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千堯
未有記載之前,秦嶺便自在著,屹立在那里,歷經(jīng)億年春秋寒暑,看慣興衰榮辱、起落成敗。但秦嶺無言,是神的存在,中國的象征?是星位,是分野?“秦嶺最好的形容詞就是秦嶺”。故《秦嶺記》的行文,賈平凹可謂任性從容,“如水一樣,依斗之型可圓可方,但背后所敞開的博大境界,確實不拘方圓,一片渾沌。章法便如泰山出云,雖無規(guī)矩,卻有自然成文之趣。也正是這曲生命歌吟的不拘于時,依物賦形,才有了《秦嶺記》五十七篇,各有其貌,各顯其形,渾沌而蒼茫,一同展現(xiàn)著秦嶺的神秘、古奧。
他似乎理解了這個世界永遠在變化著,人與萬物沉浮于生長之門。似乎理解了流動中必有定的東西,大河流過,逝者如斯,而孔子在岸……似乎理解了與神的溝通聯(lián)系方式就是自己的風(fēng)格……似乎理解了秦嶺的龐大,雍容,過去是秦嶺,現(xiàn)在是秦嶺,將來還是秦嶺……
——《秦嶺記·五十五》
《秦嶺記》以秦嶺神話源起入筆,一老僧只身前往秦嶺深處,后動念修筑廟宇,以倉頡造字舊地后生立水之奇思結(jié)筆,只留下大片渾沌的空白,如一曲渾然天成、蒼茫闊麗的生命歌吟,引無限遐思。行文看似隨心所欲,大義乃存諸字里行間。
傳說未見神話之前,秦嶺自在著、渾沌著,彌彌大霧,世人稱其“封山”,遠近了無區(qū)別,萬物似遁入云霧間,虛實相生如夢境,茫茫然不得相見。古有言“天地渾沌如雞子,盤古生在其中”,或許秦嶺之“渾沌”即為“世界”最為原始的形態(tài),一如天地人神與物象渾然并陳的源初之境。文字初創(chuàng),撥云見日,可謂——“開山”。世間萬物輪廓漸清,形態(tài)可晰,便有了天地古今的分別。
中國多山,昆侖為山祖,寄居著天上之神。玉皇,王母,太上,祝融,風(fēng)姨雷伯,以及百獸精怪,萬花仙子,諸神充滿了,每到春夏秋冬的初日,都要到海里去沐浴。時海動七天。經(jīng)過的路為大地之脊,那就是秦嶺。
——《秦嶺記·一》
中國千里浩渺書卷中不乏名山大川,而秦嶺獨占一篇。賈平凹“生于斯,長于斯”的地方——秦嶺,也賦予了其文學(xué)創(chuàng)作以獨樹一幟之美。賈平凹從陜南的山村步步走向秦嶺之境,創(chuàng)作五十余年,文學(xué)自然觀可謂一以貫之,從《浮躁》《商州》《懷念狼》到《古爐》《山本》《秦腔》,自然都是他筆下不可或缺的部分。新世紀(jì)到來,賈平凹的小說更多圍繞著秦嶺,寫生態(tài)、記民俗、描鄉(xiāng)野,秦嶺自然而然成為許多故事的緣起地,由此便形成現(xiàn)如今人與自然交融共生的“秦嶺志”系列。幾十年光陰,賈平凹的眼睛一直凝望著秦嶺深處的偏僻山村,他執(zhí)著地書寫著秦嶺千百年的光亮與苦難,敘述著現(xiàn)實的興衰與憂患。可以說,賈平凹以秦嶺為對象的系列作品,堪稱一部記錄秦嶺山脈滄海桑田的百科全書。而《秦嶺記》,是賈平凹對自然更深入的一次探索,是對秦嶺渾沌蒼茫之境的沉浸思索。書中呈現(xiàn)出的秦嶺的真實與想象、歷史與現(xiàn)代,無一不向讀者展現(xiàn)秦嶺的浩瀚廣博,描摹出古老鄉(xiāng)村的迷韻回響。
《秦嶺記》不同于賈平凹以往的長篇,其更趨于志人志怪、記敘世間奇談的筆記體小說,五十六章各有風(fēng)情,卻均在山石草木、世事紛擾間透露出秦嶺的千萬種可能。有田園詩般隱藏于山川間的萬物生靈,有河流里靜靜傾瀉著的生命輕吟,還有溝坎褶皺中藏匿著的種種奇人異事,在現(xiàn)代文明的叩問中一次次震蕩著,永恒地立于深邃渾沌、蒼茫遼闊的秦嶺大地。
賈平凹于行云流水間,既道出秦嶺的天文地理、山村眾民,也寫出花草樹木、人生體悟。書中不難尋覓《山海經(jīng)》的神秘身影,也不難發(fā)掘《聊齋志異》的傳統(tǒng)基因,更蘊藏著賈平凹文學(xué)人生的密碼,其境界渾沌而蒼茫,筆法搖曳而多姿。
五十六個充滿隱喻的故事,或長或短,啟蒙與憂患貫穿始終。由于地理位置偏遠,歷史遺留問題繁雜,秦嶺地區(qū)農(nóng)民思想落后保守,難以接受新事物,現(xiàn)代改革進度緩慢;而經(jīng)濟社會迅猛發(fā)展,秦嶺的自然生態(tài)逐漸萎縮,古老的文化遭到侵蝕破壞,平靜間暗藏著前所未有的巨大憂患,人們的精神虛無也日益凸顯……這都是《秦嶺記》或虛或?qū)嵉墓适卤澈笠庥傅默F(xiàn)實問題。
