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宇業(yè),丁柏峰
(1,2.青海師范大學歷史學院,青海 西寧,810016)
青海明長城是明長城的支線,是青海省僅有的長城文物資源,也是長城國家文化公園青海段建設的主體。 一直以來,學界關于青海明長城的研究相對集中在以下幾個方面:一是整體研究,主要是對青海明長城相關歷史、文化的概括性研究;①相關研究主要有盧耀光:《青海的邊墻》,《青海民族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1998 年第2 期;李漢才:《青海長城考略》,《青海師專學報(教育科學版)》2008 年第5 期;蒲天彪:《青海明長城保存現(xiàn)狀與保護對策》,《文物》2011 年第9 期;李宇業(yè):《青海境內明長城研究》,西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3 年。二是個案研究,主要是選取青海明長城的某一段,或某個方面進行研究。②相關研究主要有陳榮:《大通境內的明長城考釋》,《青海民族研究(社會科學版)》2002 年第3 期;閆璘:《大通縣境內明代烽火臺考釋》,《青海社會科學》2009 年第 3 期;閆璘:《青海大通縣明代長城敵臺芻議》,《絲綢之路》2009 年第6 期;閆璘:《平安縣境內的明代烽火臺考釋》,《青海民族大學學報(教育科學版)》2010 年第2 期;閆璘:《明代西寧衛(wèi)的峽榨考述》,《青海民族研究》2011年第3 期;蒲天彪:《青海明長城夯土特性研究》,《青海民族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 年第4 期;劉建軍,閆璘,曹迎春:《明西寧衛(wèi)長城及軍事聚落研究》,《建筑學報》2012 年第S1 期;蘇娜:《青海明長城氣候環(huán)境與病害發(fā)育特征研究》,蘭州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5 年;邢永明,田利祥:《青海境內明長城遺址旅游資源的開發(fā)——以“大通段”明長城為中心的考察》,《青海民族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 年第1 期;杜昱民:《青海明長城防御體系及典型遺址易損性評價》,蘭州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9年;杜昱民,諶文武:《青海明長城遺址賦存環(huán)境特征研究》,《石窟與土遺址保護研究》2022 年第2 期;張增錄:《青海明長城(大通段)基本情況及保護工作》,《文物鑒定與鑒賞》2023 年第4 期。長城國家文化公園的建設有助于進一步深化青海明長城的相關研究。 建設長城國家文化公園要求結合新時代特點深入研究闡釋長城的歷史文化和精神,整理挖掘長城所承載的重要歷史人物和事件。 因此,全面深入地開展長城歷史文化研究和精神價值挖掘是長城國家文化公園建設的必然要求,同時這也為更好地研究青海明長城歷史文化,闡釋青海明長城現(xiàn)實意義提供了新視角和思路。 在國家文化公園建設背景下審視青海明長城的修建背景、過程及歷史作用,有助于豐富青海明長城相關歷史文化研究,也有助于國家長城文化公園青海段的建設。
明朝政府面臨的邊防壓力主要來自北方,其修建長城的首要目的是抵御蒙古部族侵擾,維護邊地統(tǒng)治秩序。 因此,明朝統(tǒng)治者的民族思想、治邊方略,以及長城修建地區(qū)的局勢變化都直接影響長城的修建。
