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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呼吸 (三題)

2023-04-06 14:01:02姬中憲
文學港 2023年2期
關(guān)鍵詞:女警身份證隊伍

姬中憲

身份證掉了

“身份證掉了怎么辦?”這是我上初中時聽到的人生中第一個腦筋急轉(zhuǎn)彎,答案是:拾起來。我在路邊排隊,隊伍前面不斷傳來消息,一會兒說掃碼,一會兒說掃身份證,一會兒又都推翻,我原本就兩手拿滿了東西,又不斷從兜里掏手機掏身份證,終于忙中出錯,身份證掉了。

我一回到車上就找身份證,準備把它塞回錢包。錢包里放照片的那一檔,因為沒有女人或孩子的照片可放,我一直用來放身份證,每次用完身份證總是第一時間放回這里。但是這一次,身份證不見了。我翻遍所有口袋,把所有物件攤在副駕座椅上,一樣一樣地找。真的不見了。

我看了座位底下,手套箱,車門上的儲物格,還下了車,跪在地上看了車底。我甚至檢查了我的襪子。

我沿著來時路回去,一路低頭看地。還有很多人在排隊,我問每一個人: “有沒有看到一張身份證?”同時知道希望不大,如果真是在排隊時掉的,那最有可能撿到的是排在我身后的人,而排在我身后的人,現(xiàn)在早就離開了——從我走回車內(nèi),發(fā)現(xiàn)身份證掉了,四處翻找,再走回來,這段時間里,足夠身后的人離開了。

回想剛才緊挨在我身后的那個小個子,戴一頂大紅色帽子,衣服上沾著涂料,眉眼緊皺,好像正忍受刺目的陽光。他應該是一個外來務工人員,排隊時他一直用方言緊張地問我,如何網(wǎng)上申報,如何掃碼,要不要交錢,他明天跟車去杭州余杭區(qū),余杭那邊認不認……我盡量回答。我想,以我倆這段問答的交情,以及那人純樸的口音、卑微的眼神,如果真被他撿到,應該會還給我。

如今,人們的身份都寫在身上,一望可知,排隊基本相當于一場身份大展。因為無聊,我排隊時常常研究前后左右的身份,心里暗暗打賭, “我賭這個人是前臺,號稱科技公司那種……” “我賭這個人是司機,給機關(guān)老領(lǐng)導開車那種……”可惜并沒有答案揭曉的那一刻。

或者是排在再后面那個姑娘?個子更矮,穿了 “恨天高”也不夠高,臉上時刻保持著被大人物質(zhì)問時的表情,好像她這些年一直疲于應答。我賭她二本,未落戶,郊區(qū)群租,頻繁跳槽,老板奇葩,男友在老家,她今天在上海,保不齊下個月也就回了老家……如果是她撿到,會還給我嗎?

再后面是個瘦高男孩,戴了黑色漁夫帽和大墨鏡,所以我基本沒看到他的臉,只能根據(jù)穿著打扮揣測:他好像很熱,別人穿薄羽絨服,他短袖短褲,還是白色的——如今,不同身份的人連氣溫都沒辦法共享了,我的感覺:人越窮越怕冷——白T恤上印著GOODBOY,裸露的右腿肚子上紋著一頭鹿,鹿角尖銳,遠看以為他的靜脈曲張已經(jīng)嚴重到要截肢的程度……如果是他撿到呢?

不過,等我回來時,這幾個人早就離開了,并沒有一個人手持身份證等我。

又或者,身份證掉時一角著地,彈了一下,彈到了遠處?隊伍走的是蛇形通道,人擠人,如果真彈到遠處,那撿到者的范圍可就更廣了。

然而我一一問過去,沒有人回答撿到。

我又問了現(xiàn)場的保安和志愿者,他們一律搖頭。有人建議問問窗口工作人員,我覺得應該沒用,但還是去問了。果然,工作人員說:“沒看到,我們不負責收證件的?!蔽艺f: “那有沒有人撿到了交給你們?”工作人員說:“忙都忙不過來了,哪有時間……”我趕緊道歉、道謝,離開窗口。

我四處轉(zhuǎn)了幾圈,看地面,看排隊者的眼睛,爭取與每一個人都有一個簡短的對視,以便獲得一點線索。然而多數(shù)人躲著我,早早向我關(guān)閉了答案。

我回到車上,一遍遍復盤剛才的過程。在蛇形通道的最后一個轉(zhuǎn)彎處,身份證還在我手里,記得當時我正百無聊賴地埋頭研究身份證上的紋理,試圖找到一些規(guī)律,然后工作人員過來掃描,然后我回了幾條消息,刷了幾個短視頻,還對著墻上貼的注意事項拍了一張照片,拍照時身份證還夾在我右手食指和中指間,我還記得那個角度和觸感……然后就沒了,我就成了一個沒有身份證的人。

這是我擁有身份證的這幾十年里第一次把它弄丟。

莫名想起多年前我去青海支教,有一天中午四處溜達,來到一個類似農(nóng)貿(mào)市場的地方,經(jīng)過一輛大車,車廂上突然有人喚我:喂,兄弟,接一下行嗎?我抬頭,頭頂赫然懸著一個黑亮的大包裹,像一顆隕石——原來是兩個漢子正在卸貨,一個在上面搬,一個在下面接,車上人將那大黑包裹搬起來,車下人剛好被什么事給絆了一下,沒有及時趕到,大黑包裹懸置在半空,而我正好走過。雖然覺得太過荒唐,我還是舉起雙手,以半是遵從半是自保的心態(tài)接下那包裹,遞給另一個人。包裹并沒有看上去那么重,甚至可以說非常輕,像一團黑色棉花。我輕松完成了任務。

