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心
這個馬丁的故事始于一次瘋狂。在修道院的唱詩班,年輕的馬丁,后來那個著名的馬丁·路德突然跌倒,“如同著魔一般”,并怒吼:“我不是!”此時距他發(fā)布引發(fā)了宗教改革的《九十五條論綱》還有大約十年。
這個故事在歷史上的位置比較曖昧,因為路德本人從來沒有承認過,而當時三位見證人的證言又頗為可疑,但其中強烈的自我否定仍然不斷引起學者、神學家和精神病學家的興趣。不少人注意到,類似這樣強烈的精神痛苦導致的軀體表達,在路德的一生中屢屢出現(xiàn)。此前他就被描述為一位患有憂郁癥的修士,還曾在一場雷暴雨中感到極度恐懼、痙攣并摔倒在地。他曾數(shù)次焦慮癥發(fā)作:盜汗、心悸、耳鳴并伴隨有其他疾病。在路德身上,可以看到對于痛苦的強烈表達以及治愈的真實需求??藸杽P郭爾因此將他稱為“基督教世界中一個意義重大的病人”。當然,《青年路德》一書的作者埃里克森承認,并非要對馬丁·路德做一個不可能實現(xiàn)的臨床診斷,而是希望將其作為某種生命危機的典型案例。他關注的是路德身上那種顯著而持續(xù)的身心危機,即“認同(identity)危機”。
因此埃里克森在這本書的開始,就感到有必要區(qū)別青年路德和那個我們熟知的、作為歷史人物的馬丁·路德。這樣,書中提到二十來歲時的馬丁·路德時,主角被稱為“馬丁”,而當這位后來的宗教領袖“被歷史引導著回看自己神話般的過去時”,他被稱為“路德”。借用威廉斯·詹姆士的說法,埃里克森將人分為兩種:“只出生一次的人”和“分裂的靈魂”。前者可以毫無痛苦地適應和融入自己的時代,后者則往往要在青年時代經歷一次危機,告別自己舊有的信念,重新尋找自己真正的人生方向。青年馬丁從父輩的期待逐漸轉向修士生活,并最終改變成為宗教史上一個著名的路德,就是這樣一個不斷分裂、不斷找尋的故事。
這種分裂甚至在路德的父輩就已經開始。路德雖然宣稱自己是農民的兒子,但他的父親漢斯實際已經脫離了農場,進入礦區(qū),并成功由礦工發(fā)展為早期的小實業(yè)家。這位克勤克儉、野心勃勃的父親對兒子也有著很高的期待,他希望馬丁成為法學家,并以此為跳板進入政界。因此,埃里克森感到,農民的身份對于這個家庭而言是一種消極的認同,即希望去壓制、遺忘和逾越的內容。因此,對于路德而言,農民既意味著艱苦、樸素的本真生活,又具有著粗俗、暴力甚至動物性的特征,后者尤其在晚年路德對于德國農民運動的態(tài)度中得以體現(xiàn)。
因此,在對路德童年的討論中,埃里克森注意到不能簡單地接受路德自己后來的敘述。馬丁被賦予的期待,尤其是父親的期待更值得注意——即使這是以粗暴甚至嚴厲的懲罰體現(xiàn)出來。馬丁在七歲的時候就被送去拉丁語學校,十七歲進入以法學院著稱的埃爾福特大學。當他在二十一歲以優(yōu)秀的成績獲得碩士學位時,距離父親的期待已經相當接近。然而,就在他的法律學期即將開始的一天晚上,馬丁經歷了一次雷暴閃電引發(fā)的恐慌發(fā)作,在驚恐倒地時他喊出“我想成為修士”——這是一個誓言,馬丁突兀地從世俗功名的追求轉向了修道生涯。
