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略
他們背一大箱蝴蝶
行走山徑
捕蝶器末端
飄蕩淡藍色絲網(wǎng)
像一只氣泡
追隨他們。蝴蝶呢?
也許有一個軍團那么多
釘在箱子夾層里
做上編號,寫上科目
每一只蝴蝶
都有自己的靈魂
但沒有名字
(也許它們有自己才懂的名字)
他們離我越遠
淡藍色網(wǎng)就越暗越小
像氣泡緩緩
沉向深海
我走在他們捕過蝴蝶的路上
不曾有的寂靜
令人刻骨
這個世界已永遠失去一些東西
只有我清楚
借宿的竹榻懸在墻上
看過的溪水剩下幾塊白石
這是唯一沒有腐朽的
消失的歸于塵土
活著的守口如瓶
過去的世界不會發(fā)出聲響
秋光寂靜時
心跳放緩,變得遲鈍
我在敏銳度上所失去的
在緩慢中獲得
坡地上,萬物離開后
留下重重陰影
光漏過板壁,觸碰灰塵
這時即便一粒塵埃
也并非一無是處
廂房墻壁,還是當年報紙
我如果再讀一遍
時間或許會倒流
門前溪水將重新淹過石頭
而我依舊在竹榻讀一本書
聽山風伴云雷滾動
那時我筋骨強韌,無所畏懼
那時,我做成了一些
至今無法做成的事
酒喝得慢,天暗得快
河上白鷺帶來
落日與渡輪汽笛聲
他看著一些人到來又離開
江河從容如往昔
所以,人們愛流水
秋天的水汽彌漫
讓他想起一些遺忘很久的事
盡管不是特別重要
也能帶來愉悅
身后的城西北諸山
要比縣城任何地方都黯淡些
他妻子埋在那里
他曾經(jīng)是個手藝精湛的木匠
后來酒精打亂了尺寸
這些年,他一直在修補過去的世界
他有一張悲苦的臉
所以沒人喜歡他
他妻子死了,孩子走了
所以晚期木作
每一個細節(jié)都表現(xiàn)了
對往事的眷戀
每一棵松樹的影子里
住著一個瘦子
無論是看得見
還是看不見的
大風吹過,他們眥裂發(fā)指
每一個瘦子的如針光毫
日刺人我,夜刺草叢
松針落下時
不是落下
而是向著人間迎面急刺
每次看到松樹
我總那么心甘情愿地
領受芬芳和疼痛
一種日常糾錯
糾正我的妥協(xié)與寬恕
我不擔心活多久
我希望,無論生死
都是一個站在松樹影子里的瘦子
干凈爽快,如秋景透徹
保持清晰的明暗
加一只煤餅,擱一壺水
一縷新鮮煤氣
在我們中間停留,像它的靈魂
窗外黑得看不見了
再沒有什么可以分散
我們說話的注意力
滬甬線開過火車
我們根據(jù)鳴叫時長和地板的顫抖
判斷是一列貨車
車廂塞滿御寒的材料
無論氣象學家、經(jīng)濟學家還是其他學家
都告訴我們,這個寒冬
會有十個寒冬那么長
狗叫過一陣后
我們等著樓道響起腳步聲
所以我們沉默很久
一壺水升溫以后發(fā)出低鳴
填補煤氣散盡以后
我們中間空出的位置
在寒冬到來之前
這樣的夜晚安靜舒適,令人滿意
今夜,我們還缺
一個無關緊要的消息
然后互道晚安
湖邊喝酒,安放更多醉意
遠處的鐘聲停歇以后
鳥雀重新回到山林
我們談論世事和因果
有人座中喝醉
有人在晚風里走失
飛蓬在石砌階沿升起
蜂群飛過小徑
飛向甜蜜的蜂房
有人說他就是那個打錯一只牌的人
然后打錯了
接下來的每一只牌
我坐在巖石和松針上
看著飛蓬因風起
看著幾粒掉隊的蜜蜂墜入水泊
有人一意孤行
奔向不真實的地方
有人公園賣唱,寒風沒有送來打賞
萬物各有歸途
你左右不了的那些
才是你的命運
閣樓,三角形的窗
給人間帶來穩(wěn)定
從窗口看出去
秋天的光線
以及秋光里的村鎮(zhèn)、河流
都是三角形的
我從來沒有
像今天這樣喜歡三角形
在喝下一杯冷水以后
清早的混沌
漸漸明晰起來
包括樓下灰黑的瓦片房頂
和天藍色塑鋼棚
這世界,每一天都在變化
但仍有一些東西
是不會變的
比如,樹葉上的浮光
我們心里的善
(有時是軟弱的代名詞)
以及金錢和愛帶來的安全感
以及緩緩飛向
南邊山巒的群鳥
時近小雪
一山蟲鳴
如星辰閃爍
令人感傷
它們有多少時間
可自在地歌唱
而它們中的哪些
能熬過寒冬
一個小縣城人
坐在山頂
他的想法和孤獨
都是小縣城的
透過枝葉縫隙
他看到由塵埃顆粒
構成的縣城街道、河流和房屋
這世間的塵埃
正在夜色中冷卻
并緩慢地
在他心中落下
是什么孤寂和無名的事物
或哪一個偉大的自我
建立了縣城秩序
他想到的是——“精神”
