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淼林,易永姣
(湖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長沙 410081)
郴州于秦觀而言,是實在的傷心之地。于此,秦觀遭受多重苦難:仕途無望、親友無臨、物質(zhì)無足,心態(tài)日趨絕望,進而創(chuàng)作出以愁情深重、意象富集、色彩冷峻、意境寒清為主要特征的獨特謫郴詞。本文將論析秦觀絕望心態(tài)的成因以及謫郴詞的獨特性。
據(jù)史料記載,秦觀自元豐八年(1085)中第而受封蔡州教授始,先后除太學博士又遷正字,可謂春風得意。紹圣元年(1094)起,秦觀仕途轉(zhuǎn)入不順,被一貶再貶,先在處州(今浙江麗水)度過近兩年的“偶為老僧煎茗粥,自攜修綆汲清寬”[1]的閑適生活,爾后在紹圣三年(1096)被削去官職發(fā)往郴州(今湖南郴州)編管,自此心態(tài)趨于絕望。論析其中緣由,主要有三方面:一是仕途上趨于無望,二是生活上經(jīng)受郴州地理環(huán)境的困頓約束,三是精神上缺失親友的慰藉而沉郁。如劉躍進先生所言:“文學不是避風港……而是發(fā)生在特定的時間和空間中;一個作家的精神生活也離不開他的物質(zhì)環(huán)境。我們只有把作家和作品置于特定的時空中加以考察,才能確定其特有的價值,才不會流于空泛?!盵2]正是被貶于蠻荒的郴州,導致秦觀仕途無望、生活困苦、精神沉郁,最終生成了絕望的心態(tài)。
紹圣三年(1096),秦觀遭誣陷被貶至郴州。《宋史》記載:“使者乘風望指,候伺過失,既而無所得,則以謁告寫佛書為罪,削秩徙郴州?!盵3]又《揮麈錄》記曰:“紹圣初,治元祐黨人。秦少游出為杭州通判,坐以修史詆誣,道貶監(jiān)處州酒稅。在任,兩浙運使胡宗哲觀望羅織,劾其敗壞場務(wù),始送郴州編管?!盵4]可見,秦觀被誣陷的由頭是“謁告寫佛書”“敗壞場務(wù)”,即抄寫佛書荒廢了官務(wù),系小事一樁,但獲罪卻是很重的“削秩”“編管”,即削去官職且被人監(jiān)管。此番遭際對秦觀打擊巨大,令其 “言語悲愴”“氣貌大不類平時”,[5]以至于其所作詞《千秋歲·水邊沙外》中有“鏡里朱顏改”“飛紅萬點愁如?!钡日Z講述其丟官后容顏蒼老、愁情郁結(jié)的沉痛境況,其友人孔毅甫讀之,深解其中的傷心絕望,竟斷言秦觀“殆不久于世矣”。[5]124
爾后,秦觀接到貶往橫州編管的詔命,遭永不敘用,仕途徹底斷送,絕望尤甚。他憤而作《冬蚊》詩咒罵當朝弄權(quán)者,詩曰:“蚤蠆蜂虻罪一倫,未如蚊子重堪嗔。萬枝黃落風如射,猶自傳呼欲噬人。”[1]316詩中言語激切,將朝堂小人比作蚊子,將其讒言譏語、誹謗構(gòu)陷視作“蚊音”“蚊咬”,同時辛辣諷刺他們罪大惡極卻仍罔顧時局囂張作勢。此時的秦觀深知仕途并無丁點向好趨勢,化身斗士直面奸邪之人,以憤懣之情遮掩住傷心愁情,更似絕望至極后的回光返照。
