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久江
那年叔叔十九歲,正在讀高一。
那是個牛羊歸圈的夏日黃昏,村莊上空正彌漫著草木灰味道的炊煙,我家來了一位戴眼鏡的中年人,騎著一輛大二八自行車。他一定是走了很遠的路,滿頭滿臉都是汗,白色的半袖衫也濕透了,軟塌塌地貼在肩胛凸起的后背上。
來人自報家門,說是縣高中的曹老師,來找付智民同學(xué)去上學(xué)。
我瞟了一眼墻上的日歷,今天是星期二,我的叔叔付智民應(yīng)該在學(xué)校呀。縣高中離家三十多里,他在那里寄宿。
曹老師說,付智民是上周六離開的學(xué)校,周日的晚自習(xí)沒上,周一曠了一天課,周二還是不見他的影子。他不放心,特意趕過來看一看。
我父親也有些發(fā)蒙,說付智民上個禮拜六下晚兒回來的,禮拜天一大早就走了。走時還背走了他的口糧——半袋小米。
真沒回來?
真沒回來。
曹老師一拍大腿,付智民這是逃學(xué)了。
不可能!父親幾乎叫起來,他一臉狐疑地打量著曹老師,似乎有些懷疑他的身份。
沒準兒又闖了禍。母親在外屋灶膛前呱嗒呱嗒拉著風(fēng)箱,嘴里小聲嘀咕。
父親頓時緊張起來,這也正是他最擔(dān)心的。我這個叔叔,生性頑劣淘氣,經(jīng)常闖禍作妖。小時候上樹掏鳥兒,長蟲差點兒鉆嘴里去,人從樹上掉下來,摔了個半死。模仿電影里的飛檐走壁,縱身跳大溝,人又摔得發(fā)昏。小時候不懂事,就不說了,上學(xué)后依然稟性難改。上六年級時,他曾用半個玻璃球?qū)χ?,燒掉學(xué)校的一垛柴草,差點兒引起火災(zāi),害得我父親不得不把家里的柴草用扁擔(dān)挑到學(xué)校去。這次又逃學(xué),老師都主動找上門來了,肯定又闖了禍。
曹老師說,他是我叔叔的班主任,教他們物理。叔叔學(xué)習(xí)成績沒得說,就是紀律不好。為了管束他,他讓叔叔當(dāng)了物理課代表。這半年,叔叔的表現(xiàn)比過去好多了。
事情發(fā)生在上周三,上午課間操后是物理課,他讓叔叔去學(xué)校的實驗室拿實驗儀器,是一把千分尺。上課時,他發(fā)現(xiàn)千分尺壞掉了,也沒多想,當(dāng)?shù)谰呓o學(xué)生做了番簡單講解,下課后又讓叔叔送了回去。過后,實驗室的負責(zé)人來找他,說千分尺領(lǐng)走時是完好無損的。一追查才知道,是我叔叔上課前私自動過,一不小心擰壞了。
學(xué)校那邊追著不放,讓賠。曹老師一臉愁苦地說。
一把尺,賠就賠嘛。父親松了一口氣。
那把尺很貴的。曹老師看了父親一眼。
這么說,學(xué)校根本就沒收學(xué)雜費?父親猛然想起,叔叔離家時,不但背走了半袋小米,還拿走了三十塊錢學(xué)雜費。以往叔叔要錢都是三塊五塊、十塊八塊,這次開口就是三十塊,弄得他措手不及,借了大半個村子,才把錢湊足。
三十塊哪夠。曹老師苦笑著搖頭,那把千分尺一百三十塊,頂我仨月工資。
一把尺,鑲金邊兒啦?!母親像被扎了一刀,在外屋銳聲尖叫。
曹老師解釋說,付智民弄壞的千分尺,不是一把普通的尺,又叫螺旋測微儀,是一種精密的測量儀器,而且還是外國進口的,修都沒法修。
沒準進口時就壞掉了。母親用鍋鏟惡狠狠地鏟著鍋底,發(fā)出刺耳的聲音。
對,一定是早就壞掉了。父親也一口咬定,學(xué)校這是粘包賴,硬往付智民頭上扣屎盆子。
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了。曹老師嘆息道,付智民已經(jīng)承認了。
這個敗家子!父親氣得咬牙切齒。我想那一刻如果叔叔在,他一定會撕爛他的嘴,剁掉他的雙手。
該吃晚飯了,父親留曹老師吃飯。曹老師一定是餓壞了,也沒客氣,吃了兩碗小米水飯,起身告辭。臨走前囑咐我父親,一定要找到付智民,讓他無論如何都要回去上學(xué)。又說,作為班主任,他也有責(zé)任,他愿意承擔(dān)賠償款的一半。父親說,是他闖的禍,哪能讓你吃瓜落兒呢。曹老師說,我是看付智民是個好苗子,不讀書可惜了。
