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玉順
毫無疑問,“自由”與“正義”都是人類共同的價值觀。不過,兩者之間的關系如何,尚待揭示。本文將通過分析孔子的自由觀及其正義論基礎,呈現(xiàn)自由與正義的內(nèi)在關系。
在討論人類共同價值的時候,人們往往只著眼于“共時性”(synchronic)維度,如中國和西方的價值觀念之間的共同性,而忽視了“歷時性”(diachronic)維度,即古人和今人的價值觀念之間的共同性。然而,邦雅曼·貢斯當(Benjamin Constant)討論“古代人的自由”(the liberty of the ancients)與“現(xiàn)代人的自由”(the liberty of the moderns),(1)邦雅曼·貢斯當:《古代人的自由與現(xiàn)代人的自由——貢斯當政治論文選》,閻克文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31、41頁。就是一種歷時性的眼光(盡管他的著眼點不是古今之間的共同性,而是差異性)。事實上,既然古代自由與現(xiàn)代自由都命名為“自由”,這就已經(jīng)邏輯地蘊含著一個觀念:存在著一種作為上位概念而涵蓋古代自由與現(xiàn)代自由的普遍“自由”概念(盡管貢斯當本人并未對此加以揭示)。誠如學者所說:“自由是人類永恒的追求,它并不僅僅屬于‘現(xiàn)代’?!?2)李海超:《儒家自由觀的新開展》,《當代儒學》第12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225頁。顯然,討論孔子的自由觀,所需要的正是這樣一個普遍“自由”概念,因為孔子是古代人,不可能有現(xiàn)代的自由觀念。只有在這種歷時性考察之后,才能夠進行恰當?shù)墓矔r性考察,即考察普遍自由概念之下的中西差異,進而揭示儒家對于自由的“現(xiàn)代性訴求的民族性表達”。(3)參見黃玉順:《“儒學”與“仁學”及“生活儒學”問題——與李幼蒸先生商榷》,《四川大學學報》2008年第1期;《反應·對應·回應——現(xiàn)代儒家對“西學東漸”之態(tài)度》,《上海師范大學學報》2009年第5期。
在討論中國古代的自由觀時,人們常說孔子的“從心所欲不逾矩”、莊子的“逍遙”達到了“自由境界”;(4)參見謝揚舉:《逍遙與自由——以西方概念闡釋中國哲學的個案分析》,《哲學研究》2004年第2期;朱承:《在規(guī)矩中自在——由“從心所欲不逾矩”看儒家自由觀念》,《現(xiàn)代哲學》2008年第6期;劉鶴丹:《自覺于規(guī)矩——由“從心所欲不逾矩”看孔子的自由觀》,《孔子研究》2013年第5期;鄧聯(lián)合:《“逍遙游”與自由》,《中國哲學史》2009年第2期。有學者說,“自由是修煉而成的”,是一種“功夫”。(5)倪培民:《修煉而成的自發(fā)性——以伯林為鏡看儒家自由觀》,《哲學分析》2021年第1期。諸如此類的說法,可以稱之為“境界論自由觀”,即認為自由是一種精神境界,它需要經(jīng)過修養(yǎng)或修煉才能夠達到。例如,按照馮友蘭先生的境界論,“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都是不自由的,自由唯在于最高的“天地境界”;(6)馮友蘭:《新原人》第三章“境界”,《三松堂全集》第四卷,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496-509頁。按照蒙培元先生的境界論,自然情感之“誠”和道德情感之“仁”都是不自由的,自由唯在于形而上的超越之“樂”;(7)蒙培元:《從孔子的境界說看儒學的基本精神》,《中國哲學史》1992年第1期;《心靈與境界——朱熹哲學再探討》,《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學報》1993年第1期;《主體·心靈·境界——我的中國哲學研究》,《今日中國哲學》,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841-859頁;《心靈超越與境界》,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1-24頁。按照筆者的境界論,“自發(fā)境界”“自為境界”都是不自由的,自由唯在于“自如境界”。(8)黃玉順:《愛與思——生活儒學的觀念(增補本)》,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67-186頁。這樣的“自由”觀念將會導致嚴重的問題:
1.這種境界論自由觀,實為“自由的等級分配”觀念,將導致否定普通人的自由權利,因為:不論道德境界還是知識境界,按照境界論自由觀的邏輯,普通民眾當然很難達到較高的境界,更達不到最高的境界,因此,他們理當不自由,或者說不配享有自由;唯有“君子”甚至“圣人”“至人”“神人”(《莊子·逍遙游》),才有享受自由的資格。
