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懷宇
最近重讀汪曾祺先生的書信集《飛鴻傳書寄真情》(譯林出版社2021年),他從一九八七年八月三十一日至一九八七年十二月七日寫給妻子施松卿的信,所寫正是他在美國愛荷華訪問之事。
一九八七年九月,汪曾祺應(yīng)聶華苓和保羅·安格爾(Paul Engle,1908-1991)之邀,參加愛荷華大學(xué)“國際寫作計劃”。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二十日,汪曾祺寫了散文《遙寄愛荷華—懷念聶華苓和保羅·安格爾》,對這一段歲月有動人的回憶。而汪曾祺在愛荷華生活的點點滴滴,更多的是寫在給施松卿的家信里。寫這些信時,汪曾祺有意留下這段生活的第一手記錄。他到了美國給妻子的第一封信里說:“稿紙帶少了??梢詫懸稽c東西的。至少可以寫一點札記,回去再整理。我寫回去的信最好保存,留點資料?!惫?,后來他寫了散文《林肯的鼻子》和《懸空的人》。
汪曾祺的信札,有明人之風(fēng)。因為是寫給妻子的信,說的是體己話,如敘家常,筆調(diào)比散文更輕松。在這種放松的狀態(tài)下寫的文字,自然流露了汪曾祺當(dāng)時的心境。如今將這批信重理一遍,可見汪曾祺這一段“旅美心史”。
一、生活的氣味
一九八七年九月一日,汪曾祺剛到愛荷華,洗了一個臉,即赴聶華苓家的便宴:美國火鍋。汪曾祺喝了兩大杯蘇格蘭威士忌,宴后,主人給汪曾祺裝了一瓶威士忌回來。安格爾把《紐約時報》雜志上汪曾祺的全版大照片翻印了好幾份,逢人就吹:這樣的作家,我們不請還請誰?
汪曾祺擅書畫,特意帶了畫和對聯(lián)送給聶華苓,安格爾一看畫,就大叫:“Very delicate!”汪曾祺對聶華苓說:“我在你們家不感覺這是美國?!钡綈酆扇A的第一天,汪曾祺就有賓至如歸之感,他說:“這里充滿生活的氣味,人的氣味?!?/p>
汪曾祺住在五月花(Mayflower)公寓八樓30D,很干凈,無噪聲。他開始琢磨廚藝,利用美國廚具,做中國菜。在接下來的日子,他不僅自己做飯,還為朋友獻(xiàn)廚藝。
“國際寫作計劃”每星期派車送作家去購買食物。汪曾祺發(fā)現(xiàn):蔬菜極新鮮。只是蔥蒜皆缺辣味。豬肉不香,雞蛋炒著吃也不香。韓國人的鋪子里什么作料都有,生抽王、鎮(zhèn)江醋、花椒、大料、四川豆瓣醬和醬豆腐,應(yīng)有盡有。豆腐比國內(nèi)的好,白、細(xì)、嫩而不易碎。有幾個留學(xué)生請汪曾祺吃飯,包餃子。但留學(xué)生都不會做菜,要請汪曾祺掌勺。汪曾祺發(fā)現(xiàn)美國豬肉太瘦,一點肥的都沒有,囑咐留學(xué)生包餃子一定要有一點肥的。不久后,汪曾祺為留學(xué)生炒了一個魚香肉絲。他說:美國豬肉、雞都便宜,但不香,蔬菜肥白而味寡。大白菜煮不爛。魚較貴。
蔣勛住在汪曾祺的對門。蔣送了汪好幾本書,汪送了蔣幾張宣紙、一瓶墨汁。蔣原籍西安,汪便給他寫了一副字:“春風(fēng)拂拂灞橋柳,落照依依淡水河?!?/p>
中秋節(jié)晚上,聶華苓邀請汪曾祺及其他客人家宴,菜甚可口,且有蔣勛母親寄來的月餅。有極好的威士忌,汪曾祺怕酒后失態(tài),未能過癮。美國人不過中秋,安格爾不解何為中秋,汪曾祺不得不跟他解釋,從嫦娥奔月到中國的三大節(jié),中秋實是豐收節(jié),直至八月十五殺韃子……他還是不甚了了。月亮甚好,但大家都未開門一看。
