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超源
隨著鐵門哐的一聲關(guān)上,兩個穿藍色外套的護士一前一后推著我向前滑行。這長長的白色甬道上,沒有焦慮的人群,沒有嘈雜的聲音,只有耳邊推車輪子在光滑的地板上發(fā)出篤篤篤的聲音,靜得出奇,仿佛正在走向另一個未知的世界。
在這白色的世界,感官變得異常靈敏,內(nèi)心一下變得空曠起來。我想起那個夜晚,天上下著淅瀝瀝的雨,我和好友曾經(jīng)理及林老師談天,從國外選情談到當(dāng)前油價,從亞丁灣護航再談到芯片產(chǎn)業(yè),最后談到全世界鬧心的疫情。大家談興正濃時,雨突然大了起來,還夾雜著陣陣寒風(fēng)。看這天色,曾經(jīng)理拿出一瓶酒,是年前泡的梅子酒,又拿出幾碟花生、開心果、豆腐干、泡鴨掌,大家小酌幾杯驅(qū)寒?;蛟S是幾杯酒的功效,或許是瀝瀝寒雨,3 人不知不覺把那瓶二升的梅子酒喝個底朝天。其實酒也還沒盡興,話也還在興頭上,在這急功近利的時代,能促膝長談的都是稀世珍友,何況盡歡,正想再續(xù)幾杯,這時,3 人手機都依次響起家人的“召喚”,好像雨也小了,大家散場。林老師騎車先走,曾經(jīng)理沒車,剛好同路,便搭我的小電驢。剛走幾步雨又大起來了,我們都沒打傘,我加大電門,沖小路回家。眼看要到家門口了,再向左拐個彎,越上一級拳頭高的小石階,從那座大樓的走廊沖過去,再一轉(zhuǎn)向就到車棚了。或許是雨天路太滑了,或許是酒后一時大意,在沖上那個拳頭高的小臺階時,咣當(dāng)一聲,一下子就摔倒了。更糟的是我的左腳跟靠在臺階上,我連人帶車砸在臺階下。這時的左腳就是一截搭在臺階上下兩端的小小橫木,我加上那輛100 多斤的小電驢,還有坐在身后來不及反應(yīng)的曾經(jīng)理,隨著慣性一齊重重地壓在我的左腳上。還好,我和曾經(jīng)理都還清醒,他趕緊先爬起來,把車子扶正,正要拉我起來,我發(fā)現(xiàn)小腿癱軟,腳踝上7 寸往下一點使不上勁,我還試圖掙扎站起來時,一股鉆心的疼痛從那涌出,便知道,壞事了。
我不敢有絲毫含糊,第一時間把情況告知妻。妻聽清我的情況后,沒有一句抱怨,她叫我原地坐著別動,一切聽她安排,電話那頭的妻冷靜得像指揮十萬大軍的大將軍。不到三分鐘,妻拿著一包衣物準時出現(xiàn)在我身邊,120 也緊跟著呼嘯而來。面對突發(fā)情況,身為醫(yī)務(wù)人員的妻子比誰都沉穩(wěn),她招呼120 的急救人員取下?lián)?,讓那男大夫抱緊我的雙肩,再讓曾經(jīng)理幫忙托起我的腰,另一位護士扶起我的右腿,她小心托著我受傷的左腿,大家一起用力把我放到擔(dān)架上,抬上車后,她一閃身也跟上車來,她瘦小的身子沒有半絲柔弱的影子。我小聲問她,應(yīng)該沒什么事吧,她剜了我一眼,說:“就看你的命有多大!”
