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5年12月28日,盧米埃爾兄弟制作的《工廠大門》《火車進站》在巴黎卡普辛大街14號大咖啡館公開放映。這一天,是電影的誕生日。
盧米埃爾之名在法語中意為“光”,這也許是一種絕妙的巧合。他們以技術探索為基礎,書寫了光和影交織的視聽藝術的現(xiàn)代百年史的開場。電影需要光,但電影中的光卻難以延伸向視障者的世界。
在過去的一百年中,電影史中沒有視障者的身影。視障人士無法體會到絕妙的光影變化,無法沉浸在千回百轉的劇情中,更無法和家人朋友一同坐在影院享受視聽盛宴……他們站在電影殿堂的圍墻外,雖能聽見歡呼與哭泣,卻不知歡愉與悲傷從何而來,又去向哪里……
于我而言,“光明影院”是普羅米修斯神話的現(xiàn)代鏡像,是盜火精神的閃耀?;鹧骘h落在身邊,啟明我們關于文化權利與知識平等的另一種想象,也許這縷火苗在風中搖曳,并不耀眼,但唯有熱愛電影的人和視障觀影者才能體悟它意味著什么。
——中國傳媒大學2018級藝術碩士研究生楊明
如何對一位或許從未接觸過顏色的視障者講解電影中的“紅色”——那層巒疊嶂般的山間晚霞,烈焰熊熊中映照的五星紅旗,風情濃郁的紅樓燈火?這是專業(yè)的挑戰(zhàn),也是無障礙電影制作中我遇到的第一個難題。對我而言,真正的難度在于說服自己走進黑暗的次元壁中,去將那些不可見的顏色用最簡單的語言描述為可聽見、可感知的事物。
顏色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是如此簡單的客觀性事實,但對視障群體而言,他們卻需要動用聽覺、觸覺、心理想象去感知。這是我之前進行口述電影時從未想到的細節(jié)。我口中慣常描述的顏色,如何才能被視障群體感受到?我猶疑自省,而后恍然悟得:紅色,是火的顏色。他們看不到紅,卻感受得到熱,他們難以理解視覺為何,卻擁有更敏銳的觸感和聽覺。
我終于逐漸明白:無障礙電影腳本的寫作,是勇敢想象、溫柔關照的創(chuàng)意型寫作,它需要將風描繪成透明的河流,將流星描繪成冰涼的雨。于是,在那個深夜,當我寫完解說之后,我突然淚流滿面。
此時,中傳校園夜色四合,只有“光明影院”的燈還亮著。
——中國傳媒大學2019級國際新聞學碩士研究生周佩瀅
我曾去往美國紐約的聯(lián)合國總部實習。由于參與過“光明影院”項目的制作,我對殘疾人的相關社會保障工作便會格外留意。在紐約,每個影院基本上都會留幾個座位給需要坐輪椅的觀眾。在選座位之前,系統(tǒng)會提示這些座位本身沒有椅子,是專門為輪椅提供的空位。紐約人的生活從來不缺少藝術,也存在由視障人群和聽障人群組建的劇院,但他們更多的是鼓勵殘疾人參與到藝術中來,而在為殘障人士提供電影“視聽服務”方面仍有空白。
參與戲劇演出的盲人世界里有藝術,但是在普通視障大眾心里,電影藝術卻是空缺的。而對于“光明影院”這個項目,我一直堅信它未來會慢慢普及到全國的影院,甚至是全世界。總有一天,不同膚色,說著不同語言的不同國家的視障朋友,會“觀看”電影,感受電影的魅力。到時候,當我再次走在紐約街頭,人們講述的將不只是殘障人士參與藝術創(chuàng)作的故事,還有由中國發(fā)起的“光明影院”項目,慢慢擴散到全國、全世界,讓千千萬萬個視障朋友得以和普通人一樣走進影院的故事。
——中國傳媒大學2017級國際新聞學碩士研究生周夢蝶
“光明影院”為視障者打開的是一種全家觀影、群體觀影的模式。視障者可以和父親、母親、丈夫、妻子、兒子、女兒、哥們兒、閨蜜一起去往影院。對人們來說,看電影不僅僅是兩個小時的視聽盛宴,更是與家人、朋友出行聚會的社交方式。對視力正常的人來說如此,對視覺障礙的人們也不例外。但視障人士往往由于視力問題而較難把控電影的情節(jié),和朋友聊起電影也很難有共同話題。所以,“光明影院”提供給視障者的不僅是電影本身,更是電影的社交功能,讓視障者能夠更好地與家人朋友進行有關電影的互動。
最重要的是,“光明影院”映射了我國殘疾人人權的進一步實現(xiàn)?!肮饷饔霸骸辈粌H是提供產(chǎn)品,更是為保障視障人士與健康人同等的權利作出的努力。保障視障人士不應受到歧視,也不能在文化消費中受到歧視。“光明影院”只是公益行動的一小步,但卻寄望于讓視障者享受新中國電影發(fā)展所帶來的文化福祉,真正讓他們“看”到中國電影產(chǎn)業(yè)飛速發(fā)展的成果;也要讓全世界人民都了解到、認識到中國在保護殘障人士權利上作出的巨大努力。
——中國傳媒大學2018級廣播電視學國際傳播方向本科生紀君奕
我有一個用來保存珍貴記憶的鐵盒,里面珍藏著一張北京地鐵單程票。那是“光明影院”公映放映日上,我收到的一份禮物。
2018年5月20日,“光明影院”無障礙電影試映會在北京市東城區(qū)廣外南里社區(qū)文化站舉行,我擔任活動的志愿者。放映活動結束后,我負責引導的一位視障阿姨叫住了我,她用盲人乘車證換取了兩張地鐵單程票。
阿姨握住我的手對我說:“孩子,謝謝你們,讓我第一次看懂了電影。阿姨沒有什么能夠給你的,就送你一張地鐵票吧!”