對比秦觀未貶往郴州而謫居處州時的樂觀,可更為清晰了解秦觀的絕望?!短幹蓍e題》尾句曰:“莫夸春色欺秋色,未信桃花勝菊花。”[1]309秦觀深信自己被貶出京不過小挫折,以反諷之語譏罵當朝奸佞,表達終將重返朝堂的信心。這種積極自信在其答復友人丁彥良的書信中更是明顯:“竊味詩之大意,率多辛酸耿愴之旨……小累不足以玷遠猷,毋甚怏怏也。”[1]678在秦觀看來,一時的失意并不妨礙長遠理想的實現(xiàn),因而無需勞神憂心,轉(zhuǎn)而又以“白玉”“大器”“跅弛之士”自比,展現(xiàn)自我清醒自知、積極向上的一面:“知罷官里閭,慕義嗜學,是所以增其志也。白玉微瑕,千丈松磥砢,不害他日為大器。跅弛之士,自有御之者,幸順時自愛,區(qū)區(qū)不宣?!盵1]678字句之間充盈向上的樂觀正氣,并無半點貶謫的憂愁苦惱。貶至郴州,則一反前態(tài)。
綜上可知,被貶郴州而仕途破滅直接促使了秦觀絕望心態(tài)的生成,而這又與秦觀一生追逐功名的經(jīng)歷密不可分。
首先,秦觀對自身家世定位高,有著光耀門楣的極強責任感。其在《送少章弟赴仁和主薄》中寫道:“我宗本江南,為將門列戟。中葉徙淮海,不仕但潛德。先祖實起家,先君始縫掖。議郎為名士,余亦忝詞客。風流以及汝,三通桂堂籍?!盵6]詩中秦觀以將門之后自居,夸贊家族聲名顯赫,自豪于秦氏已有三人登科入仕,對功名有骨子里的認同。
其次,為了取仕,秦觀鍥而不舍,先后三次應(yīng)舉,經(jīng)歷兩次落第,才在元豐八年(1085)中第。在時間跨度上,其取仕之路歷經(jīng)八年,而在境況上,其身處舊黨,深受新黨排斥,還不得不接受新黨的入仕制度而學習“新書”,其間辛酸苦楚自不言而喻,但其不曾厭棄,頗有不取仕不罷休的韌勁。
最后,身處朝堂時,秦觀謹小慎微,為保仕途一直苦心經(jīng)營。每逢朝中有大臣升遷,不論該人身處新黨或舊黨,秦觀均作書慶賀。元豐八年(1085)五月,新黨蔡確升為宰相,秦觀作《賀蔡相公啟》。七月,舊黨范百祿升為中書舍人,秦觀替范百祿作《代謝中書舍人啟》。十月,舊黨蘇軾升為禮部郎中,秦觀再作《賀蘇禮部啟》,此后陸續(xù)作有包括《賀中書舍人啟》《代中書舍人謝上表》《賀呂相公啟》《賀京西轉(zhuǎn)運使啟》《代賀門下呂仆射微仲啟》《代賀中書仆射范相公啟》等在內(nèi)的約40 篇賀啟。其中除卻他為蘇門師友所作的賀啟外,其他人的升遷與其并無直接聯(lián)系,但他卻以代賀、代謝等形式屢屢助人,撇開個人優(yōu)良的文才不談,更多應(yīng)是其欲以此法結(jié)識名士而為仕途鋪墊。此外,秦觀為了仕途甚至罔顧風險,置師友于危險境地。在元祐六年(1091)六月,秦觀得蘇門的共同好友趙君錫的舉薦,升任秘書省正字,八月,處新黨的賈易惡意上疏,抨擊秦觀德不配位。此事旋即經(jīng)蘇轍、蘇軾二人轉(zhuǎn)告秦觀。秦觀得知后,護官位心切,不顧泄密之嫌,立即私下求趙君錫為其辯護,不料趙君錫為撇清責任,已經(jīng)倒戈于賈易一方,求情之舉反成把柄被賈、趙二人再次惡意上疏,最終蘇軾受牽連被貶,秦觀亦被除去正名,但幸能繼續(xù)留在京師。秦觀熱切追尋功名,從上述可見一斑。
可正是如此一位看重功名的人,卻遭削官、管制,過著缺衣少食的困頓生活。生活上的磨難,是秦觀絕望心態(tài)的又一成因。