第二天,父親趕著驢車,專程去了一趟學(xué)校,證實了曹老師所言非虛。又去叔叔的宿舍,發(fā)現(xiàn)行李還在。問平日跟他要好的同學(xué),都不知道叔叔去哪兒了。
那段日子,父親幾乎發(fā)了瘋,找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叔叔一個大活人,就這樣人間蒸發(fā)了。直到半個多月后,學(xué)校已經(jīng)放了暑假,終于等來了叔叔的一封信。
叔叔在信中講述了事情的經(jīng)過:那個上午的課間操他沒去上,直接去實驗室拿千分尺。回到教室見同學(xué)們出操還沒回來,便拿出來偷偷擺弄。他很好奇,聽說千分尺能精確地量出頭發(fā)絲兒的直徑,便想拿自己的頭發(fā)先做個實驗。哪承想操作不當(dāng),把千分尺擰壞了。他后悔死了,早知道千分尺那么嬌貴,打死他也不會摸一下。學(xué)校讓賠,回家又不敢說,便謊稱學(xué)校要學(xué)雜費??吹礁绺缗芰舜蟀雮€村子,才借到三十塊錢——零零散散一大把毛票子,就更不敢實話實說了。到了縣城,他沒有回學(xué)校,而是找到了一個買家,賣掉了那半袋米。數(shù)一數(shù)手里的錢,依然是杯水車薪。他在大街上焦急地走來走去,不知不覺就走進了車站。在車站,遇見幾個外出跑盲流的人。他們要北上,去內(nèi)蒙古一個叫莫旗的地方。聽他們說,在那邊種地很賺錢,于是決定跟他們走。現(xiàn)在,他就在那邊種地,給當(dāng)?shù)剞r(nóng)戶當(dāng)雇工,年底回家就能拿到一筆錢。過完年,他會用掙來的錢去賠償學(xué)校,然后接著念書。
種地能賺錢?謊都撒不圓。父親不相信叔叔的話,想去把他找回來,看看信封,竟然沒有郵寄地址,只有郵戳上顯示著“內(nèi)蒙古莫旗”的字樣。無奈只得作罷,不過懸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首先,叔叔平安無事。其次,事已至此,也沒別的辦法。一切只能等叔叔回來后再做打算了。
說到這兒,得先說一下我家的境況。我出生那年,爺爺就去世了。我六歲時,奶奶也去世了。當(dāng)時叔叔正在讀初中,上面只有我父親這一個哥哥。有道是長兄如父,老嫂比母,供養(yǎng)叔叔的重擔(dān),自然就落到我父母的頭上。叔叔上學(xué)在學(xué)校寄宿,放假回來,吃在我家吃,住呢,去隔壁爺爺奶奶留下的老房子。東西兩院,隔著一道矮墻。叔叔兩條大長腿在墻上跨來跨去,如履平地。
叔叔這個人,怎么說呢,腦袋雖靈光,懂事卻很晚。到上學(xué)的年齡了,偏偏不去上學(xué),整天上樹爬墻,作妖淘氣。那時我爺爺還活著,拿著鞭子滿世界攆著他跑,押犯人一樣把他送到學(xué)校,硬生生按到板凳上。可叔叔屁股上像扎了刺,就是坐不住,一堂課聽不完,便順著尿道逃之夭夭了。老師們勸我爺爺,算了吧,這孩子不是念書的料。
這樣的狀態(tài)一直持續(xù)到叔叔十歲。那年秋天,爺爺去世了,叔叔大哭了一場,一夜之間開了竅兒,主動提出要去念書。父親又悲又喜,把叔叔送到學(xué)校,沒想到叔叔這次竟然坐住了。一年級坐了半年,跳級上了二年級。二年級又坐了半年,跳級上了三年級。此后大腦像發(fā)動的馬達,學(xué)習(xí)成績一騎絕塵。
叔叔上五年級的那個秋天,學(xué)校放農(nóng)忙假,叔叔和伙伴們?nèi)ゴ蚬葓錾贤?。?dāng)時村民正一麻袋一麻袋地稱谷子,生產(chǎn)隊的張會計在一旁打算盤核計產(chǎn)量。叔叔站在旁邊看了看,說這種算法太笨,他小學(xué)二年級就學(xué)過了。氣得張會計差點兒摔了算盤子,要跟叔叔打賭,賭一麻袋谷子,看誰算得又快又準。于是那個下午,打谷場上出現(xiàn)了比秋收更緊張的場面——張會計算盤珠撥得噼啪山響,我叔叔在一旁掐指念念有詞,像和尚念經(jīng)。上百麻袋谷子,幾萬斤糧食,最后兩下一合,斤兩不差。隊長大聲宣布比賽結(jié)果:平局!
