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 年9 月初，本該是我高中最后一個學期開學的日子，我卻蹲在生產(chǎn)隊的田里和社員們一起拔秧草。

終于輟學不念書回生產(chǎn)隊勞動，幾乎所有的人看我和我母親的目光都平和起來，不再是斜眼瞪目臉帶慍色。生產(chǎn)隊長答應給我記六分工，和隊里的婦女一個樣，當然要比那些和我一般大早早就在生產(chǎn)隊勞動的小伙子們要少些。隊長解釋說，他們老早就不念書回生產(chǎn)隊勞動，手腳比你靈巧。少就少點吧，我也不計較，只剩下一個學期的書都不念，高中畢業(yè)證都不要了，我還在乎什么？自然下定決心輟學回來，往后勞動的日子長著呢，手腳總有靈巧的時候，工分總有增加的時候。

然而，王荷芝老師卻找我來了，她在旁人的指點下，順著彎彎扭扭的田埂找到了田頭。

王荷芝老師是我的班主任，教我數(shù)學。她見著我便問：“開學幾天了你怎么不去學校報到？”看到王老師，我像看到久別的親人，心里忽地酸楚起來，眼角有一股濕濕的感覺。我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如實對老師說，開學前幾天母親生病，跟生產(chǎn)隊長請假不下地，生產(chǎn)隊長把我母親一頓數(shù)落，說你們家是五保戶，你不勞動一家子吃閑飯怎么說得過去？你家大兒子都十七歲了，還在念書?？申犂锵袼@么大的孩子早就下地勞動了，也難怪隊里人憤憤不平有怨言。母親受不了隊長的數(shù)落，拖著有病的身子就要去下地。奶奶不忍，就把我一頓數(shù)落，說你還是把書歇掉吧，看你媽累成這個樣子不說，還整天受隊里人大眼翻小眼瞪的，你書能念得安穩(wěn)？我想想也是，自從父親因病去世以后，母親一個人帶著我們兄弟姐妹四個以及奶奶過日子，即使吃糧燒草指望生產(chǎn)隊照顧，也是受盡了磨難。父親去世時，我才九歲，我最小的弟弟不到一周，可想而知這么些年來母親的忍辱負重。王老師說：“我知道你家的情況，正因為如此，要想改變生活，你只有繼續(xù)讀書啊，就剩下一個學期高中畢業(yè)，多可惜！”王老師一再勸我回學校。

我感謝王老師對我的關愛，但堅持不回去。我說：“家庭太困難了，母親生病都沒錢去醫(yī)院，硬抗著，我怎么忍心再費錢念書！”王老師說：“學費錢我替你想辦法，學校不減免我?guī)湍恪！蔽腋袆樱荒芙邮?，王老師夫妻倆帶著兩個孩子過日子也不易。我轉(zhuǎn)移話題說：“就是高中畢業(yè)又有什么用？回來不還照樣下地勞動。像我這個家庭，招工、推薦上大學還能沾上邊嗎？”王老師看我態(tài)度很堅決，帶著傷感無奈地走了。望著王老師的背影，我體味到了一種源于親情之外的母愛。

接下來的日子，我便全身心地投入到生產(chǎn)隊繁雜的勞動中，慢慢淡化學校情結(jié)，不再想念書的事情?？?0 月底王荷芝老師又找到了地頭，她見著我便興高采烈地說：“張東生，快跟我回學校讀書，機會來了！”我一頭霧水，不知是怎么回事，只當是王老師還在關心我，不忍心我輟學。

王老師說：“國家決定恢復高考制度，要從應屆畢業(yè)生中直接選拔學生上大學。剛剛接到通知我就來找你，這回你別猶豫了?！?/p>

這確實是個令人高興的事情，給了我們這些貧民家庭改變命運的機會。王老師怕我不相信，或者相信還是不肯回學校讀書，便把手中的布袋子打開說：“我把你的書本都帶來了?！蔽乙豢?，袋子里果然是一摞子書。

我感動不已，淚從心底往眼眶涌。我望著王老師，望著王老師慈祥的面容，望著王老師因為剛走十幾里路氣息尚未平緩下來的身姿，真想走上前去像擁抱母親那樣表達自己的謝意。王老師也用母愛般的笑容望著我，那種真誠，那種不容我動搖的眼神，隨著地頭徐徐清風，溫暖我全身，溫暖我這一輩子。

人生最大的感動，莫過于命運不順的時候有個人適時給你幫助，給你帶來希望，帶來心靈的慰藉。

回到學校我才知道，是王老師為我墊交了學費才事先拿到了那些課本。王老師的良苦用心讓我體悟到了一個教師的仁愛之心已經(jīng)超越教師的職業(yè)范疇，已經(jīng)融入母愛的親情內(nèi)涵。我捧著從家里帶來的學費還給王老師，可王老師說什么也不收。她說：“你留著零用吧，住校期間別每天都吃從家里帶來的咸菜，適當從食堂買點葷菜補充點營養(yǎng)。作為老師，作為班主任，我對每個學生都是一視同仁地關心，但對你可能要稍微重視一點，因為你的家境不同于其他人。”