現(xiàn)在,我以接下那團大黑包裹的心態(tài)接下“身份證掉了”這一事實。

我想到之前鄭州的一則新聞:有人用撿到的身份證貸了11筆款……

我趕緊打派出所電話,要求掛失,派出所說掛失必須本人到場,我導航最近的派出所,開車過去。

路上我時時留意著手機,想它可能隨時會響起鈴聲,一個陌生號碼打過來,問我是不是那誰,你身份證在我手里呢……然而只有導航的聲音。

一路上我都有點擔心,可別出什么狀況,萬一出了狀況被查,我連身份證都拿不出來,該怎么解釋? “對不起我沒有身份證,我正在去補辦身份證的路上……”這理由,精巧得就像撒謊。

派出所里人不多,我登記好姓名和事由,剛走進辦事大廳,幾個民警就從幾個方向向我湊過來,一時過不來的也隔著玻璃窗遠遠看向我,眼神關(guān)切,好像他們迎來了一樁大案要案。我剛說出我要辦的事,整個大廳離我最遠的一位民警就招呼我: “這里這里,來這里登記……”好像他早知道我今天要丟身份證所以早早等在那里。在我走向他的時候,另一位不知從哪里趕過來的年輕女民警幾乎是一路護送和引領(lǐng)著我,好像生怕我在這三四米的途中被人擄走似的。

我就這樣前呼后擁地來到大廳盡頭,在那民警面前坐下來,隔著一面玻璃,開始填表。我平時不太和警察打交道,不知道現(xiàn)在的派出所服務都這么好了。我注意到臺面一側(cè),插筆座旁邊,還放了一個鐵盒裝的護手霜,百雀靈的。大概方便市民在等待辦理的時候做個手部護理吧。

很快就辦好了掛失手續(xù)。我請民警再幫我開一張臨時身份證,他很艱難地沉吟一下,然后推心置腹地說: “我建議是不開,那個磁性很大,你錢包里有銀行卡伐?肯定有吧?那個臨時證可能會讓銀行卡消磁……哎你別急呀,我在教你呀,你拿出手機,打開隨申辦,有個亮證曉得伐?亮證,看到伐?點進去,添加證照,選身份證就好了,哎,以后出示這個電子身份證就好了……”他三十歲上下,聲音柔和,膚色很白,比許多年輕女性都白,鼻翼旁幾顆紅點因此紅得更加刺目, “好了,我這邊好了,你去那邊拍照吧?!?/p>

我來到拍照的房間,負責拍照的正是剛才護送我的那位年輕女民警,我進去的時候,她正撅著屁股調(diào)整背景板和椅子的位置,露出很好看的腰身。聽到我進來,她看也不看我就說: “你來了,門口有鏡子,可以整理一下衣領(lǐng)?!蔽覍χR子,猶豫要不要保留毛衣V領(lǐng)露出的一角白色T恤,女警出現(xiàn)在鏡子里,用家人那樣的語氣對我說: “對的,里面衣服塞塞好,內(nèi)衣不好露出來?!比缓笏才盼易谀前岩巫由?, “眼鏡要摘掉。”

我摘掉眼鏡,感覺臉上空蕩蕩的,五官也像被抹平,想笑一笑,然而毫無目標。 “胸挺直,肩膀放松,頭抬一抬,”女警遙控我的身體,聲音好像來自四面八方, “臉往右歪一歪……過了過了,再回來一點,好,看這里!”

我戴上眼鏡,去女警的電腦屏幕上看。她一共拍了三張,讓我選一張,我發(fā)現(xiàn)三張有個共同問題:表情僵硬,鼻梁上還有兩塊黑。兩塊黑如此明顯,女警也注意到了,我向她解釋: “眼鏡壓的……”她搶先說: “這個不好P圖的,你看到了,我們也沒有美顏功能。”我本來倒不怎么在意,這時候卻說: “可是這兩個黑印會褪的,褪了就和照片不一樣了,那會不會影響識別?”她說: “識別不會影響,可是畢竟要用二十年呢,你如果考慮美觀的話……哎呀,我今天遮瑕膏也沒帶?!蔽彝蝗幌氲睫k法, “我有!你等我一下!”

我跑到剛才的窗口,把那盒護手霜拿來,對著鏡子,抹一點在鼻梁上。 “你倒是腦筋轉(zhuǎn)得快嘛!這下看不出了,”女警把臉笑得圓圓的, “不過你這個撐不了多久的,很快就被皮膚吸收了,來,快坐下,再拍!”

又拍了三張。這一次我比較滿意,不但遮了黑印,表情也自然,因為拍的時候我手里還端著那盒護手霜,這突然增加的小道具讓我臉上一直憋著笑,正是那種將笑未笑、含苞待笑的證件照最佳笑容,以這副笑容開啟接下來的二十年,我是愿意的,不像上一個二十年,始終苦著一張臉。

然而女警卻提出了異議, “你平時睡覺,是不是喜歡往一邊側(cè)著睡?”

她突然提出一個很私人的問題。這個問題我只在相親時被女方問到過,因為據(jù)說睡姿代表性格,而且睡姿不合的人以后很難睡在一起,所以睡姿問題實在是婚戀頭等大事,可是這關(guān)公安什么事?

“……是吧,側(cè)睡比較有安全感?!?/p>

“左邊側(cè)還是——肯定是左邊側(cè),你自己看吧,”女警把屏幕轉(zhuǎn)過一點, “你的左邊耳朵沒露出來,三張都是,第二張好一點,露出來一點,是因為你頭轉(zhuǎn)過來一點,但是右耳又看不到了,而且臉也歪了,所以問題還是出在左耳上,肯定是你平時左側(cè)睡覺壓的,把左耳壓癟下去了。”

“這個有什么影響嗎?”

“當然有影響啊,身份證照片必須露耳露眉,少一個耳朵當然不行啊,你以前拍證件照沒發(fā)現(xiàn)嗎?”