對秦嶺大地上獨特而神秘的宗教書寫,對中國古代傳統(tǒng)歷史的渾沌感受,則與賈平凹本人受佛、道影響頗深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聯(lián)。體現(xiàn)在文字的筆觸上,是魔幻的,是詭麗的,是渾沌而蒼茫的。豬會笑,天炸裂,貓叫奶奶,人死復(fù)得生;洞中獾有著人臉、長眼、寬鼻、咧嘴;而魚的嘴尖尖如鼠狼,在地上不住地蹦著,死后尚可斷人手指……賈平凹正是通過神秘甚至是違背自然規(guī)律的陌生化書寫,以跨越時空的想象擺脫了主流意識的束縛與影響,以奇異的故事形式將未見的歷史娓娓道來,人性的復(fù)雜與歷史的渾沌便都在不知不覺中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人與萬物都沉浮于生長之門,巖羊的肉鮮美,狐貍有好皮毛,羚羊和麝有牛黃和麝香,人就可以去殺害嗎?”佛家的“眾生平等”一覽無余。佛家主張萬物皆有佛性,以此傳達出佛道中人慈悲為懷、天下蒼生的道義信念?!叭魏紊篮蠖加徐`魂,如氣團一樣在空中漂浮……每一次生命如果都能圓滿,死后的氣團自然就小?!憋@然與佛門“輪回轉(zhuǎn)世說”有著緊密關(guān)聯(lián),暗示佛家不修今生只愿求來世的思想。
《秦嶺記》分主體故事、外編一及外編二。外編一中均為賈平凹《浮躁》后、《廢都》前這段時間發(fā)表的一組類似古人筆記的短篇;外編二中則為賈平凹多年間寫就的有關(guān)秦嶺的若干散文、小說。他坦言曾想過把外編一再寫一遍,以及改變外編二的敘述角度,但這些念頭最后都被打消了,“還是保持原來的樣子吧,年輕時臉上長痘,或許難看,卻能看到我的青春和我一步步是怎么老的?!?/p>
《秦嶺記》中的確未曾見到雄偉宏大的氣勢描繪,沒有令人潸然淚下的煽情片段,但僅用樸素的語言、奇幻的異事所描繪出的秦嶺,也是世人不曾見過,更不曾思考過的一番獨特風(fēng)貌。賈平凹文字間隱藏著他要傳達的思想,卻不直白剖析,更似授人以漁,讓讀者在風(fēng)輕云淡間去領(lǐng)悟其中韻味與暗藏的玄機。他坦言“寫時渾然不覺,只意識到這如水一樣,水分離不了,水終究是水,把水寫出來,別人用斗去盛可以是方的,用盆去盛也可以是圓的。”秦嶺對于賈平凹而言,更像是他寫作的使命。幾十年來,從秦嶺的自然風(fēng)光、人文歷史到滄桑巨變,從山水草木到飛禽走獸,從秦嶺里的商州到整個秦嶺,賈平凹的創(chuàng)作自始至終圍繞著對秦嶺的眷戀及敬畏——敬畏自然、社會、文字?!肚貛X記》無疑是在敬畏中孕育的,不是用一則離奇的故事、一些精巧的字句去取悅獻媚,而只為把自己所體悟的一切化作音符,完成一曲渾沌而蒼茫的生命歌吟。
正如他所說,寫作其實是在寫自己,寫自己的能量、視野,寫對天地、生命的理解,以此決定作品的深度?!短咨接洝芬浴皩崱睂憽疤摗?,賈平凹“固執(zhí)地把意念的心理的東西用很實的情節(jié)寫出來”。所以文中如天女散花般意象紛呈,初讀或覺茫然,細思則感嘆其處處用心。每一個故事,即便表象看來荒誕不經(jīng),讀來渾沌離奇,但在內(nèi)核處,全為實在的物事、史事、人事,說是寫實作品,也未嘗不可。太白山亦屬秦嶺,《太白山記》所記,自然屬秦嶺萬千風(fēng)景之一。如《老生》《山海經(jīng)》一般,一山一河一人一物從容落筆,秦嶺山川地貌、風(fēng)土人情的概略圖便由這山水人事一點點匯聚而成。然而,即便依故事所述次第將圖形樣貌繪出,所見所得也僅僅是書中大千世界十之一二。