境界論自由觀認為,唯有達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才能獲得真正的自由。這其實是混淆了兩類不同的“自由”概念:一類是與“必然”相對的、認識論范疇的“自由”概念,主體所面對的是必然性,即所謂“天”。例如“人固有一死”,(9)《報任安書》,《漢書·司馬遷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732頁。不存在“不死”的自由選項;縱然有時可以“制天命而用之”(《荀子·天論》),也不意味著可以自由地改變“天命”,所以孔子才“畏天命”(《論語·季氏》)。另一類則是與“奴役”“被控制”或“受干預”等相對的倫理學以及政治哲學范疇的“自由”概念,主體所面對的是“他者”(other)的意志。我們這里所要討論的是后一類“自由”概念,“自由”意味著主體的意志行為不受他者的干預。這實際上就是伯林(Isaiah Berlin)所說的“消極自由”(negative liberty)。(10)參見伯林:《自由論》,胡傳勝譯,北京:譯林出版社,2003年,第189-195、200-201頁;馬華靈:《被誤讀的與被誤解的:中國語境中的伯林》,《天府新論》2017年第2期。但孔子的自由觀并不限于消極自由,也不等于柏林的“積極自由”(positive freedom)。
2.境界論自由觀還蘊含著另一種危險,即“自由的心態(tài)解釋”,認為對自由的追求無需致力于改變外部的社會條件,只需努力改變自己的心理狀態(tài)即可。例如,奴隸的自由不需要廢除奴隸制,只需要奴隸們改變自己的心態(tài)。這顯然是荒謬的。更有甚者,還有人對自由采取鄙夷的態(tài)度。這其實是魯迅筆下的“阿Q精神”,伯林稱之為“酸葡萄學說”(sour grapes)。(11)伯林:《自由論》,第189頁。顯然,今天討論自由價值觀,作為一種“現(xiàn)代性訴求”,必須警惕境界論自由觀。
為此,必須將“自由”與“境界”加以斷然切割,即自由與境界無關。事實上,孔子的自由觀并不等于境界論自由觀。最顯著的例證就是他講的“匹夫不可奪志”,顯然是在強調(diào)普通人的自由意志(關于“自由意志”,詳下)。邢昺解釋:“匹夫,謂庶人也”;盡管“庶人賤,但夫婦相匹配而已,故云‘匹夫’”,但“匹夫雖微,茍守其志,不可得而奪也”。(12)《論語注疏·子罕》,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版,第2491頁。普通民眾當然談不上有多么高的境界,但其自由意志是不可剝奪的。承認這種普遍存在的、不可能被奪去的自由意志,這就是“人性論自由觀”,(13)郭萍:《儒家的自由觀念及其人性論基礎》,《國際儒學論叢》2016年第2期,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第73-86頁;《超越與自由——儒家超越觀念的自由人性意蘊》,《探索與爭鳴》2021年第12期。猶如孟子所說的“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孟子·盡心上》)。所以,胡適曾引用孔子“匹夫不可奪志”這句話,以證明:孔子作為“中國思想界的先鋒”,“也可以說是自由主義者”。(14)胡適:《中國文化里的自由傳統(tǒng)》,胡松平編著:《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第六冊,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84年,第2080頁。當然,這里的“自由”只能被理解為涵蓋古今的普遍“自由”概念。
本文嘗試給出一個普遍的“自由”概念,這個概念蘊含著“正義”價值:“自由”指個人的意志行為在正義的社會規(guī)范內(nèi)不受他人干預。這個定義包含兩個不可或缺的基本方面:
1.“個人的意志行為不受他人干預”。馮友蘭先生就曾指出,“自由意志”的含義即意志“不受決定”或“不受限制”。(15)馮友蘭:《新原人》,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第199頁。這里包含三層含義:(1)自由的主體是“個人”(person);或者說,我們將“自由”這個詞語用于個人。當然,某種群體或集體的自由也是可以討論的,因為他們也是某種主體;不過,我們討論普遍“自由”概念的最終目的,畢竟是要關注現(xiàn)代人的自由,而這里作為社會基元的主體即是個體。(16)黃玉順:《論儒學的現(xiàn)代性》,《社會科學研究》2016年第6期;《論“儒家啟蒙主義”》,《戰(zhàn)略與管理》2017年第1期,北京:中國發(fā)展出版社,2017年,第221-250頁;《論陽明心學與現(xiàn)代價值體系——關于儒家個體主義的一點思考》,《衡水學院學報》2017年第3期。(2)這里的“行為”包括思想行為,即思想自由。(3)不受他人干預,這既是西語“自由”(freedom)這個詞語的基本語義,即“免于”(free from);(17)參見黃玉順、楊虎:《儒學與生活——黃玉順教授訪談錄》,《當代儒學》第8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300-310頁。也是漢語“自由”的基本語義,即孔子所說的“由己”而不“由人”(《論語·顏淵》)。
2.“在正義的社會規(guī)范內(nèi)”。這里給出了兩個層次的規(guī)定:
(1)自由的前提條件是遵守“社會規(guī)范”(norms),包括道德、法律規(guī)范等。顯然,真正的自由并非被庸俗化甚至被污名化的為所欲為,而是受社會規(guī)范約束的。這里似乎存在著一種直覺的印象:“個人的意志行為不受他人干預”與“遵守社會規(guī)范”相互矛盾。兩者唯有在這種情況下沒有沖突,那就是社會規(guī)范本身就是個人意志的一種實現(xiàn),即個人要么參與制定、要么同意這種規(guī)范。
但是,這里的“同意”亦非泛泛的“認同”。例如,宦官通常也都認同太監(jiān)制度,但這并不意味著他是自由的。因此,“自由”概念的進一步規(guī)定是:
