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珍

思考的幽靈

在這兒一定走動一位“思考的幽靈”，輕，黑暗，不是人類的模樣，有時你發(fā)現(xiàn)，從你的思考或意念中誕生了一些進入現(xiàn)實的東西，這是什么造成的？仿佛一些影子懂得了你的想法，從那兒做了些手腳，你感到了一些無法解釋的奇遇或悲哀，它有時好，有時不好，這是精神的力量，有些東西是思考帶來的，而另一些帶來威脅，恐懼與憂愁，在這兒始終走動一個思考的幽靈，一枚幽靈的釘子，釘住一切的門窗，你不得不在表達時進行郁悶且漂亮的選擇。

它擁抱了我

好像是2020年正月初六，我照常上班。很長時間內(nèi)街上沒有一個人，所有的街道都空了，完全地空了，像來到外星球。

這是這條路誕生后的第一次空洞。這可是主干道啊，平時它沒有一天不堵車。

按了指紋走出大門，大街上只有兩條狗，渾身臟兮兮的，不知該往哪里去。第1次，這條道路只為我一個人而敞開，敞開它的胸懷，它擁抱了我，真冰涼的懷抱，使我惆悵地流淚，它同時擁抱了它的凄涼和孤獨。

現(xiàn)在是一種過于快過于剎那的存在

人與人，人類與人類的斗爭不可能停止，戰(zhàn)爭是這個真理的黑色產(chǎn)物，包括人性，包括創(chuàng)作，一切都是斗爭，這就是運動與時間。一切都是人帶來的，尤其人帶來記憶，而記憶總在影響未來。你不得不承認(rèn)個體在記憶面前的軟弱無能，遺忘是一部分逃亡，對個人史和群體烏云的逃避讓軟弱更容易遭受來自記憶的驚恐。最后遺忘和銘記的都沒法計算，進入茫茫的時間的混沌，這同時帶來了語言，藝術(shù)與愛。創(chuàng)造，得到它們，然后捏碎，失去，再次創(chuàng)造。記憶就是現(xiàn)在，但現(xiàn)在是一種過于剎那過于快的存在，這是另一種未來。

不斷否定

我是個不斷寫不斷否定的人，我很難完全讓自己滿意，這是一部分痛苦的來源，我的痛苦大多是自己給予的，但如果我一人活在這世上，我就不存在了，因而痛苦又不能說是我自己給予的，全部是世界都在摻和我們的人生，這是任何人無法抗拒的。

拯救是自己的事情

我偉大的朋友正在我身邊，終于，我可以坐下來讀一讀他，我整個生命中饑餓的部分可以坐下來休息，但我并不吃飯，只是坐著，觀察我的孤獨和痛苦。他用他死亡之外一切思想的結(jié)晶安慰我，這安慰雖然是沉默的。我的偉大的朋友來到我身邊，用幾本巨厚的書本的形態(tài)端坐在那兒，這些書是他用靈魂脫下的東西，它要對我說的都在那兒，是要我自己思考的漫長行為。除此他什么也不做。他從不拯救任何人，拯救是自己的事情。

在別處

在這顆堅硬的巨頭上每聳立一座建筑，就有一棟古老的村屋轟然倒塌。同時有一棵樹被毀滅，一窩鳥蛋被砸得稀碎。他們造出了別的，別的那些在別處。

感受著美，不想說話

看到幾張圖片，晚霞，火燒云，燃燒的天空。上一次看到這樣的情景還是童年，比這更美。每當(dāng)這時我就坐在門前，坐在一團巨大的血紅色的火下面，感受著美，不想說話，這種時候我能說什么呢？后來也看到過很多類似的云朵和天空，但都不如那時看到的。

拜二維碼

那天在寺廟，拜菩薩時一抬頭，一個碩大的二維碼迎面撲來，碼后面是公德箱，再一跪一起地拜著，感覺在拜二維碼。

在進寺廟之前，我們買了些蠟燭香火，因為現(xiàn)金帶得不太多，問能不能掃碼，那位阿姨說，不可以，求神拜佛要用現(xiàn)金，要誠心。她保持著最后的對虛無世界的抵抗。

