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奇嵐
每一天,我們都與光相遇,但我們幾乎都沒有察覺,只是理所當然地接受了每件事物的光影,接受了黎明和黑夜的交接。但藝術家與常人不同,藝術家的世界中,光是最重要的維度之一。藝術家熱愛光,追逐光,創(chuàng)造光。歷來如此。他們懂得光的本質(zhì)。
莫奈用畫筆追逐過光。我們都沉醉于他的花園,他的睡蓮。我在研究莫奈的繪畫歷程時,發(fā)現(xiàn)了一個和光相關的秘密。那是1908 年秋天,莫奈和他的妻子愛麗絲應友人之邀,一起抵達威尼斯旅行。他一開始只打算待兩周,后來卻在威尼斯如癡如醉地畫了三個月。
那一年莫奈68 歲,已經(jīng)功成名就,他早已經(jīng)歷過了藝術家傳奇中的一切 ——從被攻擊和排斥,到被追捧和贊美;也經(jīng)歷過生離死別。如今建了一座日本花園,有六個園丁打理,他天天醉心其中。
在威尼斯,莫奈發(fā)現(xiàn)了一種新的光。亞德里亞海的陽光在日落時分有了微妙的變化,整個城市仿佛輕輕地蕩漾在水面上。“威尼斯簡直美得難以下筆!”莫奈在日記里寫到,他一共創(chuàng)作了37幅關于威尼斯的系列作品。
讓我好奇的是莫奈的新發(fā)現(xiàn)。是什么讓這位68 歲的畫家如此興奮?答案是威尼斯獨特的光與影。威尼斯大運河里的水是海水,海上的霧靄籠罩著威尼斯,形成了獨一無二的風貌。威尼斯入秋之后,晝夜溫差巨大,霧靄的變化也更為豐富。海水形成的霧靄隨著時間發(fā)生著不同的變化。威尼斯的霧靄有時澄澈、有時炫目,它把驚人的光芒聚攏在了這座城市的建筑之上,威尼斯整座城市因此成為了一座會發(fā)光的、漂浮在水上的巨大建筑物。
威尼斯與水面構成了全新的關系,產(chǎn)生了一種新的氣氛,莫奈稱之為“外披”(envelope)。威尼斯成為了莫奈的新的繪畫實驗室。他要捕捉這張外披,要捕捉住這層光芒。如海市蜃樓,似幻似真,充滿流動,難以捕捉。這是威尼斯的光芒,也是威尼斯的靈魂。盡管在他之前,已經(jīng)有不少關于威尼斯的杰出作品,但莫奈要在所有關于威尼斯的圖像和傳說中,添加一個獨一無二的類別:莫奈的威尼斯。
在莫奈的那批畫作中,所有的光都被聚集在畫面之上,讓我想起了詩人菲利普· 拉金(Philip Larkin)在詩歌《水》中的名句:
“而我將在東方舉起
一杯水
那里任何角度的光
將無窮盡地聚集”。
是的,“無窮盡的聚集”。這是莫奈關于光的發(fā)現(xiàn)。
在捕捉威尼斯的靈魂的過程中,莫奈也因此進一步收獲了關于色彩、筆觸和意識流動之間的秘密,這對他未來的巨作《睡蓮》有著深遠的影響。
光的神奇,在于聚集是一種相遇,消散也是一種相遇。
當代藝術家也對捕捉光芒擁有執(zhí)念,比如美國藝術家詹姆斯· 圖瑞爾(James Turrell)。“駕駛著飛機飛向歐洲,一般都是清晨抵達。于是,就會經(jīng)歷日出。當我們不在飛機上沉沉睡去,而是望向窗外,就可以看見不可思議的光景?!憋w行員生涯帶給詹姆斯· 圖瑞爾獨特的視覺經(jīng)歷。他16 歲拿到飛行駕駛執(zhí)照,一直在高空三萬英尺的地方觀看地球。
他想讓其他人也看見這些光的極致體驗,于是就有了藝術家詹姆斯 · 圖瑞爾。他的藝術材料,是不可捉摸又不可重現(xiàn)的光。他說:“光是一種神奇的力量。我們與光在最原初時已深深相連。也因為光的力量如此龐大,全然體驗這種力量的機會少之又少。我希望人們用身體體驗到光的存在,體驗到空間中真正充滿著光?!?/p>
每個人都可以用眼睛看,但并非每個人都真正地在“感知”。——感知意味著,我們重新組織和闡釋視覺所見的信息,并由此感知周遭的世界。在詹姆斯· 圖瑞爾的作品中,人沉浸在光之中,就像天空中的一片云彩,無我,無他,隨著風移動,在相遇時凝結成雨水,落下,流向大海,再升騰為云。周而復始,如宇宙萬物,在時間中,無始無終。
在他的作品中,人的意識漸漸進入了光所在的時空,那些所謂自我的構建都漸漸消散,甚至光也在時間中漸漸向遠處淡去。圖瑞爾用光塑造一個特殊的空間,讓人感知到自己的感知。圖瑞爾至今未完全完成的作品,是他從1970 年代開始改造的羅丹火山(RodenCrater)。他挖出了幾百米長的隧道,隧道的狹長空間里透著不斷變化的天光。在隧道里的人們仿佛行走在銀河系中。
“我首先不是從對象開始。于我而言,最重要的是感知。人們看的不是對象,也沒有圖像,甚至沒有一個視線可以聚焦的地方——此時人們觀照的就是自身。此時此刻,人們回到了對自身的無限感受之中。通過對光的觀看和感知,可以讓這種感受加深?!?/p>
光的聚集是一種相遇,因為在畫布上聚集了我們?nèi)康囊庾R。光的消散也是一種相遇,因為在宇宙洪荒中,我們的意識與光同塵。這是關于相遇的秘密——我們一次次與光相遇,因為構成我們身體本質(zhì)的不僅僅是物理和化學世界的那些分子和原子,還有光,隱藏在了我們身體的深處。我們就是星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