(2)遵守社會規(guī)范的前提條件是這種社會規(guī)范本身是正義的(just),即這種規(guī)范是正當(公正、公平)并且適宜的。(18)參見黃玉順:《中國正義論綱要》,《四川大學學報》2009年第5期。如果社會規(guī)范本身并不正義,那么遵守社會規(guī)范恰是不自由的表現(xiàn)。于是,我們就進入了“正義論”(the theory of justice)的論域,即正確的自由觀必須以正義論為基礎。
上文談到,關于孔子的自由觀,人們常引證他說的“從心所欲不逾矩”。這看起很合理:“從心所欲”對應“個人的意志行為不受他人干預”;“不逾矩”對應“遵守社會規(guī)范”。但須注意,孔子這番話是境界論的表述,所以他才強調(diào)年齡:“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論語·為政》) 假如直到“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才算是自由的,那么七十歲之前的孔子就是不自由的。圣人孔子尚且如此,何況常人!顯然,這并非我們這里要討論的人人享有的自由。所以,必須再次明確:“自由”并非境界概念,而是權利概念。
但這并不是說“從心所欲不逾矩”對于“自由”問題的討論毫無意義。剛才談到“從心所欲”而又“不逾矩”與“個人的意志行為不受他人干預”而又“遵守社會規(guī)范”之間的對應關系,已然表明“從心所欲不逾矩”這個命題是有自由觀意義的。但是,這種意義的揭示,首先必須去除境界的觀念、年齡的條件。這就是說,如果要將“從心所欲不逾矩”理解為對“自由”觀念的表述,那就不能說“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而應當說“人皆從心所欲而不逾矩”。在這個意義上,就可以說“‘從心所欲’之欲……不是為所欲為,而是自由意志”。(19)蒙培元:《從孔子的境界說看儒學的基本精神》,《中國哲學史》1992年第1期。
不僅如此,正如上文所說,“不逾矩”或“遵守社會規(guī)范”是有前提的,即這種社會規(guī)范本身是正義的。這就表明:“自由”價值以“正義”價值為前提,必須先行討論“正義”問題。
羅爾斯說:“正義是社會制度的首要價值?!?20)羅爾斯:《正義論》,何懷宏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第3頁。筆者曾指出:社會制度其實是社會規(guī)范的制度化,但并非所有社會規(guī)范都可以制度化,因此毋寧說:正義是社會規(guī)范的首要價值。(21)參見黃玉順:《作為基礎倫理學的正義論——羅爾斯正義論批判》,《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13年第8期。那么,從正義為自由奠基的角度看,我們也可以說:正義是自由的首要價值。因為:自由作為不受他人干預的意志行為,乃是在社會規(guī)范內(nèi)的行為;如果沒有社會規(guī)范及其制度的正義,那就沒有真正的自由。
那么,何謂“正義”?這里首先要區(qū)分“制度正義”與“行為正義”。人們的行為符合社會規(guī)范,這是“行為正義”范疇,如孔子說“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論語·顏淵》);其前提是這種社會規(guī)范本身符合更高的價值原則——正義原則,這是“制度正義”范疇,這才是正義論的課題。如孔子說“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論語·為政》),這就叫作“禮有損益”,即根據(jù)正義原則來改變不正義或不再適宜的社會規(guī)范。(22)參見黃玉順:《論“行為正義”與“制度正義”——儒家“正義”概念辨析》,《東岳論叢》2021年第4期;《中國正義論的形成——周孔孟荀的制度倫理學傳統(tǒng)》,北京:東方出版社,2015年,第344、107-198頁;《孔子的正義論》,《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學報》2010年第2期;《孟子正義論新解》,《人文雜志》2009年第5期。
孔子正義論是一個復雜、立體的理論系統(tǒng),其最核心的理論結構就是“仁→義→禮”之間的奠基關系:根據(jù)博愛情感(仁)來確立正義原則(義),根據(jù)正義原則(義)來建構社會規(guī)范(禮)。
1.仁:博愛情感?!安邸笔琼n愈的用語“博愛之謂仁”,(23)韓愈:《原道》,馬其昶:《韓昌黎文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3頁??鬃又^之“泛愛”(《論語·學而》)。這里涉及儒家“仁愛”情感的兩個方面:一是屬于私域(private sphere)的“差等之愛”必然導致利益沖突,所以才需要建立規(guī)范(禮);(24)參見黃玉順:《荀子的社會正義理論》,《社會科學研究》2012年第3期。二是解決這種沖突的情感路徑只能是超越“差等之愛”而走向屬于“公域”(public sphere)的“一體之仁”,此即“博愛”(仁)。
2.義:正義原則。博愛情感是普遍而抽象的;而這種情感的落實或實現(xiàn)方式則是特殊而具體的,這取決于不同時代的基本生活方式的特點。所以孔子強調(diào)“義以為上”(《論語·陽貨》)、“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論語·里仁》)。由此可以說明社會規(guī)范及其制度的歷史變遷。
