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全波
(蘭州大學 敦煌學研究所,甘肅 蘭州 730020)
敦煌是絲綢之路上的一個關鍵點,對中華文明乃至世界文明都具有重要意義。2019年8月19日,習近平總書記在敦煌研究院座談時指出,加強敦煌學研究,努力掌握敦煌學研究的話語權。遵照總書記的囑托,全國敦煌學界都在為做大做強敦煌學貢獻力量?!抖鼗屯ㄊ贰肪褪琼憫倳浱栒?,由甘肅教育出版社隆重推出的一套作品,為新時代敦煌學的繁榮發(fā)展增光添彩、添磚加瓦?!抖鼗屯ㄊ贰酚舌嵄纸淌谥骶?,魏迎春教授、李軍教授副主編,是國家出版基金項目,也是“十四五”國家重點圖書出版規(guī)劃項目,共分七卷,其中,鄭炳林、司豪強承擔兩漢卷,杜海承擔魏晉北朝卷和五代宋初歸義軍卷,吳炯炯承擔隋及唐前期卷,陳繼宏承擔吐蕃卷,李軍承擔晚唐歸義軍卷,陳光文承擔西夏元明清卷?!抖鼗屯ㄊ贰穬?nèi)容豐富,論證充分,旁征博引,在不斷開拓敦煌學研究新境界上邁出了穩(wěn)健的一步,給讀者描繪了一個完整的、詳細的、多樣的、鮮活的敦煌畫卷。
鄭炳林、司豪強著《敦煌通史(兩漢卷)》于2023年4月出版,(1)鄭炳林、司豪強《敦煌通史(兩漢卷)》,蘭州:甘肅教育出版社,2023年。是叢書中最先出版的一部,筆者通讀之后,不揣淺陋,寫成此文,以作推介。
河西走廊的最西端,無垠的戈壁與綠洲交相輝映,大山之外是大漠,點點綠洲連接起來的道路,就是東西交往的孔道,敦煌就矗立在東西要道的關鍵點上。據(jù)史書記載,西漢時期敦煌的人口是38335人,東漢時期敦煌的人口是29170人。其實,敦煌的人口是較少的,在古代,人就是生產(chǎn)力,敦煌這個人口較少的西北邊緣之郡,卻成為了華戎所交一都會,造就出輝煌燦爛的文化,十分值得我們深思與考察研究?!抖鼗屯ㄊ?兩漢卷)》克服了傳世文獻不足的困境,大量使用敦煌藏經(jīng)洞文獻、簡牘碑銘等出土資料,為我們完美展現(xiàn)了兩漢時代的敦煌歷史與文化,通論中有專精,舊說外有新見,既能立足學術前沿,更具全球思維與世界眼光,著實推進了漢代敦煌研究的深入與發(fā)展。《敦煌通史(兩漢卷)》共分九章,依次是敦煌的早期歷史,西漢敦煌郡、兩關的設置與移民實邊,西漢經(jīng)敦煌對匈奴、南羌的經(jīng)營,西漢經(jīng)敦煌對西域的經(jīng)營,新莽至東漢初年的敦煌郡,東漢河西戰(zhàn)略定位變遷,東漢敦煌郡的職官考察,東漢經(jīng)敦煌對西域的經(jīng)營,其中,東漢河西戰(zhàn)略定位變遷又分為上、下二章。
對于敦煌的早期歷史,學術界多有考察,其實也是眾說紛紜?!抖鼗屯ㄊ?兩漢卷)》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對敦煌早期歷史做了更為深入的推進研究,總結、梳理了敦煌的早期發(fā)展史,是啟迪智慧、點燃新的研究的橋梁與紐帶。作者認為“敦煌名稱的出現(xiàn)要早于敦煌郡的設置,絲綢之路的開啟也遠早于張騫出使西域”(第3頁)。誠然,絲綢之路上的交往交流交融,很早就已經(jīng)開始了,甚至于東西南北之間交往之頻繁與深入,超出想象。作者通過對《山海經(jīng)》《水經(jīng)注》等文獻的考察研究,并結合敦煌文獻,對文獻所記載的“敦薨”“三?!