對于馬丁在求學生涯的勤奮期,埃里克森將其描述為一種負面的成功,更接近于一種強迫性補償。有意無意中馬丁已經意識到,他過分獻身的這個角色未必是自己真正的事業(yè),因此在這樣的成功時刻,他感受到的不是欣喜,而是恐懼。暴風雨中的恐慌發(fā)作,正是這種恐懼與壓抑的結果。馬丁“成為修士”的誓言似乎是一個承諾與確認,但在埃里克森看來,馬丁仍然處于漫長的懸宕期。從拒絕父親的安排而選擇進入修道院,到路德成為“那個時代最偉大的演說家、政治家、表演者和精神獨裁者”,還有近十年的時間。這是一段近乎停滯的時期,但埃里克森認為,這是“真正的暴風雨前的寧靜”。路德此時懷有的是一種扭曲的自我意識:他既不滿意自己當前的狀況,又對自己的未來感到懷疑,甚至可能出現(xiàn)嚴重的停滯和退行。
進入修道院一年后,馬丁成為正式修士,并開始為成為神父做準備。對他而言,首場彌撒是一個具有特殊意義、會邀請家人參加的畢業(yè)慶典。而正是在這次彌撒上,危機再次出現(xiàn)。面前放著圣餐,身后站著父親,馬丁感到了巨大的焦慮和分裂——這是他在暴風雨的起誓后第一次見到父親。埃里克森注意到,彌撒談及的正是天父與其子耶穌。這不能不使馬丁意識到,自己將要在沒有中間人的情況下面對上帝,而此時他同樣需要直面他人世間的父親,那個并不滿意于自己的選擇,在慶祝儀式上大發(fā)雷霆,甚至將自己暴風雨里的起誓稱為“上帝才知道那不是魔鬼的詭計”的人。馬丁沒有得到父親的祝福,他也還需要找到正確的言辭“直接與上帝對話”。
路德在修道院的生活絕非失敗。然而,“一個像馬丁這樣存在壓抑問題,又懷著真誠的希望想要避免背叛”的青年,會通過強迫癥來克制自己的反叛天性:尤其他的自我懷疑會以過度服從的形式加強自我審查。他總是沒完沒了、事無巨細地講述和反思自己的罪孽,以致被人認為是有意妨礙懺悔,最后有導師嘲笑說他最好是真的犯下了足夠與之匹配的罪過。埃里克森總結:“很難把修道院時代中期的馬丁描述成一個偉大的年輕人,……把他描述成一個后來變得偉大且具有破壞性的青年病患會更容易些?!?/p>
不過,埃里克森并不將馬丁常常談及的情欲罪過看成簡單的壓抑,而是看到性在馬丁身上如何成為一個尖銳而普遍的問題。馬丁近乎泛性論的認識似乎注定了救贖的失敗,上帝的愛與體驗對他而言又絕難達到真正全心全意的狀態(tài)。這一切使他走向了反面的極端。馬丁承認自己感受不到通往上帝之路,甚至對此感到怨恨;而他描述的上帝也具有譴責甚至憤怒的特征。此時,馬丁要么只能得到碎片化的無意識,要么,他需要“將個人的病態(tài)經驗上升到人類普遍的病態(tài)經驗,并由此試圖完全解決此前他個人單獨無法解決的全人類的問題”。
這時候到了路德一生的決定時刻,即所謂的“塔中啟示”(或稱“塔樓經驗”,路德關于“因信稱義”的頓悟)。不少學者已經注意到,路德的很多神學思考遠遠早于“塔中啟示”;而作為一位精神分析學家,埃里克森感到,路德所說的,具有宗教學意味的“(一次)啟示”,事實上很可能是一系列的危機。從后來的談話記載來看,路德將這些事件關聯(lián)到一個極端特殊而封閉的場所:僧侶的密室、發(fā)汗間或者廁所——很可能就是廁所。聯(lián)系到路德終生為之困擾的便秘和排尿問題,這個不潔的場所暗示出強大的精神病學因素很難被忽視。它涉及的不僅僅是身體的“另一端”及其相關的無意識語言(這在路德身上體現(xiàn)為常常震驚聽眾的屎尿屁式粗俗言論),也提示出啟示本身總是“與否定、清晰、剔除聯(lián)系在一起”,甚至需要有意的克制乃至抑制,以便說出其中真意。