按宋朝行政區(qū)劃,郴州隸屬于荊湖南路,與南嶺接壤,多山川水險,被視作荊湘“蠻荒之地”。同時,該區(qū)土地貧瘠、瘴癘不斷,人民身處貧寒交困之中,氣候則以極端多變、惡劣非常記載于史:“郴居楚南嶺北之間,……夜宜衾厚,冬宜重裘。甚則一日、二日之間陰晴不齊、涼炎頓異,故調(diào)攝不可不慎?!盵7]可見,郴州不但極端天氣時有發(fā)生,而且晝夜溫差大,需在抵御溫度變化及飲食養(yǎng)護方面做足應(yīng)對措施。而秦觀踏入郴地,卻是居無定所、缺衣少食的,其有詩《題郴陽道中一古寺壁中二絕》描述苦寒生活:“門掩荒寒僧未歸,蕭蕭庭菊兩三枝”[1]315“哀歌巫女隔祠叢,饑鼠相追壞壁中”,[1]315彼時他在僧院祭祠歇腳,面對的是屋墻殘破、饑鼠亂竄的凄苦景致,缺失給養(yǎng)和照顧。其所作之詞《如夢令·遙夜沉沉如水》有“夢破鼠窺燈,霜送曉寒侵被”,[1]847講述自身缺乏御寒物品、舒適住所的現(xiàn)狀,展現(xiàn)荒亂嚴寒、捉襟見肘的困苦生活;詞《阮郎歸·湘天風雨破寒初》則用“湘天風雨破寒初,深沉庭院虛。麗譙吹罷小單于,迢迢清夜徂”[1]848寫他身處幽深的庭院,聽遠處高樓傳來的歡歌妙曲,卻難度清冷長夜的孤寂。在物質(zhì)生活的重重困境之下,秦觀心態(tài)愈加不穩(wěn),以至于發(fā)出“鄉(xiāng)夢斷,旅魂孤”[1]848的絕望凄厲之聲。
對照秦觀于處州的清閑快意生活,郴州生活的困頓被凸顯尤甚。秦觀謫居處州時,被蘇軾評為:“少游謫居甚自得?!盵6]1730其自身也對品茗飲酒、陪僧伴佛的閑適生活有所提及:《處州水南庵二首》(其一)以“市區(qū)收罷魚豚稅,來與彌陀共一龕”[1]307講述處理完官務(wù)在佛龕中休憩的安適情景;《題務(wù)中壁》以“醡頭春酒響潺潺,壚下黃翁寢正安”[1]308敘寫制釀春酒、安然酣睡的清美生活;《處州閑題》則以“清酒一杯甜似蜜,美人雙鬢黑如鴉”[1]309直言喝酒賞玩的逍遙快意。此時秦觀職務(wù)尚閑,常能與民同樂,過著閑適安然、愜意自得的生活,前后處境的轉(zhuǎn)變,愈加襯出郴州生活之惡。
除此,秦觀精神上亦消極沉郁,這主要體現(xiàn)在其遠離家鄉(xiāng)、親友上。赴郴途中,秦觀作《祭洞庭文》闡發(fā)離開親人而痛苦的精神狀態(tài):“老母戚氏,年愈七十,久抱末疾。盡室幼累,幾二十口,不獲俱行,既寓浙西。……觀之得罪本末,諸神具知,顧加哀憐?!盵1]740原來秦觀料知官運不濟,便在赴郴前將家眷悉數(shù)送歸高郵(今江蘇高郵)老家,進而只身踏入湖湘大地。面對山川阻隔,他擔憂年邁且有重病在身的母親,又傷感于自身遭貶謫的冤屈,無人照拂、無處排遣,竟只能向上天申訴,精神上的掙扎苦痛真實顯明。又曰:“仍顧神況,早被天恩,生還鄉(xiāng)邑。”[1]740如今的他連樸素的歸家愿望都無法實現(xiàn),唯有祈求神靈方能得到些許慰藉,其精神沉郁若此。對于友人,他也消極斷定與他們再無相見機會?!读魟e平阇黎》一詩寫道:“緣盡山城且不歸,此生相見了無期?!盵1]312秦觀認為與友人的緣分已然斷送在荒寒僻遠的郴州。此中決絕之言,難掩其對友人深沉無比的掛念。
遠離親朋好友給秦觀帶來多重情感缺失,以至于他精神上低沉郁悶,而他本是敏感多思的性格。有《北宋黨爭與秦觀及其詞風變化》一文曾論道:“不同于蘇軾的開朗、豁達,秦觀的性格則表現(xiàn)為脆弱多感,患得患失。秦觀在面對外部環(huán)境的變化時,容易以物喜、以己悲,在遭受打擊時容易陷入悲苦之中,而在順境之中又喜不自勝。這種性格使秦觀處于黨爭之中時不能以豁達的心態(tài)來對待,不能‘獨善其身’,反而越陷越深?!盵8]正是性格上患得患失、易為物役,導致秦觀承壓能力極弱,一旦脫離安穩(wěn)邁向困亂,便深陷其中難以自解,最終走向消極面,甚至發(fā)展成唯心主義。