根據(jù)以上兩點,孔子的思想蘊含著儒家的兩條正義原則:(1)正當性原則。這是博愛情感的普遍性的體現(xiàn),即唯有根據(jù)“一體之仁”的精神建立起來的社會規(guī)范才是正當?shù)?。故孟子說“義,人之正路也”(《孟子·離婁上》)。(2)適宜性原則。這是博愛情感的具體性的體現(xiàn),即唯有根據(jù)特定歷史時代的基本生活方式建構起來的社會規(guī)范才是適宜的。故《禮記·中庸》說,“義者,宜也”。兩條正義原則的內(nèi)涵,正是韓愈《原道》開宗明義的命題“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25)韓愈:《原道》,馬其昶:《韓昌黎文集校注》,第13頁。這是“仁→義”的理論結構。
3.禮:社會規(guī)范及其制度??鬃拥恼x論要求根據(jù)上述兩條正義原則來進行社會規(guī)范建構及其制度安排:體現(xiàn)博愛精神的“禮”才是正當?shù)模贿m應特定時代基本生活方式的“禮”才是適宜的,這是發(fā)展的觀念、文明進步的觀念,即孔子講的“禮有損益”。
這種“義→禮”結構,就是孔子所說的“義以為質(zhì),禮以行之”(《論語·衛(wèi)靈公》),即以“義”為實質(zhì)性的價值原則,而以“禮”為這種原則的規(guī)范性的實行形式。這是古代文獻常見的“禮義”表達的真切內(nèi)涵,馮友蘭先生曾指出:“禮之‘義’即禮之普通原理?!?26)馮友蘭:《中國哲學史》,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414頁。《左傳》也說:“義以出禮”“禮以行義”。(27)《左傳》,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1743、1829頁。
上述“仁→義”結構與“義→禮”結構之綜合,就是孔子正義論的核心結構“仁→義→禮”,故孔子說:“人而不仁,如禮何?”(《論語·八佾》) 這就是孔子的“軸心突破”(The Axial Breakthrough),(28)余英時:《中國軸心突破及其歷史進程》,《論天人之際——中國古代思想起源試探》代序,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14年,第1頁。即“以仁釋禮”。(29)黃玉順:《儒學反思:儒家·權力·超越》,《當代儒學》第18輯,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3-10頁。
上述原理蘊含著自由觀的正義論前提:遵守社會規(guī)范的前提是社會規(guī)范的正義;社會規(guī)范正義的前提是符合正義原則;而確立正義原則的前提是具有博愛精神。
1.自由與博愛精神(仁)。對“自由”的最庸俗的理解之一,是自私自利,對他人漠不關心。其實,這正是儒家所批評的“麻木不仁”,(30)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二十五,王星賢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604頁。缺乏“一體之仁”。(31)王陽明:《大學問》,《王陽明全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014-1016頁。
西方啟蒙時代的著名口號“自由·平等·博愛”,將“博愛”排列于“自由”之外、之后,極為不妥。事實上,真正的自由蘊含著博愛,博愛的情感是自由的前提:(1)自由的情感前提是“自愛”(the love for oneself),絕對不能設想不自愛而能夠自由。儒家亦然,“自愛才是儒家仁愛的邏輯起點”。(32)郭萍:《自由儒學的先聲——張君勱自由觀研究》,濟南:齊魯書社,2017年,第393頁。在孔子那里,這就叫“為己之學”(《論語·憲問》)。荀子后來將“仁”分為三個等級,并將“自愛”列為最高等級(《荀子·子道》)。這就是說,“自愛”乃是“博愛”的前提,不能設想不自愛而能夠博愛、能夠自由。(2)自由的情感內(nèi)涵是“他者之愛”(the love for others)。假如沒有“他者之愛”,就不可能尊重他者的自由,最終就會在原則上否定自我的自由。總之,博愛乃是自由的情感本源,或者說是自由的情感內(nèi)涵;用儒家的話語講,就是“無仁即無自由”。
2.自由與正義原則(義)。既然自由源于由自愛而博愛的精神,那么,自由當然就意味著要遵從以博愛精神為內(nèi)涵的正當性原則。用儒家的話語講,就是“無義即無自由”。不能設想“不仁不義”的自由,因為“不仁不義”導致否定正義原則,進而導致否定自由的社會規(guī)范條件,最終導致否定自由本身。
3.自由與社會規(guī)范(禮)。上文談過,自由指在社會規(guī)范內(nèi)的意志行為。因此,正義的社會規(guī)范是自由的必要條件,即自由的保障;假如沒有正義的規(guī)范,那就是“叢林”,就只是“強力”(power)的自由,而不是每個人的自由。用儒家的話語講,就是“無禮即無自由”。
關于這個問題,這段對話值得分析:“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論語·顏淵》) 這里的前后兩個“己”,即“克己”與“由己”,是同一個主體,看起來互相矛盾,其實并不沖突:“由己”正是說的“個人的意志行為不受他人干預”,即朱熹說的“其機之在我”“非他人所能預”;(33)朱熹:《論語集注·顏淵》,《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32頁。而“克己復禮”則正是說的“在正義的社會規(guī)范內(nèi)”;兩者之合,正是“自由”的真義。顯然,這個“己”即自由主體:他一方面遵從自己的意志,即“由己”;另一方面遵從正義的社會規(guī)范,即“克己”。
上文說過,普遍“自由”概念的一個基本方面是“個人的意志行為不受他人干預”或“從心所欲”。那么,這一點是如何體現(xiàn)于孔子的自由觀之中的?
