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海倫
提要:宋代文學中的邊界書寫主要集中在燕山、白溝、淮河、長江這四個核心意象之上,并形成了“界分南北”的表述模式。如何描繪、闡釋疆界問題上現實與理想的矛盾,是宋人邊界書寫所要解決的核心問題。對燕山區(qū)隔華夷性質的強調,源自北宋士人對華夏疆域理想范圍的體認,也是其表達對邊界現狀之不滿的婉曲方式。至南宋,淮河所造成的中原成為外國、南北相互隔絕的狀態(tài)令士人感慨系之,并引發(fā)了他們對于天意的質疑。白溝這一宋遼舊邊也在南宋士人對北宋對外政策的反思與以昔鑒今的現實考量中,被賦予了負面的形象色彩。宋蒙對峙時期,長江書寫則寄托著士人對于華夷秩序堅守與疑惑并存的復雜情感。要之,邊界書寫典型地體現出宋人在面對華夷空間南北兩分的天下格局時特殊的心理感受與應對方式。
宋曾先后與遼、金、蒙古等北方游牧民族建立的政權共存,并與之建立了近乎對等的外交關系。這種多元并立的政治格局,使宋人不得不面對許多其他時代不存在或者不突出的政治、思想、文化問題。邊界問題就是其中極為關鍵的一項。
除了出現在交聘行記、語錄、奏議等政治話語中,邊界書寫也是宋代文學的重要主題,且相較于前者,文學創(chuàng)作有著更為集中、明確的關注對象,即以燕山、白溝、淮河、長江為中心。這一核心意象群的形成主要是由于以下兩個原因:首先,由于持續(xù)面臨北部政權的強大壓力以及燕地、中原這兩個華夏空間與宋的南北分隔,區(qū)分南北空間的邊界成為了宋人書寫的重點,并形成了“界分南北”這一表述模式。其次,宋人認為華夷世界之間存在著天然的文化邊界,這種文化邊界往往以自然地理的形態(tài)存在,并且是“天意”的體現。(1)參見潘晟:《宋代地理學的觀念、體系與知識興趣》,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308-314頁。故此在政治邊界之外,文化邊界也獲得了極大的關注。(2)《人文地理學詞典》指出,政治邊界的界定是為了明確一個國家所宣稱的領土所確定的主權邊界;社會文化邊界指的是不同文化空間的邊界,根據群體的地理及其自身差異來界定。(R.J.約翰斯頓主編:《人文地理學詞典》,柴彥威等譯,商務印書館,2004年,第43-44頁)另外需要說明的是,哪一邊界進入文學書寫也具有一定的偶然性,這主要是考慮到交聘活動的影響。對于北宋士人來說,白溝、燕山是其出使北國的交通要地,(3)北宋士人的使遼路線,參見傅樂煥:《遼史叢考》,中華書局,1984年,第1-28頁。宋金對峙時期,接送伴使需至淮河迎送金使,(4)徐松輯:《宋會要輯稿》職官51之27,中華書局,1957年,第3549頁。使金士人渡淮之后,其北行的路線也往往要經過白溝。上述實地經歷,使宋人對邊界的地理形態(tài)以及邊界南北空間的異同能有更為直觀的體認,這正是邊界書寫得以產生的重要前提。
有關宋與周邊政權之間的疆界劃分問題,史學界已有不少研究成果。與此相較,文學研究界對于宋人邊界書寫的關注程度則稍嫌不足,相關研究多只涉及個別邊界,在研究的深度、廣度上均存在著極大的開拓空間。(5)相關研究主要有關偉:《“人到淮河意不佳”——論南宋詩歌中的“淮水”意象》,《內蒙古農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4期;白金:《兩宋與北朝交聘詩之差異及其形成原因》,《文學評論叢刊》2013年第2期;內山精也:《長淮詩境(南宋篇)——愛國、憂國的意識形態(tài)》,內山精也:《廟堂與江湖:宋代詩學的空間》,朱剛等譯,復旦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101-125頁;田峰:《宋代邊界意識的凸顯與使臣的地理文化感知》,《大連大學學報》2020年第2期。有鑒于此,本文將從“界分南北”這一表述模式出發(fā),探討燕山、白溝、淮河、長江各邊界在宋人筆下呈現出的不同文學形象,并著重分析邊界觀念的演變對宋人邊界書寫所產生的深刻影響。