經(jīng)受著仕途無望、生活困頓、精神沉郁的慘淡現(xiàn)實,脆弱敏感的秦觀的心態(tài)不斷趨于絕望,進而創(chuàng)作出了以愁情深重、意象富集、色彩冷峻、意境寒清為主要特征的獨特謫郴詞。
依據(jù)周義敢、程自信、周雷校注的《秦觀集編年校注》以及徐培均箋注的《淮海集箋注》兩書(后同),考定秦觀的謫郴詞共有六首,按創(chuàng)作時間先后排列如下:《阮郎歸·湘天風雨破寒初》作于紹圣三年(1096)除夕;《踏莎行·霧失樓臺》作于紹圣四年(1097)三月;《點絳唇·醉漾輕舟》《鼓笛慢·亂花叢里曾攜手》《如夢令·樓外殘陽紅滿》三首均作于紹圣四年(1097)春,未見具體日期,概相近,不作細致區(qū)分;《如夢令·池上春歸何處》作于紹圣四年(1097)暮春。六首謫郴詞呈現(xiàn)出愁情深重綜雜、意象富集精到、色彩凄清冷峻、意境寂冷寒清的特點。
謫郴詞在情感抒發(fā)上符合“詞心”的界定。所謂“詞心”即創(chuàng)作個體用極為獨到、深厚的功力去挖掘、遣發(fā)內(nèi)心深幽綿密的情感,使其切中“緣情”的本質(zhì)。
首先,在情感表達上,詞人頗為直露:《阮郎歸·湘天風雨破寒初》有“鄉(xiāng)夢斷,旅魂孤”表達思鄉(xiāng)之心切,羈旅之孤苦;《踏莎行·霧失樓臺》有“砌成此恨無重數(shù)”抒發(fā)紛繁怨恨之情;《點絳唇·醉漾輕舟》有“不記來時路”記有家難歸的絕望;《鼓笛慢·亂花叢里曾攜手》有“空惆悵” “苦恨東流水”陳惆悵迷惘之情;《如夢令·樓外殘陽紅滿》有“腸斷,腸斷”敘傷心之情;《如夢令·池上春歸何處》有“夢斷月堤歸路”“無緒,無緒”寫迷亂難解之情。幾乎不加遮掩的陳道,足見其心思綿密、情感真摯。
其次,在情感厚重度上,詞人常堆疊多種情感以成醇厚綜雜之局面。《阮郎歸·湘天風雨破寒初》的情感主調(diào)是思鄉(xiāng)念故,因不得,則生發(fā)出焦灼之情,另有基于歲末苦寒的不適與難受,有孑然一身的孤獨落寞,有聽聞了“小單于”的歡欣,亦有獨居的凄苦;《踏莎行·霧失樓臺》的情感凄迷綜雜,以迷亂之愁情主導,間以思鄉(xiāng)懷人、深切憤恨之情;《點絳唇·醉漾輕舟》以苦愁之情占比最大,此外回望無果、掙扎無門的慘痛之情亦絲絲滲出;《鼓笛慢·亂花叢里曾攜手》則主要寄托思念故人、故里之情,間以羈旅飄搖的愁悶落寞、困頓難行的惆悵之情;《如夢令·樓外殘陽紅滿》以哀凄之情打底,既有飽受孤冷之地折磨的哀苦,亦有歸京無望的腸斷;《如夢令·池上春歸何處》中孤苦之情占主,間雜煩愁紛擾的委婉、思多難寐的寂寞煩悶。
總之,無論是孤苦之愁、迷亂之愁,還是煩悶之愁,都摻入迷茫、孤寂、絕望等情感,思懷故人、故景之情更是一以貫之,它們?nèi)f變不離其宗地對內(nèi)隱之情抽剖、分離,讓人感同身受而又漸感隔膜:郴之境況鑄郴情,其終歸秦觀私有,實難以完滿還原。
