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頭馬 關雅荻 加斯珀
在大頭馬的新著《東游西蕩》中,她分享了行游世界的筆記,也記錄了在南極冰川跑馬拉松的經(jīng)歷,這場世界最南端的馬拉松賽一年只開放50個名額。她在這項運動中收獲了什么?
最早開始有規(guī)律地跑步是剛到北京生活的時候,因為過敏性鼻炎嚴重,鼻子幾乎一整天不通氣,我就開始每天早上出門跑步,只有跑步的時候鼻子才會通暢一小會兒。
除了運動促進多巴胺分泌帶來的愉悅感之外,跑步其實是一項比較枯燥的運動。一旦跑起來,主要關心的是呼吸和落腳,反而不太關注到周圍的環(huán)境變化。但是休閑跑步又不太一樣。
有一段時間我住在東直門,晚上的跑步路線就是從東直門跑到故宮再折返,那段夜路還是蠻有吸引力的。我想跑步最吸引我的一點,就是通過它擁有了另一種打開城市的方式。有一次我在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旅行,待了好幾天,覺得已經(jīng)有些無聊了,突然想起來可以跑步啊,于是用跑步的方式去了想去的景點,立刻覺得“哇,好新奇”。乘公交太快,走路又太慢,跑步時接收到的城市信息是不一樣的。
2015年,我完成了人生第一個全程馬拉松。那是在土耳其伊斯坦布爾。天陰陰的,上路之后,我很快發(fā)現(xiàn)比賽的痛苦,后半程簡直想要放棄。最后用了5個小時完賽,當下只有一個感覺——筋疲力盡、渾身都疼,心想以后再也不會跑馬拉松了。等第二天恢復,我就好了傷疤忘了疼,覺得可以再試一下、提高一下。每一次跑馬拉松我都這么想,結果又報名了新比賽。
后來,我從一個參賽過南極冰川馬拉松的朋友那里得知 “ 七大洲馬拉松俱樂部”,要想成為俱樂部成員,南極冰川馬拉松是必經(jīng)的一關。比賽需要提前2年報名,我覺得還有時間充分準備。報名之后,主辦方突然通知我次年空出一個名額,如果愿意,報名費可以打8折。我就決定次年去了,這樣準備期變成只有1年。我報名參加了跑步長訓班,那一年每天都很焦慮,早上醒來腦海中第一個畫面就是看過的南極馬拉松比賽的視頻,覺得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這種焦慮一直持續(xù)到出發(fā)去南極。
2016年,參賽南極馬拉松的中國人一共有5位,除了我年紀輕輕、處于寫作的停頓期,其他人是更符合“功成名就”定義的成功人士。等待比賽的時候,我們幾個人擠在帳篷里熱火朝天地打撲克,絲毫不理會帳篷外的極地奇景,直到正式比賽的那一天到來。
那是11月份,南極夏季的氣溫在-15℃左右,大家要圍繞聯(lián)合冰川營地繞圈完成42公里。沒跑多久,我的三層衣服就全部濕透了,跑完一圈還回到營地換了一下衣服。比賽的后半程相當困難,這時已經(jīng)很難遇見其他選手。隨著運動活力的下降,散發(fā)的熱量也開始減少,我開始體驗到寒冷了。這驅使你不得不繼續(xù)前進,必須趕在身體失溫前到達終點。
到了最后5公里,前后已經(jīng)看不見任何人,目之所及只有極境。我路過了最后一個補給站,上了趟廁所,沒敢進行補給,只是和補給站的人打了個招呼,開始最后一段路程。我覺得我快凍僵了。此時我早已不再憂慮成績和排名,只想何時才能看見終點。我的大腦和軀體也已經(jīng)麻木,只是在機械地維持行走的狀態(tài)。
走著走著,我突然抬頭。我看見太陽正照耀著整片冰雪覆蓋的大地,天空呈現(xiàn)出一種異常純凈的藍。我頭回真正明白那是萬物之源,我們皆受惠于它的力量。我不受控制地開始流淚。
我心想,人類何等渺小。我又想,在如此短暫的生命里,應該做些值得一提的事情。
從電影人到越野跑、超馬跑者,再到克利伯環(huán)球帆船賽,關雅荻在不同的人生階段用運動標記了自己,但他說強身健體只是戶外運動的附加效果,戶外運動是他探索生命意義的一條道路。
我是從2010年底重新養(yǎng)成跑步習慣的。2012年5月,我在密云水庫完成了人生第一場越野跑比賽,那是北京TNF100公里的10公里組別,就這樣開始了我的超馬越野跑10年。