十月十二日是安格爾七十九歲生日,晚上請大家去喝酒,謝絕禮物,但希望大家念念詩、唱歌、表演舞蹈。安格爾家的門上釘了一塊銅牌,刻字兩行,上面一行是“Engle”,下面是中文“安寓”。汪曾祺給安格爾寫了一首詩:“安寓堪安寓,秋來萬樹紅。此間何人???天地一詩翁。此翁真健者,鶴發(fā)面如童。才思猶俊逸,步態(tài)不龍鐘。心閑如靜水,無事亦匆匆;彎腰拾山果,投食食浣熊。大笑時拍案,小飲自從容。何物同君壽?南山頂上松?!?/p>
十月中,陳映真八十二歲的父親特地帶了全家,坐了近六個小時汽車來看中國作家,聽大家講話。晚上陳映真的妹夫在燕京飯店請客。宴后陳映真的父親講了話,充滿感情。吳祖光講了話,也充滿感情。安格爾抱了陳映真的父親,兩位老人抱在一起,大家都很感動。汪曾祺抱了陳映真的父親,忍不住流下眼淚。后來又抱了陳映真,汪、陳二人幾乎出聲地哭了。
汪曾祺說:“我好像一個堅果,脫了外面的硬殼。”十月二十日,他寫信給妻子:“昨天董鼎山、曹又方還有《中報》的一個記者來吃飯(我給他們做了鹵雞蛋、拌芹菜、白菜丸子湯、水煮牛肉,水煮牛肉吃得他們贊不絕口),曹又方抱了我一下。聶華苓說:‘老中青三代女人都喜歡你。’……德熙說我在美國很紅,可能是巫寧坤的外甥女王渝寫信告訴他的。王渝說她寫信給巫寧坤,說:‘汪曾祺比你精彩!’她說那天舞會,我的迪斯科跳得最好,大家公認(rèn)。天!”
二、有畫意的小說
在愛荷華,汪曾祺改寫《聊齋》故事,這便是后來的《聊齋新義》。他說:“我覺得改寫《聊齋》是一件很有意義的工作,這給中國當(dāng)代創(chuàng)作開辟了一個天地。”
汪曾祺也喜歡作畫送人。有一次作家們存款的銀行請客,聶華苓想要有所表示,安格爾讓她跟汪曾祺要一張畫,請所有作家簽名。汪曾祺讓作家們就簽在畫上,作家們說這張畫很好,舍不得,就都簽在絹邊上。
九月二十日,汪曾祺在“創(chuàng)作生涯”會上發(fā)言。談到“空白”時,汪曾祺說,宋朝畫家馬遠(yuǎn),構(gòu)圖往往只占一角,被稱為“馬一角”,翻譯者譯成“一只角的馬”。這份發(fā)言在九月二十九日整理出來,汪曾祺獨抒己見:
中國畫家很多同時也是詩人。中國詩人有一些也是畫家。唐朝的大詩人、大畫家王維,他的詩被人說成是“詩中有畫”,他的畫“畫中有詩”。這是中國文學(xué)的一個悠久的傳統(tǒng)。我的小說,不大重視故事情節(jié),我希望在小說里創(chuàng)造一種意境。在國內(nèi),有人說我的小說是散文化的小說,有人說是詩化的小說。其實,如果有評論家說我的小說是有畫意的小說,那我是會很高興的??上?,這樣的評論家只有一個,那就是我自己。
大概從宋朝起,中國畫家就意識到了空白的重要性。他們不把畫面畫得滿滿的,總是留出大量的空白。馬遠(yuǎn)的構(gòu)圖往往只畫一角,被稱為“馬一角”。為什么留出大量的空白?是讓讀畫的人可以自己去想象,去思索,去補(bǔ)充。一個小說家,不應(yīng)把自己知道的生活全部告訴讀者,只能告訴讀者一小部分,其余的讓讀者去想象,去思索,去補(bǔ)充,去完成。我認(rèn)為小說是作者和讀者共同完成的。一篇小說,在作者寫出和讀者讀了之后,創(chuàng)作的過程才完成。留出空白,是對讀者的尊重。
李歐梵在愛華荷聽了汪曾祺的這次發(fā)言后說:“作者和讀者共同完成是一種很新的理論。”
十月十八日“我為何寫作”討論會,汪曾祺以為可以不發(fā)言,結(jié)果每個人都得講。汪曾祺略加思索后說:
我為什么寫作,因為我從小數(shù)學(xué)就不好。
我讀初中時,有一位老師希望我將來讀建筑系,當(dāng)建筑師—因為我會畫一點畫。當(dāng)建筑師要數(shù)學(xué)好,尤其是幾何。這位老師花很大力氣培養(yǎng)我學(xué)幾何,結(jié)果是喟然長嘆,說“閣下之幾何,乃桐城派幾何”。幾何要一步一步論證的,我的幾何非常簡練。
