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燕
在我十五歲那年,夢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這樣的場景:我跑,弟弟也跑。我在追趕隱沒在黑暗里的列車,而弟弟在追趕我。我們跑了很遠,直到列車再也看不見。我們爬上山頂,想要尋找列車最后的蹤跡,卻看見兩個模糊的人影站在對面的山頂上向我們招手。我們開心極了,繼續(xù)狂奔??刹恢醯?,就是跑不到那座山前,可那座山明明就在那里啊。我們跑累了,最后,那座山不見了。
弟弟說,他也做過類似的夢。但他夢見的不是山,而是一條大河。
我把這個夢當個笑話說給奶奶聽。奶奶便用枯瘦的手臂攬過我和弟弟,一起望著白云下面的群山。她說,這樣的夢,她也常常做。
九月的時候,寒露已從四面八方悄悄襲來,讓夜晚的月光顯得格外清冷。
我倏地從夢中醒來,全身僵直地躺在炕上,腦海里依舊是那座無法到達的山。我看了一下弟弟,他正在旁邊安靜地睡著。我翻身坐起,雙手在被褥下細細摸索起來。那是一個長方形的舊手機,手機上凸起的按鍵那特有的軟膩感讓我感到心安。我把動作放得很輕,生怕碰到了哪個鍵,里面的那些字就消失了。
我躲進窗簾后面。空中的月亮正在云層里游走,眼前的光線亮一陣、暗一陣。我輕輕按下一個鍵,小小的屏幕頓時亮起來。
這個結(jié)實的老式手機,是爸爸媽媽務(wù)工第四年帶回來的。雖然看起來很舊,但在我和弟弟眼里,那是無比重要的珍寶。將舊手機留給奶奶時,爸爸感覺很愧疚,說將來掙錢了一定換個更好的。
奶奶舍不得打電話,所以每次爸爸充的話費能用很久。爸爸說發(fā)短信便宜些,但奶奶不識字,于是這個重任便落到了我身上。
爸爸和媽媽的工作很忙,經(jīng)常加班到深夜,但不管多晚,總能收到他們發(fā)來的信息。那些字就像夜晚閃爍的小星星,照亮了我和弟弟的生活。
現(xiàn)在,那條信息正安靜地躺在屏幕里。
突然,窗簾被輕輕掀開,弟弟的腦袋伸了進來。
“哥,還在嗎?”弟弟揉著眼,語氣里帶著一些焦急。
“在,還在?!蔽野咽謾C屏豎到他面前。
“哥,再給我讀讀?!?/p>
“成!”我攬過他的小腦袋,把手機放在我倆中間,一字一頓小聲讀起來,“大山、小樹兒,爸爸媽媽忙過這一陣,中秋就回家了。你們兩個照顧好自己,也照顧好奶奶,等著我們回去?!?/p>
弟弟放心地點點頭,但他又說:“哥,你說爸爸媽媽中秋真能回來嗎?”
“不知道,能吧?!?/p>
我和弟弟沉默了。這時候,屏幕上的光暗下去了,弟弟趕緊按一下,讓屏幕再亮起來。
我們把頭埋進那束亮光里,相互打氣。
秋收那幾天,趕上學校放假。天還沒亮,昨夜落下的雨水剛剛停歇,我就戴著草帽,穿著長袖外套,一頭扎進了玉米地里??斓街形绲臅r候,弟弟在田邊喊我。
我從玉米地里鉆出來,問:“怎么了?”
弟弟把我拉到陰涼處坐下,拿了條毛巾給我擦汗。然后又掀開布包,里面是奶奶做的炒疙瘩:“哥,吃飯?!?/p>
我端起炒疙瘩吃起來。
“哥,我想上后山?!钡艿苣密嚽安莅抢鴦倓偱肋^的螞蟻。
“為什么?”我夾起一根咸菜絲。
“你想,爸爸媽媽月底就要回來了,咱倆是不是應(yīng)該給他們準備個禮物呢?雖然奶奶會給咱們錢,但我想通過自己的努力掙錢去買?!钡艿馨涯侵晃浵伔帕?,轉(zhuǎn)頭看著我。
我吃完碗里最后一點飯,說:“咱們想到一塊兒去了?!?/p>
我把碗收拾好,帶著弟弟往后山走去。
后山是個小山包,被一大片楊樹林包圍著。小時候,爸爸常帶我倆過來采蘑菇。蘑菇喜水,下完一場大雨后,就會從地底下冒出來,仿佛一把把小白傘。每次采摘完,媽媽都會給我們做一頓豐盛的“蘑菇宴”,而爸爸總是把盛著蘑菇的盤子推在我倆面前,說:“你倆多吃些?!?/p>
后山到了,楊樹的葉子很密實,陽光打不進來。弟弟看著黑黢黢的樹林,似乎有些害怕,拽了拽我的胳膊。我把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一起走進去。踏進樹林的時候,我倆的白布鞋一下子陷入了陰影里。弟弟鞋上裂開的口子也一下子消失不見了。
昨夜雨很大,樹林里潮濕一片。松軟的泥土上出現(xiàn)了一個個小鼓包,鼓包下面就是蘑菇,爸爸管它叫“地扣”。這種蘑菇吃起來很嫩,就是挖的時候有點費手。蘑菇周圍的土被頂?shù)盟绍?,手往里一插,往上一撬,蘑菇就被挖出來了?/p>
我和弟弟撅著屁股挖了半天,林子里也越來越暗。這個時節(jié)溫差很大,白天太陽毒,照得人睜不開眼,晚上溫度又低得很。我倆漸漸有點冷,弟弟還打起了冷戰(zhàn)。
“哥,夠了嗎?”弟弟問。
“夠了?!蔽野涯⒐綒w攏到一塊兒,“把袋子給我,咱裝好回家?!?/p>
弟弟突然愣住了:“什么袋子?”