叔叔雖然沒有贏得那一麻袋谷子,卻贏得了神童的美譽。村里人都說,老付家的老疙瘩天生神算,會“袖里吞金”,日后準會出息成大人物。
從那以后,叔叔就成了我父親人前炫耀的資本。每當(dāng)村里人夸起我叔叔,父親總是背起手抬頭望天,胸脯拔得老高。后來我上學(xué)了,叔叔就成了父親教育我的榜樣,兒子,跟你叔學(xué),人家玩著學(xué)都是第一。在他看來,我整天悶頭苦學(xué),最好的成績才考到全班第五,跟他那聰明的弟弟比,還是有差距。
可眼下,這個讓我奮起直追的標桿人物,竟然因為一把千分尺,逃到了遙遠的內(nèi)蒙古。
年底,叔叔回來了。半年不見,個子躥了一大截,體格也壯實了,嘴唇上長出了一層毛茸茸的小黑胡兒。他果然掙了錢,給父親買了一雙翻毛皮鞋,給母親買了條紅頭巾,給我買了一支英雄牌包尖鋼筆。剩下的錢數(shù)一數(shù),賠完那把千分尺,還能補貼點兒家用。
父親很高興,對叔叔的怨氣一掃而光,轉(zhuǎn)頭說起曹老師的好,你闖的禍,害得人家曹老師主動上門找你,還要替你賠一半。叔叔說,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哪能連累曹老師呢。父親說,我是在說你,到學(xué)校好好念書,可別再闖禍了,你要對得起曹老師對你的好。
過完年,叔叔拿錢去了學(xué)校。事實證明,他那欠債還錢的想法太天真了。損壞公物,還逃學(xué),學(xué)校已將他開除了。聽說曹老師為了給他說情,跟校長拍了桌子,卻依然于事無補。曹老師把叔叔送出校門,給他出主意,讓他去縣里的其他高中試一試,實在不行,退而求其次,回鄉(xiāng)里的初中復(fù)讀。直接考個中專吧,也不錯。
叔叔把縣里所有的高中和初中都走了個遍,才知道現(xiàn)實比想象更加嚴重——他的斑斑劣跡已經(jīng)長了翅膀,傳遍了全縣各鄉(xiāng),沒有哪個學(xué)??鲜樟羲?。
入學(xué)無門,叔叔徹底蔫了,回到家,躺在炕上蒙頭啜泣。
哭有屁用!父親沖叔叔吼。這事要是落在我身上,父親早就拿皮帶抽我了。可那個人是他的弟弟。自打我奶奶去世后,父親沒動過他一個指頭。
正一籌莫展,曹老師又來了,說事已至此,眼下只有一條路,去外地就讀,比如臨縣。不過得托門子找關(guān)系,免不得要花一筆錢。臨走時,曹老師拍了拍叔叔的肩,輕輕嘆了口氣。
送走曹老師,叔叔躺在炕上發(fā)呆半晌,起身來找我父親。他認為曹老師說得有道理,活人不能讓尿憋死,就去外地讀書。
說得輕巧,外縣連個豆兒大的親戚都沒有,哪來的關(guān)系?父親說話沒一點兒好氣。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叔叔說,他還去莫旗。在那邊當(dāng)雇工時,他交了很多當(dāng)?shù)氐呐笥选M型嘘P(guān)系,沒準兒就能找到上學(xué)的門路。
這叫迂回戰(zhàn)術(shù),曲線救國。都走投無路了,叔叔還沒忘了拽詞。
沒有別的辦法,這倒也不失為一個辦法。父親斟酌再三,點頭同意了。送叔叔走時,我父親特意叮囑他,到莫旗立馬寫信回來,那邊不行,家里這邊再想辦法。總之,就算是一步一個頭磕到學(xué)校去,這書也得念。
叔叔又走了,半個月后,來了一封信。信中說,他已經(jīng)通過朋友的關(guān)系,在當(dāng)?shù)卣业搅司妥x的學(xué)校,是鄉(xiāng)里的一所中學(xué)。他已經(jīng)決定,這次直接考中專,不過得等到秋季開學(xué)時,和新生一起入學(xué)。這半年,他正好在當(dāng)?shù)卮蚨坦晷╁X,學(xué)費就不用家里操心了。
父親想回一封信。翻來覆去看信封,奇怪,還是沒有郵寄地址。
母親埋怨父親,早知道這樣,那時候還不如讓他直接考個中專。
父親自知理虧,這次沒有反駁。
當(dāng)初叔叔中考時,父親和母親的意見并不統(tǒng)一。母親想讓叔叔考中專,或者考中師。比如村西頭高振才的兒子,中專畢業(yè)就去政府當(dāng)了干部,吃商品糧,拿國家工資,風(fēng)光得很。還有村東頭劉瘸子的兒子,中師畢業(yè)后就當(dāng)老師,上衣口袋整天插著一支鋼筆,也很牛氣??筛赣H卻想讓叔叔再爭個“第一”,考高中然后考大學(xué),成為村里第一個大學(xué)生。說得再遠大一點兒,他要讓人們口中的預(yù)言成為現(xiàn)實,把叔叔培養(yǎng)成有出息的大人物。
母親說,多供三年呢。陰天下雨不知道,家里啥條件還不知道。
父親說,困難是暫時的,緊緊褲帶就過去了。
母親說,要是萬一……
母親的話還是提醒了父親,他回頭去問叔叔,考中專中師和考高中再考大學(xué),哪個更難。
都不難。叔叔很自信,自信中又帶著那么一點兒無所謂。給人的感覺,他就是一名神槍手,父親這個指揮官只要隨手一指,他就會舉槍命中目標。
那就考高中,上大學(xué)!父親最后拍板兒。
事實證明叔叔沒有吹牛,初升高會考,他考了個全鄉(xiāng)第一,輕輕松松上了縣里的重點高中。
打那之后,父親總是背著手四處招搖,說我家老疙瘩,死犟死犟的。不考中師,也不考中專,非要上高中,考什么大學(xué)。村里人紛紛向父親伸出大拇指,他們都相信,村里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就要誕生了,那個人就是我的叔叔?!靶淅锿探稹钡纳裢剑崴湔l?
