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五歲,被查出患有春季流行病——甲型病毒性肝炎。
那段時間,我媽出差,我爸上班,沒工夫帶我去打針。每天上午十點,我就獨自去廠里的醫(yī)院打針。一位相熟的醫(yī)生在注射室碰見我,大吃一驚,畢竟幾個月前我發(fā)燒,被我媽抱著來打針的情形她還歷歷在目:被抱進注射室的我,手里還拿著糖餅,看到護士取出針頭,我哭得驚天動地,找了無數(shù)個拒絕打針的理由——針管太粗,針尖太細,護士戴著眼鏡不好看……直到把自己折騰得再也沒有精力拖延時間。
打針也說不上有多疼,主要是看著針頭靠近我的身體,那種驚嚇令人魂不附體。而我最氣憤的是,有些來打針的大人竟然還能跟別人說說笑笑。我根本無法做到,我需要全神貫注,用盡全身力氣去顫抖、去抵御。對我而言,打針的那幾分鐘就像一小時那樣漫長,我扒開我媽捂住我眼睛的手,凝視著針頭刺過來的過程,感覺像電影里子彈飛過來的慢動作……
現(xiàn)在回憶起來,這可能是人類的一種本能,與清清楚楚看到被針扎的過程相比,幼小的我認為,被冷不丁偷襲更可怕。獨自打完針,我要沿著醫(yī)院的階梯回家。拾級而上時,我沒頭沒腦地冒出一首古詩:“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边@是平時我犯了錯被大人罰背的,過年走親訪友時也拿來表演一下,沒想到在這里派上了用場。終于走到最高處,視野寬廣,可以俯瞰整個醫(yī)院,我會在這個“觀景臺”上歇一會兒,對著醫(yī)院大聲唱一首歌。我一共會唱六首歌。我計算好了,每天唱一首,當所有的歌唱兩遍,針也就打完了。
獨自打針也有意外和驚喜。比如,每天值班的護士都不一樣,但無一例外地都會和我反復確認:“你自己來的?”對她們臉上流露出的詫異神情,我的理解是“真了不起”。尤其是當碰到比我還大的孩子像牛皮糖一樣黏在他媽媽身上,我就表現(xiàn)得更加鎮(zhèn)定自若。當他媽媽指著我數(shù)落他時,我就覺得挨這一針值了。雖然都是疼,但他疼得毫無意義,我的疼,讓我像戰(zhàn)斗英雄,閃閃發(fā)光。
我的英雄夢也會分分鐘被我姐打破。有一次,我對鄰家孩子毛三吹噓獨自打針的經(jīng)歷時,我姐插嘴道:“有啥了不起?我還縫過針呢!”我姐在學校跌破過肚皮,幾個同學陪她去醫(yī)院縫過針。毛三追問:“是像一件衣服那樣,被縫來縫去嗎?”我姐揭開衣服,露出像蜈蚣一樣的疤痕,它成了她的“勛章”。但是我暗下決心,絕不給任何人縫我肚皮的機會。只有我自己知道,為抵御那些恐懼和疼痛,我找了多少撫慰自己的辦法:享受護士詫異的眼神;期待遇到一個比我還膽怯的孩子,在他面前表現(xiàn)得從容不迫;拖著隱隱作痛的大腿,在腦袋里搜索一首詩;站在高高的臺階上面,對著醫(yī)院唱一首歌……
(嘉林秀摘自《時代郵刊》2023年第3期,視覺中國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