這是關愛，更是激勵。正因為我的家境不同于其他人，所以我更要努力學習，珍惜王老師為我創(chuàng)造的學習機會，爭取在高考中取得好成績，改變自己的命運，改變家庭的命運。

因為缺了一個多月的課，王老師便經(jīng)常為我補習數(shù)學。她還督促我勤去問其他老師，把耽誤的各科課程補回來。好在我們的學制從冬季畢業(yè)改成了秋季畢業(yè)，高中延遲半年，所以尚有一定的時間補缺補差。初中和高一年級因為受影響，學工學農(nóng)學軍，沒學到什么文化課知識，因而要補缺補差的東西其實很多，老師們和我們學生一樣，也在勤奮地學勤奮地教。因為學生寢室靠近老師宿舍，我夜里起來解手的時候經(jīng)?？吹酵趵蠋煼块g的燈光還是亮的，她那瘦削的身影映在窗簾上，仿佛一支不滅的蠟燭。

有一次我遇到一道數(shù)學題不會做，便去問王老師。王老師一看，是三個正方形相連，從一個頂點引三條直線分別交對邊三個頂點，求這三條直線與三個交點所在邊構(gòu)成的角之和問題，便說：“這道題好像在哪見過，有些印象?！笨赡玫绞挚紤]了很久卻做不出，便去問其他老師。不料其他老師也都做不出。我有些失望，不過我知道，不是我們鎮(zhèn)上中學老師水平差，而是十年沒高考，學校上課不正常，老師們原有的知識都生疏了。王老師還在苦思冥想，她說：“這應該是一道數(shù)學競賽題，我高中時做過?！睘榱瞬皇刮沂?，她星期天特地回了一趟蕪湖老家，找到她中學的數(shù)學老師，尋問這道題的解法。

我不知道這是自己多少次被感動。為了學生，王老師不恥下問，甚至不辭勞苦，自花路費去一百多里路外尋找一道題的答案。這已經(jīng)不是簡單的教師職責使然，這是崇高師德的體現(xiàn)。這讓我想起母親，多年前她為了我有一口吃的，竟然連夜跑了十幾里路去親戚家借來一袋小麥。師恩，母愛，在這兩件事上有形式和內(nèi)涵之分嗎？

更令我感動和感謝的是，這道數(shù)學題居然出現(xiàn)在了這年的高考試卷上，盡管已知條件不完全一樣，但大同小異，解題思路基本上差不多。這讓我高興不已，考試信心大增。

老師的辛勤勞動和無私關愛讓我有了很好的收獲，1978 年的高考，我以378 分名列全校理科第一，成為考區(qū)狀元。王老師得到消息，拿著成績通知單再次跑到我家報喜。王老師說，十多里的路她只用了不到一個小時。8月中旬，天氣正熱，我蹲在門前樹蔭下身上依舊冒汗，王老師站到我面前早已是氣喘吁吁，汗流浹背了。我接過成績通知單感動得不知說什么好，王老師卻平淡地說：“就是想讓你早一點知道，這回你該放心了。像你這種家境，出個大學生不容易，將來好好報答你母親?！崩蠋熃z毫沒有流露出自己曾經(jīng)付出的意思，像是我的成績與她無關一樣。

8 月下旬，王老師帶領我們?nèi)]江縣城參加高考體檢。那個時候不像現(xiàn)在，高考前就體檢，所有考生都參加。那時只有考生成績達線了才體檢，人不多，體檢格外地嚴。

從驗證視力開始，我隨著人流按照順序通過一科科的體檢，盡管不像在考場做試卷，但在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護士面前，多少還是有些緊張，生怕自己哪一關通不過，影響大學錄取?？稍绞菗木驮骄o張，問題還真就來了。內(nèi)科檢查，醫(yī)生用聽診器反復在我胸口試聽，并找來幾個醫(yī)生會診，最后說：“你心臟有問題，三級雜音?！?/p>

我一聽慌了，連忙問：“影響大學錄取嗎？”醫(yī)生點點頭說：“肯定受影響，像你這情況估計錄取不了?！蔽冶惑w檢醫(yī)生的話嚇呆了，一時間竟不知道自己要說什么、做什么。

王老師從同學口中得知我的體檢情況，立即趕過來和醫(yī)生溝通。王老師沒有直接向醫(yī)生求情，只是不厭其煩地把我的家境向醫(yī)生訴說，說得很具體，所有的困難和不幸如同她自己的經(jīng)歷，仿佛在以一個母親的身份訴說著孩子的不幸。