其實,“自由”與“主體性”,很難說哪一個是奠基性的、哪一個是被奠基的,因為自由總是主體的自由,主體總是自由的主體,“自由與主體的存在具有直接同一性”。(34)郭萍:《“自由儒學”導論——面向自由問題本身的儒家哲學建構》,《孔子研究》2018年第1期。但是,畢竟“主體”是實體概念,“自由”是屬性概念,即主體是自由的實體基礎。正如黑格爾所說,盡管“自由是意志的根本規(guī)定,正如重量是物體的根本規(guī)定一樣”,“意志而沒有自由,只是一句空話”,但是“自由只有作為意志,作為主體,才是現(xiàn)實的”。(35)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揚、張企泰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1年,第11-12頁。因此,應當首先討論主體的觀念。
關于“主體”(subject)與“主體性”(subjectivity)概念,盡管哲學家們并沒有統(tǒng)一的理解與界定,但不難從中尋繹出一些共同的基本特征:
1.心靈存在。主體性是一種心靈現(xiàn)象,其前提當然是心靈存在。蒙培元先生指出:中國哲學是“心靈哲學”,它“把人作為有理性、有情感、有意志的生命主體去對待”;(36)蒙培元:《中國的心靈哲學與超越問題》,《學術論叢》1994年第1期。“以孔、孟為代表的道德主體論”“不僅討論人的存在、價值和意義等根本性問題,而且討論人的心靈、主體性、主體精神及其超越問題和形上問題”。(37)蒙培元:《主體·心靈·境界——我的中國哲學研究》,當代哲學叢書編委會編:《今日中國哲學》,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841-859頁。確實如此,如上文討論的“從心所欲不逾矩”,作為意志的“欲”附著于“心”,即意志隸屬于心靈存在。
據(jù)《論語·憲問》載:“子擊磬于衛(wèi)。有荷蕢而過孔氏之門者,曰:‘有心哉!擊磬乎!’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則厲,淺則揭?!釉唬骸?,末之難矣!’”朱熹注:“此荷蕢者,亦隱士也。圣人之心未嘗忘天下,此人聞其磬聲而知之”,“譏孔子人不知己而不止,不能適淺深之宜”;孔子“聞荷蕢之言,而難其果于忘世”。(38)朱熹:《論語集注·憲問》,《四書章句集注》,第159頁。注意這里的“有心”:孔子有“入世”之心,而隱者有“忘世”之心,這是兩種不同的主體性;而謂之“心”,即是心靈存在。
這種心靈主體性的實踐運用,就是“用心”??鬃诱f:“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論語·陽貨》) 所謂“用心”,就是發(fā)揮其既有的心靈主體性。朱熹解釋:“心若有用,則心有所主。只看如今才讀書,心便主于讀書;才寫字,心便主于寫字:若是悠悠蕩蕩,未有不入于邪僻?!?39)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四十七,第1191頁?!坝眯摹笔钦f“心有所主”,即心靈具有恒定的主體性。
所以,孔子稱贊顏回:“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余,則日月至焉而已矣?!?《論語·雍也》)朱熹注:“三月,言其久。仁者,心之德。心不違仁者,無私欲而有其德也。”(40)朱熹:《論語集注·雍也》,《四書章句集注》,第86頁。所謂“有其德”,也是說心靈具有其主體性;而“三月不違”,則是說這種主體性的恒定性。
當然,孔子及儒家強調(diào)仁德或善性;但是,心靈的主體性并非只有仁德或善性。實際上,“主體性”是一個價值中性的或“前倫理的”概念:無論善惡,心靈主體的存在標志乃是自我意識。
2.自我意識。主體意識的首要特征是“自我意識”(self-consciousness),即意識到自我存在的同一性與獨立性?!巴恍浴?identity)實質(zhì)上是個體自我的“身份識別”(identification),這是對自我的辨認與確認,即意識到自我與他者的區(qū)別?!蔼毩⑿浴?independence)并不是說個體與群體無關,而是說個體盡管是群體的一個成員,但絕非某個整體的一部分。個體與群體的關系,并非部分與整體的關系;前者如一棵樹離開森林也可以存在,后者如一片葉子離開樹就不能存活。
孔子具有強烈的自我獨立意識。魯昭公有違禮之事,孔子卻稱其“知禮”,于是陳司敗批評孔子“相助匿非”,而孔子接受了這個批評,承認應當遵循一個原則:“君子不黨?!?《論語·述而》)這個原則與孔子的另一個原則是相通的:“和而不同”,何晏解釋為“君子心和,然其所見各異,故曰不同” (《論語·子路》)?!安稽h”并非“不群”,而是“群而不黨”(《論語·衛(wèi)靈公》),即雖然“和以處眾”,但“無阿比之意”,而是“莊以持己”,(41)朱熹:《論語集注·衛(wèi)靈公》,《四書章句集注》,第166頁。堅持自我。不論“不黨”還是“和而不同”,都是自我獨立意識的體現(xiàn)。
盡管“不黨”并非“不群”,但畢竟“物以群分”(《周易·系辭上傳》),人亦如此。因此,對于不問世事的隱者,孔子說:“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币馑际牵骸拔嶙援斉c此天下人同群”,而非“隱于山林是同群”(《論語·微子》)。這同樣是自我獨立意識的一種體現(xiàn)。
不僅對于隱者,對于古代“節(jié)行超逸”的“逸民賢者”,諸如“伯夷、叔齊、虞仲、夷逸、朱張、柳下惠、少連”,孔子也說,“我則異于是,無可無不可”,意為:“我之所行,則與此逸民異,亦不必進,亦不必退,唯義所在?!?《論語·微子》)這顯然同樣是鮮明的自我獨立意識。這種自我獨立意識,正如《禮記·儒行》所說:“儒有……同弗與,異弗非也,其特立獨行有如此者。”
3.能動性。主體性的根本特征就是“能動性”(initiative)。漢語“能動”出自《孟子·離婁上》:“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不誠,未有能動者也?!比绾尾拍軌颉罢\”呢?孟子說:“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孫奭解釋:“能反己,思之以誠,不為物之喪己,是有得于內(nèi)矣;有得于內(nèi),則為樂亦莫大焉。以其外物為樂,則所樂在物,不在于我,故為樂也??;以內(nèi)為樂,則所樂在己,不在物,其為樂也大。”(《孟子·盡心上》)這就是說,能動性首先是返回內(nèi)在的自我主體意識。