北宋士人對于邊界的文學書寫,主要集中在燕山之上。燕山山脈橫亙于幽州之北,中有古北口、居庸關等數處關隘控遏出入華北平原的要路,其南是燕地,其北則主要為奚與契丹部族。燕山南北在地形地貌、生產方式、文化風俗等方面都有極大的差異,而這種種差異又可以歸結為華/夷的不同。(6)參見賈敬顏:《五代宋金元人邊疆行記十三種疏證稿》,中華書局,2004年,第232頁。因此,北宋士人普遍認為燕山的存在是“天”用以“限”華夷,這種“限”一方面區(qū)隔了不同的文化地理空間,另一方面也是對華夏世界的一種保護。
使北之士在親身接觸到燕山的險峻后,往往會對這一“天險”的意義感受更深。當他們入山、出山、山行之時,常感而有賦。如劉敞《出山》一詩敘寫了行進于燕山之中的八程山路:“萬里亙東西,連峰隱朔陲。氣纏冰雪慘,險極鬼神為。偪仄單車度,盤桓壯士悲。今朝識天意,正欲限華夷?!?7)劉敞:《出山》,北京大學古文獻研究所編:《全宋詩》第9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5835頁。燕山橫亙東西、氣候嚴酷、關隘逼仄,劉敞因此有了“今朝識天意,正欲限華夷”的感嘆。燕山“限(分)南北(華夷)”的表述方式在使北士人的筆下正十分常見,如:“天險限南北,回環(huán)千里山??屯ひ蓝方^,胡地信偏慳”(8)蘇頌:《和仲巽山行》,《全宋詩》第10冊,第6414頁。,“燕山如長蛇,千里限夷漢。首銜西山麓,尾掛東海岸。中開哆箕畢,末路牽一線”(9)蘇轍:《燕山》,蘇轍著,陳宏天、高秀芳點校:《蘇轍集》,中華書局,1990年,第319頁。。從上舉詩作中,不難發(fā)現在表達邊界觀念之外,北宋士人對于獲得新的地理知識也有一種極大的興趣,故此他們往往會細致描摹燕山山勢的種種險峻之狀,并將這種地貌特征的形成歸于天意。
“燕山”做為區(qū)分華夷的文化邊界而為北宋士人所反復書寫的根本原因,是由于北宋的文化邊界與政治邊界并不重合,而這種不重合所引發(fā)的邊界困境又集中體現在燕地這一空間的歸屬之上。在北宋的政治話語中,燕地一直作為“漢唐舊疆”而存在。就自認為承續(xù)了漢唐正統(tǒng)的北宋政權來說,燕地被看做是一塊本該納于境內的遺失之地。(10)參見黃純艷:《“漢唐舊疆”話語下的宋神宗開邊》,《歷史研究》2016年第1期。對于燕地、燕民的熟悉與親切之感,也許在使北士人親至燕境之前就已存于其心。故此在使北士人的詩作中,我們能夠看到對于“幽薊之地,實為我疆”(11)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四四,中華書局,2004年,第931頁。這一觀念的反復確認,如“燕山自是漢家地,北望分明掌股間”(12)沈遘:《七言和王微之漁陽圖》,《全宋詩》第11冊,第7509頁。,“易水涿山無苦寒,燕南本是舊家山”(13)彭汝礪:《再和子育》其一,《全宋詩》第16冊,第10615頁。,可見現實中的政治邊界并不符合其對于國朝理想疆域的設想。在此基礎上,北宋士人更進一步流露出對燕地成為異邦、燕民淪于異域的悲憤與痛惜,而這種悲憤與痛惜又往往是假借燕民之口表達出來的。試看鄭獬及彭汝礪以下二詩:
我行謬使節(jié),踏冰出中涂。路傍二三老,幅巾垂白須。喜見漢衣冠,叩首或欷歔。不能自拔掃,百年落鬼區(qū)。天數終有合,行上督亢圖。酹酒吊遺民,淚濕蒼山隅。(14)鄭獬:《奉使過居庸關》其二,《全宋詩》第10冊,第6821頁。
雪余天色更清明,野店忽聞雞一聲。地里山川從禹畫,人情風俗近燕京。漁陽父老尚垂涕,燕頷將軍誰請纓。容覆不分南與北,方知圣德與天平。(15)彭汝礪:《過虎北口始聞雞》,《全宋詩》第16冊,第10504頁。
詩中的燕地父老對北宋王朝懷有強烈的歸屬感,并因處于非漢政權的統(tǒng)治之下而唏噓垂涕。鄭獬更直接將他們視作“遺民”,雖然這“遺”只能說是針對一個超越朝代更替的抽象的華夏王朝主體而言。劉跂之詩則更為激憤,其筆下“衣冠漢典儀”的燕民一貫向慕華風,甚至有“甘作河南犬,休為燕地人”(16)劉跂:《虜中作四首》,《全宋詩》第18冊,第12213頁。之想,北宋士人眼中燕民在族群與國別屬性間的錯位,于此可謂表現得淋漓盡致。