在意象層面,六首詞作呈現(xiàn)出富集且精到的獨特性。六首詞作不計重復處,共計運用到57個意象。其中《阮郎歸·湘天風雨破寒初》有8個,分別為:風雨、庭院、麗譙、單于、清夜、夢、魂、雁;《踏莎行·霧失樓臺》有14 個,分別為:霧、樓臺、月、津渡、桃源、孤館、杜鵑、斜陽、驛(站)、梅花、魚、尺素、郴江、郴山;《點絳唇·醉漾輕舟》有8 個,分別為:輕舟、信流、花深處、煙水、斜陽、亂紅、雨、路;《鼓笛慢·亂花叢里曾攜手》有11 個,分別為:亂花、雕鞍、游人、夢、春、香閨、嬋娟、玉樓、東流水、桃源路、槳;《如夢令·樓外殘陽紅滿》有7 個,分別為:樓、殘陽、柳條、桃李、風、落英、楚天;《如夢令·池上春歸何處》有9 個,分別為:池、落花、飛絮、孤館、夢、月堤、簾、風雨、歸路。對它們稍加整理,占比最大的是自然景物,其次是圍繞詞人起居、出行的相關(guān)事物,從中表明秦觀在郴州尤其留意物質(zhì)生活環(huán)境,印證了其隨物悲喜的性格。
值得注意的是,有的意象被反復運用,其中“住所”出現(xiàn)7 次,為“庭院”“麗譙”“孤館(悄無人)”“香閨”“玉樓”“樓”“孤館(閉春寒)”;“花”出現(xiàn)6 次,為 “梅花”“花深處”“亂紅”“亂花”“落英”“落花”;“月”出現(xiàn)3 次,為“月”“嬋娟”“月堤”;“陽”出現(xiàn)3 次,為“(杜鵑聲里)斜陽”“(千里)斜陽”“殘陽”;“水”出現(xiàn)3 次,為“信流”“煙水”“東流水”;“夢”出現(xiàn)3 次,為“(鄉(xiāng))夢”“(好)夢”“夢(斷)”;“風”出現(xiàn)3次,“雨”出現(xiàn)2 次,為“(桃李不禁)風” “(湘天)風雨” “(簾外五更)風雨”;“桃源”“路”各出現(xiàn)2 次,為“桃源(望斷無尋處)”“桃源路”“(來時)路”。細究之,它們實有所指?!白∷笔窃~人孤獨的體現(xiàn)——身邊無人則關(guān)注自身的活動領(lǐng)域,高頻次的提及暗合詞人思故之情:因住所與人是緊密相連的,而“異地之所”總能與“故里之所”聯(lián)系,因此異所不過是故所的投射。殘敗零落的“花”映照的是詞人迷亂悲凄的心緒。所謂景隨情動,悲情常伴“殤景”,此中摻有仕途無望、身世飄零的隱喻?!帮L”“雨”是羈旅、前程不順、掙扎飄搖的自況,是世態(tài)炎涼的外化,是飽受打擊的沉痛。殘缺不全、緩慢下墜的“太陽”則是代指詞人逝去的青春、黯淡的宦途、低迷的意志,寄寓著難解難分的雜感?!霸隆弊鳛樗监l(xiāng)象征,時時借以傾訴詞人回鄉(xiāng)之切愿深情——它們常存 “夢”中,講述著詞人的有心無力。因有不足,遂青睞“桃源”,且將故里與之媲美,不吝夸賞,力求展現(xiàn)“她”所有的美與妙。與此同時,又融情于他鄉(xiāng)之“路”,帶著回望迢迢的歸心如焚,癡狂而魔怔,“路”亦是返鄉(xiāng)之載體,是無法挽回的大好前程,是消逝的美景與韶華,是心之所屬、夢之所思;至于“水”,詞人一來從中找尋寧靜,二來借其排遣愁情,三來用以陳說華陽不再的時間之惱,四來或有激濁揚清之意。多次的運用暗襯不盡人意的效果,凸顯了愁情的紛亂無解。這些特殊設(shè)置、高頻出現(xiàn)的意象與各詞的情感基調(diào)吻合,抒發(fā)了詞人以孤愁占主導的深重情感,也表達著他濃郁強烈的思鄉(xiāng)念故之情。