“……我就這兩年開始側(cè)睡的?!?/p>

她很苦惱地想了一會兒,說: “要不你試試拿手撥一撥它,讓它支棱起來一點?!迸贸鲆桓毤毜氖持冈谖叶叡葎潱杏X要不是穿著一身警服,她就直接動手了。

我撥了一會兒,拿給她看,她翹著腳,伸長脖子,嘴巴緊抿著,像頭小鹿一樣左右看看,說: “不行,你這耳朵,不是一天兩天了?!?/p>

“那怎么辦,總不能拍照的時候拿手扶著耳朵吧,”我說, “要是有人在旁邊幫我扶著就好了。”

“這個容易?!彼艿酵饷?,抬高聲調(diào),“那誰,你有空嗎?你呢?你,就你,你過來。”

女警帶進來一個老漢,足有一米九,一身黑衣,灰白頭發(fā)朝四面奓著;四方臉,臉上肉都耷拉下來,好像從上到下寫了許多 “八”字:眉毛是八字眉,眉毛中間一個八字抬頭紋,兩個眼袋、兩道法令紋也呈 “八”字排列。他聳著雙肩,提著兩個拳頭站在門口,好像正找誰尋仇。我剛才進來時看到過,他不知道犯了什么事,正臉沖墻蹲在墻角,露出半拉屁股。女警指揮我們倆: “你,請坐,你!站在他后面,拿手支著他左邊耳朵,左邊懂不懂?!”

左耳被頂起來,我能感覺到那根手指的質(zhì)地,很硬很糙,還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在警察面前,老漢倒是溫順得很,女警每說一句話,他的腰就軟一下,以示遵從,感覺女警如果一直發(fā)出命令,他最后能縮到地板上,變成一條沙皮狗。

“輕一點,輕一點懂不懂?”女警說, “你這樣頂,把他頂成招風耳了!”又看向我,“對了,你鼻子那里要不要……補個妝?”

我趕緊沾一點護手霜,抹在鼻梁兩側(cè)。

“好,你坐好,你!等一下我要拍的時候,你就彎下腰,但是手不要動,手繼續(xù)支著,來,我們試試,彎腰,彎腰,再彎……”

“我撐不?。 崩蠞h咆哮了。我后背感到一股沖擊波,好像剛爆了一個手雷。

“我撐不住,”老漢直起腰,緩和一下語氣, “我腰不行,這樣彎著,我腰受不了?!?/p>

“可是你這樣不行呀,”女警走過來,重新為老漢設(shè)計動作, “要么這樣,你剛才不是一直蹲著嗎?你干脆就蹲下來,對,就這樣,手不要動,堅持住啊……”女警小跑回相機后面。

相機按下的一瞬,噗嗤一聲,我忍不住笑了,因為耳朵癢。

十個工作日以后,郵政快遞給我送來了新身份證。

身份證的照片上,我一臉白凈,兩耳健全,只是笑得不夠莊重,而且居然還有點重影。仔細看,才發(fā)現(xiàn)我的頭發(fā)周邊奓出來一圈白發(fā),臉頰兩側(cè)擴出一層皮肉,肩膀上聳起另一副肩膀。好像那個人既是我,又是二十年后的我。

只有我知道:我背后還有一個人。

我決定不再換了。一是麻煩,二是不影響識別,不管怎么說,這張證件上代表的還是我,而不是我身后那個人。第三,畢竟照片只是身份證的背面,不重要。這一點也是女警給我科普的:身份證的正面是國徽,不是我。

我決定一直用到2042年。

零的寫法

很多天,我窩在房間里,和一群沒有生命體征的家具家電相伴,掃地機器人是這個屋里除我以外唯一的智能,我有時會和TA聊幾句,但是并不太投機,人和人工智能的悲喜并不相通。

所以,接到業(yè)主群里下樓排隊的通知時,我有些惶恐,畢竟那么久沒見人了。我下了樓,來到小區(qū)公共綠地,我的第一感覺是:小區(qū)里居然有那么多人!我一直以為這是一個入住率很低的小區(qū),可是隊伍居然如此長,前面看不到頭,后面已經(jīng)排到車庫出口。平時我從沒見過這些人,他們好像生活在車庫里,現(xiàn)在被一根看不見的繩牽著,互相粘連著,一個一個從地洞里鉆出來了。

我過去的時候,他們還在源源不斷地補充到隊伍的末尾,我稍一遲疑,名次又落后了幾位,排在了最后。我偷偷看他們,一雙雙眼睛很坦然,好像大家只是來排隊買奶茶。

還有很多孩子,他們最興奮,過節(jié)一樣。他們沒有一個是走路出來的, “直立行走”在兒童界大概會被歧視,他們都駕著風火輪:輪滑鞋、暴走鞋、滑板、電動平衡車,最次也要騎一輛單車出來。小區(qū)里的孩子居然如此多,這是我的第二印象,從前我一直以為這是一個沒有后代的小區(qū),現(xiàn)在才知道,孩子們平時只是不出來。現(xiàn)在好了,他們都放出來了,立刻四處奔走,累出一頭一臉的汗,頭發(fā)一綹一綹貼在額頭上,他們低吼著,互相傳喚著,從綠化帶間飛過去,又飛回來,好像忙著拯救世界的不是大人而是他們。

和他們比,大人們有些行尸走肉,一旦站定,眼睛立刻回到手機上,以便把在家里和路上沒看完的消息看完。認識的人前后交談幾句,內(nèi)容大都似曾相識, “國家……” “經(jīng)濟……” “太空……”看得出,網(wǎng)上信息已精確地送達了每個人,并讓他們誤以為是自己的觀點。

隊伍挨得很近,衣物不時摩擦,前面的人一動,后面的人立刻跟上,將那空隙填滿,好像這樣就能早點排到自己似的。我因為怕人,有意和前面的人保持了一米左右的距離,結(jié)果,這一米的距離成了整個隊伍唯一的缺口,每個經(jīng)過的人都質(zhì)疑這缺口,用眼神、動作或者語言。排在我后面的那個戴眼鏡的家伙是第一個質(zhì)疑的,他剛走過來時,就用那種權(quán)威部門的語氣問我: “你,是在排隊嗎?”看他的樣子,好像只要我回答的不滿意,他就要排到我前面,把我從隊伍里踢出去似的。

“是啊……”我回答完,發(fā)現(xiàn)他臉上的疑問更重了,就拿手比劃著那個一米的空間,“不是說,要保持社交距離嗎?”