“你過來找我采野蘑,沒拿袋子啊?”我差點一屁股坐地上,“那咱們怎么拿回家???”
弟弟看我有些生氣,什么也不敢說,站在原地摳起了手指。
“把外套脫了?!蔽覔蠐项^,“實在不行,還有褲子。”
弟弟撇著嘴看我,但也不敢反駁,乖乖地開始脫衣服。我也把外套脫下來。我把兩件外套的袖子打上結(jié),開始往里裝蘑菇。但我倆的衣服太小,裝不了多少,于是又開始脫褲子,褲子長,能裝得多些。
就這樣,我和弟弟每人肩扛一袋,手里拎一袋,穿著薄薄的秋衣秋褲往家走去。
那天晚上,奶奶拿著笤帚站在門口準備堵我和弟弟。但一看我倆瑟瑟發(fā)抖的蠢樣,又心軟下來,那一笤帚最終揮在了門框上。
九月末,白天的太陽依舊很毒。沒幾天,蘑菇就曬得差不多了,也到了趕大集的日子。
一大早,我和弟弟把蘑菇扛到小推車上。奶奶也跟著出來了,她說怕我和弟弟被人欺負,要跟我們一起去。出發(fā)了,我推著車,弟弟坐一邊,奶奶坐一邊,中間夾著野蘑菇,我們就像漂蕩在大河上的小船,往更寬闊的地方駛?cè)ァ?/p>
約摸一個多鐘頭,就到了鎮(zhèn)上的大集。這里很熱鬧,推車的、擔擔兒的、打火燒的、磨面的,各種各樣的攤子像一條長長的水流,看不到盡頭。我們到的還不算晚,找了個空地,開始卸蘑菇。
奶奶坐在小推車上歇著,我和弟弟把蘑菇碼放好,大的擺前面,小的擺后面。
我倆蹲在蘑菇攤兒前,看到有人路過,就舉著蘑菇展示一下,但我倆就跟啞巴似的,誰也不敢開口。過了一會兒,身后有人拍了我一下,我一看,是劉大爺,趕緊起身打招呼。
“劉大爺好。”
劉大爺看看我,又拍拍弟弟的肩膀:“多好的孩子啊。我看你們的蘑菇挺好,多喊喊,買的人就來了?!?/p>
寒暄幾句,劉大爺往里去了,我和弟弟又重新坐回攤子前。
“小樹兒,劉大爺說得對,咱們得喊一喊?!蔽矣酶觳仓忤屏说艿芤幌?,“你跟我學——新鮮的野蘑菇!”
弟弟捂著嘴樂,然后也大喊一聲:“蘑菇!”
“好吃的野蘑菇!”
“蘑菇!”
“蘑菇!”
我和弟弟一人一句,就跟唱戲一樣,把身后的奶奶都逗樂了。趕集的人們聽我倆喊得熱鬧,紛紛停下來看一會兒,慢慢地就有了買家。我們沒有秤,蘑菇就直接按堆兒賣,五塊錢一小堆兒,十塊錢一大堆兒。奶奶收錢,我倆給人裝袋。忙忙活活一上午,野蘑菇都賣光了。
我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張錢,對著太陽舉起來,心里想:我和弟弟能掙錢了。
我和弟弟拿著錢,在大集里來回走動。那些漂亮的東西在太陽下閃閃發(fā)光,但我們只是看看,然后就手拉手走開。最終,弟弟給媽媽買了一個紅色的發(fā)卡,而我給爸爸挑了一雙厚實的鞋墊。路過賣鞋的攤子,我背著弟弟,給他買了一雙黑色球鞋,那雙鞋的底非常厚實。
回去的路上,依舊是我推著車,奶奶坐一邊,弟弟坐一邊,但這次中間夾著的,是我們買的禮物。我跟弟弟說了鞋的事情,他嚷著要退回去。我脫下弟弟的白布鞋,為他換上了新鞋子。新鞋子的底厚厚的,就像一雙大手托著弟弟的腳。
我和奶奶都很滿意,微笑地看著弟弟。那天的晚霞紅彤彤的,弟弟站在那片晚霞里,嗚嗚地哭了起來。
家里的日歷牌都快被奶奶翻壞了,她每天舉著日歷牌讓我和弟弟數(shù)日子。中秋節(jié)那天,日歷牌上的數(shù)字是紅色的,下面的嫦娥和玉兔也是紅色的,奶奶說真喜慶。我知道,她說的并不只是日歷牌。
我和弟弟也開始興奮地睡不著,每晚都趴在窗臺上看手機里新出現(xiàn)的信息。巨大的喜悅就像秋露一樣,忽地一下就來了,再也不肯走。我和弟弟的心尖尖上落著爸爸媽媽的身影,從清晨到日落,從初秋來到秋末。
