōu)雅，又仿佛一泓秋水般舒適，造型之優(yōu)美達到了非言語所能形容的境界。”

在追求顏值與身材的時代里，這會有多少人去好好愛惜的好皮囊?。】墒?，不知道這女孩到底是經(jīng)歷了什么事，竟然使得她殘忍地摧毀這樣美麗的身軀，輕易地放棄寶貴的生命，還選擇如此慘烈的結(jié)束生命的方式！

當醫(yī)生把最后一片衣服放在我手里后，我把那堆衣服和鞋襪一齊抱到男人們那里，請他們找個袋子裝起來，說醫(yī)生說了要交給她的家人。然后，我又進去聽醫(yī)生的下一個要求。

此時的女孩已經(jīng)拼命呼吸，呼吸時發(fā)出了極端痛苦又尖銳的嘯叫聲，這聲音十分慘烈驚悚，很像指甲劃過黑板時那種聲音，但比那種聲音要激烈得多，更像從地獄里發(fā)出的求救聲一樣，能穿透人的鼓膜，能穿透人的皮膚，能穿透人的身軀，能穿透人的靈魂，讓人從靈魂深處即毛骨悚然。一個人的靈魂欲一心赴死，而軀體卻奮力掙扎著想活下去，這是一種怎樣的矛盾呢？

各科室的重量級醫(yī)生們紛紛趕來會診，虧得這些團團圍住了女孩的醫(yī)生們，我趕緊躲在一個醫(yī)生之后，這樣我不用再那么驚悚地看著她了。我想，待會醫(yī)生會診好了，他們不會也還是叫我在旁邊看著他們開刀手術(shù)吧？天哪！我的頭皮一陣陣發(fā)麻。我的一位醫(yī)生朋友說，其實他平時也挺怕死人的，但是，只要一穿上醫(yī)生的白大褂，他就什么都不怕了，哪怕是鮮血淋漓、血肉橫飛的車禍現(xiàn)場，他都沒有任何畏懼地去救死扶傷?，F(xiàn)在，我就特別想有一件醫(yī)生的白大褂能立即穿在我身上。

一位醫(yī)生走過來對我說：“情況可以說是十分危急了，初步判斷二、三頸椎骨折。胸部也多根肋骨骨折，左肺已經(jīng)被斷了的肋骨戳穿，現(xiàn)在造成了氣胸，你聽她的呼吸聲那么慘，就是因為氣胸使她呼吸困難了，所以必須直接切開氣管插上氧氣管才行。可是由于頸椎骨折，還能不能插管，也是個挺棘手的問題。另外，她骨盆、大腿骨多處粉碎性骨折，這些骨折造成了胸腔、腹腔和大腿里內(nèi)出血很嚴重！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因為失血過多而陷入昏迷了，要趕緊輸入大量的血，不然體內(nèi)的血液一旦循環(huán)不過來話，人還能不能救過來就難說了。她的家人呢？到了沒有？沒來趕緊催一下！”

我連連點頭，說：“我這就去告訴他們?nèi)?！?/p>

我趕緊出來向男人們轉(zhuǎn)述醫(yī)生的話，轉(zhuǎn)述完了，我便開始猶豫還要不要再進去，想了想，還是不敢再進去了，便站在玻璃門外，等候。女孩那低頻而尖銳的呼吸聲，讓每一個站在外面的人都十分悚栗不安，男人們站在入口處看著我，我看著醫(yī)生們的背影。

我的雙手緊緊握在腹前，如此之緊，以至于自己把自己握得有些生疼，手心里盡是汗水。我聽說瀕死之人的靈魂會飄在天花板上，注視著醫(yī)生和自己的身體。我抬頭看了看天花板，想看看女孩的靈魂是否飄在天花板上，她是否正俯身看著醫(yī)生的施救。可是，并看不見，天花板還是天花板，那里什么都沒有。

我緊握著的雙手忽然變成了雙手合十的姿勢，我閉上眼睛，為她默默祈禱，希望我看不見的她的靈魂回到自己的身體里去，希望我看不見的神明們指引她飄蕩的靈魂回到自己的身體里去。

一個多小時之后，女孩的父母終于到了，她的母親在低聲哭，眼睛血紅，滿面淚痕，她想去抱一抱女孩，醫(yī)生強烈低聲要求她要克制住、不可沖動！她走到病床前，呆呆打量了一下女孩，用雙手捧著女孩的臉，輕輕撫摸了兩下，便放開了。

大家走到外面去，讓開醫(yī)生繼續(xù)搶救。女人依舊低哭不已，女孩的父親鐵青著臉呵斥她說：“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女人被勸出重癥監(jiān)護室，到外面哭去了。那冷靜異常的男人一言不發(fā)，聽著醫(yī)護人員對他解釋病情，然后用冷峻的眼神看了看每一個人，又自己走進病房里去，拿出手機，對著赤身的女兒和施救醫(yī)生拍攝視頻。