燕地百姓對于北宋統(tǒng)治的認同與向往,顯然是北宋士人自身華夷觀念的投射,在他們看來,燕山才應當是北宋王朝疆域——亦即華夏世界的合理邊界。因此我們也能夠理解,當越過燕山之時,北宋士人才真正感到進入了異域。如蘇轍元祐四年(1089)經過古北口時所作詩云:“心游幽闕烏飛處,身在中原山盡邊”,“明朝對飲思鄉(xiāng)嶺,夷漢封疆自此分”(17)蘇轍:《古北口道中呈同事二首》,《蘇轍集》,第318頁。,指出燕山標記了中原的盡頭,當行至屬于燕山山脈的思鄉(xiāng)嶺,也意味著來到了夷漢疆域的分界之處。路經同樣的地點,蘇頌熙寧十年(1077)使還回程時所作《摘星嶺》則表達了相反的情感:“昨日才離摸斗東,今朝又過摘星峰。疲軀坐困千騎馬,遠目平看萬嶺松。絕塞阻長逾百舍,畏途經歷盡三冬。出山漸識還家路,騶御人人喜動容?!?18)蘇頌:《摘星嶺》,《全宋詩》第10冊,第16423頁。行至摘星嶺,不僅預示著未來路途的平坦,也意味著到達了熟悉的文化地理空間,故此詩中充滿著離家日近的欣喜。
綜上所述,相較于宋遼之間的政治邊界,更常出現在北宋詩歌中的是區(qū)分華夷空間的文化邊界。對燕山區(qū)隔華夷性質的強調,源自北宋士人對華夏疆域理想范圍的體認,也是他們表達對邊界現狀之不滿的婉曲方式。由此,出山抑或入山,均具有了跨越異質空間的意義,而燕山也成為了北宋士人體會“天意”所在的最佳場所。不過我們同樣需要注意的是,南、北政權的并峙對于北宋士人來說并非完全不可接受之事。如“往來道路好歌謠,不問南朝與北朝。但愿千年更萬歲,歡娛長祇似今朝”(19)彭汝礪:《記使人語呈子開侍郎深之學士二兄》,《全宋詩》第16冊,第10636頁。,“青山如壁地如盤,千里耕桑一望寬……今日圣朝恢遠略,偃兵為義一隅安”(20)蘇頌:《初過白溝北望燕山》,《全宋詩》第10冊,第6414頁。諸詩,從邊地民情出發(fā)的具體考量取代了華/夷對立的表述方式,成為定義宋廷對外政策合理性的出發(fā)點。話語策略的改換,使北宋士人能夠以相對平和甚至贊許的態(tài)度提及政權對立的問題。由此我們也可以理解,北宋士人在書寫燕山之時,并不總是伴隨著屈辱、憤激的情緒,他們也能夠以一種饒有興味的態(tài)度描繪燕山的地理形勢,或窺探燕山南北風俗的差異。而這種尚顯輕松、自如的語調,在南宋士人對于邊界的書寫中則將幾乎不復存在。
南宋時期,宋金之間因和議的存在,基本維持以淮水中流及秦嶺山脊為界。如果說北宋士人在強調燕山南北文化差異的同時,隱含著對于幽燕的恢復之志,那么南宋士人的政治幽思則是通過強調淮河南北的政權之別而表達出來。在言及淮河的邊界屬性時,南宋士人雖然同樣采用了界分南北的表述模式,但具體意涵與北宋相比已經有了極大的差別,下面擬從“所分之地”“如何分界”“因何而分”這三方面來具體論述。
首先,淮河之為邊界所區(qū)隔開的是原屬于宋政權的整個中原之地,從政治意義上來看,北的價值甚至重過南。許及之即云:“慨念中原變荊棘,圖成外國別冠裘”,“傷心故國流風在,不是成周王會圖?!?21)許及之:《謝鮑潮州惠歸正李媼所作外國圖因題卷后》,《全宋詩》第46冊,第28382頁?!锻鯐D》所代表的朝貢體系被徹底摧毀,南宋士人面對的不僅僅是“天有二日”的危機,更在于這另一“日”占據了宋政權亦即華夏世界的核心區(qū)域。中原之成為異民族統(tǒng)治下的“外國”,可以看做南宋士人邊界觀念生發(fā)的基點。由此出發(fā),“淮分南北”往往與故國之思相結合,歸結于中原淪沒的感嘆;也正因此,南宋士人對于北方失地“某郡我境,某縣我疆”(22)姚勉:《混一華夷疆域圖序》,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51冊,上海辭書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461頁。的主張與北宋士人的“幽薊之地,實為我疆”在思維方式上雖有著一脈相承之處,但情感的濃度則不可同日而語。