然而很不幸,母親的擔(dān)憂一語成讖,果然就有了“萬一”。
接到叔叔的信后,父親再也不出去吹牛了。村里人也都知道,昔日的神童已經(jīng)背井離鄉(xiāng),去外省念書了。他就是考上中專,也不是“第一”了。話頭話尾中,有點兒惋惜,又有那么一點兒冷嘲熱諷的味道。
轉(zhuǎn)眼入秋,過了八月節(jié),叔叔又來信了。這回信封上有了地址,寫了差不多兩行——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呼倫貝爾盟莫力達瓦達斡爾族自治旗寶山鄉(xiāng)中學(xué)初三四班。叔叔在信中說,他已經(jīng)進了這所學(xué)校的初三復(fù)讀班。當(dāng)?shù)氐匿浫》謹?shù)線比老家低,以他的學(xué)習(xí)成績,考個中專是小菜一碟。在信的末尾,叔叔告訴我們,入學(xué)時他改了名字,現(xiàn)在他叫付國邦。以后寄信,一定要寫“付國邦收”。
國邦,治國安邦。這名字改得好,老疙瘩這是給自己立了志向。父親信心滿滿地點著頭,轉(zhuǎn)頭喚我,兒子,我說你寫,咱們給付國邦同學(xué)回封信。
那是我人生中寫的第一封信,寫給遠在莫旗的叔叔。滿篇是父親口述的大白話,稚嫩的字跡中夾雜著白字和漢語拼音。父親囑咐叔叔,在那邊千萬別再惹是生非了,老老實實好好讀書,一定要爭口氣,就是考中專,也要考個最好的。生活上呢,不要苦著自己,缺錢就給家里寫信。
隨信寄走的,還有父母辛辛苦苦攢下的四十塊錢。
再次接到叔叔的信,已經(jīng)入了冬。叔叔在信里說,因為學(xué)習(xí)緊,一直沒給家里寫信。眼看要放寒假了,離家這么遠,寒假就不回家了,在那邊打點兒短工,抓緊時間再掙些錢,存下來當(dāng)學(xué)費。這段時間他不在學(xué)校,就不要給他寫信了,春季開學(xué)再聯(lián)系。還特意強調(diào),再也不要給他寄錢了,他已經(jīng)存下了一筆錢,足夠自己上學(xué)了。
信的末尾,叔叔提到我,說大侄子會寫信了,他們班的同學(xué)都夸信寫得好,他念信都把同學(xué)們念哭了。囑咐我聽父母的話,好好學(xué)習(xí)。特別是在學(xué)校,一定要遵守紀律,不要像他總闖禍,最終的苦果要自己吃。
叔叔的缺席,讓我們家的那個年過得寡淡無味。父親悶悶不樂,母親唉聲嘆氣,我也特別想念叔叔。叔叔在家時,每年寒暑假,都會拿出大塊的時間帶我出去玩兒。夏天上山挖野蜂、掏鳥蛋。冬天去河套里打冰尜、滑冰車。算起來,叔叔只大我十歲。我在嘴上叫他叔,其實在心里,他更像我的哥哥。
春季開了學(xué),好長時間沒有叔叔的來信。父親又開始坐臥不安,說我應(yīng)該去一趟那個叫莫旗的地方,看看老疙瘩。母親說,這么遠,聽說要坐兩天兩宿的車,你去了頂啥,能頂他學(xué)習(xí),還是能替他考試。父親說,也是的,去了還影響他學(xué)習(xí)。父親叫我拿出紙筆,再給叔叔寫封信。你告訴他,知道他學(xué)習(xí)緊,可寫幾句話的工夫還是有的吧。就說家里惦記他。
半個月后,叔叔果然回信了。信上的字稀疏潦草,寥寥可數(shù):
哥哥、嫂子、大侄子:
你們好!
中考在即,學(xué)習(xí)緊張,錢也不缺,一切都好,勿念。
國邦敬上
這也太少了吧。父親抖著那張薄薄的信紙。等候遠方叔叔的消息,已經(jīng)成了他的精神寄托。母親說,你是放著省心不想省心,弄得老疙瘩都不耐煩了。我問父親,還寫不寫回信。父親悻悻地說,算了,反正快要中考了,就等他的好消息吧。
日子一晃兒過去了,我們這邊的初中中考已經(jīng)結(jié)束,叔叔那邊卻音信皆無。那段日子,父親整天在村口徘徊,順著那條通往山外的小路向遠方眺望。他既沒有看到穿綠制服的郵遞員,也沒有望見叔叔歸來的身影。
也該有信兒了吧,老疙瘩這是要給我們一個驚喜?父親急得團團轉(zhuǎn),找下村的孫瞎子算了一卦。卦上說,我叔叔金榜得中,駿馬得騎,遠在他鄉(xiāng),杳無音信。這倒很吻合我叔叔目前的境況。
母親也擔(dān)憂,說可別在那邊又捅了啥婁子。
你個烏鴉嘴!父親一腔急火撒到母親身上,兩個人吵了起來。從叔叔弄壞千分尺吵到當(dāng)年中考,父親理屈詞窮,最終敗下陣來,摔門忿忿而去。
下村有個考生考上了中師,通知書已經(jīng)來了。
叔叔那邊還沒動靜。
下村的中師生已經(jīng)準備離家去上學(xué)了,我也馬上要開學(xué)了。
還是沒有叔叔的消息。
不行,我必須去一趟。父親再也等不了了,拿上路費,背上干糧,帶著信封上的地址離開了家。
送走父親,母親問我,兒子你說,你老叔能考上嗎?在母親眼里,童言無忌,卻往往有一種不可解釋的預(yù)見性。
我想了想說,能考上吧,他那么聰明。
母親說,聰明有啥用,整天惹禍捅婁子。又想起那把千分尺,長吁短嘆地說,一把啥樣的尺呢?恁貴!
