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寧豫
雞蛋花開得好好的就落了,于是,一部分開在枝頭,一部分開在地上。有的落進草叢里,更多的趴在地上,臉朝下,和大地來了一個大大的擁抱。
雞蛋花的花瓣厚實多肉,如果一直呆在枝頭,應(yīng)該會開很久,它們開得這樣奔放,又落得這樣恣意,讓人不知道應(yīng)該惋惜,還是應(yīng)該欣慰。
但這給了我與它們親近的機會,可以將一朵鮮花據(jù)為己有,而又不用背負偷摘帶來的道德上的負擔(dān)。
我彎下腰,捏住花蒂,手腕一轉(zhuǎn),就能看到雞蛋花美滿的臉蛋,白白嫩嫩,花芯黃燦燦,黃白之間暈染得合情合理,就像一只火候把握得恰到好處的煎蛋。面對這樣的雞蛋花,一定會湊到鼻尖聞一聞,濃香里帶點苦,聞多了感覺會醉。
鄰居說可以炒雞蛋,網(wǎng)友說可以泡茶,直接泡,或者曬干了泡。我既不泡茶,更不會炒雞蛋,拿油去烹一朵生機勃勃的花我下不了手。我選擇讓它們自然風(fēng)干,這是它們躺在大地上本來的選擇,沒有介入它們的命運讓我覺得比較心安。當(dāng)然,我還是偷走了它們爛成泥的未來。
僅有的一次,我試著泡茶。那盞小口杯十分可人,深藍色的底釉上,金色的流釉狀若繁星,我沒忍住,將一朵雞蛋花放進杯子,它歪著頭靠著杯沿,白凈、嫩黃,正青春,和口杯一對天造地設(shè)。我又裝模作樣焚了一只香,裊裊婷婷的煙柱繞來繞去,這氣氛只等茶來了。開水澆上去的剎那我就后悔了,覺得疼,好像能聽到雞蛋花的尖叫。這小小道場儼然成了一個精致的行刑臺,而被執(zhí)行的又恰恰是一個無辜的天真爛漫的少女……
我再沒泡過雞蛋花茶,即使是曬干的雞蛋花也不敢,它太有生命氣息了,泡茶就像一場有儀式感的謀殺。
那就泡進清水里,在一只玻璃碗里倒半碗清水,放幾朵飄在上面,不亞于一束鮮花在房間里的意義,悅目又有清香,而且直接來自天地,沒有被玻璃紙包裝,沒有經(jīng)過任何人類的商業(yè)流程。
我的欲望在這個初夏不斷擴張,最初隨手撿一兩朵,后來十幾朵、幾十朵,從湊夠一個玻璃容器到湊夠兩個玻璃容器,隨著暑氣的加深,雞蛋花到了盛花期,滿地的落花讓人來不及撿。當(dāng)撿起上百朵的時候,我抬頭看看樹頂,像面對一位魔術(shù)師,好奇他的指縫里到底藏了多少可以無休止盛放的秘密。
我把雞蛋花放在通風(fēng)的地方,下面墊一個做壽司用的那種小竹簾。雞蛋花風(fēng)干的過程一點也不令人傷感,像是另一段奇異旅程,顏色每天褪一點、質(zhì)地每天脆一點,香味每天濃郁一點,等到完全干的時候,香味已完全斷生,徹底熟透。
我也找到一件可以讓老媽活動手指的事情,在此之前,我給她找的事情無非是夾核桃、搗蒜泥、剝毛豆……這次,來做香囊吧。
我把家里閑放的白棉布找出來,那是這幾年回鄉(xiāng)后攢下來的,一般半米見方,除了做蒸饅頭包子的籠布,沒其他用處。
香囊方方正正白白凈凈,老媽的針線活也恢復(fù)了一些水準(zhǔn),針腳還算平直,干花裝進去,湊近一聞,香。就是賣相差點,我將孩子們做手工的彩帶系成蝴蝶結(jié),攛掇老媽縫上去,讓香囊好看了那么一點點。
雞蛋花香氣內(nèi)斂得很,香囊放進衣柜便如石沉大海,杳無生息。
我依然會去撿雞蛋花,為了什么不好說,做香囊只是結(jié)果,也不是目的。
一開始我是看不得它們在那么美好的年華自暴自棄、被踐踏。后來我這么想的時候覺得自己很可笑,落在地上怎么了?土地有什么不好?土地上有蟲子、雨水,有石頭、草叢,雞蛋花可能就是厭倦了枝頭千篇一律的日子,它想聞聞泥土的味道。
每次撿花的時候我都在想,它們需要我撿起來嗎?這究竟是我的需要還是它們的需要?它們讓我愉悅,但我能愉悅它們嗎?我捏著它們,感覺到花蒂根部有粘粘的汁液,雞蛋花感受到了我的體溫吧,會不會覺得熱?有沒有覺得窒息?會不會因此加速衰老?我把它們帶走它們會不會思念那棵樹?它們是不是跟樹上的小伙伴正在玩著“誰先跳”的游戲?它們來到別人的屋檐下,躺在陌生的容器里,延續(xù)著自己的美貌,取悅著一個陌生的女人,它們喜歡嗎?
