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雷
我們的新兵連,由三個新兵排組成,分別是防化連新兵排、警衛(wèi)連新兵排、偵察連新兵排。三個排各住各連,一些科目甚至都不在一起訓練。新兵連長姓郭,是防化連的副連長。后來,我和他關系非常好。不過,那都是我借調到機關以后的事了。他是我們師我所認識的干部中,最沒有“派頭”的一個。我?guī)状胃f:“你還是我新兵連長呢!”他似乎總是忘了這回事,以不太相信的茫然表情反問我:“是嗎?”還有一回,他說:“那不算,那是各連訓練各連的新兵,我就是個掛名的。”
“你是覺得我給新兵連丟人嗎?”我開玩笑。
“那哪能。我是覺得你太優(yōu)秀了?!彼彩情_玩笑的。
我們的關系一直都是這么融洽。
我在新兵連的時候,確實很少見郭連長,更不可能與他單獨打交道。倒是常見我們偵察連的李連長。說見也不準確,應該說是聽見。小型練兵時,我們幾乎都是在李連長的歌聲伴奏下進行的。《北國之春》是他唱得最多的,第二多的是《我愛你,塞北的雪》,還有其他一些抒情歌曲,我現(xiàn)在能記住的是《小白楊》《兩地書母子情》《我把太陽迎進祖國》。他的歌聲優(yōu)美,略帶南方口音?!段野烟栍M祖國》稍稍豪邁一些,但他唱得還是很抒情。雖然那時候我才十幾歲,但還是能從他的歌聲里聽出一點憂郁,特別是他唱“家兄酷似老父親,一樣沉默寡言人”時,覺得他就是那位家兄,不僅是字面上的不愛說話,更是默默承擔一切的內心強大。
李連長的音色很好,優(yōu)美清澈。周末我們洗衣服,手都盡量搓得輕一些,想更清晰地聽到他的聲音。當時大家都稱贊他說:與閻維文比不了,跟郁鈞劍還是不相上下的。也許有些夸張,可對于“唱歌是靠吼的”我們來說,能在身邊聽到那樣專業(yè)的演唱,也確實是很難得的享受。
我第一次出公差,就是替李連長干活。周末中午,別人都在室內,我上肢力量不行,一個人在外面搞小型練兵。拉單杠,拉不動,大多時候就那么雙手抓杠吊在那里。器械場挨著路。我吊在杠上,遠遠地看到通信員趙明利推著三輪車,連長扶著三輪車里一個立著的大紙盒子,朝連隊這邊來。我胳膊酸疼,就下了杠,想回去,走了兩步,又回頭看連長和通信員,突然發(fā)現(xiàn)連長對我伸出手,用手掌往下示意了兩下。我不知道是啥意思,猶豫了一會兒,想繼續(xù)走,剛走一步,趙明利大喊:“別走哇,連長不是讓你等著嗎?”趙明利也是新兵,我是二班的,他是三班的,都剛到連部不久。
原來是一套音響,宣傳科配發(fā)的。推車到連部門口,我和趙明利把大箱子抬到連長的宿舍。不是很沉,但一個人抱著倒也吃力。另外還附有兩個不是很大的音箱,裝在一個小紙盒子里,連長自己搬著。拆開紙箱子,是一個一米多高的機器,記得最深的是機器上有很多按鍵,上方快到頂?shù)牡胤接幸粋€小小的顯示器,而不是過去收音機、錄音機的調旋鈕,但是頂端仍有可以放唱片的圓托盤以及唱臂。插上電、連好音箱后,連長照著說明書不時地按一下某個按鍵,那個小小的顯示器就會顯示阿拉伯數(shù)字和英文字母。調試了片刻之后,連長拿起話筒“喂”了一下,音箱就響了。我很好奇,一直在旁邊看,連長也不管我,既不轟我出去,也不喊我看新鮮。趙明利收拾好紙盒子,開始咳嗽,給我使眼色,我只好跟他一起走了出來。關上連長的門,走了兩步,趙明利說:“你真是沒眼色,有活干活,沒活傻待在那里看啥呀?!边@時候,連長宿舍里已經(jīng)傳出了音樂聲。從此之后,連長的歌就帶有伴奏了。而那個機器,除了重要節(jié)日會搬到連隊俱樂部外,一直都在連長宿舍。后來,我覺得有些奇怪,因為我發(fā)現(xiàn)別的連隊都沒有配發(fā)那么一種機器。我還問過趙明利。趙明利說,就是配發(fā)的,宣傳科打電話到連隊,還是他接的,他跟連長匯報后,要自己一個人去,是連長非要和他一起去的。那之后,又過了兩年吧,就開始流行VCD、DVD機,連隊也配發(fā)了,而且是各連都有。