無數(shù)這樣的塵埃
構成的精神
寂靜而又壓抑地
落滿縣城山野
走過無塵石棉廠
有一座橋
河水向西
流過糧站高墻
拐向船閘
橋畔的晨風
輕吹衣領
經(jīng)過高高的刺桐樹
和火焰般燃燒的落花
樹下的糖攤
擺著黑或白的芝麻糖
一分錢一片
輕薄如紙
因甜蜜而彎曲
有錢的孩子
停下買一塊糖
沒錢的孩子,看著他們
那時除了饑餓
我很少有其他憂愁
舊星冰冷顫抖
落在大江
長途車站匍匐于自己的燈火
迎來外省的客人
縣城安靜得像一塊冰
山上枯坐的人
依然枯坐著
身下長椅被時間掏空
剩下一個輪廓
當月亮在胡公巖升起
清光照著縣城
摧毀一切的日新月異
后來,你走到坡地
松樹下發(fā)呆
你從山下來
沿途所遇,沒一個故人
只有頭上的星星
一直是舊的
在古代的仲秋
和朋友們一起
在森林公園
高爽清涼的小屋
整夜整夜地打麻將
因為誰也不用付住宿的錢
床空著,并不浪費
窗外的山水
忽明忽暗
來自我們讀過的圖經(jīng)
但很少有人回頭
我們已過了
關心山水的年齡
那時,老陳快六十歲
他有一張長途司機
平心靜氣的臉
每次豎起骨牌
就像走上一段陌生路途
他的褲腿輕輕抖動
摩擦桌腳
像汽車發(fā)動機深思熟慮后的鳴響
像他的依維柯車
在山間盤繞
帶我們上山時
我的少年朋友
站成兩排,擋住身后的盆景
這幾年植物枯榮幾回
如今這些皆非當年
以前她們來上課
每次帶幾顆糖給我
有些我留著,有些吃掉了
右側一個大平臺
我和她們在那兒聊天
有時她們翻過欄桿
去看鄰居的花草
前年鄰居搬走
花草剩下幾簇灰褐色根莖
她們手上的獎狀
是我寫的。現(xiàn)在我要想一會兒
才能想起每個人的名字
有時我擔心某一天
會想不起她們的名字
爆竹不多,足以照亮一隅
山水俯身撿起
舊歲的死者
燈下,活著的人計算余生
找酒喝,找書讀
看看今日,是否是今日
我們把時間比喻成流水
真實的狀況,我們只是時間
修辭的一部分
如今身處流入大海前的那一段
走得混濁散漫
帶著往年的龐大泥沙
聽一聽吧,有人再也聽不到的爆竹
算算我們中間少了誰
又多了哪些陌生的年輕面孔
再來時,風光老了二十年
急需修繕的蛀空樓板
終比你活得長久
何止是你,窗外年年秋色
年年歸于塵土
上山的路,一年比一年難走
插架的《素問》和《難經(jīng)》
涂抹著己亥前的筆記
那時你在湖畔買下這個小院
打算行醫(yī)為生
我們總這樣,努力規(guī)劃未來
后來發(fā)現(xiàn),是未來規(guī)劃我們
最后呢我訓蒙糊口
學生時多時少
你在湖光里寫詩
被湖光餓死
程于岡《雨窗即事》說——
“四窗壁虛容易白”
簡單生活,易生虛無
四窗板壁虛無時
約等于一個脫離是非的真空
我們扶窗說話
俯視虛無的長草
三百年了,窗子里看到的
基本沒什么變化
無論秋雨湖汀
還是山腰的鳩鳥和霧屏
或“愁深誰足語”
但有一點區(qū)別——
變電所的屋頂
上個月剛漆成銀色
閑地蔬菜又一次被推土機軋進土里
河邊拎電瓶的獵魚漁人
為著某個不可及的目標而盡力
愁依然深,但它們的構成
今昔已不一樣
熱愛險澗與深山
并非為了與世隔絕
僅僅因為放棄
對這個世界的敵意
在險澗與深山
我不會傷害
紛飛的野鳥和欲燃的山花
在草木中間
我變得柔和
像穿過山谷的晚風
對這個世界的敵意
我生來就有
我傷害過很多人
常常深感不安
現(xiàn)在這樣說
并非因為敵意消失
而是我老了
雨止。山上的寂靜
令人親切
風吹動林木
濕葉滴下水
廢棄動物園
傳來山雀冷笑
山上沒有人
我在找到的碑石邊
小坐一會
抽了一根煙
這時的小山
是最好的
它是我一個人的
在林木和水汽充斥的寂靜中
它也屬于
動物園里的孤獨山雀
或者碑石上
某個人名
因為過于漫漶
屬于她的,也許不多
一根煙以后
有微微小雨
那種你需要花很長時間
才能感受的小雨
水池盡頭
已無佩玉流聲
竹子搖動時
秋風暗來
曾經(jīng)徘徊水池邊的人
消失幾百年了
一池密密的碎萍
替我們闔上
往事的眼瞼
只有石階綠苔沒有變
只有我沒有變
像苔蘚一樣活在溪坑
不會再有過于偉大的記憶
只有一顆過于渺小的心臟
敏感而脆弱
像麻雀一樣跳動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