我一次次地確認這樣一個事實:這只是我的需要,不是它們的,它們不屬于茶杯、玻璃碗和香囊,它們屬于樹上樹下,無論是開花還是變成泥,那是它們自己的選擇,它們樂意。黛玉葬花,為落花落淚,其實是“閨中女兒”“愁緒滿懷無釋處”罷了,落花不一定愿意被提前埋進土里吧?
當(dāng)然,我也不會因為確認了這個事實而止步,我任由著自己的自私自利,我撿起一朵花,我的片刻時光被滋潤了、被香薰了,它們即使玉殞也未香消,更是令人鼓舞呢。
更多時候,我在彎下腰的那一分鐘,冒出無數(shù)個念頭。我撿起了ABC,我放棄了DEF,它們本來是平等的,是我定義了它們的尊卑,有斑點的,開始發(fā)黃的,浸了雨水的,沾了泥土的,都被我視而不見,我只撿那些漂亮的完美無缺的,特別是剛剛從樹上飄下來的。我是個勢利眼。
不不,我只是辛德勒,我的能力有限,我能拯救的花有限??墒?,我是拯救了它們嗎?這種想法真是自戀得令自己羞愧。
有人問,撿雞蛋花做什么?泡茶還是炒菜?我想這么回答:干嘛一定要有目的?而且一定要裝進肚子里?我沒有目的,像一只鳥從一個枝頭飛到另一個枝頭,不一定是因為另一個枝頭蟲子多。它的目的就是飛起來,飛過去。我的目的就是撿起來,再撿起來。我在這個過程里與自然界互動交談觀看自己。
雞蛋花樹旁邊有一棵不起眼的樹,它的落花是那種連黛玉都可能會忽視的花。我之所以注意到它,純粹是因為一個誤會。
北方的表姐不認識雞蛋花,看到我發(fā)的照片,斷定雞蛋花是黃桷蘭,她在成都見過當(dāng)?shù)厝税腰S桷蘭串起來做成花環(huán)給小女孩戴,走到哪香到哪。我百度一看,黃桷蘭和雞蛋花的區(qū)別還是很大的。
黃桷蘭和雞蛋花像嶺南的一對姐妹,屬性近似,差異卻特別大,幾乎沒有共同點,一個矮胖富貴,一個高挑清瘦,一個粗枝大葉,一個細枝蔓條,一個花容艷麗,一個絕世馨香,一個高調(diào)地釋放姿色,一個低調(diào)地釋放芳香。
細究之后我忽被靈光擊中,恍然明白了那股神秘的濃郁芳香的答案。那股香氣總是莫名其妙就鋪天蓋地籠罩過來,環(huán)顧四周卻不知道來自何處。
原來是黃桷蘭啊。
黃桷蘭樹形高挑,高過了人們的視野,樣子也不出眾,枝條細軟像掛在主干上的藤條,花瓣細碎,幾乎隱身,葉子淡綠泛黃,形不成好看的結(jié)構(gòu),所以妥妥地成了其他植物的背景裝飾?;ㄔ跇渖峡床灰姡涞厣弦膊黄鹧?,誰也想不到,它的花香是長著翅膀的,或者有蒲公英一樣的小傘,有風(fēng)就順著風(fēng)跑,沒風(fēng)就像散學(xué)的孩子們,飄得到處都是。
我如夢初醒,明白了經(jīng)常聞到的香味來自哪里,那里需要使勁仰望,卻也望不到什么。那株雞蛋花的身邊就站立著一棵黃桷蘭,亭亭玉立,樹頂使勁往上竄,幾乎穿透更加高大的鳳凰木。
每次我來撿雞蛋花,都會有意抬頭看看黃桷蘭,很少有人意識到它是開著花的,很多人聞到花香,估計也根本不知道這香味的來處。我為自己的發(fā)現(xiàn)而暗喜,甚至喋喋不休,好像我是世界上唯一知道這個秘密的人。
