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杰
(武漢市洪興公證處)
農村集體經濟組織股權的繼承,既是農村集體產權制度改革的重要內容,也是關系農民權益保障的切身利益問題。農村集體經濟組織股權分為集體股和成員股,本文所探討的股權繼承主要涉及后者。在公證實務中,常有對農村集體經濟股權在繼承問題上處理不當,對集體經濟股權的性質認識不到位,對繼承人的身份特征疏于審查,甚至簡單地參照一般營利法人股權繼承加以對待。我國民法典對農村集體經濟組織賦予了特別法人的地位,其股權性質在歷史與現實的視角上均與一般公司股權有著明顯的不同。對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成員股權繼承時公證人應當如何認定,特別是繼承人不具有本集體經濟組織成員身份時如何處理,有必要加以探討。
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人在民法典里被列為特別法人,與營利法人、非營利法人并列,說明特別法人應當具備法人的一般屬性,又與他類法人相區(qū)別。在我國法人分類的模式上,無論是基于法人目的和社會功能為切入點的功能主義立法分類,還是以法人民事主體結構以及私人互動機制為著眼點的結構主義法人分類,都不足以單向解決特別法人的分類依據。兩種分類模式不是對立的,前者強調的組織結構和后者突出的社會治理,在理解特別法人性質上有一定的兼容性。農村集體經濟組織作為特別法人除具備法人的一般屬性,還有其特殊性。
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人致力于集體經濟的實現,目的在于保障法人及其成員的財產性利益,這種以獲取利潤為導向的營利性目的類似于私法人。同時,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人承載著本集體組織的經濟管理和服務職能,其資產收益惠顧全體成員,追求集體共同利益目標的實現,具有一定的公共利益屬性。
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人不以成員出資為設立條件,其財產構成主要是由原農村集體資源性、經營性和非經營性財產直接轉化而來,具有一定的獨立性。其中集體土地等專屬性財產由于其非流通性不具有營利性;而在“三權分置”后土地所有權之上設立的一些有償使用的用益物權等使用權,又具有可經營性。同時,只有經營性資產才是對外可承擔有限責任的責任財產。
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人成員具有強烈的身份屬性,非基于出資關系而是基于本集體經濟組織成員的身份依附成為法人成員。即使是將土地承包經營權入股或持有其他集體經營性資產股份入股的成員,也都必須具備上述身份。從這個意義上說,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人具有人合性。
從一般法人規(guī)則的角度講,法人的性質決定著法人的功能或結構,也決定著股東的權利和義務。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特別法人的特質也決定了其股權權利主體在身份及其所享有的股權權利的特殊性。
從歷史上看,農村集體經歷了農業(yè)合作化時期、人民公社時期、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等時期,其身份的認同都是在一定地緣范圍內或血親范圍內形成,同時又與勞動生產的關聯(lián)性相連接,具有相對的封閉性、專屬性乃至地域性。其在本集體享有的生產資料使用權、收益分配權等權益,都與其身份所帶來的專屬保障權利相掛鉤。集體經濟組織的成員轉化為股東后亦保留其身份屬性。
第一,成員身份是股東資格的前提。從身份的現實認定標準上來看,農村集體成員嚴格來說并不等同于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成員,但生活實踐、司法實踐中兩者的認定標準越發(fā)趨于同化,故而農村集體經濟組織中也有同股同權的說法。中央提出了“尊重歷史、兼顧現實、程序規(guī)范、群眾認可的原則”,但目前并沒有對這種集體組織成員身份有統(tǒng)一的認定標準。一般來說,農村集體成員與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成員身份統(tǒng)一的情況下,成員權即股權取得的權利依據。從地方性立法的梳理及地方高級人民法院發(fā)布的規(guī)范性文件來看,均是以戶籍為主體,結合考察居住地、義務履行、依法移民、集體同意、土地承包關系、外來人口對本集體組織的貢獻等多方因素加以認定。其中戶籍是否在本地應作為一般認定標準,而其他的認定標準都應屬于本集體經濟組織自治的行為,是一種符合村規(guī)民約的特別規(guī)則。目前這種身份上的認同還不能簡單通過立法來解決,除法律法規(guī)及政策依據,主要依靠集體組織內部制訂相應的規(guī)則尤其是特別法人的章程規(guī)定來解決。