如楊萬里詩云:“萬里中原青未了,半篙淮水碧無情。登臨不覺風煙暮,腸斷漁燈隔岸明?!?23)楊萬里:《題盱眙軍東南第一山》,楊萬里撰,辛更儒箋校:《楊萬里集箋校》卷二七,第1405頁。因隔岸漁燈而腸斷,言外之意則是痛惜中原的可望而不可即。戴復古的《頻酌淮河水》則言及淮河之所以較東南之水為美,是因為浸染了豪壯郁勃的“中原氣”(24)戴復古:《頻酌淮河水》,戴復古著,吳茂云、鄭偉榮校點:《戴復古集》卷一,浙江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24頁。。淮河在楊萬里與戴復古的筆下或是隔斷中原故地的無情屏障,或是近距離感知中原氣息的有情媒介,其被賦予的情態(tài)雖有不同,但均是由淮河區(qū)隔中原的邊界屬性生發(fā)聯想。這種對淮河與中原相對關系的主觀化處理,正源自詩人對于故國的深摯情感。
其次,南宋朝廷對于宋金之間的人、物流通有著嚴格的管控,邊界的存在不僅意味著其南北兩方是不同的“國”,也昭示著越界的困難。除了交聘活動,士民幾無“出境”的可能。而另一方面作為故家之所在、舊疆之象征的中原神州,又是南宋士人無時或忘之地。故此南宋士人在言及淮河之為邊界時,所著意表達的就不僅僅是一種“分”的概念,而是南北之間在交通、政治、文化等方面全方位的“限”與“隔”。如南渡士人曹勛以“我每思家限淮水,搖搖心與飛云孤”(25)曹勛:《春風引》,《全宋詩》第33冊,第21049頁。之句,寫故鄉(xiāng)亦即故國的欲歸不得;又如晁公溯“當初亂離誰料此,南北中分指淮水。天暌地隔十五年,不知中原復何似”(26)晁公溯:《得東南書報亂后東都故居猶存而州北松槚亦無毀者》,《全宋詩》第35冊,第22395頁。之句,感嘆與中原之間如天地懸隔一般音問不通,均傳達了一種被限制、被阻隔的感受。為了強調這種“限”與“隔”,南宋士人更常常以自由來去的自然之物作為映照。如以下二詩:“長淮煙靜是天津,兵里因循一半分。尚有舊時鷗與鷺,夕陽歸處記南云?!?27)曹勛:《過淮甸》,《全宋詩》第33冊,第21171頁?!盎此畺|來沒踝無,只今南北斷修涂。東風卻與人心別,布暖吹生遍八區(qū)?!?28)王之道:《出合肥北門》其一,《全宋詩》第32冊,第20267頁。鷗鷺與東風這種可以自由跨越南北的自然之物,正是詩人不忍南北分隔之心態(tài)的象征,也是他們意欲“合南北”(29)歐陽守道:《李仲仁史考序》,《全宋文》第346冊,第448頁。之深層企望的流露。
其三,在南宋士人看來,與燕山之限華夷代表著天意不同,淮水所造成的南北之分則是與天意相悖的非正常狀態(tài)。如“淮分南北誰為梗,路適東西意自哀”(30)虞儔:《十二月初六日……不免取山路徑走都梁》,《全宋詩》第46冊,第28514頁。,“誰遣江淮限南北,從來宇宙一乾坤”(31)王楠:《登浮光四望亭》,《全宋詩》第48冊,第30368頁。諸句,均以相同的疑問句式,表達了南宋士人對于南北空間一分為二的不滿與困惑。許及之及王信二詩,更明確地指出了這種疑問產生的思想背景:
淮水限南北,舟行洛水濱。底須分爾界,何處不吾民。好在關河舊,期來日月新。片云無可翳,豈待凈妖塵。(32)許及之:《入淮》,《全宋詩》第47冊,第28326頁。
禺跡茫茫萬里天,望中皆我舊山川。誰將淮水分南北,直到幽燕始是邊。(33)王信:《第一山》,《全宋詩》第47冊,第29562頁。
許及之指出淮河南北均是“吾民”的生活空間,從政權的演變出發(fā)指出了分界的不當;王信則將心目中的北部邊界劃至幽燕,其所謂“舊山川”不僅僅包括北宋故土,更是就整個華夏空間而論。要之無論是現實政治還是華夷觀念的層面,南北中分對于南宋士人來說都極難接受。故此上述詩作在提及淮河的邊界屬性之時,多通過疑問句式強調一種不當分而分的狀態(tài),這種疑問并不簡單地指向具體的人和事,更是一種對于天意的質疑,由此可以想見金人占據中原所造成的南北兩分的天下格局給予宋人既有邊界觀念的極大沖擊。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淮河不僅僅是一條抽象的線狀邊界,作為早已進入文學書寫的地理景觀,淮河本身即是可觀、可賞之地。