體檢醫(yī)生似乎被打動了，便說：“高考體檢文件規(guī)定得很嚴，相關限制錄取的條款很具體，我總不能違反原則不按事實在表上填寫吧。我也很同情這位考生，考了這么高的分數(shù)不能錄取確實有點可惜，尤其是對于他那樣的家境可謂雪上加霜。這樣吧，我破個例，你帶他去做個心電圖，如果心電圖正常，我再考慮怎么填?！?/p>

盡管王老師一直在安慰我，叫我鎮(zhèn)靜，但我就是鎮(zhèn)靜不下來。不知是不是我緊張過度的原因，心電圖也不正常。

體檢醫(yī)生拿到心電圖，抱歉地對王老師說：“這我就沒辦法了。”說著，就要在體檢表上填寫結(jié)果。王老師連忙攔住醫(yī)生，指著我說：“他太緊張了，或許，情況沒這么嚴重，能不能緩一緩，給他一個機會？”

體檢醫(yī)生嘆了口氣，說好吧，那就等到明天再說。

后來，王老師告訴我，她這是緩兵之計，就是想拖延時間，一是等我鎮(zhèn)靜下來重新做一次心電圖，或許結(jié)果會好一點；二是看下午能不能想出個其他好辦法，逃過一劫。我這時已經(jīng)六神無主了，一切都依賴王老師，就像懵懂不諳世事的孩子，全靠媽媽照顧。

再做心電圖，依舊不正常。我算是徹底失望了，像是做了一場噩夢，渾身無力。我想回家，回到地頭把自己淹沒在稻棵里，不想被人看見。

王老師理解我的心情。這種理解，是一個老師對學生的理解，是一個類似于母親對孩子的理解，是一個人陪伴著另一個人一路艱辛走來，舍棄不了另一個人突然走失的理解。王老師勸慰我，不要灰心，說不準事情還有轉(zhuǎn)機的可能。她決定為我再做努力，尋求一線希望。

王老師直接去找教育局長，把我的情況以及家境又在教育局長跟前說了一遍。王老師從蕪湖來廬江任教算是外地人支援廬江教育事業(yè)，局長原先就認識她，敬佩她。現(xiàn)在看她真誠地關愛自己的學生，舍下身子為學生說話也被感動，于是就帶著王老師和我去找縣醫(yī)院院長商議，詢問能不能有個既不違反原則，又能使我體檢通過，不影響大學錄取的辦法。王老師不失時機地又把我的家境向院長敘說，像講課那樣帶著情感。院長也被感動了，望著我說：“除非他能在市醫(yī)院取得心臟沒有問題的證明，這樣我們縣醫(yī)院就有個借口，體檢表就好填了。不過，時間要抓緊，過了體檢時間不行的?！蓖趵蠋熣f：“好，我們這就去合肥市找醫(yī)生體檢?！?/p>

可能是由于我們有病亂投醫(yī)的心理，王老師一點都不懷疑院長的話里有敷衍的成分。廬江的醫(yī)生不敢違背原則讓我體檢通過，合肥市的醫(yī)院就敢嗎？除非我不是心臟雜音，或者有但不是三級，比如說二級或者輕微的。

王老師決定下午就帶我去合肥，她告訴我，她有個高中同學在省立醫(yī)院是內(nèi)科主任，去找他或許能取得這個證明。王老師的話又讓我燃起一線希望，那時刻，我真想伏在王老師的肩膀上哭一聲。

可就在我們要走的時候，教育局的人找到王老師，說她丈夫打電話找她。我再次失望。如果不是很急很急的事情，王老師丈夫是不會打電話找她的。不過，急匆匆跑去接電話的王老師，很快又急匆匆跑回來，帶著我去車站。我問王老師家里來電話有什么事？王老師說沒事，但說話時臉上表情很難看，像是累的。的確，這一天王老師為我的事跑上跑下，不累才怪呢，畢竟她是個女的，都快四十歲了。

看來我的心臟雜音是千真萬確的。在省立醫(yī)院，王老師的同學，那位內(nèi)科主任在全面檢查我的身體后，肯定地說，你們縣醫(yī)院檢查他是三級心臟雜音準確無誤，要想改變結(jié)果很難。他為難地對王老師說，你們當老師的不能對學生弄虛作假，我們做醫(yī)生的也不能對病人的病情弄虛作假。盡管這個學生很優(yōu)秀，家境十分地不好，達到大學分數(shù)線不容易，可我也是無能為力，只能如實給他出證明。最多，把他的三級雜音寫成生理性的，至于大學是不是錄取，那就順其自然了。