我試想，如果在這個地方從鈔票開始一切虛擬化，無紙化無物化，那么慢慢地，人們將更懶惰地簡省那些古老和莊重的儀式，看得見摸得著的一切都將消失，成為電子世界的一個嘆息。

我們將在虛擬空間拜電子佛，掃二維碼上網(wǎng)或手機拜佛的照片，這兒還有存在的必要嗎？我想到這兒，好像有個小人兒在耳邊說，這沒什么這不要緊，將來人勢必也可能成為二維碼，支付足夠多的錢，掃一掃，就能掃出個人來，掃出一個人的一生也不是不可以。而我并不想這樣隨便地得到一樣稱之為“人”的商品。

從這兒想下去，真叫人不寒而栗。

洗頭

我特別喜歡洗澡，但不太喜歡洗頭，我可以在蓮蓬頭下淋幾個小時，唱歌或聽著歌，泡在水里真舒服，水是偉大的東西。

但我怕水，怎么也學(xué)不會游泳。不愛洗頭跟怕水無關(guān)，我就是純粹討厭洗頭和將頭泡在水里。有時我覺得自己是一盞臺燈，頭就是燈泡，接著下面的線，進水了就會冒煙，炸了，燒壞。水會從我的耳朵，眼睛，鼻子，嘴巴里流進去，尤其流進眼睛，會讓我特別難受，很辣，很痛，睜不開，流進耳朵也不好，如果你站起來但是水沒有擦干凈，那么水又往另一個方向流，流向你的脖子，后背，肩膀或順著鎖骨流到胸前，流到肚子上，這是極其煩躁的。

另一個洗頭時必須忍受的問題是掉頭發(fā)，我只要連著熬夜超過三天就會脫發(fā)，多少隨熬夜天數(shù)和疲勞程度而定，有時我把我手插進頭發(fā)想要捋順?biāo)?，一撥拉就是一把頭發(fā)，這比任何事情都驚悚，讓我頭皮發(fā)麻如遭電擊，在這上面還給你一種心理暗示，那就是對生命力脆弱的驚恐萬分。如果腦瓜子連頭發(fā)都留不住了，病態(tài)就不輕了。

但我肯定不能不洗頭，越不洗頭越對頭發(fā)不好，我有時油頭粉面在屋子里走來走去，非常厭惡這矛盾，每次把頭摁下去摁到水盆或淋浴頭下，短暫的缺氧就讓我郁悶，然后我開始撫摸那細(xì)長但極不茂盛的發(fā)量，很少，在手掌中很沒存在感，說實話我一點都不想撫摸它們，當(dāng)我洗完頭用干毛巾胡亂地擦干往下滴的水去找吹風(fēng)機，路過鏡子我總能看到一顆幾乎見不到頭發(fā)的頭顱，我有顆很大的頭顱，但頭發(fā)少而細(xì)軟，現(xiàn)在它們都貼在頭皮上，就像并不存在一樣，極其薄的一層，使我的額頭顯得更大，而頭很圓。

然后，當(dāng)我吹完頭發(fā)，不知道因為什么，額頭上包括兩鬢總有些半長不短的頭發(fā)豎起來，就跟中了電似的，往上飄，無論你怎么往下捋都沒辦法使它們溫柔地躺下來。這么看上去比之前更難看，我往前看上去不僅像沒有頭發(fā)，在整個額頭的上方還豎立著一溜細(xì)細(xì)的毛發(fā)，全體豎立，朝天，非常驕傲，但無論怎么看都覺得滑稽，極其怪異，極其瘋狂，像個瘋子。

文學(xué)神經(jīng)青年

脾氣怪誕，坐在這里。強烈思索，搞砸生活。

一小塊手指

切菜切掉了一小塊手指尖，那是幾歲我忘了，上小學(xué)，我看著血流出來，不慌不忙去廳堂的木門后找蛛網(wǎng)，之所以無動于衷，是因為之前切到過很多次，這次更壯烈。血一直涌出來，滴落著，我面不改色，讓它滴著。這真是可怕，膽大的小孩，膽大得沒有感情。