他顯然被這個專有名詞震了一下下,又不便表態(tài),就很不甘心地繞到我身后。我想我可能太不友好了,應該和他打個招呼。我轉(zhuǎn)過身,嚇一跳——他的臉幾乎貼在我身上,近得我都能看清他眼鏡的品牌。

我們口罩對口罩地僵持了一會兒,他兩眼發(fā)出厭世的目光,沒有絲毫要退后的意思,似乎該后退的是我。我索性不理他,回過身,更加站牢自己的位置,努力不去想他,然而后背瘙癢,脖頸后面似乎一團熱氣。我拉起連帽衫的帽子,把自己裹住。

緊跟著又過來一個人,口罩只包住嘴,露出一只大鼻子,讓人想到肚子太大、只好穿低腰褲的人。 “你們,是在排隊嗎?”他問。

“是。”我氣呼呼地說。

大鼻子順從地排到了后面。

接著又過來一個人,那么多人他不問,專問我: “是在這里排隊吧?”

我懶得理他,拿手指指身后,他立刻像得了命令,點頭哈腰站到后面。

有的人已經(jīng)排好了,還不放心,托身后人幫他看著位置,然后專程趕過來問我: “你好,我想問一下,咱們排的隊,和前面這個隊,是同一個隊吧?”好像我破壞了隊形,另起了一個頭似的。

還好,我身后的人越來越多,漸成規(guī)模,質(zhì)疑聲也就越來越少了。我回頭看了一眼,排在我之后的人,互相挨得更緊,比我前面的人還緊,簡直是一個騎著一個。他們大概想用這種方式來彌補一下被我耽誤的這一米路程吧。

之前趴在我后背上那人,現(xiàn)在倒是稍微離開了一些,因為我開始做擴胸運動,他怕我打著他。

我從網(wǎng)上搜了一篇排隊注意事項,特別把社交距離的內(nèi)容截了圖,發(fā)到業(yè)主群里。怪得很,他們雖然人人托著一個手機,群里面也一唱一和聊得挺熱鬧,但是沒有一個人對截圖有反應。線下,隊伍照樣人挨人。

我在擴胸運動之外,又加了轉(zhuǎn)體和踢腿動作。本著好漢不吃眼前虧的原則,后面那人離我更遠了。

我就這樣拳打腳踢地贏回了社交空間。

但是好景不長,這樣的社交空間不可持續(xù):首先我很累,總不能一直做廣播體操,一套廣播體操最多十五分鐘,而今天這個隊不知道要排多久。事實上,只要我一停下來,后面那人就又靠上來。 “快使用雙截棍哼哼哈嘿……”腦子里莫名響起這首歌,此時的我倒真希望有一根雙截棍,哼哼哈嘿舞將起來,看誰敢近我的身。

還有更麻煩的:由于我身前這一米空間是整個隊伍里唯一的缺口,所以,所有閑雜人等,物業(yè)保安,保潔阿姨,剛剛趕來排隊的,維持秩序的,拖家?guī)Э趤碜稍兊?,散步的,坐輪椅的,遛狗的,以及飛來飛去的每一個兒童,全從我身前過。

我身前的缺口成了整個隊伍里最繁忙的港口。

我費力爭取來的社交空間變成了大家的公共空間。

他們很理所當然地從我身前走,他們擠著我,靠著我,摩擦著我,好像我是個門框。有一刻我開始質(zhì)疑自己:我是不是錯了?我是不是也應該靠上去,把這個港口關(guān)掉?一位老阿姨好像看出我的心思,一步站到我身前,毫不客氣地拿胳膊肘頂著我的肚皮——就像用手按著電梯開門鍵——然后招呼她那幫拖拖拉拉的兒女: “快點快點,從這里穿過去!”

我成了他們的捷徑。

孩子們也發(fā)現(xiàn)了我,立刻一片歡呼,“哇!這里有個洞!” “我們比比誰先滑過洞吧!”話音未了,嗖的一聲,一個孩子從我身前飛過去,我還沒反應過來,嗖一聲,又飛過去一個。

一個慢吞吞騎自行車的胖妞兒也發(fā)現(xiàn)了我,很快,這里成了她和隊伍另一側(cè)一個男孩的約會地點。他們一左一右,在我兩側(cè)下了車,胖妞兒一手扶著車把,像個優(yōu)雅的小公主一手搭著舞伴,她說: “你知道嗎?我的自行車最聽我的了,我讓它躺,它就躺,不信你看——躺!”她一松手,自行車倒在地上。

“那你讓它起來,它會起來嗎?”男孩很耿直地問。

“當然能啊——起來!起來!起……”胖妞兒彎腰訓自行車,可是畢竟力氣小,站的角度也不容易發(fā)力,所以努力了好幾下才把自行車撈起來,但是她立刻宣布: “你看,它是不是起來了?”