后來的故事是為人所熟知的。修士馬丁成為神父路德,也從那個骨瘦如柴、下巴突出的青年逐漸成為晚年典型的圓臉、矮胖形象。然而隨著路德的成功,“當他成為他父親希望成為的那種人……他最深切的臨床絕望就出現(xiàn)了”。路德成功地挑戰(zhàn)了教皇的權威,但又被德國農民運動遠遠拋在了后面,“農民們引用馬丁的話來駁斥路德”。德國農民戰(zhàn)爭結束那年路德步入婚姻,并稍后得到了一位兒子(路德以其父之名漢斯為之命名)。面對自己的創(chuàng)造之物(生理學和宗教學意義上的),路德再次陷入“創(chuàng)造性的危機”帶來的焦慮和抑郁,以至于需要求助友人確認自己信仰的真誠性,甚至感到過殉道的必要。因此,埃里克森承認:“我描述的是一個青年的衰落,而不是一個成年人的崛起?!?/p>
路德自己曾經說:“一個神學家是通過生活,不但如此,應該說是通過死亡和被詛咒而誕生的?!甭返陆K其一生的認同危機,不僅是一個悲劇英雄的個體故事。他對于語言和內省生活的關注,他努力和掙扎所到達并維持的認同,都具有時代的意義。因此,埃里克森說,“路德是一個正在形成的時代的先驅,這個時代仍然是,或者至少也曾經是我們的時代”。路德不僅被時代塑造,也反過來重新塑造了社會進程,提出并試圖回答了人類生存層面的問題。
作為一本精神分析與歷史學的跨界之作,《青年路德》是一個大膽的嘗試。在這本書出版之后,任教于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年輕學者唐納德·邁耶(Donald B. Meyer)發(fā)表了一篇熱情洋溢的書評。在邁耶看來,此前歷史學家常常對路德的兩個面相視而不見。一是他所特有的坦率甚至粗魯?shù)恼Z言風格;二是其動蕩不安的情緒世界。這實際上是將路德變成了自然科學而非歷史學的研究對象,甚至將其他歷史人物“統(tǒng)統(tǒng)石化”。因此,對于路德研究而言,新史料固然重要,但如何解讀既有的史料更有意義。埃里克森的路德研究進行的,就是這樣一種史料的更新。
必須注意到,埃里克森對于歷史的理解是歷史哲學層面的。在《青年路德》一書中他引用了柯林武德的界定:“歷史就是心靈生活本身,心靈只有生活在歷史過程中并且知道自己是如此活著之時才能稱其為心靈?!钡硪环矫妫穹治鰧τ诓∪松顮顩r的關注,已經將社會文化等更廣泛的因素納入了治療的考慮。因此,埃里克森感到,“歷史仍然是精神分析中一個相對被忽視的領域”,從心理學基本的臨床工作轉向歷史是必須邁出的巨大的一步。
柯林武德不僅影響了埃里克森理解的歷史,也為其提供了理解臨床證據的新視角。柯林武德區(qū)分了自然過程中的過去和歷史過程中的過去。在歷史過程中,過去“是一種活著的過去,是歷史思維活動的本身使之活著的過去”。埃里克森同樣注意到,一般人重視的臨床資料是檢查、分析、實驗的結果,但這些都是自然科學式的理解,“不是精神分析本身所體現(xiàn)的證據本質”。因此埃里克森提出,臨床證據具有的是一種自律的主觀性(disciplined subjectivity),它涉及的是兩個主體如何互相理解的問題,而精神分析正是使心理醫(yī)生與病人恢復二者互動的有效方式。
這使得在《青年路德》一書中具有一個顯著的特征,即歷史的研讀與現(xiàn)實的思考并行。為了說明青年路德的精神狀態(tài),埃里克森不僅借助了達爾文、弗洛伊德、蕭伯納等時代甚晚的人物傳記,也常常援引自己在臨床治療中接觸的案例。一九五一年,埃里克森進入了奧斯汀- 里格斯中心工作。這是一家開放式的精神病治療機構和研究基地。在這里他關注到青年患者共同的認同危機,并計劃將此作為自己下一本書的主題??梢哉f,正是在認同危機的意義上,埃里克森看到了路德身上那不連貫的和不完整的自我,這時候“我們才會了解說出‘我’這個普通的字眼是一項多么偉大的勝利”。相反,如果不去正視和理解馬丁·路德那些瘋狂與憤怒的舉止,那些令人錯愕的粗俗言談,“我們是否能得到一個更好的路德?——或者根本就沒有了路德”。