薄昂谒边M行了深入透徹的分析。敦煌附近的山川河流之名,被大量的文獻典籍所記載,展現(xiàn)了敦煌之地的重要性與知名度,而這些山川河流幾千年來也不斷地出現(xiàn)不同的稱謂變化,作者通過細致的考察,將他們之間隱秘的聯(lián)系揭示出來,讓讀者看到了更加清楚的敦煌早期歷史與文化?!盁l煌”一詞的考察,展現(xiàn)了作者深厚的史學功底和嚴謹?shù)闹螌W態(tài)度。對于敦煌的先民們,《敦煌通史(兩漢卷)》也做了詳細的考察,即敦煌歷史上的烏孫、月氏時代,烏孫與月氏是并處于敦煌、祁連間的,只不過后來烏孫被迫退出這片地區(qū),烏孫的退出與月氏的稱霸是緊密相連的時代,這個時間段不會很短,由于史料的缺失,很多真相還有待考古資料來證實。而后是匈奴統(tǒng)治敦煌的時代,匈奴對敦煌以及河西的占有,伴隨著對月氏的征服,匈奴對敦煌及河西的丟失,則是漢武帝出擊匈奴的成果。不管如何,敦煌以及河西之地的先民們,已經(jīng)逐漸開發(fā)了這片土地,這個時期大約在春秋戰(zhàn)國時代,春秋戰(zhàn)國時代被易中天先生稱為“青春志”,中華文明雖然還未臻成熟,已經(jīng)處處散發(fā)著勃勃生機,文化、文明已經(jīng)達到很高的水平與狀態(tài),而地處中原周邊的烏孫、月氏與匈奴,幾百年間,絕對也擁有了不俗的業(yè)績與文明。如此,中原的諸多典籍中才可以傳承下“敦薨”“三?!薄昂谒钡戎虢z馬跡讓我們可以追尋與探索。
漢武帝對匈奴的戰(zhàn)爭以及對河西的占領是眾多故事的高潮,其實故事早已經(jīng)開始。張騫的第一次西行其實是西北行,張騫諸人雖然號稱出使月氏,其實此時的月氏早已經(jīng)被匈奴、烏孫打跑,張騫如果沒有被匈奴囚禁,其實也找不到月氏,多次遷徙之后的月氏,已經(jīng)遠遁河中地區(qū)。漢武帝之出擊匈奴,其實可以分為北向和西北向,衛(wèi)青是北擊匈奴,霍去病則是西北擊匈奴,如此,從北到西的大片區(qū)域之內(nèi),漢朝完成了對匈奴的反擊?;羧ゲ≈鞅睋粜倥慕Y果,就是列四郡、據(jù)兩關,渾邪王殺休屠王投降漢朝之后,金城河西并南山至鹽澤,空無匈奴。這是敦煌設郡以及敦煌城修筑的歷史大背景,作者亦強調(diào)到“西漢西北邊疆面臨的周邊形勢發(fā)生了極大改變,此后河西走廊逐漸兼具南防西羌、北阻匈奴、西通西域的作用”(第66頁)?!抖鼗屯ㄊ?兩漢卷)》大量運用敦煌文獻以考察敦煌置郡建城之時間,《沙州城土境》《瓜沙兩郡史事編年并序》《瓜沙兩郡史事編年并序》等皆記載敦煌城修建于元鼎六年(前111),由此可以確定敦煌郡的設置年代就在元鼎六年,漢武帝命趙破奴主持敦煌的置郡和敦煌城的修筑,趙破奴在置敦煌郡時不僅修筑了敦煌城,而且圍繞著敦煌郡城修筑了一系列防御體系。作者指出“隨著大量移民進入敦煌郡,為了安置移民發(fā)展經(jīng)濟,趙破奴還主持修建了敦煌的水利灌溉系統(tǒng),馬圈口堤堰就是他留下的水利工程項目,而且一直使用至唐五代”(第91頁)。如果沒有對敦煌文獻的熟稔,沒有深厚的學術積淀,僅憑傳世文獻,絕對得不到這樣的結論,敦煌文獻的補史功能也再次得到了完美的呈現(xiàn)。玉門關與陽關的設置與變遷,學界多有討論,《敦煌通史(兩漢卷)》結合典籍記載進行了諸多探討,著實厘清了諸多混亂。作者認為“西漢政府為通西域,在設置敦煌郡的同時,還修筑玉門關與陽關,形成了擁四郡而據(jù)兩關的局面。玉門關最初設置于敦煌郡東部,太初四年(前101)李廣利征大宛得勝后,西漢政府將玉門關移到敦煌郡的西北部,作為經(jīng)營西域的軍事塞城。玉門關設置后,西漢政府為方便與西域通使,又在玉門關以南設置陽關”(第92頁)。