后來,確切說是我上初二時,在一堂物理課上,我終于有機會一睹千分尺的真容?;氐郊?,我把它畫下來給母親看。望著紙上那個奇形怪狀的東西,母親直搖頭,說這哪是尺,倒像倉房門上那把大鐵鎖。又問我,它真的能量出頭發(fā)?我說,當(dāng)然能,我親口問過老師,老師還讓我試一試呢。你試了?見母親驚恐地瞪大眼睛,我趕忙說,只摸了摸,沒敢試。母親長出一口氣,我說的嘛,手癢了去撓墻根兒,也別學(xué)你老叔。
忘記了父親到底走了多少天,只記得那是一個黑燈瞎火的深夜,院子里傳來嘈雜的腳步聲,緊接著有人咣咣敲門。是父親回來了。母親摸到炕沿上的洋火,點燃了燈窩里的煤油燈,我也跟著起身披衣下地。拉開屋門,父親閃身進來,回頭沖外面喊,進屋吧。門口人影一閃,叔叔背著個大包裹走進來。在他身后,跟著一個高個子女人,胸前抱著一個包裹。進到里屋才看清,包裹里是一個熟睡的嬰兒。
進得屋來,父親嚷嚷著口渴,母親趕忙給父親倒了一茶缸溫水。父親端起茶缸子,咕咕咕灌了個水飽,開始講述尋找叔叔的經(jīng)過。父親坐火車,倒汽車,整整走了兩天兩夜,好一番尋找,才找到莫旗寶山鄉(xiāng)的那個中學(xué)。又好一番打聽,才知道學(xué)校的確有個學(xué)生叫付國邦,考上了一所不錯的中專。但那個人卻不是我叔叔。事實上,叔叔在那邊根本沒上學(xué),他去學(xué)校找到了那個叫付國邦的同學(xué),求他為自己代收書信。而他呢,卻成了個徹頭徹尾的盲流。
這又是鬧哪出兒?母親靠門口站著,望著坐在炕梢兒抱孩子的女人。
你問他!父親狠呆呆地瞪著叔叔。
一年多不見,叔叔整個兒變了一個人,胡子拉碴,臉曬得黢黑。他蹲坐在屋地中間的小板凳上,耷拉著腦袋,吭吭哧哧地說起事情的前后經(jīng)過。
坐在炕上的女人叫桂琴,第一次去莫旗,他就在桂琴家當(dāng)雇工。雇工的工資也分三六九等。他原本只是個半拉子勞動力,只能掙最少的錢。當(dāng)桂琴家得知他還是個學(xué)生娃,出來做工是為了還學(xué)校的賠償款,年底回家時,特意給他開了雇工中最高的工資,還鼓勵他回去好好念書。第二次去莫旗找上學(xué)的門路,他又去了桂琴家。桂琴的父親是個熱心人,為這事費了好多周折,又是托關(guān)系又是找朋友,最終因為戶口和學(xué)籍的原因,還是沒辦成。沒別的辦法,他只得繼續(xù)給桂琴家當(dāng)雇工。一來二去時間久了,便和桂琴有了感情……
這么說,眼前這個叫桂琴的女人,就是我的嬸子。她懷里的孩子,就是我的弟弟。
這就是你的曲線救國?!父親憋了一肚子的火氣終于爆發(fā)了,抄起茶缸子沖叔叔砸去。叔叔一縮頭,白搪瓷茶缸砸在柜角上,當(dāng)啷啷落到地上,摔了一地白漆。
我的弟弟一個激靈嚇醒了,哇地一聲哭起來。嬸子微側(cè)著身,撩起襯衣下擺,托出一只鼓脹的奶子,堵住了他的小嘴兒。小家伙兒止住哭聲,吃幾口奶停下來,瞪著一雙藍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我們,嘴里咿呀著,好像在問候他遠方的親人。
母親將父親推到炕里,示意他冷靜,轉(zhuǎn)頭問叔叔,接下來有啥打算。
叔叔低下頭,悶聲說,還能有啥打算,成家過日子唄。
母親說,我是問你,在哪邊安家過日子。
父親沖叔叔吼,你滾回莫旗去吧,這輩子再也別回來啦。
叔叔看了看嬸子,說桂琴呀,你嫁雞隨雞,咱不回莫旗了,老家這邊也是好日子。
見嬸子低著頭不搭腔,母親說,那好,老院兒房子收拾收拾,先住下。過了年,給你們蓋新房。
那天夜里,旅途勞頓的父親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嗚嗚咽咽哭了半宿。曾經(jīng)寄托了他遠大夢想的弟弟,徹底讓他失望了。
第二年開春兒,叔叔出了一筆錢,我父母幫著張羅,拆掉了隔壁的老房子,為叔叔家蓋了兩明一暗的三間正房。從此,叔叔開始另立門戶過日子。那一年,他二十二歲。
我這個來自遙遠的莫旗的嬸子,除了個子大,模樣長得漂亮,其他一無所長。她不會做針線活兒,反倒會抽煙喝酒——據(jù)她說,他們那邊好多女人都會抽煙喝酒。過日子方面呢,嬸子也不會精打細算,整天拆了東墻補西墻,一年到頭存不下幾個錢,反倒說我們這邊的人窮算計,日子過得小氣、憋屈。
“俺們那兒種地論‘坰’,俺們家有十二坰地,種的全是大豆,春耕用拖拉機。哪像這破山溝溝,地塊兒巴掌大,種個地像繡花,還賺不了幾個錢?!泵慨?dāng)嬸子干活兒累了,總是雙手叉著酸痛的腰,失神地望著遠方,“俺們俺們”地想念她老家。