日子到了,奶奶一大早就起來忙活,和面、擇菜、剁餡兒,還抽空換上了從大集上買的新床單。我把早就劈好的柴搬到腳邊,準備燒火。弟弟幫忙洗菜,洗完了就想拿刀切,奶奶怕他傷到手,就讓他把從大集買的花生、瓜子、核桃、嘎啦棗往桌上擺一擺。
家里好久沒有這么熱鬧了。弟弟把一盤盤菜擺上桌,炸糕、糖蜜棗、拌豆腐、黃面條、蒸發(fā)糕、烤蘑菇、肉餡兒大餃子,小小的圓桌上就像盛開了一朵朵美麗的花。準備得差不多了,我和弟弟就坐在門口嗑瓜子。
可過了中午,還是不見爸爸媽媽的影子。
實在太餓了,奶奶叫我倆先吃碗黃面條墊墊肚子。我和弟弟把涼了的黃面條過了遍開水,吃幾口就飽了,圓桌上的菜一點沒動。
弟弟穿著那雙新球鞋,把鞋帶系得緊緊的。我找出了新洗的外套,又把臉重新洗了一下。我倆就像著了盛裝的演員,懷著激動的心情,站在刺眼的陽光下焦急地等待著出場。
可慢慢地,天黑了。天空中最后一點光亮消失了,一輪明月出現(xiàn)在遠遠的天邊。
“走!”我突然想起什么,拉著弟弟往家跑。
“哥!”
“看手機,有沒有新信息?!?/p>
還沒跑到屋門口,就碰到了奶奶。
“你倆這是跑哪兒去了!”奶奶焦急地說,“你爸爸剛才來電話了,說有什么事情耽擱了……”
我打斷奶奶的話,把外套脫下來交給她,就往外跑去。弟弟也陪著我。
奶奶知道我的脾氣,就嘆了口氣不再說話了。
我和弟弟坐在了村口的大槐樹下。
“小樹兒,月亮升起來了?!蔽铱傆X得這月亮看起來一點都不圓。
“嗯,升起來了?!钡艿苁冀K沒有抬頭。
我倆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這時,我看見劉大爺從遠處走來。
劉大爺先是一愣,然后說:“兩個傻孩子,還在這里傻等著——你們爸爸媽媽的車壞了,估計得后半夜到家了?!?/p>
劉大爺?shù)脑捑拖褚活w爆炸了的二踢腳,把我和弟弟一下子震了起來。
“真的?”
劉大爺肯定地說:“剛才碰見你東升叔了,說你爸爸媽媽就在前面的山路上。”
我和弟弟對視一眼,心里就像冷卻了的巖漿又重新沸騰起來。還等什么呢?跑?。?/p>
我倆蹽開雙腿跑了起來,腳丫都快甩掉了,嗓子眼兒又熱又干??晌覀兩岵坏猛O聛恚瓦@么一步接一步地奔跑著。
我聽著風聲從耳邊掠過,我看著灰色的砂礫向我們身后飛去,我感受著夜的冰涼和希望的召喚。明月懸掛在半空,就像一盞燈,為我們照亮眼前的路。
弟弟跑了一會兒就跑不動了,他停下來貓著腰,喘著粗氣。我折返回去,把他的鞋帶緊了緊。
曲折的白色山路上,兩個小小的身影一前一后奔跑著,他們就像一幅壯麗山水畫里的細小墨點,輕輕徜徉在如水的畫卷里。他們跑過農(nóng)田、跑過大河、跑過村舍,他們的身后慢慢長出了一雙有力的翅膀,帶著他們朝夢中的地方飛去。而在他們的不遠處,也有兩個身影,同樣懷揣著巨大的喜悅,朝這兩個稚嫩的身影狂奔而來……
兩年后,我十七歲了,我的夢境發(fā)生了一些變化:我跑,弟弟也跑。我和弟弟在黑暗里追趕著快要隱沒的列車。我們一刻不停,用盡全力奔跑著,終于追上了列車的尾巴。有兩個熟悉的身影從列車中探出頭,他們似乎被困住了,但仍拼命地從列車中伸出手來。他們高聲喊著,這帶著炙熱溫度的聲音從呼嘯的風聲中穿透出來。我和弟弟奮力地握住他們的手,終于被拉上了列車,投入了他們的懷抱。風聲停止了,列車進入了幽深的隧道,而隧道的盡頭,已經(jīng)可以看見黎明的曙光。
十八歲的時候,弟弟突然想起那年的中秋,他問:“哥,你覺得那年的月亮圓了嗎?”
我看著爸爸媽媽的背影,說:“圓了。”
再后來,爸爸跟我說起他的夢。原來,那輛長長的列車也曾在他的夢里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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