對于西漢敦煌郡的移民問題,《敦煌通史(兩漢卷)》的研究更是極具創(chuàng)新性。歷代王朝對邊疆的經(jīng)營,移民的作用都是巨大的,古代是如此,近現(xiàn)代也不例外,每一次邊疆地區(qū)的開發(fā)建設,總是或多或少要涉及一些移民的問題?!稘h書·地理志》載:“自武威以西,本匈奴昆邪王、休屠王地,武帝時攘之,初置四郡,以通西域,鬲絕南羌、匈奴。其民或以關東下貧,或以報怨過當,或以悖逆亡道,家屬徙焉。習俗頗殊,地廣民稀,水草宜畜牧,故涼州之畜為天下饒。保邊塞,二千石治之,咸以兵馬為務;酒禮之會,上下通焉。吏民相親。是以其俗風雨時節(jié),谷糴常賤,少盜賊,有和氣之應,賢于內(nèi)郡。此政寬厚,吏不苛刻之所致也?!?2)[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卷28下《地理志下》,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644-1645頁。此處《漢書·地理志》所載前半段主要講為什么移民,以及移民是哪些人,后半段則是講移民的效果,吏民相親,有和氣之應。前半段《敦煌通史(兩漢卷)》亦有引用,后半段其實更加生動,雖有矜夸之嫌,亦可見邊郡之其樂融融。對于西漢敦煌移民問題,《敦煌通史(兩漢卷)》總結的極其好?!皽喰巴踅禎h后,西漢派遣軍隊戍守敦煌界進行屯田,形成了第一批西漢敦煌移民;西漢勸說烏孫回遷河西以斷匈奴之右臂的計劃沒有實現(xiàn),就開始對河西敦煌進行直接管理,置敦煌郡的同時,將中原地區(qū)大量的貧民遷徙至敦煌,移民實邊;在治理河西敦煌的過程中,移民敦煌不斷進行,特別是將犯罪的高級官員和文士謫居敦煌,這些人都是西漢社會的上層,具有很高的文化造詣,他們遷徙敦煌實際上形成了敦煌的文化移民,漢代敦煌地區(qū)的文化實際上就是在這個基礎上建立起來的?!?第130頁)誠然,敦煌自設郡以來,在整個兩漢時代,從未受到大范圍的破壞,反而由于遠離中原而成為世外桃源,遷徙而來的人們聚居在此,獨享清平。兩漢君臣對于西域之棄守態(tài)度多有變化,但從來沒有人輕視過敦煌,他們都是極其重視敦煌的經(jīng)營與開發(fā),源源不斷的移民,絡繹不絕的軍兵,使得本來邊遠的敦煌竟然慢慢繁榮起來。若再進一步放長眼光來看敦煌,從漢武帝到唐玄宗,從敦煌設郡到安史之亂,將近一千年,敦煌的漢文化從未間斷,這一千年,連接起來的是中華文明最繁盛的漢唐時代,漢唐文明的精華聚匯于此,漢唐文明的根深深扎入敦煌大地,才會造就出無比燦爛的敦煌文化,展現(xiàn)出來的就是石窟藝術的巧奪天工,文化文明的博大精深,還有藏經(jīng)洞的神秘神奇。文化的繁榮使得敦煌有了底蘊、有了自信、有了希望,如果沒有這將近一千年的歷史傳承,沒有這群有文化的敦煌人的堅守奮斗,敦煌的輝煌燦爛如何創(chuàng)造,沒有文化自信的時代,是不可能造就出如此兼容并蓄、輝煌燦爛的文明的。
