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姿
重要的事越來越少
越來越覺得,我在
海鴉苑獨自度過的四季
是一份額外的恩寵
不為衣食勞碌,也衣食無憂
似乎孤單,其實是自在的
或許缺乏,卻是常常自足的
寂靜像一柄巨傘,罩在我的頭頂
每天我晚睡晚起,每天我做飯吃飯
用五谷雜糧喂飽外面的我
用漢字和漢語喂飽里面的我
風雨飄搖的午后,我
一邊眺望南望山、珞珈山
一邊在桌椅和字詞之間走來走去
一個句子,就足以
熬過一個不疼不癢的下午
重要的事越來越少,少到
只剩下必不可少的那一件
哦,我愿從此隱居在你的創(chuàng)造里
不被世界知曉,像從未來過一樣
六月的最后一天
當我寫下:生活
暴雨就像瀑布,劈頭蓋臉地砸下來了
白鷺從雨絲網(wǎng)中穿過
她無畏的樣子
就是靈魂本該有的樣子。
當我寫下:時間
日影就像一陣旋風,忽地西斜了
晚霞灑滿蒼茫的湖面
和更加蒼茫的人間
我知道世事比這個薄暮還短
我知道我的壽數(shù)又增加了一天。
可是,當我寫下:名字
那些曾經(jīng)被我藏在心底的掛在嘴邊的名字
那些已被生命冊永久刪除的名字
我就正在失去我的一生。
轉(zhuǎn)鐘一點的雨
轉(zhuǎn)鐘一點的雨,落在
對接木的嫩芽上
滿樹繁花,都不及
這老樹新芽帶給我的欣喜
我想起多年以前唱過的新歌
想起我走過的老路,舉過的手
我終于知道
我這舊人里頭,還蟄著一個新人
我也終于知道
白晝將至,我并無新事可做
在磨山以東
金絲桃已經(jīng)開得厭倦了
水楊樹還倔強地站在水中
據(jù)說,已經(jīng)站了一個時代
我以卑小的身影
在手機的鏡頭里
——在人世間,出沒
我只不過比樹下的草,略高一點
忽然就開闊了。先是
眼睛所見的,隨后是
眼睛所不見的
我能叫它東湖海嗎?
我就叫它東湖海吧!
雖然還是同樣的風生水起
還是同樣的舊浪
日復一日地,拍打著新岸
你看那株畫眉草
風吹過很久之后,它的葉子還在顫栗
至于那只紅嘴藍鵲,即使風浪像
不可確定的災難突如其來
它從一棵樹滑向另一棵樹的時候
也不會沉默如魚
我忽然有些沮喪
東湖這么大,有沒有一枝花
是因為我的贊美而開的呢?
晚霞這么紅,也不會有一片云
是因為我的贊美而紅的
可是,我還是要贊美
因為贊美是我的需要
不是晚霞和東湖的需要
我決定與它和解
我也只能與它和解
這佯裝靜好的、從不饒人的歲月
這什么也沒干
卻讓人防不勝防的時光
三月三十日,夜游武大
花枝搖蕩時,碎月光跳躍著
就像一群鬧春的蜂雀
每一朵都是一個閃亮的字,或詞
在這黑夜發(fā)光的,原來并非只有
你的眼睛,和天上的星月
“當我們年輕的時候,你說過你愛我……”
“別忘記你愛我,當我們年輕的時候……”
當春夜如此蓬勃宛如早晨
這月光下的青春,仿佛并無期限
此時,我就像一只“老而不老”的瓢蟲
在這一朵櫻花的背面流連
靈魂因此而輕盈而雀躍
但我一回眸,就望見了凋零,有如飄雪
天黑了,我還是可以繼續(xù)趕路
1
黃昏在所剩無幾的水上
閃著忐忑而虛弱的光。我在
鐵絲柵欄的這邊,拍
江上的巨大鐵鳥*,和船
太陽落土時,有人在靜默
就一定有人在歡歌
“好吧,笑一笑,再笑一笑。”
“好吧,挺好,再見?!?/p>
大旱之年,我曾全力以赴地
照顧過一棵不結(jié)果的果樹
在我自己的四季
我種有時,拔出所種的亦有時
可是,聽說夏天已經(jīng)在折返的路上了
可是,江在鐵絲網(wǎng)的那邊
我無法靠近它,用這只領(lǐng)受過恩典的手
撫摸它的滄桑與虧損
江水枯瘦,而船仍在航行
江水枯瘦,而奔流從未停止
最后一抹夕照把江邊的鎖鏈
和它的倒影鍍得金黃
可鍍金的鎖鏈也是鎖鏈
我已準備好接受今天的日落
天黑了,我還是可以繼續(xù)趕路
2
忽然就結(jié)束了
田野上只剩下我
和法泗的落日
并沒有萬道霞光
歸鳥也不從天邊飛過
稻子散發(fā)著稗子的味道
夜霧從土里漲起來時
法泗的落日就像一個孤單的圣徒
在光明漸失的國度走著天路
黑暗在逼近,我盡可能地笑
黑暗從里外逼近
我盡可能發(fā)自內(nèi)心地笑
直到我的心,也笑出聲來
一天的結(jié)束不是結(jié)束
一生的結(jié)束也不是結(jié)束
天黑了,但那不可動搖的
仍在那里,就在那里
天黑了,我還是可以繼續(xù)趕路
*意象出自特朗斯特羅姆詩歌《一九六六年——寫于冰雪消融中》。
日暮時分,在菱角湖邊
魚在水里,魚是靜默的
我在水邊,我也是靜默的
我們都在浮躁的靜默中,度著
漸失的年華和酷暑
暮光穿過躁動不安的葉子停在我的掌心
像停在局促的湖面和更加局促的國度
此刻還是黃昏
可是不久就是暗夜
那么,走夜路的云
會不會議論日漸虧損的月亮
和忽然黯淡的星光呢?
徹夜吟唱抑或鳴泣的蟲子
會不會議論熱得像流火的東風、南風
東南風,以及被它們?nèi)諒鸵蝗盏?/p>
吹落到身上的灰塵呢?
如此想著,我又過了一天
我又過了一年
當我轉(zhuǎn)眼,一切都在轉(zhuǎn)眼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