(34)對于淮河主題詩作發(fā)展情況的論述,參見內山精也:《長淮詩境——從〈詩經〉至北宋末之演變》,《廟堂與江湖:宋代詩學的空間》,第71-100頁。另一方面,淮水是以中流為界分屬兩境,這種分界方式也使淮河自身的存在感被放大。將邊界意識融入對淮河景色的描寫中,展現更為細膩、也更為個性化的感受,于是成為了書寫淮河的一種獨特方式。將這種感受表達得最為精妙、深刻的,當屬楊萬里淳熙十六年(1189)所作的《初入淮河四絕句》。(35)楊萬里:《初入淮河四絕句》,《楊萬里集箋校》卷二七,第1403頁。這組詩前兩首從淮河以“中流”分界這一特點落筆,其一強調“中流以北”即為異域,其二寫咫尺之間卻有南北之分,均是最大限度地凸顯了淮河作為政治邊界的區(qū)隔意義。后兩首以自由來去的鷗鷺、歸鴻與無法跨越邊界的宋、金士民作為對比,正是南宋士人表達淮河之“限”與“隔”的典型方式。其三又寫到淮河兩岸舟船行駛帶起的水波相互交涉的現象,與一河兩境的現狀形成了極大的反差,由此暗示了作者對這一邊界形勢的不滿?!痘春又辛髅C使客》有相似的構思:“淮水中流各一波,南船小住北船過。生憎兩岸旌旗腳,引得霜風分外多”(36)楊萬里:《淮河中流肅使客》,《楊萬里集箋校》卷二七,第1416頁。。作者刻意強調南北水流的不同,其實是將其視作了現實世界中宋金對峙格局的縮影。在上舉諸作中,楊萬里作為親至其地者,以細致的觀察與巧妙的聯想,將淮水的自然形態(tài)與其作為宋金邊界的政治屬性相結合,傳達出了極為細膩動人的情感。由此我們也可以說,獨特的時代背景,使淮河在南宋成為了一處既具有深刻的政治意涵、又可引發(fā)豐富美感聯想的文學景觀。
在淮河之外,另一處政治邊界白溝,在南宋也獲得了新的文學生命。北宋政權與遼之間的疆界在河北段以白溝河為界,這里也是宋遼聘使往來的必經之地。(37)參見廖寅:《北宋時期白溝的生活世界》,《社會科學輯刊》2013年第3期。然而北宋詩作中專詠白溝的僅有王安石《白溝行》一詩,其主旨是借遼使隨意越境的現象批評北宋軍政廢弛、無意經理幽燕的問題,故雖以白溝為名,但并未有多少筆墨涉及白溝本身。其余詩作中提及白溝的,亦僅有三數首。(38)包括歐陽修《馬嚙雪》、蘇轍《渡桑乾》、劉跂《使遼作十四首》等??偠灾彼螘r期白溝雖在涉及宋遼邊界問題的政治話語中時常出現,但極少成為文學作品表現的對象。
白溝真正成為一個邊界意象并開始被形諸詩詠的,是在南宋時期。白溝進入文學世界的獨特機緣,是其淺狹的形態(tài)所給予使金士人的直接刺激。據許亢宗記載,白溝“河闊止十數丈,深可二丈”(39)賈敬顏:《五代宋金元人邊疆行記十三種疏證稿》,第218頁。,李壁亦記云:“余頃因使燕,亦嘗過所謂白溝者,河甚淺狹,可涉”(40)王安石著,李壁箋注,高克勤點校:《王荊文公詩箋注》卷七,上海古籍出版社,第174頁。,可見白溝河面之窄與水深之淺。就如同北宋的使北之士初至燕山之時,嘆服于燕山山勢的險峻;南宋的使金士人在親臨白溝之時,也為白溝的淺狹而感到驚異。而當這種驚異與使金士人對北宋滅亡原因的反思結合起來,界河的形態(tài)也就被賦予了特殊的政治意涵。
范成大與許及之分別于乾道七年(1170)及紹熙四年(1193)使金,均作有以白溝為題之詩,并同樣從“淺狹”這一特點出發(fā)描寫白溝。許及之從北宋的對外政策寫起,指出懷柔外夷雖然可以帶來太平,亦會滋長茍安心理:“藝祖懷柔不耀兵,白溝如帶作長城。太平自是難忘戰(zhàn),休恨中間太太平?!?41)許及之:《白溝河》,《全宋詩》第46冊,第28442頁。以白溝與長城作比,還可參看樓鑰的自述:“臣嘗以假吏至燕,親見舊邊所謂白溝河者,真一衣帶水。而安肅等處水柜、榆柳、塘泊之遺跡,亦皆人力設險,而非天險也。前代雖漢唐之盛,豈無失德?而患不至此。秦之長城,千古以為無策,然猶有以限制之。自周德威失榆關之要,石晉獻十六州之地,而后中國不復可為。”(42)樓鑰:《論內外之治奏》,《全宋文》第263冊,第237頁。樓鑰同樣提及了白溝“一衣帶水”的特征,并以長城為證指出天險對于國家安全的重要?!