孔子說:“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論語·憲問》);“君子病無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論語·衛(wèi)靈公》)。這里的“能”不僅指“能力”,而且指能動性。如,弟子冉求說:“非不說(悅)子之道,力不足也。”孔子批評道:“力不足者,中道而廢。今女(汝)畫。”(《論語·雍也》)朱熹指出:“力不足者,欲進而不能;畫者,能進而不欲。謂之‘畫’者,如畫地以自限也?!?42)朱熹:《論語集注·雍也》,《四書章句集注》,第87頁。“欲進而不能”是說有這樣的能動性,卻沒有這樣的能力;“能進而不欲”是說有這樣的能力,卻沒有這樣的能動性??鬃诱J為冉求屬于后者,即自我“畫地為牢”,這不是缺乏這種能力,而是缺乏主體自我的能動性。在孔子看來,人人都具有這樣的能力:“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見力不足者?!?《論語·里仁》)因此,孔子強調(diào),要發(fā)揮主體自我的能動性:“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論語·衛(wèi)靈公》)朱熹解釋:“人心有覺,而道體無為,故人能大其道,道不能大其人也。”(43)朱熹:《論語集注·衛(wèi)靈公》,《四書章句集注》,第167頁。這是充分肯定人的主體能動性。
4.選擇性。主體性的一個鮮明特征是“選擇性”(selectivity),即主體自我的“選擇能力”(ability to choose)。許多哲學家都將選擇性作為主體自由的標志,這是很有道理的。
孔子關于選擇性的論述極多,茲舉數(shù)例:“麻冕,禮也;今也純,儉。吾從眾。拜下,禮也;今拜乎上,泰也。雖違眾,吾從下。”(《論語·子罕》)“先進于禮樂,野人也;后進于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論語·先進》);“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論語·八佾》);“富而可求也,雖執(zhí)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論語·述而》);“夫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 (《論語·先進》)等等。
孔子尤其注重政治價值的選擇。他主張:如果政治缺乏正義,就應當選擇離開,不予合作。例如:“齊人歸女樂,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孔子行?!薄褒R景公待孔子,曰:‘若季氏,則吾不能。以季、孟之間待之?!唬骸崂弦?,不能用也?!鬃有小?《論語·微子》)。“衛(wèi)靈公問陳(陣)于孔子。孔子對曰:‘俎豆之事,則嘗聞之矣。軍旅之事,未之學也?!魅账煨小?《論語·衛(wèi)靈公》)??鬃拥倪x擇原則是:“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吾道則隱?!?《論語·泰伯》)“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論語·衛(wèi)靈公》)。給人最深刻印象的是,由于對當時中原政治狀況的失望,孔子甚至萌生了“移民”的想法,即“子欲居九夷”(《論語·子罕》)。他說:“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論語·公冶長》)孔子認為,不必懷戀鄉(xiāng)土,他說:“君子懷德,小人懷土?!笨傊?,“君子之于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即“無擇于富厚與窮薄者,但有義者則與相親也”(《論語·理仁》),亦即以正義原則為選擇的唯一標準。
人是否有自由意志,哲學家們并無定論。不過,假如沒有自由意志,就談不上自由;反之,要談自由,那就必然預設自由意志的存在。這種“預設”(presupposition),(44)布斯曼、于爾:《預設的概念》,黃玉順譯,黃玉順:《儒教問題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79-192頁。影響最大的當屬康德的觀點,他將自由意志視為“實踐理性”的一個“公設”(postulate)。(45)康德:《實踐理性批判》,韓水法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136-153頁??鬃赢斎徊痪哌@樣的“公設”觀念,而有他自己的自由意志觀念。
自由是主體的意志行為,主體的意志即自由意志。杜維明說:“仁愛的‘仁’是指個人的主體性,這類似于康德說的‘自由意志’?!薄啊娍蓨Z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就是孔子主動自覺的‘我欲仁斯仁至矣’”。(46)杜維明:《以精神人文主義應對全球倫理困境》,《精神文明導刊》2018年第1期。這里“個人的主體性”與“自由意志”的關系,非常精準;但將“匹夫”之“志”直接等同于“我”之“欲仁”,值得商榷。且不說“我”是否“匹夫”,將自由意志觀念歸結為“仁”,既不確切,亦不充分:
1.“仁”首先是一種情感,而非意志,正如“愛”是一種情感,而非意志。在“我欲仁”這個表述中,表征意志的不是“仁”,而是“欲”,即“志”。蒙培元先生曾在談到孟子的“志”概念時指出:“志就是所謂道德論上的‘自由意志’?!?47)蒙培元:《理學范疇系統(tǒng)》,北京: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244頁。這同樣適用于孔子的“志”概念。
2.固然可以說“欲仁”是自由意志的一種表現(xiàn),卻不能說自由意志就是“欲仁”。這里需要注意具體的語境:“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論語·述而》) 孔子此刻是在討論“仁”這個話題“仁遠乎哉”,所以才講“我欲仁”,“這個‘欲’,既是情感需要,也是自由意志”。(48)蒙培元:《從孔子的境界說看儒學的基本精神》,《中國哲學史》1992年第1期。這并不意味著排除“仁”之外的其他“欲”。
其實,按照普遍的“自由”概念,在正義的社會規(guī)范內(nèi)的一切“欲”“志”均屬自由意志;當然,這并不是為所欲為,而是社會規(guī)范之下的意欲,亦即孟子所說的“可欲”(《孟子·盡心下》),此“可”即是自由意志的規(guī)范條件,即“發(fā)乎情,合乎禮義”。(49)《毛詩正義·周南·關雎·序》,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272頁。固然,孔子重視“欲仁”的意志,但他并不排除其他的“志欲”,例如:“富而可求也,雖執(zhí)鞭之士,吾亦為之。”(《論語·述而》)這里只有一個標準,即“可”。所以,所謂“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論語·子罕》),并不是否定自我的自由意志,而是強調(diào)自由意志的規(guī)范條件。
上文說過,普遍“自由”概念的另一個方面是“遵守正義的社會規(guī)范”或“不逾矩”。那么,這一點是如何體現(xiàn)于孔子的自由觀之中的呢?