西漢經(jīng)敦煌對匈奴、南羌、西域的經(jīng)營其實是一個整體,恰好是河西走廊的三面,北面主要是匈奴,南面主要是南羌、西面是西域,霍去病出擊匈奴的結果就是撕開了一個通道,而通道的門戶就是敦煌,敦煌主要是面向西域,但是也不可避免的和匈奴、南羌產(chǎn)生聯(lián)系,地理格局就是如此,所面臨的局勢亦是如此。從烏孫、月氏到匈奴,從匈奴、漢朝到南羌、西域,彼此實力的此消彼長,淋漓盡致的展現(xiàn)于此地。自漢朝建立,匈奴就是虎踞北方的大敵,對漢朝來說如此,對羌人來說亦是如此,對西域也是一樣,匈奴實力之強大,任何一方都難以應對,所以此時此刻匈奴是時代的主宰,更是對所有勢力的不可遏止的威脅。漢朝經(jīng)過多年積累,漢武帝時代終于打破了匈奴的霸權,漢朝占據(jù)河西之后,“單于益西北。左方兵直云中,右方兵直酒泉、敦煌”(3)[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卷94《匈奴傳》,第3774頁。,此時敦煌、酒泉的壓力劇增,所以以河西為中心構筑對匈奴的防線則是最為重要的事情?!抖鼗屯ㄊ?兩漢卷)》總結道:“西漢政府置敦煌郡之后,修筑了沿邊塞城東起高闕塞,往西經(jīng)雞鹿塞、眩雷塞、武威塞、居延塞、偃泉障、東部障、西部障、昆侖障、玉門關、陽關,形成了一條嚴密的防御體系?!?第148頁)南羌、南山羌其實是一個概而言之的概念,河西南山與西域南山也有不同,故對這些問題進行討論時,需依據(jù)時代、地點等信息判斷之。西漢時期,對中原來說,最需要注意的是河西南羌、河西南山羌,因為他們與漢朝的距離更近。其實,在匈奴稱霸的時代,其不只是欺辱漢朝,對南羌和西域也是羈縻之,故匈奴占據(jù)河西之時,與南羌之間也非平等的關系,即早年匈奴也欺辱過南羌,而隨著漢朝的崛起,攻守易勢,漢朝逐漸取代匈奴成為霸主,此時的南羌與漢朝之關系也日漸緊張,利益的爭奪在所難免。小月氏其實就是月氏遷徙之余,歷史上的遷徙多是主力的遷徙,從來不是全部,因為各種原因不能遷徙,留在原地或散落在遷徙的路途上的例子,比比皆是,小月氏就是如此,小月氏與南羌既有聯(lián)系,也有區(qū)別,從西漢到東漢,皆是如此,故對南羌與小月氏的區(qū)別和聯(lián)系也需多加注意。隨著漢朝霸權優(yōu)勢的逐步確立,匈奴與南羌聯(lián)合起來,或者口頭上相互支援一下,就成了必然,河西諸地的防御體系已經(jīng)建立,羌胡之間直接通過河西走廊進行聯(lián)絡的道路被切斷,無奈之下他們只能借助西域開展聯(lián)絡,西域此時尚屬匈奴的勢力范圍,繞過河西交往的羌胡也多被史書記載了下來,敦煌地接西域,是河西的門戶,在阻斷羌胡聯(lián)絡中又發(fā)揮了極其重要的作用?!抖鼗屯ㄊ?兩漢卷)》中言:“通過懸泉漢簡記載可知西漢政府在敦煌郡除破羌亭之外還修筑有弱羌亭、安羌亭、羌備城塢垣、南塞等,基本構成了抵御羌人的防御體系。還設置有護羌使者幕府這一經(jīng)營南羌的機構?!?第178頁)