《老生》之后,賈平凹多次論及《山海經(jīng)》的文化傳統(tǒng),用心即在此處。“《山海經(jīng)》是打開中華民族集體無意識的關(guān)鍵”,想了解本真的中國人是何種模樣,需返歸《山海經(jīng)》。《山海經(jīng)》是一個民族夢,夢中洋溢著民族的秘密,蘊藏著民族的魂魄。但時間已過千年,觀念層級,歷史文化早已不同,想洞悉《山海經(jīng)》蘊藏的民族之魂,需返本開新?!叭粽f一個人的生命修煉在于回到嬰兒狀態(tài),那么一個民族在文化精神上的進化,則在于如何回到神話里所描述的本真。文明總是以其直線上升的方式發(fā)展,然而它的生長卻是以回歸的形式呈現(xiàn)?!彼?,“一個民族是否能夠保持健康,在于能否時而回到原初的神話形象里”?!肚貛X記》每一章沒有題目,但所寫的秦嶺山川風(fēng)物和奇人異事,賈平凹都不敢懈怠、敷衍、輕佻、油滑,正如賈平凹在《秦嶺記》卷首所言 “努力寫好中國文字的每一個句子”。它昭示著一種觀念——渾沌意象之下的“返歸”精神,既是作家寫作理念的自我突破,也需要語言文字的雕琢調(diào)適,而最重要的,乃返歸。至鴻蒙初開,至天通地絕之前,返歸至萬物融通的蒼茫之境。此境就像秦嶺“封山”,近看則清晰明了,遠觀則虛空茫然,渾沌著,不可知,亦不可解。有無相生,虛實結(jié)合,自然之運化、道家之觀念,萬象包羅其間。
以更遼闊的視野觀《秦嶺記》,秦嶺作為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不可忽視的“意象”,在于其蘊含著神秘而復(fù)雜的精神內(nèi)涵。它是“中國最偉大的一座山”,是重要的龍脈,橫亙于斯,提攜黃河長江,統(tǒng)領(lǐng)北山南水。然而《秦嶺記》主體五十七篇,外編一、二約三十篇,乃至賈平凹迄今全部“秦嶺志”所呈之象,也不過是茫?!扒貛X”之一種。未有記載之前,秦嶺便自在著,屹立在那里,歷經(jīng)億年春秋寒暑,看慣興衰榮辱、起落成敗。但秦嶺無言,是神的存在,中國的象征?是星位,是分野?“它太頂天立地,勢立四方,渾沌、磅礴,偉大豐富了,不可理解,沒人能夠把握。秦嶺最好的形容詞就是秦嶺”。故《秦嶺記》的行文,賈平凹可謂任性從容,不拘泥于章法,甚至文體的歸屬也不甚在意,“小說”未必適用,“散文”還覺不宜。如水一樣,依斗之型可圓可方,但背后所敞開的博大境界,確實不拘方圓,一片渾沌。章法便如泰山出云,雖無規(guī)矩,卻有自然成文之趣。也正是這曲生命歌吟的不拘于時,依物賦形,才有了《秦嶺記》五十七篇,各有其貌,各顯其形,渾沌而蒼茫,一同展現(xiàn)著秦嶺的神秘浩渺。
《秦嶺記》獨特的“渾沌”,不失為中華傳統(tǒng)精神返歸古典的一條嶄新道路,亦是對民族文化的表現(xiàn)力和可能性的一次成功探索?!八肌迸c“言”二者缺一不可,合則相成,分之兩傷。在思識、章法、語言中切近廣闊博大之境,以“有涯”隨“無涯”。
故書中“秦嶺”所展現(xiàn)的景象,恰映襯著世界萬千可能的狀態(tài),“凡成大事以識為主,以才為輔。秦嶺實在是難識的,面對秦嶺所謂識得者,都淪為笑柄。有好多朋友總要疑惑我怎么還在寫,還能寫,是有才華和勤奮,其實道家認(rèn)為‘神滿不思睡,氣滿不思食,精滿不思淫。我的寫作欲亢盛,正是自己對于秦嶺仍在云里霧里,把可說的東西還沒弄清楚,把不可說的東西也沒表達出來”。如此,《秦嶺記》的確只是敘說秦嶺的一種形式,后來者仍有無限發(fā)揮的空間。但它文字里所展現(xiàn)的渾沌而蒼茫的多元之境,它對于中國文化、民族傳統(tǒng)重要根脈的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是在更廣博的視野層面進行更具時代意義和現(xiàn)實內(nèi)涵的生命闡發(fā)。文字背后的意義浮出時,亦是文學(xué)觀念脫胎換骨之時。于渾沌蒼茫的生命歌吟間返本開新,此為《秦嶺記》之緊要。
“《秦嶺記》以山川為經(jīng),以人事為緯,綴玉連珠,妙筆生花,厚積薄發(fā)。有的故事看懂了,有的沒看懂,有的不知理解得對不對……”英伽登所說的“不定點”是再現(xiàn)客體的重要特點。恰恰說明,留白是最好的結(jié)局。賈平凹以獨特的留白筆調(diào)作為這曲生命歌吟的終止,以筆記小說的形式一展博大文化的飄逸想象,窺探浩瀚紛繁、渾沌蒼茫的民族歷史一隅。或許有人會說,《秦嶺記》所記是正史外的“野史”;有人說,《秦嶺記》不僅記秦嶺,它熔鑄著家國之痛史。依我而言,賈平凹的《秦嶺記》是一本中國志,一部文化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