我知道她此時沒心思和我計較。一到縣醫(yī)院,熟門熟路的妻還是忙得像陀螺,急診掛號、讓大夫開單、交費、辦理住院,短短十余分鐘,我便被推進X 光拍片室定位檢查。只聽機器咔嚓響了一聲,大夫便說好了,他轉(zhuǎn)身和妻小聲說了一句:踝上七寸,腓骨和脛骨全斷。我看妻的眉頭蹙緊了一下,便和曾經(jīng)理一同推著我到骨科住院。
骨科是妻曾工作過的一個科室,她顧不上客套,床號一定,便領(lǐng)過被褥鋪平整好,先把我安頓下來。等大夫藥單開齊后,她第一時間讓人先幫我掛上藥,然后才打來一盆熱水,幫我擦去身上的泥污,再小心地脫下那濕漉漉的褲子。雨水加汗水早就濕透了我的衣褲,那條保暖內(nèi)褲緊貼在腿上,妻小心地幫我剝下那貼身的保暖內(nèi)褲。我仔細打量她,感覺這時的妻既是親人,也是戰(zhàn)士,我是她搶救的傷員。就在她要剝落左腿的傷口時,突然感覺抽了一下,有根很粗的針往心口扎一般,出奇的疼。我嘴角嘶地抽了一下,可能還伴隨左腿在動。妻馬上摁著我膝說,“別動,會疼就有救。”然后像在修復(fù)一件古畫似的,她以極輕微的動作揭去保暖內(nèi)褲,慢慢的,受傷的小腿露出來了,竟紅腫得和腿肚一般粗。妻幫我把臟衣褲脫下來,那一下又一下如搗杵般的疼痛讓人實在難忍,我覺得自己都虛脫過去了。后來,可能是藥物的作用,也可能是實在太乏了,等送走曾經(jīng)理時,我竟睡著了。
終于被推進了一間手術(shù)室。手術(shù)室很空曠,空蕩蕩的,正中間兩臺手術(shù)臺,手術(shù)臺上是無影燈,北墻那是一排柜子,里面擺滿了手術(shù)器械,東墻那側(cè)還有幾臺心率監(jiān)測儀、吸氧機之類的。天花板上的燈手臂很長,張牙舞爪的,怪是嚇人。
獨對偌大手術(shù)室,誰睡得著。毛細血管剎那間擴張起來,渾身起雞皮疙瘩,一股寒氣逼上心頭。我盯著那臺空調(diào)機走神,這個時候能夠聽到的就是那滴答的輸液聲還有自己的心跳聲罷了,看著那些跳動的紅色數(shù)字,恍惚中又回到住院部骨科36 床。
當(dāng)時可能太困,翌日早晨醒來時,我發(fā)現(xiàn)姐夫坐在床邊,便知道妻回家去了。家里還有一個六年級的寶貝,以及靠輪椅行走每天等我們送飯的老父親。肯定是妻叫來姐夫幫忙,她好回家打理這一小一老。姐夫告訴我妻剛走片刻。還好有姐夫幫襯,不然從早晨開始,家里開始陷入混亂之中。往日的早晨也是妻起來晨練、買菜、煮飯,然后上班,我澆花草、管女兒晨讀、給老爸送飯再上班,現(xiàn)在所有的節(jié)奏都得重新安排,全家的晨鳴曲得靠妻一人奏響,甚至包括向雙方單位告假。人到中年,傷不起,我陷入沉思之中。
快到上班時,妻又趕到骨科來,左手拎來一桶大骨粥,右手提一床被褥,她顧不上和我倆說話,一放下東西就出去了,一會就領(lǐng)著骨科周主任和主治張醫(yī)生一同進來查看我的傷勢。張醫(yī)生解開昨晚固定的繃帶,周主任輕輕觸摸著我紅腫的傷口對妻說:“紅腫得厲害,先消炎再手術(shù)?!?/p>
面對骨折,越早手術(shù)越有利康復(fù)??赡苁莻诟腥荆部赡苁莻€人體質(zhì),小腿傷口紅腫始終不消。兩天過去了,還是腫得厲害,還伴有酸、脹、麻的感覺。原定的手術(shù)方案只好推遲。張醫(yī)生和周主任反復(fù)調(diào)整方子,第四天,紅腫依然沒消退。炎癥不消就不能手術(shù),妻深知其中厲害,第五天,正好市醫(yī)院骨科專家下來指導(dǎo),在妻的要求下,周主任第一時間請專家來會診,專家也堅持先消炎后手術(shù)方案。面對我這異質(zhì)體質(zhì),周主任他們已用盡手段為我消炎。第六天早餐后,妻從包里打開一個小塑封,其中有五小包包好的藥,我看她小心拆開一小包,竟是一包灰褐色粉末,然后把它放進杯中用溫水勻開,便端過來讓我服用。