爸媽不在家，爺爺奶奶也不在家，我不知道藥在什么地方，也沒有想過去找藥，因為我做事粗心這樣的事情太多了，以前我是胡亂用紙和紗布包一下，老人們說用蛛網(wǎng)蓋住傷口會好得快，我試過，有點用，于是在屋角找到兩片蛛網(wǎng)，纏在手指上，血流停止了，慢慢地也沒有痛感了。

我殺田雞黃鱔的時候也曾傷到自己，拿紙扎把扎把就沒事了。我殺過很多田雞黃鱔，幾乎殺之如麻，一個小孩不應(yīng)該殺那么多田雞黃鱔，但一切已經(jīng)這樣了，我要感謝它們，我還要說聲抱歉。

某種感覺

我喜歡身上某一些感覺，或者說直覺，也許你也有，很多人都有，就是到了某個時候你就知道，是這個時候了，這個時候應(yīng)該有什么事情，什么氣味，什么東西會萌發(fā)。這個時候曾發(fā)生什么，該發(fā)生什么，或圍繞著它有些什么，一切都在那兒，在那感覺里。

這應(yīng)該是神經(jīng)的經(jīng)驗和物候記憶。這是種本事，我覺得人人都有這個本事，我很珍惜這個本事，但有天它也會喪失，什么都可能會喪失。比如能力，敏銳的直覺。

你得鍛煉，有些事你必須專注。屬于人的永遠(yuǎn)不會喪失的東西只有死亡，這沒有條件可講。

月亮與世無爭

如果你下班回家走在路上，偶然看到天上的月亮如此純潔美麗，使你大為震驚，甚至你忘記正在走路，正匆匆往前趕路，有可能你會撞到電線桿子上，撞到行人，或走出人行道去，那種美就是月亮。

雖然它每天都在天上，但總在猛然的某個時刻，像突然誕生一樣，使人產(chǎn)生一種新鮮的驚奇。

在城里賞月的人是不一樣的，在這兒很難閑庭信步，因為私人的寂靜領(lǐng)域太少了。你也沒有辦法在開車的時候賞月，只能走向公園或廣場，可那兒太吵，我甚至認(rèn)為喧鬧會減少它脫俗之美。在你家的陽臺上，在吃完晚飯或空閑的時候，你可以搬個椅子坐在那里認(rèn)真地端詳一下月亮，前提是你家陽臺的角度和方位正好可以看到月亮。

我還記得小時候在鄉(xiāng)下看月亮的心情，那兒有足夠的漆黑襯托它，足夠好的空氣質(zhì)量使人愉悅地坐在傍晚或夜晚，月亮總出現(xiàn)在清澈的天空，一種仁慈的、遺世獨立的光芒，像一顆神圣的果實。雖然云的移動使它看上去在不停移動，但沒有什么比它更顯得穩(wěn)固和永恒了，它面龐如此堅定啊，如此令人安寧。

某位清掃街道的環(huán)衛(wèi)工人在他抬頭的瞬間看到了月亮，于是他突然停住他掃垃圾的手，他站在那里抬頭，溫柔認(rèn)真地端詳著月亮，他的橙紅色工服與月亮的顏色接近，這一幕總會讓人感動，好像月亮也在端詳他，在與他輕聲說話，而行人匆匆而來，匆匆而去。

就在匆匆的車水馬龍的人行道上，月光的珍貴突然而至，它反襯著喧囂大地和隆隆的黑色噪音，在那古老的高空之中，如此高貴，像個慰藉。

消失了

一段時間消失了，一些事過去了，看上去一切都結(jié)束了，空空蕩蕩，空無一物，人以為可以解脫了，而災(zāi)難還在這兒。一切還沒有結(jié)束，因為心還在跳著，烏云還沒有散去。