還有一件事我一直不太明白,李連長為什么喜歡唱那些歌。很多人都說他是想家。但歌詞內容不對啊。比如《北國之春》《我愛你,塞北的雪》,都是說北方風光好的呀。許多年以后,我想,年輕的時候,我們也許會把歌詞當作一種情感的寄托,但更多的時候,詞不詞的并不重要,曲調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某種反復重復的事情里,找到了某種熟悉的、適宜的節(jié)奏,它能幫你面對一些什么或者擺脫一些什么,那就足夠了。
我們整個新兵期間,李連長應該從來都沒有到過新兵排,雖然新兵排和連部同住一趟房。偶爾我們早晨洗漱的時候,因為用的是連部的水龍頭,會碰到他。有的時候,按照要求,早晨第一次見到的時候,要給他敬軍禮。那時候我們都還沒有授銜,他倒是認認真真回禮,后來下了老兵班有了軍銜,他大多時候卻只是點點頭,不再舉手行禮。他個頭不高,應該是全連最白凈的人,衣服非常整潔。當時他是上尉,還沒有發(fā)馬褲呢,但就是那種草綠色(稍舊一點,就變成了枯黃色)的常服,他也能穿出別樣的利落,不像一般干部那樣沒有棱角,更不像我們這些新兵,里面常常塞上棉服,窩窩囊囊的。當時他應該有三十五六歲,下巴刮得光光的,但胡茬子的鐵青色卻無法掩蓋。幾乎聽不到他說什么話,但是老兵們似乎都很怕他。舉個例子:兩個人正在鬧呢,如果是指導員路過,他們可能只會停下來,等指導員走后,繼續(xù)鬧。但如果是連長路過,他們就會立馬嚴肅起來,該干啥的立即干啥,啥事沒有的,也會徹底把之前的打鬧終結。
下到老兵連之后,我注意到李連長甚至很少到訓練場。就是到訓練場,也只是在邊上看著。我沒有一點他訓練的印象,甚至沒有他整隊喊呼號的印象。我的印象里,他只是晚點名的時候,在連部門口燈光的遙遙映照下,在連值班員整隊后,走到隊列面前講評,或者是有的時候,指導員說完,問連長還有沒有事,他說沒有,或者就那么站著,也不到隊列前,直接再說幾句。他說話的南方口音要比唱歌時嚴重得多,音色綿軟,偶爾也會夾雜一些常用的東北話,特別是能有效增強情感色彩的糙話。不過,這些糙話讓他說起來,有的時候會有一種滑稽感。許多年后,那些用港臺腔唱東北調或者說東北土話的人,他們以為自己找到了某種搞笑方式,但他們根本就不知道,我的李連長,早就先知先覺地試驗了這種南北語言的結合。
李連長的形象,與他的傳說相距太遠。據(jù)說他的家鄉(xiāng)在西南邊陲,也有人因此說,他愛唱歌且有一副好嗓子,就是因為在他的家鄉(xiāng)人人都愛唱山歌。這當然是沒有辦法考證的。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戰(zhàn)爭打響時,他作為一個勇敢的少年,主動為部隊當向導,槍林彈雨里穿行。之后,部隊覺得他的作用很大,就讓他入伍了。入伍當兵不久,這支部隊撤了,輪換新的部隊繼續(xù)作戰(zhàn)。新輪換的部隊也需要向導,于是他繼續(xù)擔負向導的責任,穿行在火線。我們軍區(qū)組織偵察兵到前線輪戰(zhàn)時,他已經(jīng)是副連職干部,又被調到我們軍的偵察大隊,主要還是負責地形方面的事務。等我們連作戰(zhàn)結束,整場戰(zhàn)爭幾乎算是落下了帷幕,他就跟著偵察大隊來到東北。我們連作戰(zhàn)時的劉連長得到提升,到團上去了,他接任當連長。
當時,我們有些人愛把他和偵察科的呂參謀相比。呂參謀那時候已經(jīng)是少校。有一回連隊在沙坑訓捕俘技術,呂參謀到連部有事,從連部出來時,到沙坑邊看了一會兒。一看,就覺得動作細節(jié)毛病多,就那么穿著馬褲呢和擦得锃亮的皮鞋,給大家作示范,不但自己充當捕俘手,把假設敵撲倒,還自己充當假設敵,讓捕俘手來撲他,以更好地體會動作要領。馬褲呢當時只有校官才配發(fā),無論在師部大院還是營房以外的整個駐地,都絕對是身份的象征。所以,呂參謀對訓練的熱愛,對戰(zhàn)斗力的熱愛,給兩三茬甚至更多茬的兵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另外,呂參謀在前線的故事,也被廣泛傳說,除了各種偵察細節(jié),最容易記住的,就是他被敵人懸賞過。懸賞的金額雖然各個版本不同,但大家都會覺得那只是數(shù)據(jù)上的出入,口口相傳時有所損益在所難免,但懸賞本身必定是存在的。我當然不愿意和人辯論,不過總有一點懷疑,覺得敵人的偵察也不至于好到這種程度,連我們一個偵察參謀的能力都了如指掌,何況他滿打滿算在那里也就一年多的時間。相比之下,也有李連長被敵人懸賞的傳言,可很多人不信。而我呢,偏偏又覺得他被懸賞的可能性更大。因為他畢竟在同一作戰(zhàn)方向深耕了差不多十年,在這么長的時間里暴露自己的重要性,這是可以理解的。