我遠遠便聞到一股甘草中還帶有牛黃的味道,便笑著問妻是什么靈丹妙藥?她沒好聲氣地說是毒藥??次疫t疑著,趁著去陽臺給我晾毛巾時背對著我說:片仔癀。
片仔癀可是一味重藥,但貴得出奇,六七粒便抵上我一月的薪酬,這哪是我等小民消費得起的,她可真下得了手。我說這太燒錢了。妻又嗆我,命和錢哪個重要?她轉(zhuǎn)身從陽臺回來時,我看她眼圈都紅了,她指著我左腿說:“再消不下去,就等著被……”她沒說出口,用手做了一個鋸的動作,緊接著眼淚便流下來了。這是我受傷后第一次看她落淚。我沒勸阻,甚至希望她此時適度地“噴發(fā)”一下。果然,她便順勢倒出苦水——老爺子三餐追問他寶貝兒子去哪出差了,畢業(yè)班的女兒作業(yè)無人管,約好周末回鄉(xiāng)下看她老娘的,卻引來老娘在微信中一再找女婿……聽她絮叨著家中天天那一堆雞毛蒜皮的事,她多天緊繃的臉明顯緩和下來了。
在治病療傷這事上,我當(dāng)然得聽妻的,她是醫(yī)務(wù)工作者,毫無疑問比我內(nèi)行。應(yīng)該是片仔癀這味重藥起了作用,第七天開始,血象指標趨于正常,妻讓我連續(xù)服用三粒。第十天,我終于被推進手術(shù)室。
就在我快要睡著時,窸窸窣窣,終于有人來了。先進來是一個戴眼鏡的麻醉師,他讓我側(cè)身,然后便在腰椎下注射麻藥,感覺被蚊子叮了一下,隨即一股酸脹的感覺襲來,一會就覺得肌肉擰成一團,接下來就沒感覺了,左腳開始不聽使喚,一會右腿也失去知覺,我的下半身不屬于我自己的了。這時,我看見了周主任和張醫(yī)生,雖然藍大褂把他們包裹得很嚴實,但多日的接觸,他們的聲音和眼神卻跑不掉。他倆先朝我瞇了一下眼,護士打開頭上的無影燈,緊接著把我的左右手拉開,像個十字架一樣被固定在架子上。我終于明白生活是有原罪的,而且隨時可能被清算。我開始一陣陣心慌,眼看著要在我胸前放個鐵框,還要拿塊白布罩過來,我終于喊了一聲:“且慢!”
這時,周主任走上前來拍了我一下,很輕松地對我說:“小手術(shù),別緊張。”接著便把那塊白布罩在我頭上,我便沉浸在霧蒙蒙的世界中,只能憑聲音去感知這個世界。接下來,便聽見嘁嘁喳喳的金屬聲,我知道那是針筒、手術(shù)刀、止血鉗各種手術(shù)器械與托盤的磕碰聲。此時我那受傷的小腿,就像一件破損的器皿,等待周主任、張醫(yī)生他倆仔細地一番敲敲打打,把它重新修復(fù)。修復(fù)得好,一切如初,否則,平靜日子從此波瀾起伏,我一下陷入忐忑中。我感到時間是那么漫長,連醫(yī)生的呼吸都覺得渾重,我覺得每一秒都特別黏稠。手術(shù)室定是世界上時間走得最慢的地方,嘁嘁喳喳中,托盤上每件器皿都那么刺耳,雖然感覺不到疼痛,但就連手術(shù)刀放托盤上的輕微響聲,都會引起我一陣陣心慌,心提得緊緊的,每一秒都是無盡的煎熬,心像過山車般極速起伏,不知過了多久,他們終于摘下罩在我臉部上方的那塊白布,又移開胸前那個鐵框,緊接著我的兩只手也回到胸前了,他們把我搬回推床上,從手術(shù)室里送出來,恍若隔世。