明政府在對待周邊部族尤其是蒙古、番族時,奉行以“內中華而外夷狄”為主的民族思想。 明中葉以來,隨著北部邊患的日益加劇,特別是經歷“土木之變”和“庚戌之變”后,這種“華夷有別”的思想在明朝統(tǒng)治者內部更加凸顯并得到較為廣泛的認同。 而與此民族思想相適應的是,有明一代實行的以守御為主的治邊方略,不論是明太祖的“自古重于邊防,邊境安則中國無事,四夷可以坐制”,①《明太祖實錄》卷103,洪武九年春正月癸未,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校印本,1962 年,第1739 頁。還是明末熹宗所謂“祖宗舊制,設立九邊用嚴夷夏大防,爰固疆圉勝勢,其以奠金湯而蕃京國,至烈也”,②《明熹宗實錄》卷86,天啟七年七月己卯,第4158 頁。都體現(xiàn)出明政府并不追求開疆拓土,甚至征服、融合周邊部族,而是以維護邊地安穩(wěn),維持夷夏界線,制衡周邊諸族為目的。 即便在明、蒙關系較為緩和的穆宗和神宗時期,這種“夷夏之防”的思想仍未有根本改變。 因此,構筑長城防御體系是一種符合明朝統(tǒng)治者民族思想和治邊方略的舉措,而青海明長城亦是這一背景的產物。
明中葉以來,西寧衛(wèi)面臨的戰(zhàn)略格局發(fā)生變化。 從武宗正德初年開始,陸續(xù)有多支東蒙古部落出于各種原因相繼突破明政府在西北地區(qū)的邊鎮(zhèn)防線,向西遷入今青海省境內。 西遷的蒙古部落主要在西海(今青海湖)周圍活動,被稱作“西海蒙古”。 “西海蒙古”諸部時常侵擾西寧衛(wèi)所在河湟地區(qū),劫掠、役使當?shù)胤?,甚至煽動番族叛亂,并與明政府在當?shù)匕l(fā)生一系列矛盾沖突,對明政府在河湟地區(qū)的統(tǒng)治構成嚴重威脅,成為明代西北邊防一大患。 在此之前,西寧衛(wèi)地區(qū)的主要防御對象是番族。 明政府采取剿撫并舉和茶馬貿易等措施,基本上能實現(xiàn)對番族的控御,使之尚不能威脅明政府在河湟地區(qū)的統(tǒng)治。 但西海蒙古勢力崛起后,西寧衛(wèi)既要防番,又要御虜,防衛(wèi)壓力驟然增大,原本僅針對番族的防御模式已無法滿足新的防御需求。
此外,西寧衛(wèi)的地形增加了防御難度。 蒙古部落以騎兵為主,其作戰(zhàn)隨機性和機動性較強,而河湟地區(qū)川谷縱橫,“廣闊千里,原無邊界,又多隘口,極難防御”,③蘇銑纂修,王昱、馬忠校注:《西寧志》卷7《藝文考·奏議·設鎮(zhèn)海游擊疏》,西寧:青海人民出版社,2020 年,第194 頁。復雜的地形無法有效防御靈活的蒙古騎兵。 且西寧衛(wèi)轄內素來人口相對較少,兵力也不充裕,“兵寡力微,在昔止于防番,今日委難御虜,以故甘心隱忍,坐視屠戮”。④蘇銑纂修,王昱、馬忠校注:《西寧志》卷7《藝文考·奏議·設鎮(zhèn)海游擊疏》,第193 頁。
河湟地區(qū)素來是“甘肅涼、莊之右背,河州、洮、岷之前戶”,⑤蘇銑纂修,王昱、馬忠校注:《西寧志》卷7《藝文考·奏議·收復番族疏》,第186 頁。具有極為重要的戰(zhàn)略地位。 若西寧衛(wèi)處境危險,無法有效抵御外部侵擾,“則河西孤,河西孤則河東虛,河東虛則關中勢弱,所謂唇齒相依,何其要哉”。⑥楊應琚撰,崔永紅校注:《西寧府新志》卷16《田賦·歲榷》,西寧:青海人民出版社,2016 年,第272 頁。河湟地區(qū)的安全穩(wěn)定直接關系到明朝在西北地區(qū)的統(tǒng)治。 因此,加強西寧衛(wèi)軍事力量,增強其防衛(wèi)能力迫在眉睫,而修建長城是立足西寧衛(wèi)地處要沖、地形復雜、人少兵寡等實際情況,所采取的一種既能滿足現(xiàn)實需要,又能以相對較低的成本獲取戰(zhàn)略效益和社會經濟效益的手段。
青海明長城的修建并非朝夕之功,而是經歷了一個從無到有,再不斷修建,終趨完備的過程。據(jù)史載:“寧郡塞垣,自明嘉靖丙午(1546)兵備副使王繼芳、周京等繕治,厥后迤邐修整。 至萬歷二十四年(1596),兵備按察使劉敏寬、副將達云、同知龍膺、通判高第遍歷荒度,增筑廣塹,于是大備。 ”①楊應琚撰,崔永紅校注:《西寧府新志》卷13《建置志五·塞垣》,第215 頁。可見,青海明長城的修建主要歷經嘉靖、隆慶、萬歷三朝,其具體修建過程如下:
嘉靖時期明政府在西寧衛(wèi)修建的長城主要有四處,其中兩處有確切修建時間,分別為嘉靖二十五年(1546)和嘉靖三十年(1551),另兩處的具體修筑時間無明確記載。
嘉靖二十五年,明政府于西寧衛(wèi)城以北一百里處的插把峽和黑松林峽修建長城。 此“兩峽懸距,中多孔道,海虜所從內侵,邊人苦之。 嘉靖丙午(1546)兵備副使周安[京]、王繼芳偕守備薛卿,鄯治城塹,延屬五十余里,西寧始就枕席云。 ”②蘇銑纂修,王昱、馬忠校注:《西寧志》卷4《兵防志·隘口》,第137 頁。
嘉靖三十年,西寧兵備副使范瑟倡議并督修位于西寧衛(wèi)城以東的定西門長城。 此段長城“始于大通之河壖,止于碾線溝之西 ,百四十里”,③楊應琚撰,崔永紅校注:《西寧府新志》卷35《藝文志四·記·創(chuàng)建定西門記》,第711 頁。先后連接了冰溝、碾木溝、腦那溝、碾線溝等西寧衛(wèi)東北部地區(qū)的重要通道。④閆璘:《〈創(chuàng)建定西門記〉價值考》,《絲綢之路》2011 年第14 期。
除上述兩處外,在位于西寧衛(wèi)城東北一百五十里處的撒兒山口“有邊一道,延二十里”;⑤蘇銑纂修,王昱、馬忠校注:《西寧志》卷4《兵防志·隘口》,第137 頁。在西寧衛(wèi)城以北一百里處的北石峽口“自靖邊墩起,抵草人山,新筑邊一道,延二十里”。⑥蘇銑纂修,王昱、馬忠校注:《西寧志》卷4《兵防志·隘口》,第137 頁。關于這兩處長城,史料中沒有明確記載其修建年份。
嘉靖時期修筑的這幾段長城主要位于西寧衛(wèi)城以北,扼守西寧衛(wèi)北部的北川、沙棠川、冰溝等重要川谷通道。 據(jù)史載“自正德十年,虜據(jù)西海,由北入境,遂為要害”,⑦蘇銑纂修,王昱、馬忠校注:《西寧志》卷4《兵防志·隘口》,第138 頁。可見,正德、嘉靖年間西海蒙古可能多選擇從西寧衛(wèi)北部的川谷通道來入境侵擾,再加上多有蒙古部落常取道西寧衛(wèi)北部往返于河套和西海兩地之間,使得西寧衛(wèi)北部的防衛(wèi)壓力增大,故優(yōu)先在西寧衛(wèi)城以北的重要川谷通道修建長城。
隆慶年間,明政府在西寧衛(wèi)的長城修建活動主要集中在隆慶元年(1567)和隆慶六年(1572),特別是隆慶六年的工程量頗大。 隆慶元年,巡撫都御史石茂華議行,兵備副使周京都挑,在哈拉直溝修建“邊壕一道,長五百丈”。⑧蘇銑纂修,王昱、馬忠校注:《西寧志》卷4《兵防志·隘口》,第138 頁。這段長城位于西寧衛(wèi)北部。
隆慶六年的長城修建活動主要有三次:其一是“自娘娘山沙兒嶺起,劄坂山下止,邊墻、水關、山崖共四千四百三十三丈”;⑨蘇銑纂修,王昱、馬忠校注:《西寧志》卷4《兵防志·隘口》,第138 頁。其二是“沙塘川、西石硤、黃草墩起,插把峽山墩止,邊墻、山崖共二千九百六十一丈”;⑩蘇銑纂修,王昱、馬忠校注:《西寧志》卷4《兵防志·隘口》,第138 頁。其三是“碾伯、冰溝、巴暖三川、南川等地方,峽榨、邊壕、溝澗、斬斷石路二萬二千六百六十九丈”。[11]蘇銑纂修,王昱、馬忠校注:《西寧志》卷 4《兵防志·隘口》,第 138-139 頁。這三次中前兩次修建的長城均位于西寧衛(wèi)北部,而第三次修建的長城較為分散,不但有位于西寧衛(wèi)北部的,還有位于西寧衛(wèi)南部和東南部的。 隆慶時期,開啟了西寧衛(wèi)長城大規(guī)模修建的階段,這與穆宗重視北方邊備,鼓勵并切實開展北方邊防整頓有關,且“隆慶議和”也為修建長城營造了相對安穩(wěn)的環(huán)境。
萬歷時期,青海明長城的修建主要集中在萬歷元年(1573)、二年(1574)和二十四年(1596)。 其中萬歷元年和二年的修建規(guī)模較大,尤以萬歷元年最甚。