一旦你知道得太多了

一旦你知道得太多了，那些多就會破壞某些少，你知道的就會傷害你不知道的，比如，當(dāng)你還不知道你快死你感覺還好，一旦知道了，你就會想很多了。那些知識在那兒燃燒你的內(nèi)存，你不是你了，你是知識，你代言知識，在我們交談的時候。你多么有想法啊，可我不喜歡你。

疲憊的時刻

那次從臺灣回來，到機場太累了，我拉著箱子像機器人一樣往前走，骨頭要散了，在我前頭的人仿佛有三重影子，眼珠子非常虛幻，好像腦袋也要消失。后來，每到我閑得睡不著的時候就回憶那個機場，夜深人靜人來人往，巨大的恍惚與清涼傾倒在我身上，除了表皮細(xì)胞還在工作，還感覺到夜半的涼意，一切器官都陷入失真的困倦中，我拖著骨頭慢慢散架，像在夢游，準(zhǔn)備大腦關(guān)機。靠直覺往前走了不遠(yuǎn)，那些車燈將我無力地照耀，但很溫暖，像我床頭臺燈的顏色，我很久沒有這樣極端的疲憊了，那種疲憊，過去那么多年還能讓我渾身感到酸疼。

天才藝術(shù)

這優(yōu)美的天才的全面的飽滿蓬勃的噴薄的美，這藝術(shù)，真使我激動地在空中回旋。讓我激動得頭腦發(fā)癢，我躍躍欲試，也要讓自己在活著時做出這種東西。頭腦在燃燒，使我沒法安寧。

機器沒有眼淚

人與機器最大的區(qū)別：機器沒有眼淚。這些龐大的機械員工養(yǎng)活了這個時代，就像21世紀(jì)的工作恐龍，占據(jù)著被科學(xué)的目光籠罩的巨大工房。

它們可以一直工作而不休息，一百多年前講述黑奴買賣的名著《湯姆叔叔的小屋》中，奴隸主傲慢地說：我更需要黑奴，比機器更好，因為黑奴不會生銹。而現(xiàn)在，文明使人類走出了奴隸制社會，進化與發(fā)展卻有將普工淘汰的可能，新世代的產(chǎn)業(yè)主人也許會說：我更喜歡機器，因為機器沒有眼淚，不會疲勞，不需要休息。

而人是情感、政治、意識、情緒的復(fù)雜的碳基生物，人會生病，衰老，憂愁，要承受一切來自自身、他人、社會，生存帶來的眾多問題，人要承受的太多了，機器只需要面對機器的故障。

巨型機器們用電流或某種摩擦發(fā)出穩(wěn)重又結(jié)實的聲音，可能是我們自身太累了，在龐大機器面前反而非常寧靜，像一粒渺小的智商螞蟻，露出爭斗勝利后解脫的神情。就是因為我們是好勝又懶惰，太累又怕累，才絞盡腦汁研究出這樣的東西為我們工作。

我們將永遠(yuǎn)在它陰魂不散的嚎叫下生存，這是我們的生活，這璀璨的清閑被迫去理解科幻。去習(xí)慣堅硬的無聊，遠(yuǎn)離荒原的空曠。

人性暴露的缺點中，反應(yīng)有些人沒有機器的精準(zhǔn)和耐勞，也沒有機器的忠誠與干凈，甚至比機器更冷血，機器的靈敏是沒有感情的，但能在日復(fù)一日相同軌道上克服枯燥。但人是無法替代的。

未來機器人也許可以超過一半人格缺陷和道德淪喪的人。機器看似無法與人溝通，但它們不需要溝通，它是人的產(chǎn)物，需要溝通的只是人，機器只需要服從，服從人或編碼、電力、規(guī)律、程序，而人不能只去服從。

文學(xué)神經(jīng)，青年

這是神經(jīng)的問題，這是神經(jīng)過敏，這是文學(xué)的問題，這是文學(xué)神經(jīng)的問題。這是青年的問題，這是文學(xué)青年的問題，這是文學(xué)神經(jīng)青年的問題，問題太多了，但想得比問題更多，毫無益處，我不做文學(xué)神經(jīng)青年。在文學(xué)神經(jīng)經(jīng)過的地方，空氣的質(zhì)量是神經(jīng)質(zhì)與變質(zhì)的質(zhì)量。