王老師一直凝重的臉愈加難看起來。她理解同學的苦衷，沒再說什么，默默地帶著我離開了醫(yī)院。在院墻外，我忍不住伏在王老師的肩膀上啜泣起來。王老師拍著我的肩膀，像是一個母親拍著啼哭的孩子。她安慰我說：“或許還有希望，主任剛才不是說了嗎，是生理性三級雜音……”可無論王老師怎么安慰，我是徹底死心，往回返的路上，像是走向黑暗深淵。

可我哪里知道，這趟合肥之行，王老師的心情比我更難受。因為王老師十歲的小兒子突發(fā)高燒，伴有嘔吐，她愛人打電話來就是找她立即趕回去?？赏趵蠋煘榱宋?，竟置自己的孩子于不顧，陪我去合肥……

盡管我的體檢表上填的是生理性心臟雜音，但還是沒有一所大學愿意錄取我。從小學到中學，太多的苦難也沒能讓我止步，從天上到地下，一張體檢表便讓我大起大落。我蹲在屋后的山坡上，仰望蒼鷹翱翔，愈發(fā)感到心境的沮喪；我躺在生產(chǎn)隊的草堆旁，聽著鳥雀的聒噪，愈發(fā)感到人生的悲涼。總想來一場暴雨，淋濕我的身心，然后，隨著村旁圩溝里的水，隨波逐流。

王老師第三次來我家找我，勸我回學校復讀。我是徹底死心了，堅決不去。我對王老師說，家里拿不出復讀費不說，就是去復讀，就是下一年還能考上，誰能保證我通過體檢關呢？到時再遭受一回痛苦不說，還白白浪費一年大好時光。我十八歲了，回生產(chǎn)隊勞動少說也能掙個八分工?；蛟S我只是個檢泥巴土的命，好好種地算了。

可不能這么消極，你心甘情愿在農(nóng)村待一輩子？那你們家什么時候才能改變生活？你不為自己想想也得為母親和弟妹想想，你可是他們的希望喲。王老師說，如果你不愿復讀，我和校長說說，讓你回學校代課。學校正缺教師，你成績好，挺適合。你可以一邊代課一邊復習，即使明年上不了大學，就做一名代課教師也比在農(nóng)村種地強。而且代課教師時間久了還有轉(zhuǎn)正的可能，這也是個機會。

我再次用濕潤的眼光望著王老師，我的未來她比我母親都要想得遠，想得周到。

做代課教師比當學生好多了，不僅有辦公室，還有房間，看書方便，起居方便，且還有工資，解決了自己吃飯問題，還能結(jié)余錢支援家里。我的情緒慢慢從高考落榜的陰影中走出來，全身心地投入到所帶初一的教學工作中去，教學之余盡量安排時間復習功課。即使對體檢沒把握，高考情結(jié)難以割舍。何況王老師一再囑咐我，做過，別錯過，哪怕有一線希望。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

每個周末我都是要回到農(nóng)村的家中，一來幫母親做點農(nóng)活，二來幫在家門口念書的弟妹解答一些學習上的問題。當然，發(fā)了工資定是要回去交給母親的。

1979 年3 月一個周六晚上，我正在家中看書，九點多鐘的時候突然有人敲門并叫著我的名字，我開門一看竟然是王老師，很焦急的樣子。這么晚了老師您怎么跑來了？我很是驚詫，猜想著是不是學校里有什么急事。那時沒有電話，有事找人都是雙腿跑路。

王老師沒等氣息喘勻，便急切地問，你是不是搞忘記了，今天是高考報名截止的日子。我愛人晚上回來告訴我，在公社高考報名花名冊上沒看到你名字。你莫不是怕體檢通不過沒報名吧？

一聽這話我也立時著急起來，跟著回答說，我報名了?。∵@年的高考報名分兩塊，應屆生在畢業(yè)學校報名，往屆生在戶籍所在地報名。我是往屆生，按要求到公社報名。王老師丈夫在公社負責高考文檔，他也知道我的名字，他說沒看到肯定是花名冊上沒我名字的。

王老師驚慌起來，說肯定是哪個環(huán)節(jié)把你名字漏掉了，我急著跑來就是告訴你這件事的，趕快去公社說明情況，不行趁十二點之前重新報……

我忽然想起什么，緩下心來笑著對王老師說：“哦，我改名了，主要是怕考上了體檢時醫(yī)生看到我原來的名字憑老印象又不讓我通過?！?/p>

“是這樣??！”王老師也深深舒了一口氣，還沒干的汗水滲在額頭發(fā)絲里映著隱隱的燈光，仿佛閃著母愛般的慈祥。

“明師之恩，誠為過于天地，重于父母多矣?！敝挥懈惺苓@份濃濃的師恩，才能體悟這句話的深刻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