萬歷元年建成三段長城:其一是“自南川大樺坡起,西川乾溝止,邊墻、壕關、土石、山崖共一萬二百四十二丈”;①蘇銑纂修,王昱、馬忠校注:《西寧志》卷4《兵防志·隘口》,第139 頁。其二是“碾伯土官溝蘇家大凹上年停工邊墻起,廈兒巴營止,邊壕二千五百丈”;②蘇銑纂修,王昱、馬忠校注:《西寧志》卷4《兵防志·隘口》,第139 頁。其三是“自巴暖三川、大山下暗門起,咸水溝止,邊墻一百六十二丈,遇河石砌,臨山斬削土石山崖共一千五百四十丈”。③蘇銑纂修,王昱、馬忠校注:《西寧志》卷4《兵防志·隘口》,第139 頁。
萬歷二年修建完成“自西川、乾河山、大小康纏、打草溝山等處起,哈爾卜山止,邊墻一十五丈,斬山崖長二千四百四十丈”。④蘇銑纂修,王昱、馬忠校注:《西寧志》卷4《兵防志·隘口》,第139 頁。萬歷元年和二年修建的長城基本位于西寧衛(wèi)南部,是對隆慶六年在西寧衛(wèi)南部所建長城的增筑,并使之向西延伸,從而在西寧衛(wèi)南部逐漸構筑起一道防線。
萬歷二十四年是明長城主線修建及其防御體系構筑的最終成型期。 這一年,時任西寧兵備副使的劉敏寬“請修城樓,屯堡邊榨,厥工甚巨”,⑤楊應琚撰,崔永紅校注:《西寧府新志》卷25《官師志四·名宦》,第452 頁。他協(xié)同副將達云、同知龍膺、通判高第“遍歷荒度、增筑廣塹”,⑥楊應琚撰,崔永紅校注:《西寧府新志》卷13《建置志五·塞垣》,第215 頁。并委任高第巡督工事。 關于此次修繕和增筑長城的具體情況,史料中沒有明確記載,相關考古調查結果顯示,此次增筑的長城主線段落很有可能是位于今湟中區(qū)自西石峽至娘娘山的一段長城,這也是整個青海明長城主線中修筑最晚的一段。⑦青海省文物管理局、青海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青海明長城資源調查報告》,北京:文物出版社,2012 年,第457 頁。這次較大規(guī)模的長城修繕和增筑活動使之前不同時期修建的長城主線段落相連接,從而構成一道從北、西、南三面環(huán)繞西寧衛(wèi)的連續(xù)不斷的防御屏障。 萬歷二十四年與萬歷二年這兩次長城修建活動相隔二十二年,雖然相關史料中沒有關于這二十余年間西寧衛(wèi)地區(qū)長城修繕或新建的具體人物、位置和工程量等信息的明確記錄,但根據(jù)這期間在西寧衛(wèi)任職官員的相關記載,可以推斷在這二十二年中很可能會有一定的長城加固或增修活動,如萬歷三年(1575)任陜西按察副使的董汝漢就曾與分守西寧參將蕭文奎于“諸塞垣,次第增創(chuàng)”,⑧楊應琚撰,崔永紅校注:《西寧府新志》卷25《官師志四·名宦》,第450 頁。萬歷十八年(1590)任西寧兵備副使的石槚也曾“整飭邊防”。⑨楊應琚撰,崔永紅校注:《西寧府新志》卷25《官師志四·名宦》,第447 頁。
清朝前期青海明長城仍然有過幾次加固修繕。 如雍正十年(1732),西寧總兵官范時捷就奏請修長城,其稱“西寧一鎮(zhèn),邊墻最為緊”“沖要之地、必須整理完固”。⑩《清世宗實錄》卷120,雍正十年六月癸未,北京:中華書局影印本,2008 年,第7585 頁。乾隆時期,西寧道僉事楊應琚同知縣張渡“于殘缺處復捐俸葺理”。[11]楊應琚撰,崔永紅校注:《西寧府新志》卷13《建置志五·塞垣》,第215 頁。
長城歷史文化研究是長城國家文化公園建設的內在需要和基本元素。 而正確認識并客觀評價長城在歷史上發(fā)揮的作用是開展長城歷史文化研究的基礎。 歷史上青海明長城在軍事防御、民族交往,以及區(qū)域社會經濟發(fā)展等方面曾發(fā)揮出一定的積極作用。