作為倫理學及政治哲學的概念,“自由”并非“實證性”(empirical)概念,而是“規(guī)范性”(normative)概念,即人不是作為動物“是”什么,而是作為人“應當”(ought)怎樣。(50)劉松青:《什么是規(guī)范性?》,《中國社會科學報》2018年7月24日,第1版。真正的自由只能是規(guī)范性的自由。英語“規(guī)范”(norm)的語義,與漢語的“規(guī)矩”是相通的,孔子講“從心所欲不逾矩”,孟子講“不以規(guī)矩,不能成方員(圓)”,“繼之以規(guī)矩準繩,以為方員平直”(《孟子·離婁上》),這里的“矩”或“規(guī)矩”指社會規(guī)范,也就是儒家所謂“禮”。
但應注意:單是“遵守社會規(guī)范”或“不逾矩”的提法,容易給人一種錯誤的印象,似乎不論怎樣的規(guī)范,都應遵守。這不符合上文已討論過的孔子自由觀的正義論基礎:遵守社會規(guī)范的前提,是這種社會規(guī)范本身是正義的。正義的規(guī)范是自由的前提,而不正義的規(guī)范則是對自由的侵害。為此,本文提出“保守性自由”(conservative freedom)與“建設性自由”(constructive freedom)的區(qū)分。這并非伯林的“消極自由”與“積極自由”的區(qū)分。(51)伯林:《自由論》,第189-195、200-201頁。所謂保守性自由是指“在正義的規(guī)范內(nèi)”的自由;而建設性自由則指重建規(guī)范的自由,這種“建設”顯然首先意味著“破壞”,即對不正當或不再適宜的規(guī)范的否定。孔子自由觀的規(guī)范性維度當中的這兩個層面,是與孔子的正義觀相呼應的。
保守性自由當然是一種保守主義態(tài)度。這些年來,“保守主義”(conservatism)這個詞語常被濫用,往往被泛泛地理解為保持“傳統(tǒng)”,而不問是怎樣的傳統(tǒng)。最典型的是所謂“文化保守主義”。(52)黃玉順:《“文化保守主義”評議——與〈原道〉主編陳明之商榷》,《學術界》2004年第5期;《文化保守主義與現(xiàn)代新儒家》,《讀書時報》2005年11月30日,第1版;《當前儒學復興運動與現(xiàn)代新儒家——再評“文化保守主義”》,《學術界》2006年第5期。這與“保守主義”這個短語本身的復雜歧義有關。問題的關鍵在于保守什么,即保守什么樣的規(guī)范??鬃又鲝埍J氐氖钦x的規(guī)范,即正當而適宜的規(guī)范,就此而論,可以說孔子是一個保守主義者。
1.保守性自由的內(nèi)涵:合禮的自由
本文所說的“保守”,其對象是正義的社會規(guī)范,即行為要合乎正當而適宜的“禮”,才是可欲的自由。這是孔子自由觀的保守性維度的基本內(nèi)涵??鬃釉谶@方面的最典型的表述,就是上文已分析過的“克己復禮”:“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視聽言動,一切意志行為,都要“合禮”,這就是自由的規(guī)范性。例如孝行,即對雙親的行為,應當“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論語·為政》)。否則就是“無禮”“非禮”,導致“恭而無禮則勞,慎而無禮則葸,勇而無禮則亂,直而無禮則絞”(《論語·泰伯》)。
這是因為:禮,即社會規(guī)范,對于個人來說,是立身行事的條件,從而也是個人自由的條件,故孔子說“不患無位,患所以立”(《論語·里仁》),“不學禮,無以立”(《論語·季氏》),“不知禮,無以立也”(《論語·堯曰》);對于社會來說,是群體秩序的保障,即人倫之道的保障,從而也是所有人的自由的保障,故孔子說“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論語·雍也》),否則“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錯(措)手足”(《論語·子路》)。
孔子所謂“君子矜而不爭”(《論語·衛(wèi)靈公》),并非排斥一切競爭,而是排斥無禮、非規(guī)范性的惡性競爭?!熬訜o所爭,必也射乎!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論語·八佾》)?!捌錉帯睉缟涠Y那樣有禮的競爭。這就是說,有序的“自由競爭”是規(guī)范性的競爭。
保守的問題,在社會轉型時期是最為凸顯的??鬃铀幍拇呵飸?zhàn)國時代就是如此,那是從“封建”的貴族時代轉向“大一統(tǒng)”的帝制時代的轉型時期。此時,孔子鮮明地表達了他的保守立場:“吾從周”(《論語·八佾》),即保守西周的封建規(guī)范,如“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因此,他批判現(xiàn)實的“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 (《論語·季氏》)。前者是封建的規(guī)范,后者則是通過諸侯爭霸與兼并戰(zhàn)爭而走向“大一統(tǒng)”專制。這樣一種體現(xiàn)自由意志的政治選擇表明,作為保守主義者的孔子是2500年前的“先知”。