西漢經(jīng)敦煌對西域的經(jīng)營是《敦煌通史(兩漢卷)》的一個重點,換句話說,敦煌在西漢王朝經(jīng)營西域過程中的價值和意義是無與倫比的?!抖鼗屯ㄊ?兩漢卷)》中言:“敦煌郡在漢朝經(jīng)營西域過程中有著重要地位,這主要表現(xiàn)在其扼守漢朝通西域之門戶的地理位置。”“敦煌郡還是西漢政府經(jīng)略西域的軍事基地、文化交匯之地及西域都護的重要依仗?!?第180頁)西漢出敦煌經(jīng)鄯善開通西域南道一事,《敦煌通史(兩漢卷)》進行了詳細的考察,有學術推進意義。西域南道的開通與張騫亦有關系,張騫第一次出使西域就是沿著西域南山北邊回來的,這條西域南山北邊的道路就是西域南道。西域南道距離匈奴較遠,匈奴雖然對西域有影響,但是由于距離遠,南道諸國受到匈奴的影響相對小,加之漢朝的開拓精神,西域南道得以形成。而對于西域南道的具體道路的考察,《敦煌通史(兩漢卷)》大量運用出土簡牘資料,尤其是懸泉漢簡,完美還原了在這條道路上行走的故事。西漢經(jīng)敦煌對鄯善、羅布泊地區(qū)的經(jīng)營問題,亦是非常重要,這是一個關鍵點、關鍵地區(qū),是匈奴、漢朝、西域、南羌諸勢力皆存在的一個地區(qū),鄯善的后方就是婼羌,羅布泊的附近還有車師,匈奴對這個地區(qū)的影響力是長久的,漢朝則是來勢洶洶的新起之秀,故這個地區(qū)的爭奪,不僅僅是匈奴與漢朝,當然,主要還是匈奴與漢朝,通過懸泉漢簡能發(fā)現(xiàn)很多被歷史湮滅的往事。據(jù)《敦煌通史(兩漢卷)》考證可知,“伊循都尉是受敦煌太守節(jié)制的”(第205頁),“西域南道的開通及繁榮與敦煌郡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第191頁)。
西漢經(jīng)敦煌開通北道與經(jīng)營車師一事,亦是展現(xiàn)了敦煌的門戶、窗口、通道意義。匈奴對于西域北道的管轄是要強于南道的,匈奴的僮仆都尉就是在焉耆、危須、尉黎間。但是由于漢朝在東部對匈奴的持久攻勢,匈奴已經(jīng)衰弱下來,其對西域的管轄亦是衰弱下來,但是此時匈奴對西域的影響力還是大于西漢,車師在最初是臣服于匈奴的,匈奴對車師的控制權也是不容置疑的,但是隨著漢朝在西域的力量的增強,雙方必然發(fā)生爭奪。最終如作者所言:“西漢與匈奴圍繞著車師展開的爭奪,最終演變成一場以屯田對屯田、以軍隊對軍隊的拉鋸戰(zhàn)?!?第221頁)直到日逐王降漢,匈奴在西域的影響力完全衰敗。居盧訾倉又稱居盧倉,學術界研究較多,西漢時期居盧訾倉城修筑與歸屬問題是一個很好的學術問題,《敦煌通史(兩漢卷)》做了透徹的分析考證。作者認為:“西漢政府對居盧訾倉的定位開始由過去供應破羌將軍及自敦煌出征之漢軍的軍備倉庫轉變成為專門供應西域都護府的軍備物資儲存、轉運倉庫,其主要職責應是將內(nèi)地發(fā)往西域地區(qū)的物資集中于敦煌,然后經(jīng)水道先轉運至居盧訾倉,再經(jīng)居盧訾倉轉運至西域地區(qū)。”(第267頁)
新莽至東漢初年的敦煌郡一章,首先介紹了王莽輔政時對車師后部、婼羌歸降匈奴的處理問題,其次是王莽輔政時對西羌的經(jīng)略??傊趺ё暂o政時期開始,在邊疆治理上采取了一些不合常理、不可理解的做法,使原本友好的漢匈、漢羌關系出現(xiàn)危機。作者直言:“可以說王莽舉措的失誤把西漢政府百年來在邊疆治理上建立的局面全部葬送。于是,王莽輔政至其建立新朝這一時期又成為西北邊塞局勢由好轉壞的轉折階段。”(第271頁)對于新朝建立后與匈奴關系的轉變,新匈戰(zhàn)爭對敦煌的影響。