真是無聊啊

我的朋友突然在群里說，好無聊，真是無聊啊。我當(dāng)時正一邊玩手機一邊吃零食，而她整個下午在沙灘上帶著兒子散步，這句話讓我看到她那張在暴烈太陽下曬得通紅的臉，而剛剛夕陽西下太陽落山就好像一切回到了上帝那兒，孩子們回到媽媽身邊，周遭安靜了下來，烈日不那么烈了她可以睜大眼睛并感覺臉蛋的熱度下去了，也許是傍晚的惆悵也許是生命與生活的原因，就在那個時候人人很容易覺得人生沒有意義，一切都將消失，將回到太陽或黑暗中。

我仿佛也感到了那幾個字里面的東西，一種真正的無聊或帶來這突然無聊的東西，讓我有此共情，我知道那句話從何而來，雖然我沒法說清楚，但我知道就像我與她剛剛經(jīng)歷了同樣的一刻，導(dǎo)致她要在長日將盡的安詳時刻突然發(fā)出感慨，而且是在一段與此無關(guān)的對話中。

我意識到大家都無聊地在這個地球上生活了二三十年，雖然充實忙碌且因為年輕還有些美妙的理想，甚至大多時候不覺得多么無聊，而一旦這句話出來，無聊卻真正出現(xiàn)了，這種無聊更像傷感，我們就算再忙再成功或快樂都會在某一刻覺得特別不真實。就像我仿佛看到她正在沙灘邊帶著孩子茫然無聊走來走去的樣子。這些人生中無可奈何的某時某刻讓我們真正露出毫無防備的老實巴交。

她說，日本有個畫家還是作家寫了本書，叫做：無聊啊，好無聊，應(yīng)該給所有人看看，看他怎么畫了一本無聊。

我說，剛才你那個感慨給了我靈感，我打算今年寫個短篇或者別的文體，就叫《在無聊的深淵中》《為什么突然無聊》《當(dāng)我們無聊的時候》《明天很難不無聊》《無聊的時候就是在靠近死亡》諸如此類，寫一篇。這樣一來，當(dāng)我寫完這么多個無聊二字，我?guī)缀跻J(rèn)不出無聊這兩個字了，它真陌生啊，就像在經(jīng)常性麻木不仁的無聊中你突然發(fā)現(xiàn)無聊這個情況很陌生，很突兀，很奇怪，雖然你仍是在無聊中，但你卻沒法認(rèn)識它了。

當(dāng)我們又松弛，沉默地進入各自的時間，進入隨意的傍晚和天然的日常，一切才不那么緊張，哪怕它仍然無聊，但可以忍受，因為沒有任何連續(xù)的無聊能進入驚奇與嚴(yán)峻的日常，無聊是破碎的，這就是生活，常態(tài)，呼吸。我有時感到無聊，去大街上溜達，走著走著，無聊突然成為了別的，我猛然覺得一切都不是無聊而是別的，是別的又怎樣呢？

真是無聊啊。

魚

一條很大的魚，事實上我很少在魚的眼睛里看出什么感情，甚至更龐大的四腿動物也一樣，我們盡量只將它們當(dāng)食物。我見過很多人殺魚是這樣的，那只魚還在大口喘氣，張著它的嘴巴，搖著它的尾巴，用力適應(yīng)沒有水的空間，突然刀子上來了，給它肚子剖開，它一邊掙扎一邊大喘著氣，還沒死，但肚子里往外淌血，承受著一刀一刀的折磨，過程并不長要看你怎么想，如果考慮魚的痛苦，會覺得過程很殘忍，如果考慮什么時候上菜，那這個過程反而繁冗，古代有個酷刑叫凌遲，大概就是這樣，但我們通常不將之與殺魚聯(lián)系起來。