至少我入伍之后,從未見李連長的家屬到部隊探親過。但是關于李連長的家屬,或者說是他的愛情,也有著很美好的傳說:他第一次受到表彰的時候,省城的女大學生去看望部隊,其中一個被他的事跡感動。他呢,則抓住了這個機會,兩人書信往來,最終修成正果。他給我們當連長的時候,他老婆已經(jīng)是一個省機關或者省會市機關的小領導了。
李連長雖然與我們近在咫尺,但他是一個活在我們身邊的傳奇。每當我們聊到他家屬是個比他更有實權的官時,我們就會轉變話題:早期作戰(zhàn)行動頻繁,當時他在別的部隊肯定表現(xiàn)突出,不然不可能披紅戴花受表彰,還被女大學生相中。于是,意見開始變得統(tǒng)一和明朗,那就是:李連長這個人不愛顯,也就是現(xiàn)在常說的低調。有了這個定調之后,就會議論新的問題:李連長的家屬其實一直要求他轉業(yè)回老家,為此他好幾次放棄了提拔的機會,就等著在正連級上盡快達到服役年限,然后回老家夫妻團圓。大家這么猜測,也有自己的道理,因為我當兵的時候,他的上一任劉連長,大概已經(jīng)是團參謀長或者副團長了;他呢,還是連長。當然,也有人寧可相信他得不到提拔,問題出在他的口音上,他在我們師孤身一人、一個老鄉(xiāng)也沒有,或者是因為他的倔強。不過,我還是相信跟他家屬有關。
每個人都要面對日常生活。軍人可能稍有不同,但也必須要面對。軍人家屬也一樣。特別是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迎來和平之后的那撥軍人。李連長家屬也許真的喜歡英雄,當戰(zhàn)爭進行之時,她沒有給丈夫任何羈絆。但是,當戰(zhàn)爭結束之后,她當然有理由讓丈夫回到自己身邊。解放戰(zhàn)爭,包括朝鮮戰(zhàn)爭之后,無數(shù)浴血戰(zhàn)場的老英雄都選擇了回到家鄉(xiāng),有的甚至職務很高了,還是直接回到莊稼地里。百戰(zhàn)歸來再讀書,我覺得這很符合一個熱愛英雄的女大學生,或者女性知識分子的想象。更重要的是,我借調到機關后,真的曾經(jīng)打聽過李連長轉業(yè)的事:他的確主動拒絕過提拔,只不過他給的理由是自己不愿離開偵察連。師里偵察科只負責師偵察連,及團下特務連的偵察排。所以,應該是要把他提拔到偵察科以外的單位或者科室,他沒有同意。為什么不提拔他到偵察科呢?我個人覺得很好理解,因為偵察科是個小科,只有一個參謀編制,而當時呂參謀還在那里。
時間久遠,很多細節(jié)都忘記了,甚至記不住李連長是在我當兵的第二年還是第三年轉業(yè)的,只有一個印象特別深刻,就是他冬天穿便裝的樣子。也不是對衣服有印象,而是對他臉上的皺紋有印象。應該是我從廁所回來,或者去上廁所的路上,看見一個人,站在連部前的磚鋪甬道上發(fā)呆,看著前面不遠的沙坑、更遠的攀登鐵架子以及架子上垂下來的攀登繩,也許他看向更遠處,比如師俱樂部和師機關樓。在營房看到穿便裝的人是極少的,總要多看一眼,我偷瞄了兩三回,才確認是李連長。他也看到了我,笑著對我點點頭。我突然意識到,他還是他,只是臉上的皺紋一下子多了起來。過去,他臉上固然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淡淡憂郁或者憂愁,但始終保持著嚴肅、凌厲,甚至是驕傲??赡且豢蹋麤]有了憂愁,也沒有了驕傲,只有皺紋。他的笑不再像過去那樣親切和藹,轉而是一種羞澀,而那種羞澀于我來說是極不適應的。雖然來不及思考,當時我面對他的皺紋和那種極不可能出現(xiàn)的羞澀,只感覺到淡淡的苦澀。后來,我想,過去并不見他有多少皺紋,也許是他的驕傲將皮膚撐平了,而脫下軍裝之后,他的驕傲也被剝離,就像皮球里的氣被放掉,他開始干癟,皺紋開始出現(xiàn)。