我曾經(jīng)在一個小和尚廟里住過。在國內(nèi)有十幾個人問過我,當(dāng)過和尚沒有,因為他們看過《受戒》(這里的中國留學(xué)生很多人看過《受戒》)。我沒有當(dāng)過和尚。抗日戰(zhàn)爭時期,日本人打到了我們縣旁邊,我逃難到鄉(xiāng)下,住在廟里。除了準(zhǔn)備考大學(xué)的教科書之外,我只帶了兩本書,《沈從文選集》和《屠格涅夫選集》。我直到現(xiàn)在,還受這兩個人的影響。
十月三十日下午,汪曾祺給妻子的信記錄了他談“作家的社會責(zé)任感”。起首說:“我的女兒批評我,不看任何中國當(dāng)代作家的作品,除了我自己的。這說得有點夸張,但我看同代人的作品確是看得很少。對近幾年五花八門、日新月異的文藝?yán)碚撐铱吹酶?。這些理論家拼命往前跑,好像后面有一只狗追著他們,要咬他們的腳后跟……”這篇講話,汪曾祺并沒有帶稿子,而暢所欲言:
我認(rèn)為一個作家寫出一篇作品,放在抽屜里,那是他自己的事。拿出來發(fā)表了,就成為社會現(xiàn)實的一個組成部分。作品總是對讀者的精神產(chǎn)生這樣那樣的影響。正如中國偉大的現(xiàn)代作家魯迅說的那樣:作家寫作,不能像想打噴嚏一樣。噴嚏打出來了,渾身舒服,萬事大吉。
……我曾經(jīng)在一篇小說的后記里寫過:小說是回憶,必須對熱騰騰的生活熟悉得像童年往事一樣。我認(rèn)為文學(xué)應(yīng)該對人的情操有所影響,比如關(guān)心人,感到希望,發(fā)現(xiàn)生活是充滿詩意的,等等。但是這種影響是很間接的,潛在的,不可能像阿司匹林治感冒那樣有效。我希望我的作品能滋潤人心。
在講話現(xiàn)場,汪曾祺還加了幾句:“我認(rèn)為文學(xué)不是肯塔基(肯德基)炸雞,可以當(dāng)時炸,當(dāng)時吃,吃了就不餓?!笔氯者@封家信的最后,汪曾祺說:“我回來要吃涮羊肉。在芝加哥吃了烤鴨,不香。甜面醬甜得像果醬,蔥老而無味?!?/p>
三、藝術(shù)之旅
這一年秋天,汪曾祺旅行了半個月。路線是愛荷華市—芝加哥—紐約—紐海芬—費城—華盛頓—馬里蘭—費城—波士頓—芝加哥—愛荷華市。
在芝加哥,汪曾祺和蔣勛去看藝術(shù)博物館。汪曾祺看了凡·高的原件,才真覺得他了不起。凡·高的畫復(fù)制出來全無原來的效果,因為他每一筆用的油彩都是凸出的。高更的畫可以復(fù)制,因為他用彩是平的。莫奈畫的睡蓮真像是可以摘下來的;有名的“稻草堆”,六幅畫同一內(nèi)容,只是用不同的光表現(xiàn)從清早到黃昏。畢加索的原作,有一幅他的新古典主義時期的畫《母與子》,很大,好懂;也有一些他后期的“五官挪位”的怪畫。汪曾祺說:“這個博物館值得連續(xù)看一個月??上覀冎荒芸磧尚r。”
旅行的歸途中經(jīng)過海明威的家鄉(xiāng)。有兩所房子,一處是海明威出生的地方,一處是海明威開始寫作的地方。兩處都沒有明顯的標(biāo)志,只是各有一塊斜面的短碣,刻了簡單的說明。兩處房子里現(xiàn)在都住著人家,也不能進(jìn)去參觀。汪曾祺感慨:“芝加哥似乎不大重視海明威。”
在紐約的第二天,金介甫夫婦開車帶他們?nèi)タ戳耸澜缳Q(mào)易中心。汪曾祺說:“這是兩幢完全一樣的大樓,有一百多層,全部是不銹鋼和玻璃的。這樣四四方方、直上直下的建筑,也真是美。芝加哥的西爾斯塔比它高,但顏色是黑的,外形也不好看,不如世界貿(mào)易中心。”