明代西寧衛(wèi)“如以孤縆懸彈丸,擲之群虜掌中,前后左右,無所依仗,堂皇籬落,自為中外吁危矣。所恃者,通年峽榨、暗門、邊墻、水洞、城堡、營寨、墩堠櫛次鱗比,在在創(chuàng)造,時時增修?!雹賱⒚魧?、龍膺纂修,王繼光輯注,馬忠校訂:《西寧衛(wèi)志》卷2《兵防志》,西寧:青海人民出版社,2016 年,第49 頁。偏處甘肅鎮(zhèn)西南一隅的西寧衛(wèi)被蒙、番部族環(huán)繞,其自身兵微將寡,又缺乏強有力的軍事支援,所以長城及其配套防御設施成為西寧衛(wèi)增強軍事防御力量的主要憑借。 自長城修建以來也確實在加強邊防,防范蒙、番部落侵擾等方面發(fā)揮出一定的作用,且得到明代官員的認可。 如在萬歷二十三年(1595)對西海蒙古造成重創(chuàng)的“湟中三捷”中,除甘山大捷是明朝軍隊主動出征作戰(zhàn)外,其余的南川和西川大捷,都是明朝軍隊聯(lián)合歸順番族在重要川谷通道利用長城及其配套防御設施布防,巧妙設伏誘敵深入而取得勝利的防御戰(zhàn)。 兵部尚書石星在南川大捷后的《議南川升賞疏》中也曾用“自塞上有長城,而戰(zhàn)無不克”②楊應琚撰,崔永紅校注:《西寧府新志》卷33《藝文志二·奏議》,第650 頁。的話語來稱贊長城的軍事防御功能。
萬歷三十五年(1607),陜西三邊總督徐三畏議甘鎮(zhèn)機宜六事,提出的第一條就是“修險要以折虜沖”,認為“西寧邊長千里,自黃河岸起接歸德一帶,具有天險可循,宜相形修理絕番虜之路。 ”③《明神宗實錄》卷434,萬歷三十五年六月庚申,第8219 頁。此時距“湟中三捷”十余年,西海蒙古的勢力已遠不如前,許多叛亂番族也相繼被招撫,西寧衛(wèi)地區(qū)的軍防壓力大為減少,而明朝統(tǒng)治者仍然認為加強長城防線建設是治理西寧衛(wèi)的重要舉措之一,足見其對長城軍事防御功能的認可。
在明末清初,青海明長城及其配套防御設施在撫平當?shù)胤迮褋y、抵御蒙古部族侵擾等方面仍發(fā)揮出一定作用。 雍正年間平定羅卜藏丹津叛亂后,年羹堯《青海善后事宜十三條》中有一條是在西寧衛(wèi)地區(qū)“創(chuàng)修邊墻,筑建城堡”④《清世宗實錄》卷20,雍正二年五月戊辰,第6187 頁。的建議,可見清朝官員在處理青海事務時,依然認可長城的軍事防御作用。
隨著西海蒙古勢力發(fā)展和其活動范圍的擴大,對今青海境內自元以來形成的民族分布格局和民族關系造成較大沖擊。 西遷而來的東蒙古諸部,讓原本活動于當?shù)氐摹胺恕辈柯洹笆涞?,多遠徙,其留者不能自存,反為所役屬”。⑤《明史》卷 330《西域二》,北京:中華書局,1974 年,第 8544 頁。番人的遠徙或被蒙古部落役屬,都使得“中國之藩籬漸撤,諸酋之羽翼益眾”,⑥蘇銑纂修,王昱、馬忠校注:《西寧志》卷7《藝文考·奏議·設鎮(zhèn)海游擊疏》,第193 頁。若番人“久陷虜?shù)兀驗樘斢?,若不設法招徠,久則盡化為虜,益彼虜勢,撤我藩籬,大非中國之利也”,⑦蘇銑纂修,王昱、馬忠校注:《西寧志》卷7《藝文考·奏議·為海虜被創(chuàng)遠遁,設法招收番族,以孤虜勢,以保蕃籬事》,第211 頁。而“番人盡收,則漢人易掠”。⑧蘇銑纂修,王昱、馬忠校注:《西寧志》卷7《藝文考·奏議·兵出青海焚仰華寺疏》,第197 頁。明朝政府也意識到這一問題,如果任由西海蒙古勢力發(fā)展,非但原本相對平衡的民族格局會被打破,還會促使蒙、番聯(lián)合進而威脅明朝在當?shù)氐慕y(tǒng)治。 因此,招撫“番族”和修筑長城成為明政府應對西海蒙古所采取的主要措施,且二者相輔相成。招撫番族,可以充實西寧衛(wèi)地區(qū)的邊防力量,憑借番人“以為耳目,分撥隘口,探哨虜情”。⑨蘇銑纂修,王昱、馬忠校注:《西寧志》卷7《藝文考·奏議·為番族傾心效順,乞賜破格獎賞,并優(yōu)敘招首功以示激勸事》,第205 頁。而修筑長城,則為安置歸附番族提供保障,明政府將招撫而來的番族安置在長城沿線,對于有筑堡安居需求的,則“為之擇便筑堡,以為久住之計,此寬恤保護之令也”。⑩蘇銑纂修,王昱、馬忠校注:《西寧志》卷7《藝文考·奏議·為海虜被創(chuàng)遠遁,設法招收番族以孤虜勢,以保蕃籬事》,第216 頁。為安置番人而修筑的堡寨,則成為長城防御體系的一部分,與長城沿線其它堡寨一樣發(fā)揮軍事防御功能,“凡有虜警,收其老小人畜于近堡邊墻之內,令其精兵在外御敵,漢人亦且發(fā)兵救援”。[11]蘇銑纂修,王昱、馬忠校注:《西寧志》卷7《藝文考·奏議·為海虜被創(chuàng)遠遁,設法招收番族以孤虜勢,以保蕃籬事》,第216 頁。