那次應該是他在家聯(lián)系好工作以后回來辦手續(xù)。聽說他的工作的確安排得很好。
李連長轉業(yè)之后,張連長從某團調來接任。他也參加過作戰(zhàn),以魯莽和兇悍出名。從前線回來,他榮立二等功,并于當年復員回鄉(xiāng)。但是,在地方上參加工作以后,他似乎很不如意,于是二次入伍,后來又提了干。
張連長的身高應該是一米七六以上,雖然不是特別高,但體型彪悍,有肌肉,有絡腮胡子,也有胸毛。雖然紀律要求他必須把胡子刮干凈,但是那連及耳垂的鐵青色,像是一個青灰色的口罩,仍然讓人望而生畏。他與李連長不同,常常在訓練場上走來走去,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特別是以班為單位組織訓練時,他總能發(fā)現(xiàn)自己不順眼的,嘴里嘟嘟囔囔,先是喊停,然后就開始拍人。動作哪里出了問題,就拍哪個部位,比如你踢正步時膝蓋打彎,他就拍你的膝蓋;你的腳尖繃不直,他就拍你的鞋。他只做局部的示范,比如給你示范繃腳尖,他就會一條腿站立,一條腿伸出去,腳尖不停地點,然后嘴里說:“這樣,看到?jīng)]有,這樣你都整不明白?”大多數(shù)時候,會夾雜著糙話,表情介乎于恨鐵不成鋼和輕蔑之間。有的時候,他也會發(fā)火,對體會不了他講解精髓的人說:“站一邊兒去好好體會?!边^了一會兒,他在其他班轉了一圈,還會再過來,繼續(xù)對這個人講解,如果仍講不明白,他就會把班長喊過來:“這個你得好好教啊,你得給他開個小灶啊?!?/p>
與兇悍外表不匹配的,是他的聲調和語速。他的語速有點慢,雖然不是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但總感覺他說話時是在字斟句酌。不僅如此,他說話的時候,還愛皺眉頭和眨眼,好像是在撒謊,或者真的是在一邊說,一邊思考。但熟悉他的人,都認為那只是他下意識的習慣。換言之,他才不會思考著講話呢。
有一年外訓,我們連駐扎在海邊的邴家屯。當時,為了連隊山上山下聯(lián)系以及運送東西的方便,偵察科給連隊解封了一臺挎斗摩托。摩托車司機姓徐,因為他比我兵齡晚,我就叫他小徐吧。小徐是一個嘻嘻哈哈的人,有點饒舌,愛熱鬧,到處插話,也不太講究衛(wèi)生,雖然人不壞,卻因此有點遭人嫌。訓練上也不是不能吃苦,就是腦子不太靈光,屬于老是讓張連長要求“站一邊兒去好好體會”的那種人。后來就讓他到豬圈房去養(yǎng)豬。不過,這個人也有點魯莽與豪放之間不大好區(qū)分的性格。有一回,輪到他休假。他從老家回來的時候,背了一化肥袋子的人參,全連每個人都有,和他打過架的人都有,至少也是兩根。正是因為這個事,后來讓他開摩托的時候,有人懷疑他給張連長的人參不止兩根。當然不止,我記得他給我的至少就有五六根。年底我休假的時候,都帶回老家了。
我一直覺得張連長讓小徐開摩托,首先是因為他的確會開,再就是他確實不是訓練的料。讓他跑通勤,一邊兼顧著養(yǎng)豬,也算是人盡其才。此外,大家普遍認為連長與小徐性格上有相似性,就是兩個人都比較“虎”。有一回,連長回營房辦事,辦完事,吃過中午飯,小徐開摩托送他上山,回駐訓點。那一路真是風馳電掣。在駐地縣城的東關,他們居然把師長的車給超了。關鍵是這兩個人,居然沒有一個注意到他們把師長的車給超了。師長當時的車應該是桑塔納之類,在駐地小城,也算是較為顯眼的好車了。師長一看,這個挎斗摩托居然把我的桑塔納超了,這肯定是超速呀,就讓司機追,想及時地批評一下,讓他們注意安全。師長是到師理療所去看望老同志的,一直追到理療所,也沒有追上。這一段路程,約為六公里。到了理療所,震怒的師長就給師作戰(zhàn)值班室打電話,之后副參謀長直接給駐訓點打電話,批評張連長。即便這樣,下個周一的師早班會,師長又重提此事,表示一定要注意行車安全。不管是撞了地方群眾還是自己人受傷,都是不能原諒的?!坝植皇谴蛘?,需要那么十萬火急嗎?”
