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建農
名家引路
沙漠隱泉
◎余秋雨
沙漠中也會有路的,但這兒沒有。遠遠看去,有幾行歪歪扭扭的腳印。順著腳印走罷,但不行,被人踩過了的地方,反而松得難走,只能用自己的腳去走一條新路?;仡^一看,為自己長長的腳印高興。不知這行腳印能保存多久?
擋眼是幾座巨大的沙山。只能翻過它們,別無他途。上沙山實在是一項無比辛勞的苦役。剛剛踩實一腳,稍一用力,腳底就松松地下滑。用力越大,陷得越深,下滑也越加厲害。才踩幾腳,已經氣喘,渾身惱怒。我在浙東山區(qū)長大,在幼童時已能歡快地翻越大山。累了,一使蠻勁,還能飛奔峰巔。這兒可萬萬使不得蠻勁。軟軟的細沙,也不硌腳,也不讓你碰撞,只是款款地抹去你的全部氣力。你越發(fā)瘋,它越溫柔,溫柔得可恨之極。無奈,只能暫息雷霆之怒,把腳底放輕,與它廝磨。
要騰騰騰地快步登山,那就不要到這兒來。有的是棧道,有的是石階,千萬人走過了的,還會有千萬人走。只是,那兒不給你留下腳印,屬于你自己的腳印。來了,那就認了罷,為沙漠行走者的公規(guī),為這些美麗的腳印。
心氣平和了,慢慢地爬。沙山的頂越看越高,轉過頭來看看自己已經走過的路罷。我竟然走了那么長,爬了那么高。腳印已像一條長不可及的綢帶,平靜而飄逸地劃下了一條波動的曲線,曲線一端,緊系腳下。完全是大手筆,不禁欽佩起自己來了。不為那山頂,只為這已經劃干的曲線,爬。不管能抵達哪兒,只為已耗下的生命,爬。無論怎么說,我始終站在已走過的路的頂端。永久的頂端,不斷浮動的頂端,自我的頂端,未曾后退的頂端。沙山的頂端是次要的。爬,只管爬。
腳下突然平實,眼前突然空闊,怯怯地抬頭四顧,山頂還是被我爬到了。滿眼皆是暢快,一天一地都被鋪排得大大方方、明明凈凈。色彩單純到了圣潔,氣韻委和到了崇高。為什么歷代的僧人、俗民、藝術家要偏偏選中沙漠沙山來傾泄自己的信仰,建造了莫高窟、榆林窟和其他洞窟?站在這兒,我懂了。我把自身的頂端與山的頂端合在一起,心中鳴起了天樂般的梵音。
剛剛登上山脊時,已發(fā)現(xiàn)山腳下尚有異相,舍不得一眼看全。待放眼鳥瞰一過,此時才敢仔細端詳。那分明是一彎清泉,橫臥山底。動用哪一個藻飾詞匯,都會是對它的褻瀆。只覺它來得莽撞,來得怪異,安安靜靜地躲坐在本不該有它的地方,讓人的眼睛看了很久還不大能夠適應。再年輕的旅行者,也會像一位年邁慈父責斥自己深深鐘愛的女兒一般,道一聲:你怎么也跑到這里!
是的,這無論如何不是它來的地方。要來,該來一道黃濁的激流,但它是這樣的清澈和寧謐。漫天的飛沙,難道從未把它填塞?夜半的颶風,難道從未把它吸干?這里可曾出沒過強盜的足跡,借它的甘泉賴以為生?這里可曾蜂聚過匪幫的馬隊,在它身邊留下一片污濁?
我胡亂想著,隨即又愁云滿面。怎么走近它呢?我站立峰巔,它委身山底;向著它的峰坡,陡峭如削。此時此刻,剛才的攀登,全化成了悲哀。向往峰巔,向往高度,結果峰巔只是一道剛能立足的狹地。不能橫行,不能直走,只享一時俯視之樂,怎可長久駐足安坐?上已無路,下又艱難,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與惶恐。世間真正溫煦的美色,都熨帖著大地,潛伏在深谷。君臨萬物的高度,到頭來只構成自我嘲弄。我已看出了它的譏謔,于是急急地來試探下削的陡坡。人生真是艱難,不上高峰發(fā)現(xiàn)不了它,上了高峰又不能與它近乎??磥?,注定要不斷地上坡下坡、上坡下坡。
(選自《余秋雨經典散文》,文章有刪改)
◆技法提煉
1.傳神的動詞讓語言更加形象。
語言生動就是要求在幾個可用的詞語中選出最恰當、最準確、最有表現(xiàn)力的那一個,力求做到“一字入文,九牛不拔”。如“軟軟的細沙,也不硌腳,也不讓你碰撞,只是款款地抹去你的全部氣力。你越發(fā)瘋,它越溫柔,溫柔得可恨之極”,一個“抹”字,形象傳神地表現(xiàn)出細沙的溫柔可人,字里行間流露出一種喜愛親昵之情;又如“我竟然走了那么長,爬了那么高。腳印已像一條長不可及的綢帶,平靜而飄逸地劃下了一條波動的曲線,曲線一端,緊系腳下”,一個“劃”字用得生動傳神,耐人尋味,富有極強的表現(xiàn)力。
2.靈活的句式讓語言更加靈動。
(1)長短結合,節(jié)奏變化。
長句結構復雜,節(jié)奏舒緩,表意嚴密。短句結構簡單,節(jié)奏緊湊,表意簡潔。在綴句成篇時,根據(jù)文章的語言格調,選擇長句或短句,或長短結合,使語言靈動多變。
(2)修辭多樣,形象多姿。
比喻,使描寫對象形象傳神、生動逼真。排比,用于敘述,則具體形象;用于抒情,則淋漓盡致;用于說理,則淺顯易懂。擬人,使讀者對所表達的事物產生鮮明的印象,產生強烈的情感,引起共鳴。
(3)聯(lián)想想象,意趣盎然。
聯(lián)想和想象也是使語言出彩的途徑之一。恰到好處的聯(lián)想和想象不僅能使文章變得生動活潑起來,還能營造出一種美妙的境界,給讀者留下豐富的想象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