鞍诇先鐜ё鏖L城”將淺狹的白溝與堅固的長城這樣反差極大的意象并置于一句之中,正是以非類之對比,暗示白溝及其所代表的“懷柔”之策根本無法如長城一般承擔起防御外夷的功用。洪適《次韻白溝河》與許詩意旨相似:“唐余畫壤愧鴻溝,西閉關門漢道柔。一自旄頭入京洛,至今泉水不東流?!?43)洪適:《次韻白溝河》,《全宋詩》第37冊,第23456頁。二人同樣用“柔”來評價北宋的對外政策,而白溝作為這一政策的結果,正直觀地說明了它最終的失敗。再看范成大《白溝》:“高陵深谷變遷中,佛劫仙塵事事空。一水涓流獨如帶,天應留作漢提封?!?44)范成大:《白溝》,范成大著,辛更儒點校:《范成大集》卷一二,中華書局,2020年,第202頁。此詩題注言及白溝之狹:“闊才丈余。古亦名拒馬河,本朝與遼人分界處”,“一水涓流獨如帶”的比喻即由此生發(fā)。與北宋士人將燕山視為天意的普遍共識不同,范成大對白溝“天應留作漢提封”的提法似乎僅為個例。從這種獨特的表述中,我們不難體會到詩人故作反語的用意:雖然白溝并無形貌的變遷,但其不再作為宋遼邊界而存在的事實,正反映出這一“漢提封”與天意的相違。與許及之之詩相較,范成大并未點明其對于政治問題的看法,而是通過將白溝“闊才丈余”的形態(tài)特征放置在朝代興廢更替的大背景中進行思考,含蓄地傳遞出其對于北宋政權無法固守境土的憾恨。
白溝之成為界河,是北宋試圖依靠外交盟約亦即“懷柔”手段維持對遼關系的產物。北宋最終的國滅,當然與界河的形態(tài)并無直接關系,但在南宋士人看來,淺狹的白溝無疑是北宋失敗的對外政策的最佳象征,并與天險丟失、安而忘戰(zhàn)等等致使北宋失國的嚴峻問題產生了關聯。白溝“如帶”的地理特征就此被凸出與放大,并與其重要的政治意義之間形成了尖銳的反差,成為了南宋士人反思歷史的觸媒。
此外,白溝與淮河同樣是以天然河流而充當界河,這在客觀上給予了南宋士人將兩者并提的契機。若再聯系南宋的政治形勢,其在兩淮幾乎無險可守的狀況與北宋相比正如出一轍。因邊界形態(tài)與對外格局的相似,白溝的警示意義也在南宋現實的映襯中凸顯出來。如蔣介詩云:“第一山前萬里秋,野花衰草替人愁。中原好在平如掌,莫把長淮當白溝?!?45)蔣介:《第一山》,《全宋詩》第50冊,第31049頁。由第一山頭北望,中原地勢平坦,這與白溝分隔華北平原的情形何其相似。詩人認為不應將長淮視作白溝,實際上是希望南宋朝廷吸取北宋的教訓,不能僅恃和約即高枕無憂。再如楊萬里作于同一地點的《題盱眙軍東南第一山》:“廊廟謀謨出童蔡,笑談京洛博幽燕。白溝舊在鴻溝外,易水今移淮水前”(46)楊萬里:《題盱眙軍東南第一山》其二,《楊萬里集箋?!肪矶?,第1405頁。,以“白溝”“鴻溝”與“易水”“淮水”間的位置關系作為對比,概括了北宋至南宋邊界的移易情況。詩人指出導致這一結果的罪魁禍首,當推徽宗時貪取幽燕之地的童貫、蔡京之輩,由此可見對外關系的處理中決策者的重要性。值得注意的是,這種通過南北宋邊界之推移引發(fā)議論的寫法在蒙元士人的筆下亦有,如郝經《白溝行》:“石郎作帝從珂敗,便割燕云十六州。世宗恰得關南死,點檢陳橋作天子。漢兒不復見中原,當日禍基元在此……誰知二百年冤孽,移在江淮蜀漢間”(47)郝經:《白溝行》,楊鐮主編:《全元詩》第4冊,中華書局,2013年,第230頁。,將宋邊的不斷南移歸咎于燕云十六州的割棄。又如劉因《白溝》:“趙普元無四方志,澶淵堪笑百年功。白溝移向江淮去,止罪宣和恐未公”(48)劉因:《白溝》,《全元詩》第15冊,第107頁。,指出宋初君臣當任其責。蒙元士人站在旁觀者的立場評價南北宋之歷史,所發(fā)議論較之宋人確乎更顯冷靜、平允,不過由此我們也更能體會當所言乃切身之痛的情況下,南宋士人書寫白溝的詩作中必然會包蘊更為強烈的政治情感。
通過以上論述可以看出,由于采取了回望的視角,南宋士人書寫白溝的方式以及表達的情感均與現實中的時局背景密切相關。南宋士人談及白溝,往往伴隨著對北宋滅亡原因的反思和以昔鑒今的目的,或突出其淺狹的特征,或將其與淮河并提,白溝作為北宋外交政策的“替罪者”與“標志物”,總是充滿負面色彩。