在沒有戰(zhàn)事時,明政府則允許諸番族定期在長城沿線就近城堡易換資生。 如西川鎮(zhèn)海堡是西寧茶馬司的市馬地點,西寧衛(wèi)城內也因番族商人絡繹不絕,而修建了專供番族商人陳肆沽販以及住宿的“番廠”。 自“隆慶議和”后,明、蒙關系有所緩和,應西海蒙古強烈要求,明政府也許其在甘州扁都口洪水堡定期互市。 此互市地點位于河西長城和西寧衛(wèi)長城之間,既不會對河西和河湟地區(qū)直接構成近距離威脅,又便于兩地利用長城防御體系關注其互市動態(tài),以防突發(fā)情況。 更重要的是,此地與番族互市的西寧衛(wèi)所屬城堡被長城防線隔開,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防止蒙古、番族二者利用互市之機相互勾結,進而威脅河湟地區(qū)。 由此可以看出,明政府利用西寧衛(wèi)長城防線,將蒙古部族和番族分別與明朝互市的地點隔開,既滿足了蒙、番二者與明朝互市貿易的需求,又維持了明、蒙、番三方相對穩(wěn)定的關系格局。
萬歷年間,西寧衛(wèi)的長城防御體系日趨完備,而自鄭洛經略青海以來,力主收番的舉措亦取得成效,最終明朝軍隊聯(lián)合番族巧妙利用長城防御工事,在萬歷二十三年取得南川、西川大捷重創(chuàng)西海蒙古。此后,式微的西海蒙古諸部或遷徙,或環(huán)湖而居,而一些番族部落又得以遷回環(huán)湖地區(qū),如此一來,蒙、番、土、漢等族在一種力量相對均衡、關系相對平等的形勢下相處,不論是戰(zhàn)時的矛盾碰撞,還是非戰(zhàn)時的相交相融,都逐漸為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多元一體新民族格局而奠定基礎。如果沒有修筑長城防御體系,不僅環(huán)湖地區(qū)的番族會遭受西海蒙古的大肆侵掠,甚至役屬,更甚者有可能河湟地區(qū)的番、土、漢等族都無法幸免,彼時各族間的力量平衡難以維持,相對平等的交往也無法實現(xiàn)。 可見,修建長城在加強西寧衛(wèi)防御的同時,對制衡蒙、番力量,維持各族間力量的動態(tài)平衡,平穩(wěn)民族關系,保障民族間平等交往、交流、交融,以及奠定新民族格局方面曾起到積極作用。
長城是軍事建筑,但修建長城及其配套防御設施并非完全為了打仗,相反,是為了盡最大可能減少戰(zhàn)爭,維護區(qū)域穩(wěn)定,進而保障長城沿線內外地區(qū)生產生活的平穩(wěn)有序。 明朝自隆慶年間以來開始大規(guī)模修筑長城,而明、蒙雙方關系的緩和也始于此時,尤其隆慶五年(1571)俺答與明朝達成封貢協(xié)議后,長城沿線邊地明顯出現(xiàn)較為安定和睦的景象,史載“數(shù)月之間,三陲晏然,一塵不擾,邊民釋戈而荷鋤,關城息烽而安枕”,①《明穆宗實錄》卷59,隆慶五年七月戊寅,第1444 頁。直到萬歷五年(1577),方逢時上書神宗時仍稱“八年以來,九邊生齒日繁,守備日固,田野日辟,商賈日通,邊民始知有生之樂”。②《明史》卷 220《方逢時傳》,第 5846 頁。如果說“隆慶議和”為長城沿線邊地贏得了相對和平穩(wěn)定的生產生活環(huán)境,進而促進社會經濟秩序的恢復和發(fā)展,那么修筑長城則為這種環(huán)境提供了可靠的軍事保障。