剛開始越野跑,我就意識到這是屬于我的運動,和小時候放學不回家,喜歡到山包上瞎跑瞎玩非常接近。我有意識地通過閱讀、看視頻和紀錄片、參加社團等所有可能的方式重新學習和理解越野跑,跑步距離也循序漸進地增長。2012年11月,我在香港走跑結合地完成了第1個100公里。2013年8月,我去冰島參加了第1個250公里多日全程自補給分段賽。2014年4月,在日本完成了第1個100英里比賽——環(huán)富士山超馬越野跑。2014年9月,我就站在了330公里的巨人之旅(歐洲頂級越野跑賽事)比賽起點上,這個比賽我后來總共去了4次。直到2018年8月,我用時17天負重自導航穿越了比利牛斯866公里后,我意識到,從跑步距離來說,我可以稍微停一下了。
2012-2013年,青島老鄉(xiāng)郭川成為首個完成單人帆船不間斷環(huán)球航行的中國人,從此,我開始對克利伯環(huán)球帆船賽念念不忘,它是世界上最著名的業(yè)余環(huán)球航海賽事之一。2019年,我一半接受青島政府的贊助、一半自費登上了“青島號”,陰差陽錯地從陸地極限耐力運動轉向了海洋極限耐力運動——克利伯環(huán)球帆船賽。這項賽事橫跨41000海里,為期11個月。
2019年9月1日,“青島號”從倫敦出發(fā)開始比賽,因突如其來的新冠疫情,2019-2020克利伯環(huán)球帆船賽被迫中止。 2022年2月,大家回到比賽中斷的菲律賓,重啟這項海上挑戰(zhàn),最終我們在2022年7月30日順利返回倫敦,“ 青島號”也在贊助這場賽事18年的漫長歷史中,第一次奪得年度總冠軍。
我成為“青島號”上僅有的6名環(huán)球完賽冠軍船員之一。7月28日,在抵達終點前提前獲知奪得年度總冠軍時,全員在甲板上抱頭痛哭。我們曾經(jīng)在出發(fā)僅10天時就因為一個重要部件出現(xiàn)裂紋,不得不掉頭到橫濱修理帆船,浪費2周時間,那是賽程中的至暗時刻??死h(huán)球帆船賽最大的魅力就是全新的極限耐力運動的過程。通常一個不間斷航程長達1個月,狂風巨浪和顛簸中,還要每天在甲板輪流工作、競技,從帆船操作(掌舵、繩索、升帆、降帆、換帆),到船艙內(nèi)部的日常整理、清潔工作(給全船人做飯、打掃廁所、清理污水)。
環(huán)球航行的容錯率遠遠低于陸地運動??缪蠛叫羞^程中,任何受傷都會因為完全孤立的環(huán)境、醫(yī)療資源的匱乏、難以救援而大大增加風險系數(shù)甚至喪命。所以,帆船航行的安全守則非常多,一切都要小心。這種體能消耗和意志考驗是遠遠超過常人耐受力的,也超過大多數(shù)陸地耐力運動,這對我是全新的體驗,也是對我過去10年陸地極限耐力運動能力積累的全面升級。
我的精神狀態(tài)全程高漲,這可能和個性相關,全程保持一種懷里揣了兩碗雞湯,我先干了,你隨意的狀態(tài)。這種性格也是一個漫長的塑造過程,越是極限環(huán)境下,越要保持樂觀、積極的心態(tài),要心中有希望,要有光。2023年,我已經(jīng)43歲了,我想這個性格養(yǎng)成和塑造還在持續(xù)中。
我的40歲生日是在橫跨南冰洋的55節(jié)狂風中度過的,那一天,我決定:40歲,只是又一個20歲的開始。身體可以老去,精神和心態(tài)可以保持好奇、保持斗志、保持年輕。3年過去了,每年我在20上面加1歲,去年11月2日,我的朋友圈是:請大家祝我23歲生日快樂。
戶外運動對我來說并不是強身健體,這只是附加效果,更重要的是人格塑造。強調戶外運動是因為它區(qū)別于場地運動和室內(nèi)運動,讓你我有更多機會跟不同的生命在一起。花鳥魚蟲、草木森林,這一切都是地球上的生命,我們應該盡可能跟豐富的生命形態(tài)共處、接觸、互相交換信息和彼此感知,這才是探索生命意義和人的完整性的一條必經(jīng)之路。同時,戶外運動也是進一步鍛造自我,可以充滿勇氣地去直面不確定性,去直面恐懼和內(nèi)心的誠實,這一切都是“人之所以為人”的終極問題。它是我探索生命意義的一條道路。
人們常說“生命在于運動”,我覺得可以調整一下:生命在于不斷在混沌中嘗試建立秩序性的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