作者亦總結道:“新莽時期的敦煌郡大多情況下都在戰(zhàn)爭、饑荒、逃亡、課稅增多、內(nèi)政混亂等諸多不利因素交織下艱難支撐,搖搖欲墜。而隨著新莽在西域統(tǒng)治的瓦解,敦煌郡失去西部的戰(zhàn)略縱深,成為直面外敵的軍事橋頭堡,其戰(zhàn)略地位卻顯得愈發(fā)重要?!?第291頁)邊疆的經(jīng)營與治理從來不是單一問題,因地制宜、入鄉(xiāng)隨俗、靈活而不失原則是上策,奈何竟然會有如此“理想主義”者王莽之悖逆常理,盲目自大、目中無人、固執(zhí)而不知變通中透露著狂妄,實在令人嘆息,《敦煌通史(兩漢卷)》中作者也發(fā)出了令人扼腕的嘆息,盡是對歷史的感嘆,更是對大一統(tǒng)帝國崩潰的惋惜,歷代治理邊疆之得失研究,無疑就在此嘆息之中。如此的新莽政權,其對西域的治理與經(jīng)營局面,可想而知,戰(zhàn)略敗勢之下的新莽,經(jīng)過一番無謂的爭奪,所有力量最終只能固守于敦煌,敦煌是萬不可再丟失的,帝國若沒有了門戶,后果不堪設想。作者亦總結道:“敦煌郡面臨的軍事壓力大增,且因這場戰(zhàn)爭牽累,敦煌郡需要承受極重的負擔,這對其的發(fā)展而言可謂雪上加霜?!?第305頁)《敦煌通史(兩漢卷)》在此部分的論述中大量運用了漢簡資料,尤其是敦煌馬圈灣漢簡,揭示了諸多歷史真相,實現(xiàn)了出土簡牘資料與正史研究的互補互證。
新莽末年天下大亂,各地起義不斷,天水隗囂占據(jù)河隴,依附更始,更始敗亡后,竇融聯(lián)絡河西五郡保境自守,后竇融幾經(jīng)權衡,最終歸順劉秀,這一段時間之內(nèi),敦煌以及河西數(shù)易其主,但敦煌由于遠離中原,反倒沒有受到大的破壞,對外征伐的停歇,倒也使得敦煌略有修整。此時的敦煌都尉辛肜,州郡英俊,與竇融善,推舉竇融為河西五郡大將軍,竇融則任命辛肜為敦煌太守,保境自守。《敦煌通史(兩漢卷)》對隗囂治理河隴與竇融治理五郡都做了詳細的考察,且細致的分析了其中的諸多反復與變化,真實再現(xiàn)了這個時期敦煌以及西北的歷史。作者認為:“竇融先后采用過更始、赤眉甚至覆之的西漢平帝的年號后,才跟隨隴右隗囂,尊奉東漢光武帝建武正朔。隨著東漢勢力擴張,竇融又審時度勢勸服五郡太守及豪杰作出了河西歸順東漢的決策。其后雙方開始遣使接觸,交流漸多,這一過程中雙方從最初的懷疑、試探到加強互信,協(xié)同作戰(zhàn),關系日益緊密,這也是河西融入東漢統(tǒng)治的過程。”“光武帝恰如其分地處理河西問題的諸多舉措也是促使河西歸心的重要因素。可以說,河西五郡從更始覆亡后成為一方重要勢力到東漢統(tǒng)一戰(zhàn)爭過程中能夠以和平方式實現(xiàn)權力過渡,納入東漢中央政府管轄,是河西竇融集團與東漢中央政府共同努力的結果。而居延新簡的一些記載對于補充豐富這一重要歷程的諸多細節(jié)具有不可替代的價值?!?第360頁)