張連長后來又出過一次事。我當時已經(jīng)借調到機關了,聽人說大致的經(jīng)過是:上級有一個工作組要到師里來,為了搞好接待,管理科要把招待所重新打掃布置一下,招待所人手不夠,于是經(jīng)過協(xié)調讓偵察連出公差。偵察連去了兩個班,干活過程中,和招待所的兵起了點沖突,恰好這時張連長過去監(jiān)督查看,碰到這種事,他覺得招待所的兵沒有道理,在難為偵察兵們,于是就批評了招待所的兵。但是招待所的兵不服氣,表現(xiàn)得不謙虛、不理智,張連長怒火一起,就隨手摔了身邊戰(zhàn)士手里的一塊抹布或者一把掃帚之類,發(fā)了脾氣。恰好,首長也過去檢查招待所的打掃布置情況,就十分惱火,覺得張連長身為干部,竟然和戰(zhàn)士起沖突,沒有形象,或者形象惡劣。而且,這事發(fā)生在工作組就要來檢查之前,給師部的迎檢工作抹了黑。
東北有句話,“不打饞,不打懶,專打不長眼”。也就是說,你在關鍵時刻犯的錯,可能就要受到普通時刻同樣錯誤加倍的處罰。張連長被要求在直屬隊干部會上作檢討,據(jù)說他坦然地拿著一張紙,緩緩地站起來,似有委屈又聲情并茂地讀:“我對招待所的兵說,你不要跟我比比劃劃,他仍然跟我比比劃劃,我說你再跟我比比劃劃,我就將你拿下,他還是跟我比比劃劃,于是,我只好將他拿下……”這一段話,如果用標準的普通話來讀,不過就是繞口和啰嗦,但是換成東北話,把“仍”“將”字讀三聲,就會發(fā)現(xiàn),他與當時如日中天的趙本山有某種神似,連臺詞上的寫作技巧也越看越像了。這幾句詞,一度在好事者中廣為流傳。在我本人這里,更是隨著歲月的煙塵歷久彌新。二十多年過去,每次想起來,都是又想笑,又覺得不可思議。不只一個人對我講起這段檢討詞,以及他檢討時的表情和聲音,我在腦海里能還原出場景。我想,很多人肯定都是在硬憋著笑,而副參謀長和直工科長一定氣得肺都炸了。但是,我真的相信,他一定是真的覺得自己委屈。
這件事后,張連長就被調整到了團上。
張連長之后是王連長,王連長相當年輕,是直接從排長提拔為連長的。他是軍校畢業(yè)后分到我們連的,原來不是我們師的兵。
他在連隊當排長時,我倆的關系非常不錯。周末,有的時候不是周末,我們也會在晚上一塊兒打臺球。他的臺球技術非常好。有一段時間,我們幾乎無話不談。那時候,我因為要準備考軍校,常常一個人在一間庫房里學習,他有的時候晚上睡不著,就去“打擾”我學習,和我聊天。我喜歡他來打擾。他給我看他對象的照片。那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姑娘。他們很快就結婚了。結婚之后,她還跟他到部隊來過。的確是很漂亮?,F(xiàn)在想起來,應該是演員蕭薔的那種漂亮,但要清純、秀氣得多。而且,她好像是在什么機關工作。在當時的情況下,她屬于硬件軟件都十分過硬的對象了。
她去的那一次,帶了他們家鄉(xiāng)的空心面,在炊事班煮的時候,我還去吃過,確實非常好吃。那么細,居然是空心的,盛在碗里,似乎是坨了,其實沒有。它沒有北方面條強調的筋道,有些入口即化的意思。只記得他的新婚愛人很溫柔,而他似乎比她還要溫柔。一起待過兩個晚上,閑聊天嘛,他總是滔滔不絕,興奮但又要壓抑自己不能太興奮,就是那種拼命在女生面前表現(xiàn)自己的樣子。但是,只要她說什么,他馬上就會變得小心起來,聲音也會跟著變得拘謹。如果她讓他干點什么,他絕對不會再假手別人,都是不聲不響地親自落實,臉上洋溢著幸福。