胖妞兒每隔幾秒鐘就拿手快速抹一把兩頰的碎發(fā),看樣子她已為這女性化的發(fā)式不堪其擾,不知道有一天,當她能自己做主時,會不會第一時間剪掉它。

雖然一步就能跨過去,但是胖妞兒和男孩堅持隔著我聊天,好像這樣顯得更浪漫一些。這期間,我不時跟著隊伍往前挪動一下,所以這個缺口也在不斷往前移動,他倆就推著自行車,也跟著往前挪,一副依依不舍的樣子。聊了足有十分鐘,他們的情話總算告一段落,“那么,十分鐘以后,我們還在這里見面好嗎?” “好!”他倆一約既定,各奔前程。

我想,我有義務繼續(xù)保持住這個缺口,不然十分鐘以后男孩女孩找不到對方,會傷心的。

隊伍前方似乎有些騷亂,有人在大聲爭辯,有人從隊伍中斜逸出來,很快又被收編進去,有人十萬火急地從隊伍前方跑到后面,腳步聲驚人。隊伍一度停滯,突然又快速行進,突然又停下。沒有人知道發(fā)生了什么,騷亂被一節(jié)一節(jié)地傳導下來,逐漸減弱和變形。據(jù)說,在拿破侖年代,由于行軍隊伍過長,隊首和隊尾經(jīng)歷的甚至不是同一場戰(zhàn)爭。

“好像是……”

“不是吧……”

“你們看群里……”

“群里消息也不準確吧,發(fā)消息的人也不在隊伍前面……”

“那誰排在前面?有人知道誰排在最前面嗎?”

誰也不敢說自己排在前面,每個人的前面都有無數(shù)人。

最終沒有任何共識和結(jié)論,只有猜測以及對上一個猜測的迅速否定?;仡^一看,距離當初剛加入隊伍時的位置已經(jīng)很遠,但是隊伍仍舊無始無終,不知排到何時。

十分鐘過去了,好多個十分鐘過去了,胖妞兒還沒回來。我有點想她,想聽她奶聲奶氣的說話聲。我暗暗決定,再給她一個十分鐘,如果她還不回來,我就關(guān)掉這扇門。

騷亂,猜疑,漫長和不確定的等待加重了我的不安,真想快點離開這里,回到房間,繼續(xù)逗弄我的掃地機器人。

胖妞兒再沒回來,那些飛來飛去的孩子們也不見了,各種閑雜人等消失了。他們應該都被繳了械,然后收編進了隊伍?;蛟缁蛲恚覀兛倳皇站庍M一個隊伍,既然這樣,還不如早點收編進去,謀一個好的名次——大家就是懷著這樣的心情加入的吧。

緩慢的蠕動比大步流星更消耗。盡管有些不雅,我還是不斷地蹲下來,以緩解腿部的酸痛。排我后面的那人也不再執(zhí)著于騎在我后背上了,他掉到了地上,整個人都散了,肩膀耷拉著,胳膊似乎長了許多,眼鏡歪斜,鏡片上一層霧。排我前面的人,則仍是一個陌生的后背,我從沒見過他的臉。另外,不知不覺中,我和前排的距離越來越近了,已經(jīng)沒辦法充當過道了。

一股力量推動著我,也禁錮著我,讓我以略高于隊伍平均時速的速度前進。不知道我該順從還是對抗這股力量,或者說,對抗的話能對抗多久。我是社恐患者,不想加入他們,我想多少和他們有所區(qū)別。

又一陣騷亂從前面?zhèn)鲗н^來,這一次的主題很明確:根據(jù)目前隊伍的走向,再過二十到三十分鐘,我們將到達車庫三號出口——那正是我們這一批人加入隊伍的地方,這意味著我們轉(zhuǎn)了一圈,又回到了原點。怎么回事?人已經(jīng)多到要繞圈了嗎?

前面走過來一個閑人,唯一沒被收進隊伍中的人。我見過這個人,好幾次,在小區(qū)還有附近的野地里。我不知道TA是男是女,但是我認識TA,TA戴著飛行眼鏡,全副武裝,總是在玩無人機——TA整個臉被遮得嚴嚴實實,但是我認識TA,這個無臉人是整個小區(qū)里我唯一認識的人。

都這種時候了,還玩無人機。為什么不加入我們?

我不知道怎么了,也許太好奇了,原本心里的疑問,竟然被我問出了口。而TA竟然回答了我。不過我仍然不知道TA是男是女,TA的聲音經(jīng)過了變聲處理,像我的掃地機器人,是無性別的。

“因為我在空中以第一人稱視角看到了整個隊伍的形狀啊。”TA說。

整個隊伍的形狀是什么?

“是個圓啊?!?/p>

TA像盲人一樣走了。只有耳朵露在外面。我認識TA的耳朵。

我曾是這個圓里唯一的缺口啊,我曾有機會帶領(lǐng)身后的弧線,走向另一個方向的,可是現(xiàn)在一切都晚了。這樣想的時候,我和前排那個陌生后背的距離已無限趨近于零,我們已無限趨近于一個完美的圓。

大黃是人演的嗎?

四樓在打孩子。每天換一個打。昨天是一個女孩哭,前天是一個男孩哭,今天則是一個嬰兒,不辨男女,哭聲卻最嘹亮,最無保留。時間久了,我能精確分辨出哪個聲音來自哪家,不會錯,C402至少養(yǎng)了三個娃。

D301在唱歌,一驚一乍的,有時許久聽不太到,但是旋律還在心里走,突然一嗓子,果然,還在調(diào)上,聽得人上頭。也許是兩人在合唱吧,我猜,一個霸道,一個怯生生的,樓底下的人聽來,就好像只有一個聲音在唱。

我在樓底下值班,每天早上八點到下午五點。漫長的九小時,其實并沒有太多事做,分配給我的任務是 “勸阻出門的人”,然而這些天下來,并沒有什么人需要勸阻,莫說家門,大家連窗戶都不怎么開。

偶爾從窗戶里傳出一些聲音,便成了我唯一的消遣。

物業(yè)給準備了一把藤椅,從會所搬來的,四四方方的,初坐很友好,坐久了,身體好像被疊成一塊一塊的,再起身,人就有點不成形。第二天起,我從家里帶了一把戶外折疊帆布懶人椅,太陽底下?lián)伍_,躺上去,墨鏡戴上,就有點度假的感覺了。

這樣橫在樓門口,有點一夫當關(guān)的意思,鄰居們即使想出門,看到我這樣,估計也就放棄了。

“大黃!大黃!”二樓陽臺上,一個男孩突然大喊, “媽媽,我看到大黃了!”