一坰是多少?我查字典的計量單位換算表,沒有。按拼音查字,果然有“坰”,一坰就是一公頃,等于十五畝。折算起來,我們?nèi)谥宜械母兀€不到一坰。的確少得可憐。
毛驢不快怨縐棍兒。一樣的日子,偏偏你過不好。母親背地里說嬸子。說完嬸子說叔叔,白長個聰明腦袋,喝迷魂湯了,娶了這樣一個女人。
聰明有屁用,沒志氣。父親叫母親少操那份閑心,腳上的泡都是自己走的。分家后,父親疏遠了叔叔,見面形同路人。闖禍,逃學(xué),輟學(xué),找女人,生孩子,叔叔一連串的反常規(guī)操作,像一個個響亮的耳光打在他臉上,讓他在村里抬不起頭來。
叔叔在莫旗的經(jīng)歷,我們都只了解個粗枝大葉。至于叔叔和嬸子到底是怎么走到一起的,村里人眾說紛紜。有的說,我叔叔在那邊走投無路,入贅到了嬸子家。有的說,我嬸子那么漂亮,一定是她勾引了我叔叔。有的說,一個巴掌拍不響,兩個人是干柴遇烈火。無論外人如何飛短流長,都絲毫影響不到叔叔和嬸子如膠似漆的感情。兩口子經(jīng)常腳蹬腳坐在炕桌前,一把酒壺兩個酒盅,把個窮掉底兒的日子喝得有滋有味兒。
我上初二的下半學(xué)期,班里來了個新老師,師專畢業(yè)的,叫肖長華,教我們班數(shù)學(xué)。肖老師為人和藹,風(fēng)趣幽默,把原本枯燥的數(shù)學(xué)課上得生動有趣。有一次,他出了這樣一道趣味數(shù)學(xué)題:九棵樹,每行栽三棵,最多能栽幾行?班里的學(xué)生“栽”出的都是八行。肖老師搖搖頭,讓我們都回去好好想想,下周再公布答案。
周末回家,路過村口的莊稼地,我看見叔叔正光著腳耪地。地頭上,整整齊齊擺著一雙八成新的橡膠底兒布鞋。鞋是我母親給他做的,他穿得節(jié)儉而吝嗇。彼時他已經(jīng)是兩個兒子的父親,因為超生挨罰,日子已經(jīng)過得青黃不接,隔三岔五就背著我父親到我家借糧。
我突然靈機一動,叔叔不是很聰明嗎,這下我難難他,看他能“栽”出幾行。等叔叔耪到地頭,我向他拋出這個難題。叔叔用光腳板兒蹭了蹭鋤板上新鮮的濕土,鋤頭在地頭上胡亂劃了幾下,說,十行。
怎么可能?我想叔叔一定是累昏了頭,在信口胡說。叔叔叫我拿出鋼筆,用筆在我手心上畫下了一個狀似沙漏的古怪圖形。
周一的數(shù)學(xué)課上,我成了班里唯一做出那道題的學(xué)生,并且在黑板上畫出了答案。兩個三角形構(gòu)成一個軸對稱圖形,中間畫了四條呈“米”字狀的輔助線,又點了九個點兒代表九棵樹。數(shù)一數(shù),三橫一豎六斜,果然是十行。面對肖老師和全班同學(xué)驚訝的目光,我紅著臉說出了叔叔的名字。付智民?你說的付智民,是不是在縣重點高中讀過書,后來輟了學(xué)?肖老師盯著我追問,確認無誤后,點了點頭說,怪不得。
下課后,肖老師把我叫到一旁,原來他和我叔叔是高中同學(xué),還是前后桌?;厝柲闶迨搴茫嬖V他,有時間我去拜訪他。
周末回家,我跟叔叔說起肖老師。叔叔哦了一聲說,原來是肖長華呀,這家伙當(dāng)年學(xué)習(xí)也不錯,怎么才考了個師專。又讓我傳話給肖老師,歡迎老同學(xué)來家里做客。
沒過多久放了暑假,肖老師在我的帶領(lǐng)下,來拜訪叔叔。他騎著自行車跟在我后面,斜挎在肩上的帆布包里裝著兩瓶酒,在山路的顛簸下發(fā)出叮叮咣咣的脆響。
一路上,肖老師嘴里喋喋不休,說的全是我叔叔。他告訴我,當(dāng)年在學(xué)校,我叔叔就是個奇葩的存在。說他是優(yōu)等生吧,平日里總是調(diào)皮搗蛋。說他是差等生吧,學(xué)習(xí)卻又那么好。平時小考不用心,成績平平,一到了期中期末,百名榜上肯定進前三。尤其數(shù)理化,經(jīng)常拿滿分。好多同學(xué)都嫉妒他,不單單嫉妒他的學(xué)習(xí)成績,還有他那聰明的大腦。他曾經(jīng)用最簡便的算法,證出過一道難倒全校老師的高等幾何題。
肖老師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要不是那把該死的千分尺,你叔叔準能考個名牌大學(xué),現(xiàn)在也該畢業(yè)了,沒準正讀研呢。
肖老師說,其實千分尺事件發(fā)生后,校方給過我叔叔機會,一拖再拖,一等再等。拖到秋季開學(xué),又拖到寒假,也沒見我叔叔歸校,這才將他除了名。第二年,我叔叔歸校時,千分尺事件已經(jīng)定了性,所以最終沒有了回旋的余地。
有一點,我要跟你說。在一段緩坡路,我們下了自行車,肖老師表情鄭重地對我說,按理我個當(dāng)老師的,不該跟你說這些。人呀,有時候不能太實在。