那扇自動門一開,我便看到兩張熟悉的面孔——妻松開了緊鎖的眉結(jié)走上前來,她手里還拿著一束康乃馨;還有跑在她前面那背著大大書包的女兒,她們一左一右迎上前來,拉著我的手,仔細探看我的氣色,仿佛是在迎接新生命的到來。女兒都放學(xué)了,原來我在手術(shù)室里待了3 個多鐘頭。
吱吱吱、吱吱吱,術(shù)后第二天,從走廊那頭由遠及近響起一串熟悉的聲音,這聲音有些疏遠,又那般的熟悉,我心里咯噔一下。此時,妻正趴在床沿邊,微微響起輕鼾。這么多天來,她第一次在我身旁睡得這么踏實。我不忍心吵醒她,輕輕地側(cè)過身來,努力朝門口張望,天哪,還真是老父親,他坐著輪椅尋到醫(yī)院來了。
我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靜靜地看著他摁著輪椅開關(guān),慢慢地從我病房前滑過,他那渾濁的雙眼睜得大大的,努力向病房探望,一路搜尋前行。也許是背光的原因,也許這白色病房本身的識別度就差,他竟沒發(fā)現(xiàn)我,他在門口停留片刻,眼光上下左右探尋,然后再轉(zhuǎn)過臉去,準備繼續(xù)前進。我想叫住他,竟叫不出口,只覺得喉嚨堵得慌。這時,妻也醒了,她也發(fā)現(xiàn)了我的異樣,一抬頭,發(fā)現(xiàn)了正要滑開的老父親,驚訝地說,瞧,你老爺子來看寶貝兒子了!這時,父親也發(fā)現(xiàn)了角落里的我,他臉上的褶皺一下像漣漪散開一樣,露出了不易讓人覺察的笑容。
你咋來了?話剛一出口,又覺得喉嚨堵得難受。我咋不能來?父親的話不容置疑,他認真地打量我,最后目光落在我的腿上,他不停地掃視著,嘴里嘟囔著說:你怎么那么不小心!便靜靜地看著,不再說什么。
一場小手術(shù),我可不想驚動老父親,更擔(dān)心他在人潮中出點岔。然而多日不見的人影的父親,還是打聽到我受傷的消息,這對父親來說簡直天都塌了,誰能攔得下他。我不敢想象他那恓惶的樣子,此時,我更想知道他如何坐著電動小輪椅一路找到我。好一會兒,才聽他絮絮叨叨地說著,他剛才還跑到前樓10 層沒找到我,才又找到這里來。他沒有告訴我,如何穿梭于迷宮似的醫(yī)院樓層,又如何擠進那人潮洶涌的電梯,他只是狡黠地笑了笑,在我面前笑得很得意。
很長時間以來,難得見父親一笑。在我和姐眼里,總覺得他不是個省油的燈,凈給家里添亂子。每天騎著電動輪椅四處閑逛,一會兒半路電池沒電拋錨了得讓我去拖車,一會兒過晌午還不回家姐弟倆得四處找人。聽著我們的責(zé)怪,父親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般,嘟嘟囔囔的。瞧見那情形我心里就更來氣,不等他解釋,噼里啪啦就數(shù)落開來,他原本就挺不直的脊背就更彎了。我經(jīng)常工作在外,偶爾回家一趟,和父親見面,嘮叨得更多的是,這個不行,那個不可以。漸漸的,父親的笑容少了,尤其是母親走后,幾乎不見他一笑。這笑,像把手術(shù)刀,剜得我心口一陣陣的痛。
平日父子倆話就不多,父親得知我手術(shù)順利便要離去。離開前,他抖抖索索地用左手從內(nèi)衣口袋里掏出一個小袋子,費力地要塞給我。我知道這是父親的體己錢,憑感覺,足足有三四千元。這是他不知要積攢多久才得來的,我怎么能要。我說不要。父親堅持要給,說是給我貼補醫(yī)藥費。我說醫(yī)藥費報銷后沒花多少錢,他堅決地說:那就給你補身體。
說著,父親已啟動他的小輪椅滑出病房,吱吱吱地一路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