媽媽來到陽臺,頭壓在男孩肩膀上, “那是對面樓的志愿者叔叔,來,向叔叔問好?!?/p>

我也向他們擺擺手,有點不知道說什么。志愿者都穿一身黃,從頭到腳,大伙兒都親切地管我們叫大黃,有點像叫狗。 “哇!大黃向我招手了!”男孩說, “媽媽,大黃是人演的嗎?”

我沒聽到媽媽的回答,男孩大概還想說什么,嘴被捂住了。母子倆進了房間。

據(jù)說迪士尼的人偶扮演者都要經(jīng)過專業(yè)訓練,要用符合角色性格的方式,應對游客的各種奇葩要求,不能出戲,不能讓游客意識到人偶是人。我不行,臨時上崗,演技不夠,我演得太像人了。

書送到了,我取了十五本,準備分發(fā)。書裝在盒子里,看不到內(nèi)容,屬于盲盒,大家隨機抽取,要求獨立閱讀,一星期后交讀書報告。我負責的C7號樓總共五層十戶,其中六戶入住,總計十五人。我留下自己的一盒,其余的放進電梯,然后在C7號樓的群里留言:“各位鄰居,書到了,請打開電梯,按家里人數(shù)取書,然后手持書拍照發(fā)到咱們?nèi)豪?,我拼圖后上報?!彪娞蓦p向開門,業(yè)主只能打開自己這個方向的門,相當于一梯一戶,互相不會接觸,所以我們一般都用這種方式發(fā)書。

很快,我聽到電梯啟動的聲音。群里面,鄰居相繼回復收到。再打開電梯,里面已經(jīng)空了。

上報好照片,我坐回躺椅,開始看書。這一周我抽到的是一個叫芥川龍之介的日本作家寫的小說。我把胳膊肘放在扶手上,小說架在天上,以藍天白云為背景??粗粗⒁饬捅凰{天白云吸引了去。書應該是在沒有藍天白云的時候才看的吧,有了藍天白云,還看什么書?

這個季節(jié)的南方,背陰處有些陰冷,陽光下立刻暖烘烘的。我躺在兩座樓中間,像躺在一條溫暖的河谷。最近這段時間,人群退去,植物和昆蟲站出來,得寸進尺,勃勃生長。

膠囊也送到了,每人每天一粒,總共七天,105粒。有魚香肉絲的,有蝦仁跑蛋的,有紅燒獅子頭的,一粒下肚,一天不餓,飽得惟妙惟肖的。老辦法,留下自己的,其余的放進電梯里。電梯已經(jīng)變成我們的超大號投遞柜了。

志愿者群里,大家都在通報情況, “11號樓一切正?!?“25號樓未見異?!薄患茱w機飛過上空,我看到的時候,飛機已在空中拖出長長的白線,像船在藍色的水面犁出白漿。那白漿從前排樓C501的陽臺,拖到后排樓D502的廚房,足有幾十公里長。仔細看,白漿剛出來時是細細的兩股,拖得久了,慢慢融為一體,繼而擴散開來,被周邊白云吸收。最近一段時間,連飛機都不肯降落在這個城市了,遠遠地越過去,將沿路釋放的白煙也收走。 “7號樓發(fā)現(xiàn)一架飛機?!蔽蚁蛉豪飬R報。

幾只貓從綠化帶鉆出來,列隊站在我身前三四米的地方,為首的一只棕白相間,體格巨大,應該是這一帶的貓王。貓王前爪緊繃,瞇著眼看我,好像在等我一句答復, “人類還回來嗎?還是就此退回洞穴,把地球讓給我們?”它好像在問。

一只蜜蜂圍著我嗡嗡轉(zhuǎn),我猜它把我當成一根超級大胡蘿卜了。我沒有趕它,就讓它轉(zhuǎn),暗暗希望它多轉(zhuǎn)一會兒,給我制造點動靜。它轉(zhuǎn)了幾圈,發(fā)現(xiàn)并無可圖,就飛回花叢中。我被蜜蜂討厭了,我想。

小區(qū)里的花都開了,紅的,黃的,白的。真慚愧,一個也叫不上名字,平時我很少關(guān)注它們,現(xiàn)在它們都開到我頭上來了,我一天天被它們簇擁著,感覺很不好意思,好像一個異鄉(xiāng)人,語言不通,水土不服,還死乞白賴地不肯走。

我站起來,圍著C7號樓兜幾圈,看看有沒有什么情況——多半沒有,那就當運動了。我習慣每天走個五千步,但是在客廳里走五千步,真的會走到吐,不如趁現(xiàn)在值班時間多走走。

走的時候,我順路拍了一些綠葉和花朵,是時候好好認識一下小區(qū)的植物尤其是野菜了。之前有人往業(yè)主群里發(fā)了照片,說從綠化帶里發(fā)現(xiàn)了一種綠色細長莖、頭頂黃色碎花的植物,經(jīng)測試可食用,清炒、蒜蓉、涼拌、沙拉皆可,無毒無副作用,味道感人。我當時還截了圖,但是一直沒有真正行動,現(xiàn)在,我想也許可以利用職務之便試試運氣——然而一株也沒發(fā)現(xiàn),只看到一些小土坑,可能已經(jīng)被挖光了。

遠處,大概在五期的小花園附近,倒像是有一個人影,穿著居家便裝,行色匆匆。過了好一會兒我才反應過來,這是不對的。我趕緊掏出手機,快速相機模式卻一直劃不出來,等我終于打開相機,那人又離我更遠了一些。我拉到十倍變焦,匆忙拍下一張背影,發(fā)到志愿者群里, “發(fā)現(xiàn)有人走動,沒穿大黃!”

群主立刻回我: “吼他!吼回去!”

我回: “太遠了,聽不到,拍照都拍不清?!?/p>

剛發(fā)送,群主消息又到了,其他幾位大黃也發(fā)來消息: “人在哪里?我怎么看不到?你拍的啥?”