為了款待叔叔的老同學(xué),嬸子殺掉了一只正在下蛋的老母雞。我也坐到炕桌前,當(dāng)起了陪客。叔叔、嬸子和肖老師三個人,一直喝到天黑掌燈,喝干了肖老師帶來的兩瓶酒,又打開了叔叔家的塑料酒桶。
喝著喝著,肖老師突然筷子一撂,嗚嗚啕啕哭起來,翻著喝大的舌頭沖叔叔吼,付智民,為啥要承認?有人抓你現(xiàn)行了嗎?你知不知道,看到你現(xiàn)在的樣子,我心里有多難過。
現(xiàn)在怎么啦,不好嗎?嬸子不愛聽了,呱嗒撂了臉子。
都好都好。叔叔也喝多了,手指頭挨個點著,嘴里叨叨咕咕,老同學(xué)好,大侄子好,媳婦兒好,我也好。
第二天一早,我和叔叔一直把肖老師送到村外的大路上。往回走時,叔叔對我說,你先回吧,我去上山看看地。我走了幾步回頭看,見叔叔進了路旁的一條溝,好久沒出來,便折身返回去。繞到溝上沿兒,我看見叔叔站在溝底,頭抵著一棵小老樹,拳頭捶著樹干,雙肩一聳一聳的,喉嚨里哽咽著壓抑的哭聲。
回家和母親說,母親嘆了口氣,叮囑我,別和你爸說,省得他又發(fā)脾氣。
我上高中的那年冬天,叔叔一家搬走了。搬回到嬸子的老家莫旗。這一年,嬸子又懷孕了。她像只連蛋的母雞,之前已經(jīng)生了兩個兒子,因為超生還挨了罰。兩年沒到頭,肚子又鼓了起來。上面追著要嬸子去做引產(chǎn),可嬸子咬定青山不放松,就是要生下來。實在沒了退路,只得遠走他鄉(xiāng)。
臨走時,叔叔跪在我父母面前,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說辜負了哥哥的期望,更對不起嫂子的養(yǎng)育之恩。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報答。父親和母親也落了淚。他們似乎也意識到,叔叔這一走,怕是再也不會回來了。其實叔叔在老家這些年,過得并不舒心。命運將他打回原形,變成了靠天吃飯的農(nóng)民??伤x了那么多書,言談舉止又不像個農(nóng)民。離群索居的他,就像一滴油,始終游離在水面上。族人的冷眼相向,村里人的冷嘲熱諷,讓他變得越來越郁郁寡歡。
倒是我嬸子,一手拉著老大,一手抱著老二,挺著隆起的肚子,靜靜站在一旁,離別的哀傷難掩她歸心似箭的歡欣,讓人不能不懷疑,她的再次懷孕,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陰謀。整天嘮叨著回老家回老家,這回終于如愿以償了。
一晃兒三十多年過去了。
這期間,叔叔從未中斷與老家的聯(lián)系,隔三岔五總要回來看看他的哥哥嫂子。記憶最深的是我考上大學(xué)那年,叔叔得到消息,丟下家里的農(nóng)活兒,千里迢迢專程趕回來。他看上去比我還要高興,送給我一本精裝版的《百科知識詞典》,一個勁兒夸我有出息,給老付家爭了光。那一刻,我又想起了那把千分尺。是的,如果沒有那次意外,這份榮光一定會來得更早。而享有這份殊榮的,應(yīng)該是我的叔叔。臨走時,叔叔留下了一筆足以讓我讀完四年大學(xué)的錢。面對我父母的執(zhí)意拒絕,叔叔說,哥,嫂子,你們要是讓我心里能好過點兒,就收下。
趕到夏天時,過去待幾天吧,那邊涼快。每次離開老家,叔叔總會向我們發(fā)出誠摯的邀請。父母嘴上應(yīng)著,卻一直沒有成行。母親沒出過遠門,打怵那遙遠的車程。父親打心眼兒里排斥那個叫莫旗的地方,那里曾經(jīng)打碎過他的夢想。而我隨著參加工作、結(jié)婚成家,人生的列車也駛?cè)肓思榷ǖ能壍?,忙得幾乎停不下來。只是偶爾閑暇,或是逢年遇節(jié),才會想起遠在莫旗的叔叔,打上一個問候的電話。
直到去年前夏天,叔叔查出了直腸癌,住院做了手術(shù)。父親得到消息,特意從老家給我打電話,哽咽著說,我老了,走不動了。你去看看他吧。
向單位請了年假,我駕車出發(fā)了。一路手機導(dǎo)航,途中在吉林白城歇了一晚,第二天繼續(xù)北上。臨近中午,已經(jīng)進入莫旗境內(nèi)。車窗外,就是嬸子口中以“坰”論計的那片黑土地,種的全是大豆,風(fēng)中翻著綠浪,遠遠地涌向天邊。那一眼望不到頭的地壟,如果用牛拉犁,怕是一天也走不到頭兒。