此外,謫郴詞色彩運用克制又妥帖,以凄清冷峻為基調(diào)。細析幾首詞作,可尋見的直接色彩運用有“亂紅” “紅滿”兩處。“亂紅”的“紅”字以顏色代“花瓣”,兼及顏色和實物,一語雙關(guān)。前綴 “亂”字,構(gòu)建了落花紛飛的雜亂場景,襯出了詞人悲痛迷離之心緒,裝點了“不記來時路”的惆悵迷惘。兩相組合,在視覺上是宏大壯闊的,在情感分量上則是堆疊厚重的;“紅滿”在詞中用以形容夕陽下落的情狀,以帶冷峻、嚴酷意的紅色為先,后添“滿”字,驟增壓迫、眩目感,再同“殘陽”搭配,更顯沉重壓抑。而紅色又近乎血色,或有嘔心瀝血之喻,暗合詞人在郴州心愿破碎、處境清孤、身疲神傷的慘狀??偟膩碚f,兩處稀有的色彩運用表面呈暖色調(diào),內(nèi)蘊則以冷峻示人,頗具美學價值。
再觀其余詞句,幾乎不見色彩添加,往往采用白描、鋪敘的手法,令詞作以“清”“寡”“淡”的色調(diào)示人,實則反映詞人的心境、處境。敏感脆弱的秦觀面對堪憂的遭際,愁情時常積郁心間,眼中的世界難免充斥“灰暗”。偶有意象著暖色,也是有表無實,僅是遣詞、造句、構(gòu)境之需。
在詞境營造上,謫郴詞呈現(xiàn)出情景共生、清中含凄的整體特點,但各詞之間亦有細微差別:《阮郎歸·湘天風雨破寒初》是凄楚傷婉、沉痛閉塞,《踏莎行·霧失樓臺》是迷蒙黯淡、沉郁悲涼,《點絳唇·醉漾輕舟》是艱恨交織、迷幻深惘,《鼓笛慢·亂花叢里曾攜手》是虛實共濟、迷亂失章,《如夢令·樓外殘陽紅滿》是哀喜共生、孤遠蕭索,《如夢令·池上春歸何處》是蕭瑟凄冷、肅穆寒清。這些意境大多借助數(shù)個動詞勾勒,像“斷”“徘徊”“迷”“砌”“阻”“嘆”“催”等,即是典型的造境動詞。以“斷”與“阻”為例,前者語出“夢斷月堤歸路”,橫嵌在“夢”與“月”兩枚意象間,如潤滑劑般成為虛實之境的過渡,令詞境獨立又完整,朦朧又現(xiàn)實;“阻”出自“到如今,誰把雕鞍鎖定,阻游人來往”,在由虛轉(zhuǎn)實的敘述中會同“鎖”字,逼出遭束縛的沉抑氣氛,遞進地將樂境轉(zhuǎn)換為哀境,跳躍而恰切,平淡而深廣,境之雜糅、無序悄然迸現(xiàn),堪稱高妙。
謫郴詞,由上述幾個特殊面整合而成的一方之作,帶著湖湘郴地的無二氣息,攜著詞人特異的見聞、感觸,是秦觀所有貶謫詞中的絢爛妙筆。
當然,謫郴詞的獨特不單單見于自身,還見于與先謫處詞(即秦觀貶謫至處州所作之詞)和后謫橫詞(即秦觀貶謫至橫州所作之詞)的比較中,它就像分水嶺,起著舉足輕重的過渡作用。若將謫郴詞比作暴風雨,那么謫處詞像是它的前奏:有暖陽和風,也有烏云細雨,晴雨相交間,偶有霓虹一現(xiàn)——正是那閑適之光。而謫橫詞更像是其余緒:華彩不再、激情亦無,充滿衰頹之氣。它映現(xiàn)了詞人情感由盛轉(zhuǎn)衰的過程,記錄著其趨于消沉避世的心態(tài)軌跡,成為連接謫郴詞的尾聲。
據(jù)考證,兩首謫處詞《好事近·夢中作》《千秋歲·水邊沙外》均作于紹圣二年(1095)春,前者充滿生機活力,情感不甚哀凄,而后者卻哀愁異常,有“飛紅萬點愁如海”的敘寫,更為貼近謫郴詞的風格,故以此序排列。從情感上看,前者所抒的是無心政務(wù)、閑適安然以及惆悵迷茫之情;后者則是思懷故人、追憶往事,間雜對大勢已去、美好難回的無奈與惋惜。從意象上看,前者以清亮明麗的自然景物為主導,有“春路”“花”“小溪”“黃鸝”“飛云”“龍蛇”,它們或自然靚麗,或溫暖明快,或自由奔放,營造出歡快恣意的氛圍;后者擇取“水”“沙”“花”“鶯”“酒盞”“衣帶”“碧云”“鹓鷺”“日”“清夢”“鏡”“朱顏”“春”“飛紅”等意象,在占多數(shù)的自然景物中添入詞人活動的相關(guān)意象,整體冷峻。