有一道菜，魚身用刀片片開如花瓣，用滾油炸過成金黃，將之定型，頭尾翹起，還在動，端上桌吃它的魚身，那人說，吃的是個鮮，這都還沒死，多鮮。但看到它在動彈我就不敢伸筷子，這有點讓我發(fā)毛，我們?yōu)槭裁匆ヒ粋€還在動彈的食物身上夾那部分被刻意弄熟的肉呢？

這條魚擺在這兒就是個哲學(xué)問題，也許它被某種殘忍的想象投射了，我們這么吃它有意思嗎？真正鮮美嗎？為什么不讓它死個痛快？看著它一部分身子上了刀山下了油鍋，別的部分還在掙扎，我的神經(jīng)就跟著有輕微不適，尤其是魚尾和魚嘴動彈的此刻，我想象一根很長的神經(jīng)連接了頭尾和中間部分，這是一種什么感覺？

這是我們殺魚的時候沒想過的，它現(xiàn)在是死還是生？一截生一截死？還是生不如死？用生不如死的方式處理魚，吃的是不是它生不如死的味道嗎？為什么我或其他幾個人會覺得難過，我們也不知道在怕什么，我們感覺到了一種細(xì)微的疼痛在空氣里，在那些吃下它的人的嘴里。

噪

喧鬧陡然陷下去的時刻最安靜，安靜誕生在安靜與聲音之間最意外和突然那個位置，真正讓你感到靜的時候是喧鬧剛結(jié)束而安靜還沒完全到來的時候，那是個瞬間，后面的安靜都是這個安靜的延續(xù)，直到喧鬧再一次到來。

在噪音中存活是必備的能力，與日復(fù)一日的忍耐相處。大多人必須身處鬧市，獲得科學(xué)的氣魄、幻想與動力，一些代價必須要承受——噪音，異世界的光芒，以及多得沒法消化的新奇。

光也是一種噪音。我們耳朵疲勞到產(chǎn)生欺騙性，因為聲音太多了。

嘈雜地方的寂靜是破碎的，不真實的，越寂靜噪音越明顯，在這兒寂靜干不過噪音，它沒有那個環(huán)境，它不可能“鳥鳴山更幽”。

當(dāng)噪音消失的一刻你才能發(fā)覺處于怎樣程度的噪音中，現(xiàn)在這是一種麻痹，在那麻痹中敏感被支配了，一切就那樣不知不覺過去。

一個習(xí)慣寂靜的人還不到五十歲就已經(jīng)不太能接受嘈雜的環(huán)境了，他在商場和廣場待了半天，去超市和街道上逛了半天，什么也沒有做，只是走走看看，卻已經(jīng)身心疲憊，而在寂靜之地，他可以一整天活動而不覺得累。他是天生喜歡寂靜的那種人，而后天的寂靜又使他畢生都選擇與更寂靜的生活相伴。

像我這樣從小生活在寂靜之地的孩子對聲音非常敏感，我睡覺的屋子在一個較清凈的環(huán)境中，它離道路比較遠(yuǎn)，周遭也沒有十分活躍的公共場所。但在夜里，我仍能時常聽到來自不知道何處的聲音。在這兒沒有萬籟俱寂，只有人睡下，人聲俱寂，而那些別的聲音，依然在為人而運轉(zhuǎn)。只有當(dāng)我不去聽的時候聲音才消失，但不是沒有，聲音還在那兒，有時我們在屋子里坐著，沒人說話，電視關(guān)閉著，仿佛沒有任何的聲音，我還是覺得吵，他們說沒有聲音，我說一定有聲音，我明顯感覺到一種被打擾的不安和疲累。不是人，是車，還有別的，發(fā)動機，空調(diào)，冰箱，別的機器，別的摩擦。我聽到不遠(yuǎn)的街道上車流駛過的聲音，繼而，別人家空調(diào)外機的聲音，再然后，別人家的動靜。再也找不到一個地方完全寂靜無聲了。在這兒找不到。