青海明長城也不例外,隆慶元年至萬歷初年恰是青海明長城大規(guī)模修建階段,根據(jù)順治《西寧志》和乾隆《西寧府新志》中相關記載統(tǒng)計,自明武宗正德元年(1506)至1644 年明亡的這段時間里,西寧衛(wèi)地區(qū)累計遭受蒙古部落侵擾主要有21 次,番部叛亂主要有18 次,共計39 次。 以隆慶元年為界,在此之前的正德、嘉靖兩朝60 年中,蒙古部族侵擾和番族叛亂共計有24 次,占比超過60%,平均2.5 年一次;而隆慶元年至明亡的77 年中,蒙古部落侵擾和番族叛亂的次數(shù)共計有15次,平均5 年一次。 從此數(shù)據(jù)的對比可以看出,自隆慶元年大規(guī)模修筑長城以及長城防御體系日趨完備以來,西寧衛(wèi)地區(qū)遭受蒙古部落侵擾和番族叛亂的次數(shù)明顯減少,戰(zhàn)亂頻次的降低,無疑為長城內外各族的生產、生活提供相對穩(wěn)定的環(huán)境。
這一時期西寧衛(wèi)地區(qū)耕地面積的變化,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長城的作用。 嘉靖二十九年西寧衛(wèi)在冊耕地面積為315522 傾,到萬歷十二年前后時,這一數(shù)據(jù)增長為585901 傾,而到明末時又增長為669080 傾。③崔永紅:《青海經濟史(古代卷)》,西寧:青海人民出版社,1998 年,第169 頁。在冊耕地面積的增加,一方面為長城防御體系的修建、守御提供了一定的物資保障,但同時,長城防御體系也為耕地面積的增長提供了相對穩(wěn)定的環(huán)境。 到清初時西寧衛(wèi)所屬四條川谷“已無不墾之土”,①楊應琚撰,崔永紅校注:《西寧府新志》卷34《藝文志三·奏議·碾邑巴燕戎請設官開田議》,第681 頁。而這些川谷通道正是蒙古部落入侵劫掠的首選道路,也是長城防線修筑的重點段落。 如果沒有長城作為防御屏障,降低戰(zhàn)爭頻次,這些川谷地帶又怎能被持續(xù)開發(fā)至無地可墾的地步。
長城防御體系的構筑也為長城沿線畜牧業(yè)的發(fā)展提供了相對安穩(wěn)的環(huán)境。 受西海蒙古影響,西寧衛(wèi)邊地的游牧番族或被掠,或遠徙,其生產生活秩序遭受破壞。 但自長城修建以來,明政府同時招撫番族并依托長城防御體系安置番族,或安插于邊外,或令其于原住地駐牧。 僅鄭洛經略青海時就招得番族部落一百二十五支,五萬八千二百四十余名口。②蘇銑纂修,王昱、馬忠校注:《西寧志》卷7《藝文考·奏議·為番族傾心效順,乞賜破格獎賞,并優(yōu)敘招首功以示激勸事》,第205 頁?!颁抑腥荨焙笥株懤m(xù)有番族來附,如萬歷二十四年,僅西寧衛(wèi)西川鎮(zhèn)海堡就奏報累計招撫安置番族七千五百四名口。③蘇銑纂修,王昱、馬忠校注:《西寧志》卷7《藝文考·奏議·為海虜被創(chuàng)遠遁,設法招收番族,以孤虜勢,以保蕃籬事》,第212 頁。這些歸附的番族人口既充實了西寧衛(wèi)長城沿線的防御力量,同時又依托長城防御體系提供的相對安全的環(huán)境從事畜牧業(yè)生產,并出現(xiàn)“毳幕彌望于山谷,氈裘絡繹于隘塞”④蘇銑纂修,王昱、馬忠校注:《西寧志》卷7《藝文考·奏議·為海虜被創(chuàng)遠遁,設法招收番族以孤虜勢,以保蕃籬事》,第215 頁。的景象,這無疑有利于長城沿線地區(qū)畜牧業(yè)的發(fā)展。
長城現(xiàn)實意義的闡釋是長城國家文化公園建設的重要內容。 青海明長城作為文化遺產和文化標志在豐富歷史文化研究、增強文化自信,傳承民族精神以及促進區(qū)域發(fā)展等方面仍有現(xiàn)實意義。
青海明長城自修建至今已歷時近五百年,其參與并見證了明中葉以來青海境內尤其是河湟地區(qū)的歷史演進,承載著豐富的歷史文化內容,是優(yōu)秀的歷史文化資源,具有極高的學術研究價值。 長城國家文化公園建設要求以歷史文化為引領,充分挖掘長城蘊含的歷史文化內涵。 這無疑進一步提升了青海明長城的學術研究價值,并為青海明長城的歷史文化研究提供新視角、新思路和新平臺,進而產出更多更好的研究成果,進一步豐富長城歷史文化和地方歷史文化的內容,將“世界上海拔最高的長城”展現(xiàn)于世人。 不斷提高青海明長城的影響力,將其打造為青海文化的戰(zhàn)略高地和標志之一,可以讓青海明長城承載的歷史文化深入人心,成為樹立和增強文化自信的重要載體支撐。