2.保守性自由的根據(jù):自由的恕道
上述“合禮的自由”,即規(guī)范性自由,有其更高的價值根據(jù),即孔子的“道”??鬃幼躁悺拔岬酪灰载炛?,曾子認為:“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論語·里仁》) 朱熹指出:“盡己之謂忠,推己之謂恕。”(53)朱熹:《論語集注·里仁》,《四書章句集注》,第72頁。這是非常精當?shù)慕忉專骸爸摇笔菍ψ约旱膽B(tài)度;而“恕”才是對他者的態(tài)度,這才是自由問題。所以,曾子用兩個字“忠恕”來概括孔子之“道”,而孔子本人則只有一個“恕”字:“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論語·衛(wèi)靈公》)這個“恕”,可譯為“tolerance”,乃是自由的涵項。
所謂“恕”,即“推己及人”,其積極表述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論語·雍也》),即“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論語·顏淵》);其消極表述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自由問題上,前者意味著“我欲自由,則應使他人自由”;后者意味著“我不欲他人侵犯我的自由,則我不應侵犯他人的自由”。所以孔子贊賞子貢的這個說法:“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論語·公冶長》)學者認為這“類似于伯林的‘消極自由’的觀念”,(54)倪培民:《修煉而成的自發(fā)性——以伯林為鏡看儒家自由觀》,《哲學分析》2021年第1期。確乎其然。
當然,“己欲立而立人”,即“我欲自由,則應使他人自由”,這樣的表達太過“積極”(positive)。因為:如果“人是生而自由的”,那就無須“使他人自由”“讓他人自由”,而只需“承認”“尊重”他人的自由;否則就有人“自以為是其他一切人的主人”。(55)盧梭:《社會契約論》,李平漚譯,北京:商務印書館, 2009年,第4頁。但是,如果僅就自由的建設性維度而論,那么,這種積極性也是應當肯定的。
建設性自由的訴求是:如果社會規(guī)范不正當(根據(jù)正當性原則)或不再適宜(根據(jù)適宜性原則),那么,自由恰恰不是遵守規(guī)范,而是重建規(guī)范,即建構一種正當而適宜的規(guī)范。這里再次強調(diào):這不同于伯林的“積極自由”。孔子所關注的是社會規(guī)范的重建,即“禮”的重建??鬃幼杂捎^的建設性層面表明,不能簡單地說孔子就是一個保守主義者;毋寧說,孔子也是一個“革命者”。
因此,孔子曾將他所接觸之人分為三個層次:“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論語·子罕》)朱熹指出:“可與共學,知所以求之也??膳c適道,知所往也??膳c立者,篤志固執(zhí)而不變也。權,秤錘也,所以稱物而知輕重者也??膳c權,謂能權輕重,使合義也?!?56)朱熹:《論語集注·子罕》,《四書章句集注》,第116頁。這里的“立”“權”“經(jīng)”“義”等,都涉及“禮”即社會規(guī)范的正義問題。上文引孔子說 “不知禮,無以立”,他還說“立于禮”(《論語·泰伯》),可見“立”是談“禮”的問題。如果既有的禮并不正當,或不再適宜,則不可“固執(zhí)而不變”,而應當“權輕重,使合義”,即孔子講的“義以為質(zhì),禮以行之”(《論語·衛(wèi)靈公》),也就是遵循儒家正義論的“義→禮”結構原理,否定舊的禮制,建構新的禮制。否則,既有的禮就成為自由的桎梏。
這就叫“先進于禮樂”。孔子說:“先進于禮樂,野人也;后進于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論語·先進》)朱熹引程子的話,比較合乎孔子的原意:“先進于禮樂,文質(zhì)得宜,今反謂之質(zhì)樸,而以為野人;后進于禮樂,文過其質(zhì),今反謂之彬彬,而以為君子。蓋周末文勝,故時人之言如此,不自知其過于文也?!?57)朱熹:《論語集注·先進》,《四書章句集注》,第123頁?!拔膭佟被颉斑^于文”是說既有的“禮”已經(jīng)是“過猶不及”(《論語·先進》)。顯然,孔子選擇“吾從先進”,就是“吾從野人”,而所謂“野”即“質(zhì)勝文則野”(《論語·雍也》),意味著“義”先于“禮”,這正是孔子所說的“義以為質(zhì),禮以行之”(《論語·衛(wèi)靈公》),即以正義原則(義)為內(nèi)涵,才能“文質(zhì)得宜”,從而建構起新的、正義的社會規(guī)范(禮),最終才能獲得“在正義的社會規(guī)范內(nèi)”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