東漢河西戰(zhàn)略定位的變遷分為兩章,重點闡釋了八個問題,即光武帝劉秀對河西的接管及其對涼州的戰(zhàn)略定位,漢明帝時代北擊匈奴、經(jīng)營西域與河西戰(zhàn)略定位的調(diào)整,漢章帝時期河西地區(qū)經(jīng)濟、外交功能的凸顯,漢和帝至漢安帝初期涼州的邊塞形勢,棄守涼州爭論的始末及其影響,漢安帝至漢靈帝時期河西軍事價值的提升,曹操時代東漢對河西的經(jīng)略??v觀這八個問題,核心是東漢中央政府對涼州當然也包括敦煌的戰(zhàn)略定位問題。光武帝劉秀中興漢朝,使分裂的天下再度一統(tǒng),其對涼州之收復,奠定了后世經(jīng)略涼州的基礎,但是此時東漢的重心肯定不會放在涼州,與民休息,恢復中原地區(qū)的生產(chǎn)力才是最主要的。漢明帝時期北匈奴國力有所恢復,走出低谷,再度騷擾漢朝邊地,河西郡縣竟然會出現(xiàn)城門晝閉的現(xiàn)象。北匈奴對西域的影響力也逐漸恢復,西域諸國此時也經(jīng)過了幾輪兼并,逐漸出現(xiàn)了多個小的霸主,北匈奴對西域東部的控制力度較大,西域西部則出現(xiàn)了龜茲、莎車、于闐等三霸。面對新的局勢,東漢政府必須改變原來的涼州戰(zhàn)略定位,經(jīng)營河西,阻斷羌胡,開拓西域,遏止匈奴,再次變成東漢王朝的戰(zhàn)略目標。班超在東漢經(jīng)略西域的過程中貢獻巨大,力挽狂瀾,扭轉了東漢政府對經(jīng)略西域的消極態(tài)度?!抖鼗屯ㄊ?兩漢卷)》指出:“班超在西域的攻伐極大牽制了西域敵對勢力及北匈奴的精力,大大減輕了敦煌郡乃至河西的邊防壓力。”(第394頁)“隨著班超在西域影響愈深,北匈奴日漸衰弱,河西面臨的邊防威脅愈低,其軍事功能相對淡化,取而代之的是經(jīng)濟、外交功能有所展現(xiàn)?!?第398頁)班超之后,西域都護任尚性急苛刻,處置不當,致使西域反亂,如作者所言,西域局勢一度崩盤。加之西羌叛亂,漢朝公卿認為西域阻遠,應罷都護、絕西域。從棄西域發(fā)展到棄涼州,則展現(xiàn)了東漢中央政府對西北局勢的模糊判斷,經(jīng)過一番討論,最終東漢政府接受虞詡的進言,著力鞏固涼州,“使之不致失陷于叛羌或北匈奴、西域之手”(第441頁)。于是“河西四郡成為抵抗叛羌、北匈奴及西域的首要之地,其軍事戰(zhàn)略地位重新提升”(第444頁)。
東漢敦煌郡的職官考察一章重點考察了歷任敦煌太守,《敦煌通史(兩漢卷)》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又做了細致的梳理,并對辛肜、裴遵、王遵、曹宗、張珰、張朗、徐由、裴岑、馬達、宋亮、趙襲、趙岐、趙咨、馬艾、張恭諸人生平事跡做了一一考索。敦煌太守裴遵建議東漢政府不可假莎車王賢以大權事,可見敦煌太守對西域事務的熟悉,又可見裴遵的遠慮,更可見敦煌在處理西域事務中的積極作用與不二權威。敦煌太守張珰從“西域宜棄”到“出據(jù)柳中”的轉變,則展現(xiàn)了士大夫從空談到實干的變化,更展現(xiàn)了敦煌之地的重要性,既是門戶、窗口,更是前線、后方。西漢時期,西域都護督察烏孫、康居諸外國,動靜有變以聞,可安輯安輯之,可擊擊之,兩漢時期,敦煌太守對西域之重要性,雖不能和西域都護比,但其重要性亦是無可比擬。《敦煌通史(兩漢卷)》對此類情況亦有總結:“敦煌太守對西域事務擁有相當?shù)脑捳Z權。徐由能驅使疏勒王作戰(zhàn),雖應已獲得順帝首肯,但還是能展現(xiàn)出敦煌太守在西域的超然地位?!?