他曾多次跟我表露過想要調回到老家,想當家門口的兵。因為他當時的表現(xiàn)極為優(yōu)秀,無論個人軍事素質,還是組織連隊訓練、參加各種活動,都很搶眼。我個人覺得他在我們師還是很有發(fā)展的。
他當連長時,我已經(jīng)不再參加連隊的工作,伙食關系還在連隊,回去吃飯的時候也不是很多,常常因為到別的連隊有事,趕上飯點,就蹭一口得了。偶爾回去,也覺得我倆的關系沒有原來親密了。我不記得他在偵察連當了多久的連長,后來,他真的就調走了。那時我在直工科,我記得當時的科長還非常惋惜,跟我閑聊時氣得直罵。后來我也跟別人聊起過他,忘記誰說的了:“這小子,就是媳婦太好看了,不放心?!边@話太刻薄。不過,我個人也真的感覺他把愛情和家庭,看得比別人重一些。
王連長之后是趙連長。趙連長是步兵出身,訓練尖子提干。他原來是“奇襲‘白虎團大功四連”所在團的戰(zhàn)士,也許就是四連的兵也說不定。偵察連連長空缺出來后,應該是有首長推薦,才過來的。對于一個師來說,偵察連的地位還是很重要的,如果專業(yè)分隊內部有優(yōu)秀人才,自然會優(yōu)先考慮,如果真的一時青黃不接,從步兵里選,那也一定會慎重地選優(yōu)秀人才。雖然我那個時候已經(jīng)離開連隊很久了,但仍常?;厝ィ退埠芸焓煜ち恕K且粋€很客氣樸實的人,我多次看見他在沙坑里練倒功,這是他們步兵連不訓練的科目。我還見過他訓練其他的偵察專業(yè)科目。事實上這些科目,他作為連長基本不會被考核。他主要的工作,其實還是管理和組織訓練。而組織訓練,只要有一支強有力的骨干隊伍就行。但他就是希望能先把自己訓練好。
有一回,他問我有沒有連隊建設的好建議,我當然沒有什么建議。我問他,我們的“膽量訓練”能不能恢復,這是李連長、張連長在時連隊都要搞的,算是偵察連最有特色的招牌科目,但王連長在任的時候,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取消了。趙連長甚至都不知道這項訓練,我告訴他具體程序:晚上讓戰(zhàn)士到營房外的靶場、火葬場,以及山上的公墓去找紙條。他很不解,我說這是那些參戰(zhàn)的干部們一直主抓的訓練,他表示可以考慮,但后來好像也一直沒有再搞。至于為什么,我也沒有再問,再問就有點煩人了。也可能是他沒有向上級請示,也許是他請示了上級,上級沒有同意。畢竟,這項訓練存在管理上的風險,而當時很多領導都不愿意承擔更多的風險。
大概就是趙連長任上,我被借調到北京某單位幫助工作,很少回部隊了。偵察連也回去過一次,但和我相熟的老兵已經(jīng)非常少了。頗有“笑問客從何處來”之感。至于趙連長之后,是誰接任的連長,我也記不住了。
二〇一六年,或者再晚一些,我到昆明參加一個活動,下了飛機,一下子就想到了李連長。我對組織活動的老師說:“我的老連長就在昆明呢?!?/p>
“沒事,安頓好,住下來,你就可以聯(lián)系他。如果用車什么的,你也可以跟我說,到我們住的地方住,也沒有問題?!?/p>
但我最終并沒有聯(lián)系李連長。除了因為我沒有他的聯(lián)系方式外,更主要的是,我更愿意他以一個傳奇的形式,朦朧而鮮活地存在我的記憶里。
事實上,不光是李連長,張連長、王連長、趙連長,我都沒有再聯(lián)系過。他們延續(xù)了一個連隊的歷史,相對于一個時代,這段歷史微不足道,但這段歷史,我參與了其中,也就成了我的一段歷史,所以久久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