在后來的《同一性:青少年與危機》一書中,埃里克森談到,“沒有一個照顧過患孤獨癥兒童的人,會忘記在觀察那些孩子說‘我’和‘你’時是怎樣拼命地想要掌握但又掌握不住這兩個字的意義時的恐怖”。借用《推銷員之死》里畢夫的臺詞:“我恰恰不能掌握,媽媽,我掌握不了某種生活?!卑@锟松吹?,這些對于自己的生活缺乏掌握,處在“老是到處看看”的懸宕中的青年,他們躲避人際間的親密關系,或者恰好相反,讓自己陷入某種亂七八糟的親密行為中。他們 “好像在糖漿中移動一般”保持著一種減速的生活,“他難以去睡覺而且難以入睡,他同樣難以起床和面對清醒時必要的恢復;他難以按約定的時間前來治療,同時也難以離去”。埃里克森曾說:“我的職業(yè)訓練教會我準確地傾聽別人在說什么?!边@種對于當代青年充滿同情的傾聽,在馬丁·路德那里,則是充滿理解的閱讀。
《青年路德》這本書寫于一九五八年。從一九五一年《麥田里的守望者》那對于“假模假式的成年人”的痛恨,到一九六五年搖滾樂隊“誰人”唱出的“我希望在老去之前死去”,認同危機已經成為一個觸目可見的社會現(xiàn)象。而當路德說“世界就是一個巨大的屁眼,我們遲早都得放過彼此”時,我們看到的似乎更像是來自青年亞文化中憤世嫉俗的表達。這或許可以解釋,為什么埃里克森筆下的馬丁·路德,那個曾經被認為反文藝復興的人物,卻似乎呈現(xiàn)出強烈的當代意味。青年路德的故事,似乎是一個早熟的孩子在探索人生,又像是處于漫長青春期中的人對于既成世界的激烈否定。
此時也正是精神病學的反思時期,甚至有所謂的“反精神病學運動”。在部分學者看來,瘋狂并不是一種自然疾病,而是由外在的政治、經濟、文化界定的,因此有必要質疑精神病的基本概念,以及瘋狂與正常之間的界線。這在??碌摹隘偪袷贰敝杏兄钊氲奶接?;另一位英國的精神病學家萊恩更是激憤地感嘆:“寧死也不愿與社會抗爭的人是正常的;說自己失落了靈魂的人卻是瘋子。說人是機器的人可以成為偉大的科學家;說自己是機器的人,卻被稱為‘人格解體’?!卑@锟松坪鯊膩頉]有走得如此之遠,但他的研究同樣強烈地呼應著時代的問題,引起了廣泛的關注。
需要注意到的是,埃里克森對于認同危機的關注,已經體現(xiàn)出他脫離弗洛伊德甚至精神分析正統(tǒng)派的一面。在其第一本,也是最有名的著作《童年與社會》中,埃里克森就提及,在這個工業(yè)化和全球化的時代,認同的重要地位就如同性之于弗洛伊德的時代。到了《青年路德》一書中,埃里克森關注的父子關系更從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情結轉向了另一種可能,即對于一個“真正的父親”的追尋。這種追尋在馬丁·路德那里表達為對于天父的追尋,與其自我認同的建立直接相關。而從埃里克森晚年發(fā)表的一篇自傳性質的文章來看,這種追尋甚至同樣存在于埃里克森自己身上。