第二,股權是成員財產性權益的轉化。基于法律規(guī)定的“農村集體經濟組織自動且全面地行使農民集體的全部財產所有權”,該財產與其法人財產具有同一性,農村集體經濟組織股權是其法人財產的市場化運營的結果。農村集體經濟組織股東的產生是“將集體經營性資產以股份或者份額的形式量化到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成員,保障農民享有農村集體資產股權,并據此參與集體收益分配和資產管理”。雖然集體經濟組織作為法人可以對外出資或入股取得股東資格,確保集體資產的保值增值,但通過內部股權分配獲得股東資格的農民并不需要出資,他們的股權是其土地等財產權益及成員權利的轉化。農村集體經濟組織股份權利的分配方式上類似土地承包的相關制度,具有一次性,所謂“增人不增地”“增人不增股”,且分配具有平等性,即保障集體組織成員份額均等。如北京市大興區(qū)成員之間轉讓股份,就采取了上限的控制,使獲得一方所持有的總股份,不能超過總份額的3%,也不能超過全體成員均股的5倍。因此,該股權體現了平等保障本集體組織成員財產利益的社會保障功能。
農村集體經濟組織股權以成員權為前提,本質上是其成員權財產收益的表征,同時具有社會保障功能。農村集體經濟組織股權部分資產的市場屬性不完全,也限制了股權的流轉。
第一,股權資產的流通性限制。農村集體經濟組織股權不同于一般股權中的出資,其資產來自該集體經濟組織折股量化的資產范圍,主要包括:部分資源性資產中土地上的用益物權,如農民土地承包經營權、“三權分置”下的土地經營權和“四荒”土地的土地承包經營權,經營性的集體建設用地使用權;房屋建筑物、機器設備、生產工具等經營性資產;集體出資或入股的生產企業(yè)的收益;政府的農業(yè)扶助資金;土地征收補償款留歸集體部分等。由于產生股權的部分資產受法律限制和市場屬性制約,其流通性受到一定的限制。例如,入股土地不得改變農業(yè)生產用途,土地承包經營權具有保障性和身份特征,不能完全市場化。
第二,股權流轉的限制。股權的轉讓、贈與、繼承、抵押、擔保等都是股權的流轉方式,農村集體經濟組織股權受制于身份資格等因素,限制了其流動性。該股權不同于一般營利法人股權的自由流轉,具有較強的身份制約性和流轉封閉性,不具有外部的完全可流轉性,在本集體產生,在本集體流轉,以免集體資產的外流和稀釋。就股權退出而言,受股權轉讓單一的集體回贖方式和集體內部轉讓的范圍等因素束縛,使得股權有償退出機制不暢,股權的處分權受限。同時,股權的收益權往往不能伴隨共益權一并流轉,否則會影響本集體公共利益的保護,削弱成員的公共事務決策權。其目的是賦予此股權保障特定成員生活條件的職能,體現了對本集體和成員的保障性權利屬性。
農村集體經濟組織股權特性上不能脫離農村集體經濟性質和產權的特征而獨立存在,這種股權“本質上是農民集體收益分配權的實現形式,是農民集體公有制的實現形式,并非通過折股量化取得的對集體經營性資產的所有權”。由于農村集體經濟組織財產所有權歸集體所有,成員個體不能成為該所有權的主體,因此,由集體資產量化折股形成的成員股權必然會受財產所有權的限制,不能以完全產權的姿態(tài)自由行使權能,是一種更多體現用益權的不完整的產權。同時,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人的經營性和公益性雙重屬性,決定了其法人終止后的剩余財產不得在成員間分配。因此,成員股東也不享有法人終止后剩余財產的分配權。當然,股權處分也囿于本集體經濟組織的自治管理規(guī)約,很難實現產權的自主性和完整性。
成員股權的繼承關系到農民財產權和成員權的延續(xù)和保護問題,是成員股權權能的實現方式之一。盡管中央提出了“指導農村集體經濟組織制定農民持有集體資產股份的繼承辦法”,但是目前只有各地的實施意見,還沒有具體的統(tǒng)一辦法,在公證實踐中須準確把握、實施有據。
