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潔
《探索》作者陳以彤(女)8歲。
當朋友邀請我為自閉癥兒童開展藝術(shù)療愈的課程,我根本不知道這會是個什么樣的挑戰(zhàn)。接下來我翻閱資料、看文獻、與人溝通,嘗試深入了解自閉癥兒童的特性是什么樣子的、每個孩子的“癥狀”都一樣嗎、他們會跟我互動嗎……
記得我剛進入教室時,那里的空間非常小,只有十幾個平方都不到,里面有8個孩子,每個都有媽媽陪伴。見到如此情景,我設(shè)計的課程自然無法完成。我請媽媽們在外邊等待,教室里只留下一兩個媽媽當助教。當媽媽們拒絕離場時,我也不知哪來的勇氣說服了她們。
左圖:《圣誕快樂》作者董驍(男)9歲。右圖:《嘗試》作者白家福(男)8歲。
起初我和孩子們打招呼,但是他們沒人看著我,更沒人回應(yīng),大多數(shù)都是沉默不語、旁若無人地演繹著自己慣常的表現(xiàn)。接下來,我給每個孩子發(fā)了一張畫紙,可是他們有的在翻轉(zhuǎn)、有的在敲打、有的在撕扯,有的干脆把紙扔在一邊,連看都不看。之后我放了一首輕音樂,又給孩子們發(fā)畫筆,讓每個人選擇色彩,但是他們好像對此沒有任何感覺,只是隨手拿一只。當我試圖引導他們用畫筆在白紙上隨意涂抹,放任他們用自己的方式去行動,可他們卻不知道畫筆與畫紙的關(guān)系。這一刻,我才明白了為什么他們被稱作“來自星星的孩子”,每個孩子的閃光點就像天上的星星,感覺離我們很近但又離我們很遠。他們目光明亮,卻對人視而不見;聽覺靈敏,卻對我的呼喚充耳不聞;發(fā)聲正常,卻不與他人交流。對自閉癥兒童而言,涂鴉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們?nèi)绾闻c世界連接的問題,瞬間變成了我該如何與孩子們連接的問題。
自閉癥兒童似乎只接收世界的聲音,沉默多于反饋。當他們身處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中,有恐慌、有不安、有焦慮也有喜悅,他們的情感極其豐富細膩,但缺少的是可被常人理解的表達方式。我看得到他們的“喜怒哀樂”,但難以對其進行準確定義。他們的沉默寡言是什么意思?代表著他們在想什么東西?或者只是放空自己?沒有人能知道,也沒人能進入他們的內(nèi)心。這時候,顏料也許就是一個很好的媒介,他們可以與色彩交流,可以用顏色來描繪自己的心情。這時我的任務(wù)只有一個:如何讓他們把一張4開的畫紙鋪滿色彩。
初次見到繪畫顏料的他們有的激動,有的排斥,有的則是充滿好奇,甚至想嘗一下味道……在一小時的隨意涂鴉中,有個小女孩引起了我的注意,她就靜靜地坐在那看著紙,面對色彩斑斕的顏料不為所動。我做了示范讓她隨意在紙上涂抹,她也一動不動。最后是孩子媽媽畫了一只小熊,她才跟著模仿起來,媽媽停下來,她就也停下來。這樣的舉動引起了我的好奇,通過進一步的觀察和了解,我才知道平時都是媽媽說了算,孩子是在聽完指令之后,才發(fā)出動作反饋。
于是我跟孩子媽媽商量,以后不要干預太多,讓她自己畫,“放手讓她自己走”是一個必經(jīng)環(huán)節(jié)。哪怕她一節(jié)課不畫,就看著一張白紙也沒關(guān)系。媽媽帶著懷疑態(tài)度接受了。
接下來一小時的課程中,沒有媽媽在身邊干預,她將近半小時都坐在角落里,沒有動筆。很久之后,她才主動去找一個小伙伴,說要跟他畫畫。她就坐在另外一個孩子旁邊,人家畫一筆,她畫一筆。她似乎突破了原來的自己,學會觀察周圍的環(huán)境能否帶來新的幫助。之后這樣反復多次,她開始不再去模仿周圍,而是自己把不同顏色的顏料組合在一起,雖然她只涂了畫面的正中間,但已開始擺脫指令,邁出了“獨立嘗試”的第一步。從藝術(shù)的角度看,這樣和諧的色彩搭配和畫面布局,每個色塊都像是有秩序的排列,可以算是抽象畫中非常不錯的表達。一位美國的藝術(shù)治療師曾經(jīng)說過:無論年齡幾許還是能力如何,藝術(shù)永遠不會說謊,它也許只反映了一個側(cè)面、某個時刻或某個方面,但這個被反映出來的方面卻總是真實的。
《綻放》作者林志躍(男)9歲。
《陪伴》董驍(男)9歲。
《貓》作者林宇涵(男)10歲。
《我的爸爸》作者黃晟翔(男)9歲 。
自閉癥孩子的創(chuàng)作更多是一種本能的激活,是無意識的呈現(xiàn),或者說是自然流露,而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程式化創(chuàng)作。藝術(shù)作為一種不被人們慣用的溝通方式,能夠允許無意識得以展現(xiàn)。如果沒有引導與干預,自閉癥兒童的繪畫過程更多是機械地重復,但是加以引導,總能在雜亂無章的筆墨中呈現(xiàn)花草樹木、星星太陽,還有各種可愛的小動物。