當(dāng)噪音在寂靜當(dāng)中突然牽制了你，兩分鐘之后，就像你的腦袋或神經(jīng)里的一個腫塊，像帶了一個濕噠噠的頭罩，只有當(dāng)它驟然停止的時候，你才知道這個頭罩有多重，那是一種疾病的感覺。

我們說靜，不是完全的靜，我們說的噪也是混亂的。我們在一片夾雜著污濁的洪流中，噪時刻都在，它不會在聲音消失時即刻消失，我們長成了“噪”需要的人，這是進化嗎？我們成為了“噪人”。

飛走了

剛路過一棵大樹，突然從上面飛下來一大群小鳥，開始我以為是掉樹葉，居然還打算用手去接，后來發(fā)現(xiàn)人家往上飄遠(yuǎn)了。飛走了。

路

在這條路的前面，是別的路。別的路后面又是別的路。路與路連接在一起，可以通往天空，但偶爾，它也通向地獄。

愚蠢將使一切美好生出嫌隙

愚蠢將使一切美好的情感生出嫌隙，生出陌生與悲哀。使那些好端端的東西變得烏七八糟可悲可笑，愚蠢是最叫人恨得牙癢的一種錯誤，一種可恥的無知的邪惡，一種對生命的浪費和糟踐，而使破碎之物復(fù)原的能力是人所難以具有的，如果造化與愛也不能夠改變愚蠢與邪惡造成的后果，那么嫌隙與隔閡就永遠(yuǎn)在那里。用自然的比喻告知你，那些大裂谷來源于某些錯誤的力。

沉默的時刻

一天經(jīng)歷數(shù)次與沉默的友誼，打算沉默，開始沉默，進入沉默，終結(jié)沉默，再次沉默，持續(xù)沉默，進入夢境，徹底沉默。

殺豬流水線

看德國機械化殺豬流水線，極其高超，高速，自動，智能的屠宰技術(shù)水平，精細(xì)排演了豬們的死亡奇觀，看上去殘忍無比，但相比復(fù)雜的人工屠殺，先進快速了幾十倍。車間像一只巨大而有頭腦的手，將屠殺過程進行得行云流水麻木不仁，分門別類干凈利索，豬們走進車間接受機械巨手的擁抱，然后被電流電暈，直挺挺從流水線下去任人宰割。

來自工業(yè)4.0的無情鐵手，使扭著大屁股活生生走向機器的豬們迅速被死亡，被處理，分門別類大卸八塊，變成整齊干凈的豬肉塊商品。場面安靜冷漠，井然有序得叫人頭皮發(fā)麻。

那里頭不能摻雜感情，讓其麻木活著，迅速了斷，甚至連侮辱感都不存在了。

這是豬生巨大的變革，集體的奔赴死亡，甚至面帶一貫的微笑。

期間只有車間運作聲，機器的呼吸總是平靜，穩(wěn)重，保持先進的整齊、精準(zhǔn)與冷漠。

牛糞

人不可能永遠(yuǎn)聚精會神思考一件事。我們往思想中摻雜牛糞而沒有牛的誠懇。

小車

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我真的胖了許多的那次是，我一屁股坐垮了我四歲堂弟的小車，這嚇到了我的小堂弟，他差點當(dāng)場大哭，但一直強忍著，一個非常堅強懂事的孩子，站在那里，望著我，用盡全力抿緊他的嘴唇不讓哭聲發(fā)出，同時睜大的眼睛不讓眼淚出來，我非常心疼，我為他的懂事心疼，這么好的孩子，被我傷害了，因為這是他最喜歡的一輛小車。我希望我能夠?qū)⒛莻€扭曲的歪下去的車籃和座位給扭回去恢復(fù)原狀。但越想這樣越不行，因為用力，我把小座椅擰得更歪了，然后咔嚓一聲，小坐墊掉了，我蹲在那兒擋住這狼狽的一刻。

但我發(fā)現(xiàn)它確實是可以調(diào)整的，于是我請教我的姑父，姑父將小車調(diào)整好，又能騎了。我的小堂弟很快騎著他心愛的小車到小路上去，他真開心啊，人生真簡單，僅僅在我們很小的時候是這樣。