大家都低聲說，難得他還能這么冷靜地處理血染身軀生死未卜的女兒?？墒俏覅s不覺得，從他家到醫(yī)院，騎摩托車最多半小時的路程，可是他們竟然一個小時才到，而且，作為一個父親，他竟然這樣拍女兒的視頻！如此陰暗的人性！如此陰險的人心！我的心里升起一片灰暗的陰影，我感覺心頭壓抑得非常難受，我一秒鐘都不想待在這塊死生之地了，因為我很為我們這些奮力去幫助他女兒的人感到一陣悲涼，也為這個女孩悲哀，唉……

好容易從重癥監(jiān)護室里出來，已經(jīng)是快兩個小時之后了。外面站著很多人，走廊里沒有空調(diào)，悶熱異常，呼吸到的都是周圍的人的氣息，心里更憋悶了?？墒潜M管悶熱，我的汗毛還是一直悚立著，我用手使勁搓了搓胳膊，汗毛還是立著。

等我離開醫(yī)院，已是下午兩點了，雖然暴烈的太陽炙烤著大地，萬物俱蔫，但是，置身在陽光下，觸目那四排行道樹的郁郁蔥蔥時，我竟然有一種重返人間的久違之感。

我忽然很想去清靜的地方為女孩祈禱，我希望冥冥之中，能有一股人力所不能及的力量，能幫助那女孩活下來?？墒?，一個頸椎已經(jīng)斷了的女孩，即使能活下來，她的余生又將陷入一個怎樣的境地呢？實在不敢想象！

已經(jīng)快到下午四點?？谥薪箍什灰?，我喝光了來時帶的一大瓶水，依舊那么酷熱難耐，而我身上的汗毛竟然還是根根直豎。

我回到家，沐浴更衣后，饑餓難耐，開始和家人一起吃晚飯。晚飯的主菜是當歸燉羊肉，湯的味道極香濃，我一口氣喝了一大碗燙嘴的湯，腹中被熱乎乎的羊肉湯撞擊著，一股熱流發(fā)散成千萬股細若游絲的熱流，在我的體內(nèi)肆意亂竄，然后，隨著筋脈游走到各神經(jīng)末梢，最后從各個毛孔中蒸溢出來。于是，我周身悚立了一天的汗毛們，終于卸下了驚懼的神經(jīng)，瞬間精疲力竭呼啦啦全部躺倒。

這頓飯，我饕餮般狼吞虎咽干掉了一碗羊肉！很久沒有這樣放肆地吃過食物了，似乎，只有這樣的人間煙火帶來的飽足感，才能讓人感覺還實實在在地活著！

可是，那女孩呢？以后還能再吃到人世間的美食嗎？

人身難得，活著真是好?。∧呐轮皇琴嚮钪?，也還能曬到朝陽、烈日、斜照，也還能吹到徐徐清風或獵獵西風，也還能淋到牛毛細雨或傾盆大雨，也還能看到落霞孤鶩、秋水長天，也還能看到星光璀璨或皓月千里，也還能吃糠咽菜或大快朵頤。

女孩正當十七八的妙齡，未來不一定完美，但是人生之路真的還很長，一切都還沒有真正開始呢。還沒有搭起青春的彩虹橋，還沒有邂逅纏綿悱惻的愛情，還沒有經(jīng)歷中年的沉穩(wěn)執(zhí)著和隱忍艱澀，還沒有品嘗過人生的百般滋味千種風情，還沒有領(lǐng)略年老時殘陽如血的壯美，還沒有看盡世間的奇風異景，還沒有聽遍世界的襲耳妙音，難道，不遺憾嗎？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泵魅諒兔魅眨谶@本不多的時光里，我還會遇上一些什么樣的人呢？這些人中會有哪一些是愛我的、相伴我一生的呢？又會有哪一些是傷害我的呢？我會愛他們嗎？我會恨他們嗎？我還會碰上一些什么事呢？那些事中有哪些好事呢？又有哪些是壞事呢？自己又是怎樣去處理的呢？我會去為我的人生做多少有意義的事情呢？我會努力去營造自己想要的生活嗎？我會過得充實、有趣且有意義嗎？

人生真的很值得去等待的，等待月圓之夜，等待醇香的酒釀成之日，等待久別重逢之時，等待春暖花開之日，等待秋風吹來之時。且再等一等吧，且再忍耐著等一等，未來究竟會怎樣？沒人會知道，但是人們可以拭目以待啊。如姜子牙，如韓信，如李清照，如李安，他們不等待，怎知他們有這般傳奇的一生？

對，要等著，要時時拭目以待，要等著看自己的人生這本書，下一章節(jié)究竟會是怎樣的情景和懸念。

這一天，在夜幕降臨的時分，烏風暴雨鋪天蓋地而下，席卷了一整天的熾熱酷暑。窗外，灰暗如幕布的風雨中，有荷花凋零，有葉子零落，有燕子刺破雨幕仍在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