青海明長城修建和使用的歷史凝聚了豐富的精神品質,是傳承和弘揚民族精神的獨特載體,也是培育愛家愛國情懷的重要力量。
其一,修建長城是一項需要集體合作的工程。 西寧衛(wèi)長城是轄內各族軍民為保護自己家園,保障生命財產安全,維護生產生活秩序,同心協(xié)力修建而成,所謂“工事之役,則土居番漢諸民力也”。⑤蘇銑纂修,王昱、馬忠校注:《西寧志》卷7《藝文考·碑記·增修巴暖三川堡寨山城記》,第231 頁。而且在人口較少、兵力不足,補給不充裕的西寧衛(wèi),要想長城充分發(fā)揮御敵守衛(wèi)功能,僅靠明朝政府派駐的軍兵是不夠的,還需依靠當?shù)赝帘?、番族等軍民力量才能實現(xiàn)。 這無不體現(xiàn)著團結統(tǒng)一,眾志成城的愛國精神。
其二,修建長城是一項復雜且艱巨的任務。 在自然條件相對惡劣、經濟社會發(fā)展相對滯后的河湟地區(qū)修長城需要克服更多困難,付出更多艱辛。 青海明長城并不是由政府全額出資所建,哪怕是在其大規(guī)模修建的隆慶元年至萬歷二年,政府給予的財力支持也十分有限。 在這八年間,西寧衛(wèi)總計修長城47462 丈,但其中“俱不支錢糧”的長度就有26871 丈,⑥蘇銑纂修,王昱、馬忠校注:《西寧志》卷4《兵防志·隘口》,第138—139 頁 。占比一半以上,這意味著修筑者還要自行解決物資保障問題,無疑加大了修筑難度。 在環(huán)境艱苦、物資匱乏、人力不足的條件下,建成并有效守護長城的史實體現(xiàn)出青海先民不畏艱險、堅韌不屈、自強不息的民族精神。
其三,明政府在河湟地區(qū)修建長城并非為了與蒙古部落、叛亂番族長期軍事斗爭,而是希望利用長城隔斷蒙、番聯(lián)系,維護邊地各族間力量的平衡,維持農耕經濟與游牧經濟之間的秩序,盡最大可能獲取河湟地區(qū)長期穩(wěn)定。 對于被西海蒙古驅趕、役使的番、土、漢人也不計前嫌積極招撫,并給予充分信任,將其安置于長城沿線內外以充實邊防,這都體現(xiàn)出追求友好相處、開放包容的時代精神。
其四,青海明長城孕育的精神品質在本質上與青海地方精神相一致,它們都是在青海歷史上一代代先民披荊斬棘、攻堅克難、建設家園的艱苦實踐中形成的。 因此,青海明長城是凝聚地方精神的重要載體,深入挖掘并正確認識其歷史作用,有助于進一步豐富青海地方精神的歷史文化內涵。
歷史上的青海明長城對于其沿線內外地區(qū)農、牧業(yè),經濟社會的穩(wěn)定、恢復和發(fā)展,曾起到積極作用。 如今,作為歷史遺跡和文化景觀的青海明長城,對促進其所處地區(qū)的社會經濟發(fā)展仍有現(xiàn)實意義。 青海明長城經過幾百年的積淀已成為具有一定特色和潛在優(yōu)勢的優(yōu)質文化旅游資源,長城國家文化公園建設也要求積極推進文旅融合工程,這是充分考慮并統(tǒng)籌協(xié)調青海明長城歷史作用和現(xiàn)實社會經濟價值的必然要求。 將青海明長城視為一種經濟資源來利用,有助于長城沿線地區(qū)旅游開發(fā)和社會經濟發(fā)展,也能助力于青海省“國際生態(tài)旅游目的地”的建設。
建設長城國家文化公園為青海明長城的歷史文化研究和現(xiàn)實意義闡釋提供了新的平臺、視角和路徑。 從長城國家文化公園建設的背景出發(fā),探究青海明長城修建的歷史背景、發(fā)揮的歷史作用以及具備的現(xiàn)實意義是長城國家文化公園建設的需要,有助于豐富青海明長城的歷史研究,也有助于建好、用好長城國家文化公園青海段,進而更好地傳承和發(fā)展以長城歷史文化為代表的中華傳統(tǒng)優(yōu)秀歷史文化和青海地方歷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