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坤叔每天都雷打不動地出現(xiàn)在鎮(zhèn)上,好像他是村里人羨慕的吃皇糧的。
坤叔當然沒本事月月拿工資,但他坐在鎮(zhèn)上最繁華的香椿街上,給人軋著鞋幫的時候,一點兒也不氣短。不管怎樣,每天都有現(xiàn)錢掙,可比土里刨食的人強多了。況且,人家坤叔一點兒也沒耽誤地里的活計,幾畝地的收成,絲毫不比誰家少。所以這算是坤叔開辟的第二職業(yè),他每天掙的那些錢,也因此被村里人眼紅,稱之為“酸錢兒”。
所以坤叔坐在馬扎上,等著十里八鄉(xiāng)的人在趕集的日子來找他修鞋的時候,他是頗有吃上了皇糧的驕傲的??刹皇牵≌l讓坤叔跟身后小賣鋪的胖女人處得關(guān)系好!因此他的攤位就可以擺在人家支起的窗戶下。厚實的木窗春天擋雨,夏天遮陽,冬天防雪。秋天的風來了,坤叔還可以進小賣鋪里避上一避。當然,每天收工的時候,坤叔修鞋的所有家什,也一并存放在小賣鋪。比起那些每天哼哧哼哧拉著一平板車瓜果桃梨到集市上,在大太陽底下站一整天的小商販,騎著自行車輕松趕集的坤叔可真是享福。所以他給人修鞋的時候,總是吹著口哨——歌曲都是頗流行的,比如《年輕的朋友來相會》或者《請到天涯海角來》。坐在小馬扎上等鞋子的人,常常聽得入了神。就連補鞋機在鞋幫上走線時發(fā)出的輕微的嗒嗒聲,也充滿美妙的韻律,好像在給坤叔的哨聲伴奏似的。那線可比鄉(xiāng)下納鞋底用的麻繩結(jié)實,在鞋幫上來回走兩趟,怕是穿到鞋幫爛了也不會斷。
小賣鋪的女人聽到哨聲,就從窗戶里探出白胖的腦袋來,也不言語,用手托了腮,只笑嘻嘻地聽著。她大約想起了沒有出嫁之前,在娘家做姑娘的好時光了。她的眼睛里還浮起一層朦朧的白霧,那霧是秋天黃昏里的,有些涼,沾在衣服上濕漉漉的。女人被這霧氣牽引得更遠了一些,大約她還想起了鄰村某個喜歡過的男人,那男人偶爾會出現(xiàn)在集市上,三四個孩子熱鬧地擠在自行車的前梁后座上,好像一籠吵嚷的雞鴨。她見了,發(fā)了福的圓臉盤上便現(xiàn)出一抹月光一樣柔和的微笑。
每天傍晚,坤叔送走最后一個顧客,將家什交給胖女人保管,而后輕松地吹著口哨,騎上自行車,駛?cè)牖丶业哪菞l柏油路的時候,他的耳朵里就開始有老婆胖嬸的吼叫聲震耳欲聾地響起。那吼聲與哨聲混合在一起,組成非常奇怪的大合唱,讓向來樂觀的坤叔也跟著有些神經(jīng)過敏。
前段日子,坤叔歇業(yè)在家,做著母親口中的好男人。每天母親都爬到平房上,半是晾曬糧食,半是窺探胖嬸在院子里的動靜。雖然坤叔家的寶貝兒子長坤已經(jīng)出了滿月,現(xiàn)在又是暖融融的春天,螞蟻們都出來尋找吃食了,但是胖嬸好像打定了主意,要將月子坐到明年春天,所以滿院子里只聽得到她將坤叔指揮得暈頭轉(zhuǎn)向的吼叫聲,唯獨不見她小山一樣的身影。雞鴨牛羊們長久不被胖嬸訓(xùn)斥,有些不適應(yīng),在院子里散步的時候,閑散的步子里都帶著點兒猶豫和不安。
長坤出了百天后,坤叔終于開了業(yè)。開業(yè)那天,坤叔特意在家門口放了一掛鞭炮。鞭炮響了很久,好像永不會休止似的,以至于我捂得耳朵都有些疼了。村里的人們都聽見了鞭炮聲,跑來慶賀坤叔雙喜臨門。女人們都說:“看,坤叔終于擺脫了給長坤把屎把尿的生活,可以去集市上靠著另外一個胖女人,過舒服日子去了。”坤叔呢,從來不理會這些閑言碎語,不管遇到誰來慶賀,都會笑笑說:“嗐,多了一張嘴,再不開市,家里怕是連鍋都揭不開了?!?/p>
男人女人們很沒趣兒地走開了。可是關(guān)起門來,坤叔跟胖嬸的大戰(zhàn),肯定是不止爆發(fā)過一次的。我站在平房上,常??吹嚼な宓男余惨宦晱奶梦堇镲w出來。有時,還有一些女人的鞋子,粉嫩粉嫩的,讓人浮想聯(lián)翩。當然,那都是同村人送來的需要坤叔拿到集上去修補的鞋子。后來有一次,他們又吵架,趕上夏天的一場大雨,那些不幸被扔出來的鞋子便生了氣似的,一聲不吭地順著陽溝朝庭院外流去。我于是披了雨衣,拿了棍子,攔截那些形態(tài)各異的鞋子。它們有的鞋襻兒掉了下來,有的鞋跟斷裂,有的鞋幫跟鞋面分了家,總之都是一副可憐兮兮的殘兵敗將的模樣。
我正專心地撿著,坤叔戴著草帽走了出來。
“二妮子心眼真好!”坤叔瞇眼笑著對我說。
我不知道是該將這些鞋子按照原計劃據(jù)為己有呢,還是在坤叔的夸贊里完璧歸趙。我正猶豫著,胖嬸的罵聲又一次響起。這次,她罵的對象,轉(zhuǎn)向了村里女人們口中的胖女人。
坤叔在罵聲中彎下腰去,很認真地拾起一只翠綠色的鞋子。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注視著那只鞋子,忽然間笑了。他的臉上,沾滿了水,不知雨水還是淚水。
我有些同情坤叔。我不能將這些鞋子偷回家去,我想。
于是我將鞋子像穿糖葫蘆一樣一只一只掛到木棍上,伸到坤叔面前。
坤叔恍如從夢中驚醒,注視著我穿成串的鞋子。忽然,他像在集市上那樣,歡快地大笑起來,好像我是那個集市上的胖女人,身體里蘊藏著無限的讓他快樂的能量。
我也呵呵傻笑起來。
盡管,胖嬸的罵聲,再一次順著風,響亮地刮進我的耳朵里。
那個眼睛里動不動浮起霧氣的胖女人,一定比胖嬸好看吧。我這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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