每一個都在說孤獨

我們就是離人太近了，我們應(yīng)該適當(dāng)遠(yuǎn)離人類。沒哪個時代人離那么多人類那么地近。打開你手機都是人，走上那街道都是人，刷個微博都是人，但幾乎每一個都在說孤獨，這是誰的問題？

夜深在路邊長椅上坐著，灑水車來了

看完電影我在路邊長椅上坐著，灑水車來了，開始它行駛在路中間，經(jīng)過時飄起一片濕潤的灰塵，很重的土味和驕陽味，落到了我的身上，但沒多大影響。不久后它又來了，估計是往回走，我仍然沒動，又一層灰飄了過來，霧狀，落在臉上，土味輕了些，很快過去了，我想它不會再來了。我打算坐那兒聽上幾首歌。不一會兒車又來了，這回是挨著路邊，而且速度很快，水力很大，等司機發(fā)現(xiàn)我并意識到這遲鈍固執(zhí)的年輕人連挪都不想挪一下，便急按喇叭，而我來不及了，燈太暗耳朵里聽著歌，等我站起來打算轉(zhuǎn)身，灑水車就給我洗了個澡。褲腿和襪子濕透了，我走在路上，不遠(yuǎn)，就快到了，總覺得褲腿特別沉，襪子特別厚和冷，特別不合適，就像我做夢的時候突然出現(xiàn)奇幻的意外，迅速抹抹臉，抹抹頭發(fā)，繼續(xù)走，邊走腦門子上不時還滴幾顆水珠子下來。

饑餓

等我寫完我強烈想寫完的東西，我就感到解脫了。但我知道，我的解脫是饑餓的，解脫有著巨大的胃口，我要一直承擔(dān)這饑餓的斗爭。

再見，我的東北朋友

我的東北朋友要回東北了，她幾年前嫁來這里，但這兒囂張的氣候非常不適合她，她先生也這樣認(rèn)為，于是決定離開。平時我們經(jīng)常一起吃飯，那天因為這個消息，飯吃得有些傷感，我總是想起她那句：我們可能不會再回來了。她說的不會再回來是不會回來定居，不是別的意思。而我卻覺得非常惆悵，你知道這個時代要去哪兒非常快非常方便，但就算如此有些人還是再沒有見面，他們很快就走了，就在他們離開后不久，疫情開始了，沒有人料到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F(xiàn)在我總想起她那時說的話，就好像那時我已預(yù)感到這種蒼涼。想起這個世上人們的相遇與別離，就不免覺得傷感，總之大家都要好好保重。

鼻血

突然間兇猛地流起了鼻血，我正吃飯呢，突然血掉在白米飯上，我的第一意識是吃飯把牙吃掉了或咬著嘴了，但沒有覺得牙疼和嘴疼，我拿起水打算漱口發(fā)現(xiàn)血又滴下來，而這時我是閉著嘴的。血流動到了我下巴那兒，我趕緊把頭低下去，血進了碗里，我對著那盆飯，有點驚悚，有點美，掏出衛(wèi)生紙將鼻子堵住，然后舉起了一只手，像投降那樣，把頭仰起。我回憶了一下上次流鼻血，這是我今年第四次流鼻血，大概是，這次最兇。那碗飯腥紅，冒著熱氣兒，白的部分很白，紅的部分很紅。

鼻血拌飯，比辣椒油拌飯的顏色更美，但驚悚，冒出腥氣，我想起一個畫面，一個女孩捧起一碗血拌飯，大口吃下去，這是我編的，非?？膳?，我從不看恐怖電影。

有一些痛苦是毫無必要的

有一些痛苦是毫無必要的，是愚蠢帶來的，是無知，浪費生命，是惡性循環(huán)，矯情，作秀與幼稚。但一定有些是神性的，極其神性，升華了靈魂。你有過，如果沒有過我認(rèn)為不太可能。另外有一點，它有，但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