從色彩上看,前者有“黃鸝”“空碧”兩處,“黃”在視覺上給人醒目感,配以“鸝鳥”,狀寫了其外貌特征;“空碧”用來描繪云彩退散后天空的澄碧,視覺上溫暖開明;其余因眾多明亮的意象打底,整體著暖色;后者有兩處色彩:一處為“碧云”,此處的“碧”猶近黑色,修飾云朵,與爾后的暮色承接,托出黯淡之境,暗含詞人思而不得的苦惱與神傷;另一處為“飛紅”,“紅”除卻本身的色彩意,也指稱紅花瓣,加上“飛”的情態(tài),有如詞人破碎的心情,為情感抒發(fā)架構(gòu)了前景。從意境上看,前者營造的是輕快亮麗之境,后者則是孤寒遲暮之境。
綜觀謫處詞,其在情感上由安適轉(zhuǎn)向憂愁,與之相應(yīng)的,是意象上由自然景物轉(zhuǎn)向起居活動,色彩上由溫暖轉(zhuǎn)為孤冷,意境上由明麗轉(zhuǎn)向冷峻。其見證著詞人情感攀升的過程,是愁情郁結(jié)的謫郴詞的前調(diào)。
謫橫詞有《滿庭芳·碧水驚秋》《醉鄉(xiāng)春·喚起一聲人悄》二首,因其并無確切創(chuàng)作時間,故不作排序。在情感上,前者上闕以思鄉(xiāng)懷人占主,下闕以“傷”“悵”“愁”幾字直白表露深重無比的愁情;后者則是抒寫哀苦無比、絕望尤甚、消極避世之情。在意象上前者有“碧水”“黃云”“敗葉”“空階” “洞房”“斜月”“砧杵”“西窗”“翠竹”“金波”“白露”“蒼苔”,起居之物、殘敗之景充斥其間;后者有“衾”“夢”“窗”“瘴雨”“海棠”“社甕”“椰瓢”,多是起居之物,偶有自然景觀。在所有意象中,“酒”被多次運用,展現(xiàn)出愁情難解的局面,此外有與色彩共生的意象,分別為:“碧水”“黃云”“翠竹”“金波”“白露”“蒼苔”,水原是無色無味的,詞人卻將“碧”色施于其上,使人聯(lián)想到了雜質(zhì)與混沌,暗合詞人心緒;云前限定一個“黃”字,既點明時間之晚,又為遲暮之氣開道,成就一枚不尋常的意象;水波綴連“金”色,用以指代日出時的光照,寫出了從夜至晝的時間流逝,傳達出似暖非暖的人體感知。幾種顏色都傾向于冷色調(diào)。在意境上,前者是清冷,后者是寒清。
總體觀之,謫橫詞以絕望趨隱的情感占據(jù)主導,其意象、色彩、詞境都因輔助情感之故趨向暗沉孤冷,是謫郴詞發(fā)展至后期的表現(xiàn)。
秦觀三處貶謫地所作之詞有如人一生中的少年、中年、老年三個階段。謫橫詞如同老年階段,遲暮無望、消沉低迷,而謫郴詞似中年階段,愁情深重,苦痛交雜,謫處詞則好比青少年階段,歡愉快意,偶有小愁。三者環(huán)環(huán)相扣,共同述說著秦觀的貶謫歷程。謫郴詞在三者間充當銜接、過渡的“橋梁”,成為秦觀所有貶謫詞中的明珠。
秦觀被貶至郴州,受到特定時境連同個人身世性格的影響,心態(tài)由積極樂觀轉(zhuǎn)為消極絕望,進而創(chuàng)作出愁情深重綜雜、意象富集精到、色彩凄清冷峻、意境寂冷寒清的獨特謫郴詞,一方面充分凸顯他情韻兼勝的創(chuàng)作風格;另一方面銜接閑適占主的謫處詞和絕望趨隱的謫橫詞,承上啟下,作用匪淺。謫郴詞是秦觀所有貶謫詞中的妙筆,千古難掩其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