我點開我發(fā)的那張圖看,分辨率太低,所謂人影,基本就是一團色塊,花花綠綠的,像動物的保護色,剛好與背景植物融為一體,我也只能憑記憶大致分辨出一個人的輪廓。我抬頭看,遠處,五期花園,層層疊疊,花葉繁茂,并沒有一個活物。

我到相冊翻出原圖,放大,長按,花葉深處,那團色塊隱隱動起來,分明是人,但是我沒辦法發(fā)動圖給他們。

“大家提高警惕吧,”群主說, “五期的大黃們辛苦一下,到花園附近轉(zhuǎn)轉(zhuǎn)看,發(fā)現(xiàn)人立刻勸返。”又說, “請大家看清楚再上報,尤其要拍下照片,避免制造不必要的恐慌?!?/p>

我圍著C7號樓又轉(zhuǎn)了一圈,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就回到躺椅上。樹影又往東移了一塊地磚的距離,天依然藍,云層大規(guī)模駛向遠方,C502陽臺上的燈忘記關(guān)了——白天陽臺上亮燈,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但樓底下的人卻看得分明。這是我也經(jīng)常犯的錯,我猶豫要不要提醒一下C502,想來想去,最終沒有。

“我也看到了!”志愿者群里又來語音消息,是六期G31號樓大黃,TA頭像是個男人,聲音卻是女人, “膽子真肥啊,都沒穿大黃!”照片隨后發(fā)來,點開來,花木交錯,美不勝收,然而還是看不到人。

“咦?居然沒拍到,眼睜睜被他溜走了,”大黃G31說, “只看到背影,勉強算一男的,墨綠外套,衣服穿得層層疊疊,牛仔褲臟得來,快不能打彎了,我吼他,他應該聽到了,三步兩步就走沒了?!?/p>

“所有大黃,”群主發(fā)命令, “都動起來,四處看看,牢牢看好自己負責的樓,同時兼顧一下對面樓的后門,不要放過任何一個人。”

業(yè)主大群里,很快也有一則公告發(fā)出來:“現(xiàn)發(fā)現(xiàn)一名擅自出門者,男性,暫時不知道是誰,請各位業(yè)主清點一下家里人數(shù)好嗎?”馬上有人回復: “照片發(fā)上來,曝光!” “誰家男人,趕緊領(lǐng)回去!”

我剛點了已完成,又一則公告發(fā)來: “請值班大黃馬上統(tǒng)計一下各自樓的居家人數(shù),確定所有人足不出戶!”

數(shù)字很快匯總上去,結(jié)果是一個不少,都在家呢。大群里面也沒人認領(lǐng),沒人掛失?!拔野郑覌?,大主,小主,老公,我,都在,我來回數(shù)了好幾遍了?!?“不用清點,家里就我一個人,我剛看了,我在?!辈粩嘤腥税l(fā)來調(diào)侃的話,后面跟一串又哭又笑臉。

“靈異了,”大黃J89在小群里說, “剛和保安確認過,也沒有人進小區(qū),怎么會憑空多出來一個人?”另一個大黃回復: “細思極恐?!比缓蟊闶?“細思極恐+1” “細思極恐+2” “細思極恐+3”……

小群里很快發(fā)出公告: “這個人肯定還會出現(xiàn),請大黃們準備好手機,隨時準備拍照,一定要拍到他!”

值班這些天,總算有了點狀況,而我可能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這狀況的人,想到這里竟有些興奮。我從椅子上起來,提著手機,像獵人提著槍似的,前后又轉(zhuǎn)了幾圈,還爬到一樓花園的矮墻上,手搭涼棚張望了半天,心想明天下樓時可以把我的望遠鏡帶上,這樣就更像個獵人了……然而我再沒有發(fā)現(xiàn)獵物。經(jīng)過拱廊時,倒是和另一個大黃不期而遇,TA正舉著手機四下里錄像,鏡頭里突然出現(xiàn)我,嚇了TA一跳。我倆互相攤攤手,又回到各自工位上。

我平時和鄰居很少來往,加過幾個業(yè)主的微信,到現(xiàn)在微信和人也對不上號。這次做志愿者,倒是認識了幾個大黃,大黃看上去都胖胖的挺和氣,但是大黃一脫掉,我們還是不認識。

大群里面又發(fā)出一則公告: “請各位業(yè)主再次確認家里沒有少人,也請大家方便時透過窗子留意一下樓下,如果發(fā)現(xiàn)有人,請拍下照片發(fā)給本樓值班大黃……”

物業(yè)也派保安去車庫、會所排查。同時,大群里面又有公告: “確認此人身份前,請大家不要對外透露,以免引起誤解……”

一個多小時過去,沒有新發(fā)現(xiàn)。

大黃們陸續(xù)回到工位。 “哪有什么人啊,各位大黃,我先躺平了,有事叫我?!?“會不會是哪個大黃一時興起,脫了大黃,小區(qū)里裸奔?” “不可能,要相信我們的大黃……”

手機響了,群主打來的,我接起來, “你好,這幾天辛苦了,是這樣,今天你和六期G31的志愿者共同反映的那個問題啊,我剛才和G31聯(lián)系了,哈哈,她承認了,她其實沒看到人,可能一時眼花,也可能太想有點貢獻了,哈哈哈,我其實理解,都是好意……”

“可是我確實看到了,我手機上有動圖,我可以給你看動圖?!?/p>

“……都是負責任的表現(xiàn),值得表揚,至于動圖不動圖的,不重要,畢竟離那么遠,風吹草動,拍下來,可不就是動圖嗎?但是,如果因為我們一個不確切的說法,導致別人對我們有看法,那我們可真是負不起這個責任,?。磕阏f呢?”

我沒再說話。

很快,大群里發(fā)出一則公告: “查清楚了,虛驚一場,是一位值班的大黃腸炎犯了,急著回家上廁所,所以脫了大黃衣服,下不為例?!比豪镆黄瑢捜莸幕貜?, “理解理解,大黃們辛苦了!”