汪曾祺在紐約住王浩家。他回憶:“我和王浩四十一年沒有見了,但一見還認(rèn)得出來。他現(xiàn)在是美國的名教授。他家房間頗多,但是亂得一塌糊涂,陳幼石不在。但據(jù)劉年玲說,她要在,會更亂。這樣倒好,不受拘束。王浩現(xiàn)在抽煙,喝酒。我給他寫的字、畫的畫(他上次回國時托德熙要的),掛在客廳里?!?/p>
王浩是汪曾祺在西南聯(lián)大的同學(xué)。一九八七年二月二十三日,汪曾祺寫《金岳霖先生》一文,談到王浩是金岳霖最得意的弟子。上課時,金先生講著講著,有時會停下來,問:“王浩,你以為如何?”這堂課就成了他們師生二人的對話。汪曾祺在文中還說:“王浩和我是相當(dāng)熟的。他有個要好的朋友王景鶴,和我同在昆明黃土坡一個中學(xué)教書,王浩常來玩。來了,常打籃球。大都是吃了午飯就打。王浩管吃了飯就打球叫‘練盲腸’。王浩的相貌頗‘土’,腦袋很大,剪了一個光頭—聯(lián)大同學(xué)剪光頭的很少,說話帶山東口音。他現(xiàn)在成了洋人—美籍華人,國際知名的學(xué)者,我實在想象不出他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前年他回國講學(xué),托一個同學(xué)要我給他畫一張畫。我給他畫了幾個青頭菌、牛肝菌,一根大蔥,兩頭蒜,還有一塊很大的宣威火腿?!鹜仁呛苌偃氘嫷摹N以诋嬌项}了幾句話,有一句是‘以慰王浩異國鄉(xiāng)情’?!睕]想到此文寫后幾個月,汪曾祺就和王浩在紐約重逢了。
在費城,汪曾祺住在李克、李又安夫婦家。他到賓州大學(xué)博物館參觀:“昭陵六駿”的兩駿原來在這里!晚上看了館藏東亞美術(shù)畫冊,有一張南宋的畫,標(biāo)題是“Fishingman on the River”,汪曾祺告訴李克,這不是打魚,而是罱泥。李克在第二天汪曾祺的演講會上做介紹時特別提到這件事,以示汪曾祺很淵博。
在華盛頓,汪曾祺覺得在航天博物館開了眼界。阿波羅號的原件原來是那么小的一個玩意,登月機(jī)看來很簡單,只有一輛吉普那么大,輪子是鋼的,帶齒。他看了現(xiàn)代藝術(shù)博物館,在這里畢加索已經(jīng)成了古典,展品大都看不懂。有一張大畫,是整瓶的油畫顏色擠上去的,無構(gòu)圖,無具象,光怪陸離。門口有一大雕塑,只是三個大鋼片,但能不停地擺動。美國藝術(shù)已經(jīng)和物理學(xué)、力學(xué)混為一體。
在波士頓,汪曾祺去市博物館參觀,宋徽宗摹張萱《搗練圖》在那里。汪曾祺萬萬沒有想到顏色那么新,好像是昨天畫出來的。中國的礦物顏色太棒了!他很想建議中國的文物局出一本“海外名跡圖”。劉年玲帶了汪曾祺去看一個加勒夫人的博物館。劉年玲說這里的沙拉很有名,大家都叫了沙拉,原來是很怪的調(diào)料拌的生菜。在國內(nèi),沙拉都有土豆,可是這種“愷撒沙拉”一粒土豆都沒有,只有生菜。汪曾祺對劉年玲說:我很懷疑吃下這盤愷撒沙拉會不會變成馬。
十一月二十二日,汪曾祺去參加“美國印象座談會”。他講了林肯的鼻子是可以摸的,并說誰的鼻子都可以摸,沒有人的鼻子是神圣的。會后,好幾位女士都來摸他的鼻子。
此時,汪曾祺已不想去西部旅行。他說:“我游興不濃,因為匆匆忙忙,什么也看不到。我連紐約、華盛頓、波士頓的大概方位都不清楚,只是坐在汽車?yán)镉蓜e人告訴這里是什么,那里是什么。我印象最深的是凡·高、畢加索、宋徽宗的畫。”
四、文化之根
十一月二十四日,他寫信感謝聶華苓:“我本來是相當(dāng)拘束的。我像一枚包在硬殼里的堅果。到了這里,我的硬殼裂開了。我變得感情奔放,并且好像也聰明一點了。這也是你們的影響所致。因為你們是那樣感情奔放,那樣聰明。謝謝你們。”