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成員股權繼承人的范圍應符合民法典確立的親屬身份范圍,符合我國法律關于繼承權的一般規(guī)定。同時,要依法依規(guī)確認股權繼承人成員權主體資格。根據中央關于農民所持股權流轉“不得突破本集體經濟組織的范圍”的規(guī)定,以及各地產權改革的實踐情況,成員股權繼承人的資格和范圍受到不同程度的限制,就一般性而言,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成員股權的身份依附性決定了其繼承人與被繼承人具有同一的身份屬性。在成員股權確權到人的情況下,權利人死亡后可發(fā)生戶內繼承;在成員股權確權到戶的情況下,本戶內家庭成員死亡不發(fā)生股權份額繼承問題,只有在本戶最后一位成員死亡的情況下,才能產生其股權由家庭中的另戶成員(如分家析產后另立門戶的子女)繼承的問題。此時,繼承人一般具備同一集體經濟組織成員的身份資格。實踐中也有地方規(guī)定本集體經濟組織外的成員也享有繼承權,如《四川省農村經濟組織條例》規(guī)定,非本集體經濟組織成員繼承人主要繼承股權收益權,表決權等社員權的享有與否按照組織的章程執(zhí)行,這時候所繼承的股權權能是不完整的。此種繼承的人合性旨在防止如果發(fā)生不具特殊身份屬性的繼承關系,股權的流轉將與立法宗旨相沖突,導致集體資產社會化外流,使其喪失最初的設立目的。
股權繼承的標的不同于一般繼承權以有形財產和財產性權利等財產屬性為內容,而是表現為既包括財產權內容又包括非財產權內容的權利屬性,是一種財產收益權與管理權的結合。就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成員股權而言,集體經濟的公有制性質決定了成員股權不是對所有權的分割,是集體資產折股量化后的自益權與共益權的體現,即對股權份額的占有、收益及一定條件下的流轉的權能與選舉、表決、監(jiān)督等管理權的統(tǒng)一。在組織章程的約束下,一些非本集體經濟組織成員即使繼承了成員股份,也不能享有管理權,股東資格并非依繼承權而當然享有。
值得注意的是成員股權的夫妻財產認定,我國法律將無約定情況下婚后所得的財產視為夫妻共同財產,但成員個人股權不能如此簡單認定,應將股東財產和股東資格加以區(qū)分。根據《最高法院二巡法官會議紀要》第二輯規(guī)定,不能簡單認定股權為夫妻共同財產,不能以共同出資而認定股權為共同共有。股權讓渡除財產性收益,還有股東身份屬性,股東資格要根據公司章程并通過相應的程序取得。集體經濟組織股權體現了較強的人合性,對其股權持有者的身份性有明確的限定性要求,其股權利益依托身份而產生。因此,成員個人股權一般情況下應認定為該成員的個人財產。
鑒于目前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成員股權繼承權方面缺乏立法和政策依據,對非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成員股權繼承問題既要嚴格限制,又不能簡單地“一刀切”,在公證實踐中應區(qū)別對待。
一是根據地方性規(guī)章政策,如上海、浙江、江蘇、四川、山西等地相繼出臺了一些農村集體資產股權管理辦法,為非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成員繼承人開了綠燈?!叭绻^承人不是本集體成員,那么其繼承股權后僅可享受收益,不能參與選舉、決策等。如太原市萬柏林區(qū)、四川省廣漢市等。”佛山市順德區(qū)還設立“社會股東”和“本村股東”,以文件的形式對兩者不同的繼承標的、方式方法加以細分。
二是根據司法實踐中為其賦權。如“(2019)京03民終7394號”“(2019)鄂0106民初14278號”判決書,對于不具備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成員身份的繼承人,法院均是對股權進行資產量化產生折價款,再以折價款為繼承標的發(fā)生繼承關系,從而回避集體股份權利的特定身份權利問題。
三是對非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成員繼承人,可以參考其生活狀態(tài)以及享受社會保障的情況,作為判斷是否發(fā)生繼承的依據。
總之,非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成員繼承應該限制在股權的財產性利益上,對基于特定身份利益產生的社員性管理權作出繼承限制,以保護集體資產股權的集體利益和核心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