群里繼而發(fā)布了新一輪志愿者招募信息,說這一輪志愿者太辛苦了,明天起,希望新志愿者將他們替換下來,讓他們休息一下。許多業(yè)主踴躍報名。

我在群通訊錄中找到大黃G31,加她微信,然而她設(shè)置了群內(nèi)禁止互加。

五點鐘,夕陽把這片社區(qū)照得金燦燦的,樓群和植物都像在燃燒,氣溫卻驟降下來,D302響起鋼琴聲,C202和C501則傳出刀叉碰撞聲,應該要舉行膠囊吞服儀式了。我收拾好隨身物品,準備回家。明天我可以好好睡個懶覺了。我按了電梯上行鍵,電梯門開,我走進去,對面門剛關(guān)上,一個人影閃出去——我渾身打個激靈,按開對面門追出去。

人不知去向。防火門開了一條縫。因為一樓沒人入住,防火門一直沒鎖。我推開防火門,還是沒人。眼前三個選擇:車庫、后門、電梯間,三者必居其一。我稍一猶豫的工夫,聽到電梯開門聲,我沖到電梯間,門剛關(guān)上,我按開門鍵,門剛打開一道縫,我就看到了他。 “一男的,墨綠外套,衣服穿得層層疊疊,牛仔褲臟得來,快不能打彎了?!贝簏SG31對他的描述堪稱精準,然而在我剛看到他的一瞬,對面門已打開,他又逃了。難道我們要這樣無限循環(huán)下去嗎?不能,這一次我不會在三選一中猶豫了,我會直奔電梯間,直接按開門——可是他會按老路線逃嗎?如果會,我為什么不直接到對面電梯門口等他?如果不會……或者我為什么不干脆先大喊一聲 “站住”?“站住!”我大喊一聲。

他真的站住了,隔著防火門,我聽到他的腳步聲停了,我過去推防火門,與此同時防火門被他死死頂住,我只來得及把手中折疊椅的一只金屬腳插進門縫,門就再也推不動了。

我稍微盤算了一下:兩扇防火門很近,如果我現(xiàn)在繞到另一側(cè)防火門,那他早就輕松把另一扇門頂上了,我連塞椅子腳的機會都沒有。他大概也想了,如果他現(xiàn)在棄門而逃,繼續(xù)循環(huán),那么不出三圈我就能抓住他。我們決定暫時維持目前的局面。

隔著一道門,我們開始了對話。

“你是哪一家的?跑什么跑!”

“不準出門你不知道嗎?大黃也不穿!”

他一直不說話,但我能聽到他急促的喘息聲,事實上我也在喘。我想這樣對喘下去對誰都不好,畢竟這扇門只能防火。 “都是鄰居,我也不會拿你怎么樣,趕緊回家就行了?!蔽揖徍土苏Z氣, “我也要下班了?!?/p>

頂門的力量稍輕了一些,我不知道這時候是不是可以乘虛而入,但我沒有,他那么不想讓人看到他的臉,一定有他的理由,我們不妨就這么友好地頂著吧,畢竟我的主要目的不是抓人,而且我也下班了, “來吧,說說吧,你到底什么人?”

“我什么人都不是?!彼K于說話了,不過等于沒說。

“你是幾號樓的?”

“我哪個樓也不是。”

“能不能好好說話?”

他又不說話了,顯然有些氣憤。

“要不這樣,我現(xiàn)在也沒興趣知道你是誰,住幾零幾,我已經(jīng)卸任了,咱們撞破不說破,還是好鄰居,我現(xiàn)在要回家了,你要愿意頂呢,你就再頂會兒,不頂呢就趕緊回家去?!蔽野岩巫油瘸槌鰜恚瑴蕚渥?。

“但是我一直住在這里。”他突然說話。

“那要不咱加個微信,我拉你到業(yè)主群里?”

“我不是業(yè)主,但我一直住這里,很久以前就住這里,這個小區(qū)還沒建好時我就住這里?!?/p>

“那你到底住哪里?車庫?”

“沒人的地方,我都住過,每一棟樓,每一個沒入住的房子,我都住過。”

“沒有業(yè)主卡,你連電梯都用不了,只能進車庫,怎么可能進到別人家里?”

“你們有房住的人,根本不會去研究,所以也想象不到打開別人家的門究竟有多容易?!?/p>

“……就沒人發(fā)現(xiàn)你?”

“有人的時候我不出來?!?/p>

“有多少像你這樣的人?”

“有多少你們,就有多少我們?!?/p>

“那干嘛現(xiàn)在出來了?”

“我餓……我沒吃的了?!?/p>

他語氣一下虛弱了,連那道防火門都好像變得松軟了。

我一時不知道說什么。不管怎么樣,他最后一句話像是真的。我聽過饑餓的人和富足的人說話,他們誰都沒辦法冒充誰。

我最后對他說: “別的我也幫不上,手上東西留點給你吧,等一下我走了,你開門就能看到幾個膠囊,有肉末粉絲的,有蒜蓉茄子的,有咕嚕肉的,一天一粒,別撐著。還有,最重要的,我反正也不做了,我把我身上這身大黃脫給你,我們存量也不多,你省著點穿,下次出來,就扮成大黃出來,目前看,扮成大黃,就沒人管你是誰,家住幾零幾了。”

我一身輕松,只帶著書和我最心愛的戶外折疊帆布懶人椅回了家。

不過,短時間內(nèi)我應該沒有機會去戶外用它了。明天起,我又要每天在客廳走五千步,走到吐。唯一區(qū)別是,從前我總是大踏步地走,因為我家樓下還沒入住。明天起我要換雙軟底鞋,走得輕一點,低調(diào)一點,像芥川的小說里寫的, “我害怕精神抖擻的皮鞋聲會影響他的心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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