與宋遼、宋金之間以和議維持政治邊界不同,宋蒙之間除因聯合滅金而對邊界問題有過短暫協(xié)定外,(49)脫脫等:《宋史》卷四七四《賈似道傳》,中華書局,1985年,第13780頁。其余時間則長期處于戰(zhàn)爭狀態(tài),故此雙方邊界實際上是視戰(zhàn)事發(fā)展而處于不斷的變動之中。雖然此期不再存在明確的政治邊界,但蒙元所造成的嚴峻的軍事威脅,仍然使南宋士人保有對邊界問題的敏銳感知,他們一方面密切關注著現實中不斷蹙縮的邊界形勢,另一方面也嘗試從歷史中尋找可資借鑒的思想資源以解釋和預測今日時局。正是在上述時代背景下,長江的邊界意義日益受到士人的重視。
宋蒙對峙時期,南宋北部邊境線的總體移動趨勢是不斷向南,逐漸逼近甚至越過長江。在此情況下,長江實際上充當了宋蒙之間政治邊界的角色,(50)宋末的文天祥即直接將長江稱作“界河”,其《脫京口·紿北難》云:“若非紿虜成宵遁,哭死界河天地愁?!?文天祥:《文天祥全集》卷一三,中國書店,1985年,第324頁)而晚宋士人也往往將長江看做遮護東南重要的地理屏障。(51)有關晚宋士人對于守江重要性的討論,參見黃寬重:《晚宋朝臣對國是的爭議——理宗時代的和戰(zhàn)、邊防與流民》,臺灣大學文學院,1978年,第83-95頁。除了現實中的軍事防御價值,長江更有著強烈的象征意義,即被視作是上天設險以分隔南北。這種觀念始自六朝時期,曹丕伐吳面對江濤盛壯,曾有“天所以限南北也”(52)蕭子顯:《南齊書》卷一四《州郡志》,中華書局,1972年,第255頁。的感嘆,孫綽反對桓溫遷都時指出東晉之建立“實賴萬里長江畫而守之耳。易稱‘王公設險以守其國’,險之時義大矣哉”,(53)房玄齡等:《晉書》卷五六《孫綽傳》,中華書局,1974年,第1545頁。亦強調了長江作為天險的重要價值。
相似的南北分裂局面,使晚宋士人繼承了來自于六朝的書寫策略,強調長江“限南北”的功用。如吳龍翰在歷敘長江形勢后云:“固知長江當城壁,立此天塹限南北。東南王氣無窮年,此江未必成桑田。君不見敵兵百萬連艨,雄師出斗一掃空。書生不能長鎗與大劍,只坐帷幄收奇功”(54)吳龍翰:《牛渚山觀大江》,《全宋詩》第68冊,第42888頁。,希望南宋政權能夠依靠長江天險擊退敵軍。如果說吳龍翰詩中蘊含的憂時之意尚較為隱約,那么劉克莊與李曾伯之作,則結合晚宋的實際戰(zhàn)事明確指出了長江作為抵御蒙古之邊界的重要:
天塹猶艱限臭夷,江邊蚌鷸久相持。昔珠簾閣俱清野,今琵琶亭亦浚池。戶萬八千封作么?計三十六走安之。平生師慕堯夫者,老去無端也皺眉。(55)劉克莊:《書事十首》其三,劉克莊著,辛更儒校注:《劉克莊集箋?!肪砣?,中華書局,2011年,第1682頁。
此胡蠶食諸戎盡,云擾中原野流血。去年突然渡江左,幾欲長驅控京闕。使其得氣不擊敗,延及生靈禍何烈。衣冠正統(tǒng)幸陰佑,依然天塹限南北。乃知碩果弗盡剝,東南生意不終絕。(56)李曾伯:《記十五日夜星犯月》,《全宋詩》第62冊,第38793頁。
二詩均將開慶、景定年間宋蒙戰(zhàn)局的發(fā)展情況與長江天塹能否“限南北”相聯結,詩人對于戰(zhàn)火蔓延至江南的擔憂與天塹無恙的欣喜均昭然可見。此外,由詩中“臭夷”、“胡”、“衣冠正統(tǒng)”等具有鮮明華夷色彩的語匯可以看出,長江所限之南北不僅僅意味著政權屬性的差異,更具有華/夷對立的性質。故此,長江實兼具政治邊界與文化邊界之屬性,其對于南方政權的保護,亦代表著天意對華夏正統(tǒng)的庇佑。有意思的是,燕山和長江區(qū)隔華夷的功能同樣被視作天意,但前者引向的是恢復之思,而后者則源于東南政權的自保之意。隨著戰(zhàn)爭形勢的變化,如何維持半壁江山的完整,成為了南宋后期邊事事務的核心議題。不復談論“直到幽燕始是邊”,而將區(qū)隔華夷的希望寄托于長江之上,很顯然是晚宋士人在國勢愈蹙之時所做的退步之選。