第509頁)誠然,敦煌太守的確是處于一個極其重要的位置,敦煌往東,雖然路途亦是遙遠,但是敦煌與皇帝的溝通渠道一直是暢通的、有保障的,而西域長史與中央的溝通則會受到各種情況的影響,于是西域長史依賴敦煌太守的局面也就出現(xiàn)了,不是敦煌太守比西域長史級別高,而是有些時候,敦煌太守的決定甚至可以影響西域長史的生命。敦煌設置的西域官員一節(jié),重點考察了中郎將與西域副校尉,是具有突出問題意識的前沿性研究。作者認為“西域副校尉非常設官職,其設置具有臨時性。它存在充當西域都護副貳的情況,也不排除充當中郎將副貳的情況,甚至在西域都護、中郎將都不設置時,西域副校尉亦可獨當一面,單獨設置”(第560頁)。
東漢經(jīng)敦煌對西域的經(jīng)營再次重點介紹了東漢對西域的經(jīng)營與治理,東漢與西漢比,對西域的熱情已經(jīng)下降,但是西域在對匈奴作戰(zhàn)以及穩(wěn)定西部局勢方面的重要作用,又是不可低估的,所以東漢王朝才會多有棄守西域之爭,此時的西域也不是彼時的西域,此時的匈奴也不是彼時的匈奴,而發(fā)展最為強勁的西羌,以及鮮卑,又不斷侵擾東漢之腹心,所以東漢政府對西域之熱情逐漸被消解,或曰,得之不為益,失之不為損。前文我們已經(jīng)說過,敦煌的地位從未受到影響,甚至半點動搖,敦煌是戰(zhàn)略支點,是補給站,是門戶,是通道。東漢經(jīng)敦煌對西域的經(jīng)營主要包括三方面,第一,與北匈奴爭奪伊吾、車師地區(qū)及北新道的控制權,第二,經(jīng)敦煌對鄯善、于闐、莎車等南道諸國的經(jīng)營,第三,經(jīng)敦煌對焉耆、龜茲、疏勒等北道諸國的經(jīng)略。誠然,沒有敦煌就沒有后方,沒有敦煌就沒有依靠,離開敦煌,西域與中原就難以溝通,所以敦煌之地位可想而知。其實,那時的敦煌不是后人眼中的邊遠小城,而是帝國之前哨,更是可以建功立業(yè)的地方。由此,那時的敦煌人是非常受青睞的,因為他們是開風氣之先的一群人,他們身處各種異質文化之中,他們最先接觸到從西傳來的各種異質文化,他們最先完成了異質文化與中原文化的融合與升華,當這些擁有異質文化的人進入中原之時,他們又將早已融合在體內(nèi)的蠻夷戎狄風氣引入中原,而這些所謂的異質文化、蠻夷戎狄之風,恰恰是新鮮空氣,恰恰是打破平靜湖面的層層漣漪。
總之,《敦煌通史(兩漢卷)》一書充分利用傳世文獻、敦煌文獻、簡牘碑銘等各類資料,細致考究了兩漢時期敦煌的建置沿革、職官體系、軍事制度、重要事件等相關問題,厘清了兩漢時期敦煌歷史的發(fā)展脈絡,揭示了兩漢時期敦煌歷史的整體面貌,在不斷開拓敦煌學研究新境界上邁出了穩(wěn)健的一步。當然,《敦煌通史(兩漢卷)》雖然提出并解決了很多新問題,但也仍有很大的繼續(xù)開拓空間,某些問題甚至可以再次引起新的學術研究熱潮。如東漢經(jīng)略西域、發(fā)展敦煌的狀況,確有諸多不清楚的地方,而限于史料,很多問題只能猜測,隨著出土文物文獻的大量涌現(xiàn),很多問題絕對還可以繼續(xù)深入考究。此外,古人和現(xiàn)代學者對中國古代西域治理得失的判斷都反映了各自的思想認知和價值觀念,深入分析歷史情景下古人的成敗認知和現(xiàn)代觀念中的得失判斷,定能從中發(fā)掘出有益于現(xiàn)代中國邊疆治理的思想內(nèi)涵,可以為現(xiàn)代中國邊疆治理提供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