此外,某些自閉癥小朋友還有獨特的“偏好”,有個9歲男孩每次創(chuàng)作都要畫阿童木,有個8歲男孩特別喜歡紫色,鐘情于聽著重金屬電子音樂畫畫。有趣的是,他們這些“偏好”往往被誤解為是天才。
一旦這些孩子拿起筆,把整張畫紙全部畫滿,也就意味著他們的生命從此便打開了全新的大門——繪畫世界。任何表達性治療或喚起治療的重要材料都可以通過藝術(shù)得以重現(xiàn)。這時候就可以逐步注入新能量,剪貼、黏土、泥塑、色粉、油畫棒等等。帶他們認識形狀、色彩、線條等繪畫形式和語言,不用為無法表達而焦慮,沉浸在用色彩表達、舞動畫筆來發(fā)泄的世界中,讓他們無法言表的心理世界可被“看見”。為此,我們架起與他們溝通的橋梁。
在每堂課開始時,每個孩子都要離開自己的座位,很有儀式感地介紹自己,我發(fā)現(xiàn)在這個過程中,只要給他們耐心和關(guān)注,他們都很樂意表達自己,心情好的時候還愿意唱首歌給你聽。當開始互動交流時,有的孩子還能表達自己喜歡的形狀、顏色和食物等。
如何感知和表達自我對世界的認知呢?兒童繪本是再好不過的媒介。大多數(shù)繪本的內(nèi)容來源于生活,不僅能讓自閉癥兒童提升認知力,繪本的色彩感也很鮮艷,能夠給孩子們直觀的視覺沖擊,幫他們把形象的事物和抽象的語言連接起來。雖然他們還不能連續(xù)且有效地互動,但是在分享繪本的時候,孩子們都非常安靜,像是進入到了繪本世界。這一刻我相信,“與繪本共在”就是潤物細無聲的潛移默化過程。如今一到繪本分享結(jié)束,孩子們便迫不及待地想要畫紙,似乎在繪本的世界里感受到了歡快喜悅,吸收到了生命能量。
和普通孩子相比,自閉癥兒童接收和理解信息的能力極為欠缺,同時表達訴求和分享想法也異常艱難。日常生活的習慣、情緒與場景帶入繪畫之中,是個高階的艱難任務(wù)。一堂繪畫課是孩子、父母、老師的互動過程,也是引導孩子們手到、眼到、心到的全方位協(xié)調(diào)過程,最終呈現(xiàn)出的畫作是否符合藝術(shù)已不再重要,“看不見的那部分”才是關(guān)鍵。作品形式豐富,只是展現(xiàn)了自閉癥兒童在康復路上進步和成長的多姿多彩。我們看到的精美畫作背后,孩子們付出了數(shù)倍的努力,其中也蘊含了家長和老師的汗水。
《音符》作者張翰翔(男)8歲。
《一家人》作者林宇涵(男)10歲。
《最愛阿童木》作者林嘉暘(男)10歲。
左圖:《天天開心》作者董驍(男)9歲。右圖:《父親節(jié)》作者林宇涵(男)10歲。
通過近一年與孩子的相處,現(xiàn)在他們看到我來上課,有的會主動幫我拿畫材,有的見我就問我要畫紙畫畫,有的還會主動找到自己的位置等待著。可見,自閉癥孩子有他們的語言系統(tǒng),有他們的相處方式,只要我們給足空間和時間,他們就能建立信任感和安全感。雖然繪畫只是康復訓練中的輔助手段,以此連接日常生活場景中的喜怒哀樂緒。有的孩子對自己的要求也越來越高,有時對色彩或細節(jié)不滿意,也會著急。有的孩子看似沉默寡言,但能從眼神中看出他沉浸其中的幸福和快樂。所以才會有人說:藝術(shù)療愈的魅力在于,它有能力打破人們在生活中長期積累下的言語防御。雖然孩子之間難以用語言交流,但在繪畫中卻是無縫對接的。在這近一年的相處中,我開始明白,采用繪畫藝術(shù)治療方案,除了要有耐心之外,還要講究方法和技巧。
首先是喚起表現(xiàn)階段。繪畫藝術(shù)治療初期,通過創(chuàng)設(shè)情境、進行語言鼓勵和視覺刺激,讓自閉癥兒童開展“涂鴉繪畫”,以喚起他們對繪畫藝術(shù)的感知,讓他們的身體有節(jié)奏移動,在空中“繪畫”,在達到一定自由度和強度后,讓他們閉上眼“涂鴉”,任意與自由地表達情感和心境。此外還要讓他們觀察自己的作品,并嘗試發(fā)現(xiàn)作品中的某種形象,進而不斷細化,直至完成任務(wù)。
其次是過程干預階段。這一階段的重點是通過繪畫藝術(shù)的虛擬場景,讓自閉癥兒童的行為逐步規(guī)范化,并糾正不良和過激行為。這除了要促進他們表達內(nèi)心情感,還要幫其認識自身的實際需要,以“我喜歡什么”“我有什么”“我該做什么”為題,引導他們畫出自己想要成為的動物,創(chuàng)作“自畫像”。
其三是建立連接階段。這一階段的重點是建立起自閉癥兒童內(nèi)心世界與外在世界的關(guān)系。通過創(chuàng)設(shè)集體繪畫課堂情境,既有合作學習的氛圍,又有親子教育的氛圍,不僅能加強非語言表達訓練,還能加強他們的交往能力和語言表達能力。
最后是突破情感交流的瓶頸。自閉癥兒童在情感交流上有問題,教學過程中應(yīng)該有一種包容和理解的態(tài)度。愛心是孕育共情感,建立親近感和信任感的前提。通過科學、持久地干預讓他們沉淀出較為穩(wěn)定的心靈秩序,使他們將來在能力范圍之內(nèi)更好地融入社會,有尊嚴地生活。
(責編:常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