在這篇文章中,埃里克森被要求“展示我如何使用自己的工具來審視自己的生活”。可以看到,與青年路德相似,在成為“那個”埃里克森之前,他也經歷了長長的懸宕期。他先主修古典語言文學,后來又學習素描,勉強稱得上是一位藝術家——而藝術家,“正是歐洲人對于那些有一定才能,但是尚不知應該何去何從的年輕人委婉的稱呼”。甚至當他通過安娜·弗洛伊德的介紹,進入精神分析的圈子之后,埃里克森仍然感到,自己作為一位沒有醫(yī)學訓練的成員,在其中的位置如同一個家庭中的養(yǎng)子,是非常不確定的。
而這種不確定感,埃里克森承認,也與自己的成長經歷密不可分。他出生在德國,母親是一位丹麥猶太人,他從未得知自己的生父是誰。后來在與母親和繼父的生活中,作為一名養(yǎng)子,作為中產社會里一個愛好藝術的年輕人(他懷疑這是來自生父的影響),甚至,作為猶太社區(qū)中那位明顯的高大、金發(fā)碧眼的北歐人(尤其考慮到丹麥在“一戰(zhàn)”時期采取的中立地位),以及此后作為一名猶太人生活在德國,他說,“那時候我就希望與眾不同”,甚至自己已經想不起來是何時開始使用“認同”與“認同危機”,因為這兩個詞在自己的經歷中似乎是自然而然就出現(xiàn)的。
更令人震驚的是,這篇文章中還透露,埃里克·埃里克森這個名字,是在他三十六歲時才真正出現(xiàn)的。就像《青年路德》一書中有意區(qū)分的“馬丁”和“路德”,“埃里克”與“埃里克森”之間也存在著巨大的鴻溝。作為一個非婚生子,埃里克這個名字是母親起的,很可能就是用其生父的名字作為紀念。隨著母親婚姻狀況的改變,小埃里克分別被冠以薩洛門森,以及霍姆伯格的姓氏。到一九三九年埃里克一家落籍美國時,他七歲大的兒子建議采用北歐的習俗,在埃里克這個名字后面加上“之子”(son)作為姓氏,即“埃里克森”(Er ikson)。埃里克很欣賞這一想法,最終以“埃里克·霍姆伯格·埃里克森”為名進行了落籍申請。后來中間的“霍姆伯格”常常以一個更為隱秘的H代替,甚至被省略。至此開始的漫長生涯中,這位曾經懷疑過自己父親是否就是某位埃里克的埃里克,自己選擇并決定了成為埃里克·埃里克森。
事實上,即使考慮到其“二戰(zhàn)”時期猶太移民的身份,改換姓氏也是一個頗為異常的舉動。而一位新左派學者馬歇爾·伯曼尤其將改換姓氏這件事稱為一個“厚顏無恥的行為”:因為我們看到的這位心理學家的名字不是來自他的父親,“而是他在成年后的某個未說明的時刻為自己選擇的名字”。而這種自我選擇無疑是對于父輩,甚至是對自己猶太人身份的否認與掩飾。伯曼甚至諷刺地說,這位精神病學家,“在最直白的意義上是一個自造的人”,“埃里克森可能比任何活著的人都能告訴我們更多關于‘自造的人’那真實的內心生活”。
雖然一直沒有做出直接回應,這一批評讓埃里克森非常困擾。而他作為第一代移民、前藝術家,甚至終生不識其父的孩子如何理解與維持自我認同,這恐怕確實也是不少讀者心中不免掠過的問題。對此,埃里克森的學生、朋友以及后來的傳記作家弗里德曼觀察到的一件逸事大概能夠回答。當埃里克森偶然獲得兩位可能是其生父的“埃里克”的資料時,這位已經垂垂老矣的埃里克森選擇了漠視。弗里德曼說,“直到這一刻我才明白,他終其一生對于父親身份的尋找將會保持在未完成的狀態(tài)”。這種持續(xù)尋找中的未完成,或許正是埃里克森理解的“認同”那最值得注意的特征。
(《青年路德:一項精神分析與歷史的研究》,[美]埃里克·埃里克森著,舒躍育、張繼元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二0二一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