其實,佛門早就看到了它們,黃桷蘭和雞蛋花樹,都屬于佛經(jīng)中規(guī)定的寺院必種的“五樹六花”,六花的相同特點是:長相圣潔,狀似蓮花,雞蛋花和黃桷蘭的花都具備這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氣質(zhì),黃桷蘭更像是菩薩的芊芊玉指,于是兩種貨真價實的樹,攜手被列入了“六花”。雞蛋花別名緬梔子,黃桷蘭別名緬桂花,都是緬字輩,緬,意為遼遠,這個字本身就自帶禪意。那些熱熱鬧鬧的姹紫嫣紅佛門是拒絕的,而這些高冷玉潔的圣物倒是不嫌棄凡塵俗地,在小區(qū)里,在馬路邊,一樣蓬蓬勃勃,并且入鄉(xiāng)隨俗,毫無渡人的積極性。
緬家姐妹并排而立,一個像撐開的傘,蘑菇狀,一個像收起的傘,松塔狀,像一對配合默契的搭檔,越看越覺得有趣。6月的雞蛋花躺在黃桷蘭6月的香氣中,一逗一捧,簡直是絕世配方,雞蛋花開得肆無忌憚,落得更是酣暢淋漓。
一陣雨之后,雞蛋花紛紛著陸,有些浸入小水坑,一夜過后,花瓣顏色盡失,成了一朵透明的薄薄的琥珀。我又來了。母親推著助行車站在我身后,我披掛著她的目光,下到樹下的人造河床。我真的很喜歡雞蛋花嗎?我是不是只是想哄哄老太太,自導(dǎo)自演這樣一場游戲?我踩著鵝卵石,一朵一朵把雞蛋花撿起來,丟進反轉(zhuǎn)的太陽傘里,我提過去給老媽看我的收獲,擺幾朵在車上,母親會說,放進袋子里吧,風(fēng)會吹跑的。在母親旁邊,我會忘了自己的年紀(jì),不自主地老覺得自己是少女,這種錯覺,讓我一次又一次地去撿那些花,并讓花在傘的肚子里,在我的手心里指縫間甚至母親的耳際,擺出各種風(fēng)光。參照物不同,速度的感知就會不同,年齡也是一樣,自我感知多少歲,取決于你面對的是誰。母親,那個一直把你當(dāng)孩子的人,也是讓你一直自感年輕的那個人。
當(dāng)我在靈芝公園那幾匹巨型奔馬腳下,幾株連片生長的雞蛋花樹下,面對滿地落花情不自禁的時候,身邊有嫩出水的年輕姑娘走過,我那正被花朵滋潤的時刻,忽然啪啪發(fā)出裂片的聲音,那聲音提醒了我,我也撤到一邊自我端詳——滿地撿拾花朵的這個中年婦女,像不像一個拾荒老人?雞蛋花雖然不是廢品,那顆半老的心卻是一片荒蕪。
哈,其實沒這么嚴(yán)重,此刻我只是湊合一個“荒”字,真正荒蕪的心,雞蛋花也是挽救不了的。
在靈芝公園,我撿了一紙袋雞蛋花,還在對面的中洲商城門口,撿了幾朵紅色的雞蛋花,那花的漂亮程度讓我?guī)捉?jīng)忖度才沒有把落花全部拾起,因為有媽媽領(lǐng)著小囡囡,有路過的少男少女也被落花吸引,我的自私自利必須收斂起來,我不能獨吞。
在靈芝公園我的最大收獲其實是一節(jié)雞蛋花樹的枝叉,它被園藝工人剪下來丟在草叢里,上面還滿是花苞。據(jù)說雞蛋花插進土里就會活,果然,兩周后它在我家陽臺的花盆里開花了,而且,一直在枝頭,開到花瓣凋敝。那就是說,雞蛋花之所以著急地繽紛落,不是因為厭棄了枝頭,只是因為戶外風(fēng)多。
世界原本很簡單,是我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