然而另一方面令晚宋士人無法忽視的事實是,長江天險最終并沒有保證六朝的長存。當長江防線被攻破,南方政權的命運也走向了終結。前代往事,昭示著“天意”的不可依恃,理性精神提醒著南宋士人,在人謀不臧的情況下若一味仰賴天意,反而會陷于麻痹茍安、貽誤國事的危險境地?!伴L江之險,固天所以限南北,然有其人,則因風縱燎,足以成赤壁之勝,無其人,則舉帆直指,得以墟建業(yè)之地”(57)李鳴復:《論天變可畏人事當修疏》,《全宋文》第308冊,第447頁。的反思,即由此產生。晚宋士人的長江書寫,就常見“天意”與“人謀”的話語對立。如劉克莊《天塹》詩云:“興亡天數亦人謀,戰(zhàn)艦蒙沖一炬休。雪浪如山限南北,不湔江令沈侯羞”(58)劉克莊:《天塹》,《劉克莊集箋?!肪硭钠?,第2434頁。,指出長江固可分隔南北,但亦無法抵消江總、沈約的誤國之行。章公權的《長江問對篇》,則巧妙地將晚宋士人對于長江的復雜情感轉化為了問答的形式。此詩首段是對長江的提問:“問長江,以汝衛(wèi)南邦,北人遙想心已降。方今大勢全倚汝,不知汝亦許不許。國人皆悠悠,我心良獨憂。長城已坦道,黃河已安流?;催吶找癸L颼颼,汝今孤矣非昔比。問汝若何真可倚”,道出了在邊境線一退再退之后,晚宋士人對長江能否真正發(fā)揮防衛(wèi)功能的共同疑惑。第二段假托長江之語進行回答,指出其之所以能阻擋曹操、曹丕、拓跋燾之南侵卻不能挽救吳、陳之滅亡,實則是因為“吾能限南北,不能輸事力。吾能鼓風濤,不能用英豪”。故此,詩人以“朝無政事國無人,烏有長江專可倚”(59)章公權:《長江問對篇》,《全宋詩》第63冊,第39710頁。二句作出總結,意圖使晚宋朝廷意識到先期加強內政、整頓邊防的重要。通過自設問答的方式,詩人在“天意”與“人謀”之間做出了選擇,對于長江的詰問,最終指向了有關晚宋政治軍事現狀的反思。
在晚宋士人看來,長江既具有現實中的防御功能,亦是冥冥中庇佑華夏之力的象征。然而,南朝覆亡的歷史與將庸師少的現狀,也使其深感僅僅倚恃天意的虛幻與無力?!疤煲狻迸c“人謀”的糾葛,使晚宋士人對于長江是否能夠發(fā)揮護衛(wèi)南邦之功效產生了信疑參半的矛盾態(tài)度??梢钥闯觯藭r士人所關注的已不再僅僅是邊界應位于何處的問題,更是華夷邊界徹底消失、“純是夷虜之世”(60)文天祥:《文天祥全集》卷一七,中國書店,1985年,第449頁。即將到來的嚴峻危機。從晚宋士人關于長江能否承擔邊界功用的反復辯難中,不難感受到他們在這一全新的天下格局日益逼近之時的不安和憂懼。
對于宋人來說,華夏世界的疆域自有其理想范圍,由于未能將其盡數收歸宇內,宋人自立國伊始即面對著疆界問題上現實與理想的矛盾。如何描繪、闡釋這種矛盾,是宋人邊界書寫所要解決的核心問題。就矛盾的呈現方式來看,北宋時期,燕山這一文化邊界被視作宋遼之間政權邊界的對照物,至宋金對峙時期,淮河則作為南北政權間新的邊界而受到關注。對于燕山與淮河的書寫,既是為了確認現實中政治邊界的不合理,也是在不斷喚起對理想中華夏空間范圍的記憶和體認。
如何闡釋這種矛盾,宋人一方面強調現實中政治決策的影響。宋與遼、金之間的邊界是依靠盟約維持雙方對等關系的產物,宋人對于此種外交政策的看法,決定著邊界以何種形象出現在詩歌之中。在北宋滅亡后,白溝被視作失職的邊界,成為南宋士人批判北宋對外政策的觸媒。而將淮河與白溝并提,則隱含著審視今日時局、恐其步北宋后塵的深意。另一方面,宋人筆下的南北之分亦始終籠罩在華夷對立的語境之下。宋人相信天意對華夏空間的庇佑,不同的邊界也因之具有了代表或有違天意的性格特質。然而隨著外部形勢的惡化,這種觀念體系也逐漸失去了闡釋效力。當面對淮分南北的天下格局之時,南宋士人已對天意何存感到不解。而到了亡國之憂迫在眉睫的南宋后期,士人更對是否存在一條分隔南北(華夷)的終極邊界產生了疑問,上天設險以分隔華夷的傳統(tǒng)邊界觀念,至此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
要之,內縮的邊界形勢深刻地形塑了宋人的空間感受、政治見解以及華夷觀念;與此同時,他們也通過文學書寫賦予了邊界不同的文化意蘊與情感色彩。在華夷空間南北兩分之世,邊界書寫集中而典型地體現出宋人面對這一時局特殊的心理感受與應對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