叔叔家在寶山鎮(zhèn)下邊的一個村子里,幾十戶人家住得稀稀落落,一水兒的紅磚尖脊大瓦房。接到我的電話,叔叔一家早已在大門口等候,老老少少站了一大排。下了車,嬸子先迎上來,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身上依然煙酒味兒十足。自打從老家搬走后,嬸子就再也沒有回去過,當(dāng)年的漂亮媳婦已經(jīng)是滿臉皺紋。大弟弟一家四口,二弟弟一家三口,小妹妹一家三口,都依次打了招呼。遠隔千里的兄弟姐妹,血管里流的是相同的血,那感覺是陌生的,又是親切的。最后迎上來的是叔叔。他還不到六十歲,已經(jīng)在歲月蹉跎中變年老體衰,身子佝僂著,頭發(fā)也掉光了。他在我面前站下,上一眼下一眼地端詳半天,抬手輕輕拍了拍我的臉,說累壞了吧,快進屋。
叔叔切掉了直腸,做了造瘺手術(shù),小腹右側(cè)插了個管子,腰里整天掛著個裝屎尿的造瘺袋。為了活命,也只能如此。至于活多久,也只能看叔叔的造化了。嬸子背地里跟我抹眼淚,說都是她不好,沒有照顧好他。叔叔倒是看得很開,說媽的,肛門沒了還能活下去,簡直就是個奇跡。我就是在見證這個奇跡。然而夜里醒來,聽到叔叔那難以抑制的低低呻吟聲,我的眼淚還是忍不住流下來。我的叔叔,往后的余生將一直與病魔相伴了。
原本想多陪陪叔叔,三天后我突然接到單位的電話,不得不提前離開。臨走前一天,嬸子和弟弟妹妹們?nèi)ザ锿獾逆?zhèn)子上搞采購,為我準備帶回老家的土特產(chǎn)。我和叔叔閑在家中,享受我們叔侄這最后的相聚時光。盡管我一再告誡自己,可話題繞來繞去,還是說到了當(dāng)年的千分尺事件。
叔叔笑得很淡然,說好奇害死貓,誰能料到一次偶然就會決定命運呢。又說,人生只有一次,沒有比較的基點,誰能知道另一條路上可能的自己會發(fā)生什么呢,所以想想也沒什么可后悔的。嘆了口氣又說,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對不起哥哥嫂子。從小到大總是闖禍,讓他們操碎了心,到最后還是讓他們失望了。
給你看個東西。叔叔沖我詭秘地一笑,回身打開衣柜,慢慢蹲下去,拉開下面的抽屜,拿出一個巴掌大小的扁盒子。打開盒蓋兒,遞給我一張折疊的紙。打開,是一張說明書。
再看盒子里,躺著個奇形怪狀的小東西。
我一眼就認出,那是一把千分尺。
叔叔說,兩年前,他學(xué)會了手機網(wǎng)購,無意間在淘寶看到有賣千分尺的,便下單買了一把。猜猜多少錢?見我猜不出,叔叔笑罵道,還是一百三。這么多年,這玩意兒竟然沒漲價??梢娍萍际沁M步了。
是的,千分尺的出現(xiàn),又一次激起了叔叔泯滅多年的好奇心。他要完成當(dāng)年沒有完成的那次實驗,量一量自己的頭發(fā)絲兒直徑。為此他曾反復(fù)閱讀說明書,終于掌握了正確的使用方法。只見他戴上老花鏡,又拿出一個臺鉗狀的小底座,在茶幾上放穩(wěn),將千分尺的尺架曲柄固定在上面,用微調(diào)螺旋將尺柄上的刻度線歸零對齊,調(diào)試掉誤差,又反向松開。
我量過好多次,我的頭發(fā)直徑在81到84微米之間。叔叔說著抬手在頭上摸了一把,卻走了個空。他尷尬地笑著,把禿瓢樣兒的腦袋往我眼前一探,說你幫我找找,真的一根兒也沒有了嗎?
手術(shù)后的一次次化療,讓叔叔的頭發(fā)幾乎掉光了,只有左耳后風(fēng)池穴上方,還蜷曲著幾根劫后余生的毛發(fā),銀灰色,細茸茸的,像秋風(fēng)中枯萎的羊胡草。
就這個?叔叔嘴里嘟囔著,左手拈起我手里的毛發(fā),靜置在測砧上。隨著尺柄上的螺旋在指間輕輕轉(zhuǎn)動,他很快丟掉了頭發(fā)帶來的沮喪,投入到忘我的專注中。那一刻,千分尺仿佛煥發(fā)出一股神奇的魔力,讓他忘記了人生苦痛,忽略了挫折坎坷,仿佛又變回了那個充滿好奇心的青蔥少年。
54——微米。叔叔扳下止動鎖,盯著尺柄上的刻度線,讀出了那個微小的數(shù)字,哀嘆一聲說,還沒好漢子的汗毛粗。
來吧,你也試試,測測你的。叔叔又將千分尺調(diào)試好,連同底座推到我面前。
我趕忙擺手,說算了,萬一擰壞了。
沒事,我教你。叔叔不由分說,抬手從我腦袋上拔下一根油黑粗壯的頭發(fā),舉在手里端詳著,一臉艷羨地說,這才是我們老付家的頭發(fā)。想當(dāng)年,我也有一頭。
在叔叔的指點下,我將頭發(fā)置于測砧上,小心翼翼地擰著微調(diào)旋鈕,驅(qū)動著測微螺桿緩緩前行。頭發(fā)夾住了,開始改用測力裝置,旋轉(zhuǎn)尺柄尾部的棘輪盤。隨著頭發(fā)越夾越緊,叔叔猛然喊了一聲:“停!”
幾乎同時,我聽到棘輪發(fā)出“咔咔”的警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