愛荷華大學(xué)“國際寫作計劃”每年邀請的不只是華文作家。汪曾祺和外國作家也打成一片。有一晚,汪曾祺十一點回到五月花公寓,幾個拉美作家強(qiáng)拉他去他們屋里喝了一杯威士忌。他們說,西班牙語的作家都很喜歡汪曾祺。
汪曾祺還給一位墨西哥詩人畫了一張畫,見他不在家,便塞進(jìn)他的門縫,他夜里兩點鐘敲門道謝。聶華苓很奇怪:為什么這些洋人會喜歡汪曾祺,而且有些事會為汪打抱不平。汪曾祺說:“我也不知道,那天晚上我用很壞的英語跟他們聊了一晚,他們的英語也不好,居然能講通?!?/p>
正當(dāng)汪曾祺為回國作準(zhǔn)備之際,有兩位黑人學(xué)者請他去聊了一晚。一個叫Herbert,一個叫Antony。Herbert在一次酒會遇到汪曾祺,就對他很注意。以后汪曾祺每次講話,Herbert都去聽。Herbert認(rèn)為汪曾祺是一個有經(jīng)驗、有智慧的人。Herbert讀了四個學(xué)位,在教歷史,研究戲劇。Herbert跟汪曾祺談了一個劇本的構(gòu)思,汪給他出了一點主意,他悟通了,非常感謝。
談了五個小時后,汪曾祺明白了一些美國黑人的問題。他們的家譜可以查到曾祖父,以上就不知道了。他們不知道自己是從非洲什么國家、什么民族來的。他們想找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找不到。美國的其他移民都能說出自己是從英格蘭、蘇格蘭、德國、荷蘭來的……他們說不出。
汪曾祺從他們的談話里感到一種深刻的悲哀。汪曾祺說了自己的感覺。他這才感到“根”的重要,祖國、民族、文化傳統(tǒng)是多么重要。Herbert說《根》那本書是虛構(gòu)的,實際上作者沒有找到根。
在起身告辭時,Herbert問汪曾祺:“我們找不到自己的歷史,你說我們應(yīng)該怎么辦?”汪曾祺說:“既然找不到,那就從我開始?!边@一晚的談話,汪曾祺后來寫成了《懸空的人》一文,他在文中說:“一個人有祖國,有自己的民族,有文化傳統(tǒng),不覺得這有什么。一旦沒有這些,你才會覺得這有多么重要,多么珍貴?!?/p>
就在聊天的當(dāng)夜,還發(fā)生了一件事:汪曾祺的房間失竊了。小偷不知是怎么進(jìn)來的。就在汪曾祺熟睡時,小偷搬走了屋里的電視機(jī),偷了他六百美元現(xiàn)款。除了這些東西,小偷把汪曾祺的毛筆、印泥、空白支票本以及桌上不值錢的小玩意都拿走了。小偷還把汪曾祺的大半瓶Vodka拿走了。后來汪曾祺發(fā)現(xiàn),小偷把陳怡真送他的一個英國不銹鋼酒壺也拿走了,壺里有聶華苓給他灌的威士忌。
事后,聶華苓給汪曾祺開了一張六百美元的支票。聶華苓聽說陳怡真送他的酒壺丟了,高興極了,說:“我正想送你什么好,這下好,我再買一個送你!”她知道他的皮夾子也丟了,說:“正好,我有一個很好的皮夾子?!?/p>
此時,汪曾祺離回家還有一個星期。他心情輕松,就看看書吧,看安格爾的詩、聶華苓的小說,還有不少美國華人作家寄給他的作品。汪曾祺讀海外華人的作品,頗有意思,有的像波德萊爾,有的像D.H.勞倫斯。他們好像打開了汪曾祺多年銹錮的窗戶。不過看起來很吃力,汪曾祺得適應(yīng)他們的思維。他這才知道:“我是多么‘中國的’。我使這些人傾倒的,大概也是這一點?!?/p>
曲終人散一惆悵,回首江山非故鄉(xiāng)。一九八七年年底,汪曾祺回國。離開愛荷華那天,下了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