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家在山溝溝里，小時(shí)候，我是在山溝溝里成長的。在我的眼里，山溝溝是綠色的。

一場春雨冒冒失失地扎進(jìn)山溝溝里時(shí)，我聽到奶奶又念叨了一句：“春雨貴如油呀！”

我望著春雨，它細(xì)柔柔的，白亮亮的。我就琢磨著：春雨怎么能跟油比呢？奶奶好傻！

聰明的我看著小雨斜織成一簾幕布，幕布把山溝溝都籠起來，影影綽綽的。我的心思也飛了，輕飄，輕飄的，飛向了山溝溝里。

等我一陣小風(fēng)似的跑進(jìn)山溝溝里時(shí)，那光禿禿的山溝溝被春雨洗得賊鮮亮?？蔹S的，蔫嘰嘰的灌木叢里，竟然冒出來一簇簇山么楂芽尖尖，那綠呀，有一點(diǎn)兒嫩黃，讓我想起了奶奶包的山么楂餡兒餃子。

我有點(diǎn)兒明白奶奶的話了，覺得有幾分道理，瞧瞧吧，一場春雨把山么楂從枯枝里催出來了。

我又往石頭縫里一瞅，咦？那兒也有一簇山么楂冒出了芽尖尖，那么小，那么綠。我掐了幾朵芽尖尖，三兩片細(xì)長的葉子躺在我的小掌心里。我使勁兒地想了想，就想出這么一句讓我自己都覺得驚訝的話來——山溝溝的春天是從山么楂的芽尖尖開始的。想到這兒的時(shí)候，我有點(diǎn)兒得意，我的心又一次輕飄，輕飄的，飛上了被春雨洗藍(lán)的天上。

奶奶總說，她的眼花了，干點(diǎn)兒針線活兒就得戴上老花鏡，可是，沒戴老花鏡的奶奶卻看到了在我舌尖上淌著哈喇子的小饞蟲。奶奶牽著我的小胖手，挎上竹籃子進(jìn)了山溝溝。

山里的人腿腳勤，春雨一停，就三三兩兩地進(jìn)山了。

遠(yuǎn)遠(yuǎn)地，我看到一大簇山么楂在沖著我噘嘴巴，我又一陣小風(fēng)似的跑了過去。這一回，噘起嘴巴的是我，那一大簇山么楂的嫩芽尖啊，早就被人擼去了，只剩下一簇老綠，在撐著綠光景。

“嘖嘖嘖，”奶奶咂著嘴說，“頭茬兒山么楂和頭刀韭菜一樣金貴，給斤肉都不換呀！”

而我在想：誰呢？誰呢？誰的腿腳比我還快？可山溝溝那么大，那個(gè)誰成了我心中的謎。

山么楂潑皮，這兒有，那兒也有，足夠養(yǎng)活勤快的山里人啦。

我的小眼睛四處轉(zhuǎn)呀，轉(zhuǎn)呀，從荊棘叢里冒出一小簇山么楂來。這一回，山么楂沒唬人，芽尖尖在荊棘里探頭探腦的，它們在逗我玩呢。

我才不和它們玩呢，我有正經(jīng)事要干！我的小胖手小心地避開棘刺，不大一會兒，我的掌心里就有了綠瑩瑩的一大片。

奶奶樂了，她說：“俺家的妞妞干起活兒來，那可不是吹的，丁是丁，卯是卯，干凈利索，這手活兒干的，真地道。山么楂里沒帶一點(diǎn)兒草刺，沒有一點(diǎn)兒老葉子?！?/p>

我被奶奶夸得心里像灌了蜜，再掐山么楂的芽尖時(shí)，小拇指就微微向上翹著，食指和大拇指卻在荊棘叢里上下翻飛。我想象著：掐山么楂就像手指頭在跳一支舞。

越過一道山梁子，我看到一群山羊在啃山么楂，山么楂的嫩芽在它們的嘴巴里被嚼碎，偶爾，從它們的嘴里還冒出一串串綠泡泡，綠泡泡晃呀，晃呀，就晃沒了影兒。

山羊吃飽了，還在山么楂旁拉了一堆黑乎乎、圓滾滾的羊屎蛋蛋。

我捏著小鼻子嫌棄地訓(xùn)斥這些山羊：“吃了山么楂，還不講文明，把臭臭的羊糞蛋蛋拉在山么楂旁?！?/p>

奶奶可不這么想。奶奶說：“山羊是好山羊，羊糞蛋蛋也是好的，山羊吃飽了，還把寶貝留下，山么楂開心著呢！”

我問山么楂：“你們開心嗎？”

它們不說話，我只看到山么楂在風(fēng)里，搖呀，搖呀，它們在跳舞呢。

回家的路和進(jìn)山的路一樣長，竹籃子卻沉重了好多，我的心卻又一次輕飄起來，這一次，我的心飛進(jìn)竹籃子里，在山么楂堆里唱歌呢。

我又問山么楂：“我的歌好聽嗎？”

山么楂還是不說話。我只看見奶奶挎的竹籃子里，山么楂的芽尖尖在蹦呀，跳呀，一刻也沒停過。

山么楂從竹籃里款款地出來，泡在水盆里舒展筋骨的時(shí)候，那一團(tuán)團(tuán)的綠，把水盆的寂寞都趕跑了。

奶奶笑盈盈地在水盆里滴幾滴花生油，再撒一小勺鹽，就去燒水了。

我看著水盆里的油星子在飄，鹽巴在化，只覺得山么楂越來越好看啦！

鍋里的水開了，奶奶麻利地把山么楂在開水里打個(gè)滾兒，然后撈出來，放進(jìn)涼水里。奶奶說：“泡上，去去澀味，明早就能包餃子啦！”

奶奶包的山么楂餡兒餃子，那是一絕。將頭刀韭菜和頭茬兒山么楂剁碎，在盆里攪拌攪拌，山么楂喜肉喜腥，鮮肉和大海米就成了山么楂的好伴侶。

看著盆里拌好的山么楂餡兒，我的小嘴動了又動。

當(dāng)圓鼓鼓的餃子從鍋里盛出來的時(shí)候，我咬了一大口，山么楂餡兒油綠綠的，黃澄澄的大海米先冒了頭，那個(gè)鮮靈勁兒啊，一下子就從嘴里蹦到我的心坎上了。

我要到很遠(yuǎn)的大城市上學(xué)去了，奶奶刨了一大簇山么楂灌木給我，她說：“帶上它，想家的時(shí)候，就好好照看山么楂?！蔽宜贫嵌乇е矫撮M(jìn)了城。

我把它種在像小水缸一樣大的花盆里。寒冬臘月，室外的樹葉都落光了，成了“光桿司令”，而在室內(nèi)，暖烘烘的暖氣讓花盆里的山么楂忘了季節(jié)，忘了遠(yuǎn)離了山溝溝，它們鼓足了勁兒，生出芽尖尖。

花盆里有一大簇綠了，從新綠，到老綠，那些綠呀，一直在朝我眨巴著眼睛，我卻一點(diǎn)兒都不舍得掐它們。

這個(gè)時(shí)候的我已經(jīng)從書里知道，山么楂還有一個(gè)好聽的名字，叫長蕊石頭花，又叫山苜楂。

我終于明白了奶奶的話，“想家的時(shí)候，就好好照看山么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