說罷,她把一張地鐵票塞給了我,然后走進車廂,消失在人海之中。
我怔怔站在原地,手里拿著這張地鐵票卻舍不得用它。思考過后,我決定把它帶回學校永遠珍藏。
這張泛黃的單程地鐵票,是人間美好的通行證。我收獲的溫柔與信任,幫助我完成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成長。
——中國傳媒大學2017級廣播電視學碩士研究生吳昊
“光明影院”唯一的一部全英文講述的影片,是由我錄制的。
作為國際新聞傳播專業(yè)的學生,我曾受過專業(yè)英語的語音培訓,也因此承擔了這部影片的配音工作。在配音前三天,我拿到了講述稿,看著那將近一萬詞的全英文稿件,一瞬間“期末考試前一周復習全年知識”的慌張感讓我手足無措。我坐在宿舍的床上,背靠著墻,一句句念著講述詞,以免錄音時有太多的磕絆。舍友聽到后打趣地說:“你這是英語語音課期末重考嗎?”
可這比期末考試要難得多。以前一直覺得即興說英文最難,但當我對著稿子一遍遍念但還是錯誤百出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最難的其實是快速讀出陌生的、別人寫出來的稿件。我平常錄制一部中文的無障礙影片只需要3個小時左右,然而那一天,我和幫助我錄音的志愿者在錄音棚里待了將近6個小時。
《摩天營救》制作完成之后,我當時咬著牙大喊,“再也不錄英文影片了”,但現(xiàn)在回想起來,這是“光明影院”第一次有了自己的純英文無障礙電影,這是走向國際的小小的一步。對我而言,它是勇氣、理想與行動的象征。
——中國傳媒大學2018級廣播電視學國際新聞傳播方向本科生陳中瑞
2019年7月28日,是我為“光明影院”錄音的第一天。
那一次,我才知道原來我所理解的旁白式“講述”并不簡單。
“氣沉丹田”“要找到正確的發(fā)音位置和呼吸方式”“將聲音放出來”,這是指導我配音的師姐正在教我尋找科學的方法去發(fā)音和講述。然而,在讀開頭語的時候,我還是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問題:發(fā)音不規(guī)范,缺乏“敘事感”。
對于視障觀眾來說,一部電影就是在一段段敘事語言與聲音場中逐漸浮現(xiàn)的,但在剛開始配音時,我卻曾天真地以為,只要把語句讀流暢就行??蓪嶋H上,在無障礙電影中,解說的語氣和感覺尤為重要。電影節(jié)奏舒緩時,要放慢語速,娓娓道來。電影節(jié)奏快時,要增快語速,營造緊張激烈的氛圍。于是,在之后的每次錄音時,我都會閉上眼睛,想象著自己身邊仿佛就坐著視障觀眾,充滿期待、熱情盼望著下一幕電影的開場。我會把這一想象代入到我的講述之中,當我在講電影的故事時,也好像是在講我與視障觀眾之間的故事。
——中國傳媒大學2017級廣播電視編導電視編輯方向本科生劉虹雨
《少林寺》是“光明影院”“70年70部”影單中最后添加的電影。接到這部電影時,老師強調(diào)多次:“這是一部真正的武打片!”
“站著配吧!武打戲,站著配才過癮!”于是,我站起身來,把稿子放在架子上,推開桌椅,開始站著講述。
站著講比坐著講的感覺好太多了:我可以解放我的雙手,盡情地做我想做的一切肢體動作。當覺遠拿著大刀和王仁則打斗,我也緊緊地攥著拳頭,融入電影節(jié)奏中;我可以解放我的雙腳,前傾后退都沒問題。當覺遠跳上桅桿,我也仿佛一躍而起;我可以解放我的身體,站起來似乎被釋放了,我的心也隨著電影一起變幻、起伏。
這是我參與制作最長的一部無障礙電影:連續(xù)三天進棚,將近36個小時“泡”在錄音棚里;這是我身體壓力最大的一部無障礙電影:三天高強度用嗓子,嗓子持續(xù)保持在高度緊張的狀態(tài);這也是為“光明影院”付出很多心血的一部無障礙電影。
這是“光明影院”的記憶,也是我終生難忘的記憶。
——中國傳媒大學2018級廣播電視編導電視編輯方向本科生陳敬瑜
由于在播音方面的專長,在加入“光明影院”半年后,我成了監(jiān)聽組組長,負責在其他志愿者配音的過程中糾正字音、調(diào)整情緒等工作。在這個過程中,我體會更深的則是關于“聲音的意義”。
過去,我們會把過多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聲音上,注重字正腔圓,注重狀態(tài)積極,注重表達技巧,卻忽視了聲音最重要的作用是傳遞信息,而相比于所謂的表達技巧,傳遞信息最重要的一條法則是真誠。
真誠的講述勝過任何技巧,真誠也是“光明影院”講述電影的第一要義。真誠,就意味著我們必須時刻把視障觀眾放在心中,時刻為他們著想,我們說出的每一句話都要考慮他們是否能夠聽懂。
實際上,作為健全人,我們從來沒有思考過聲音對于我們意味著什么,它不過是錦上添花的一筆,我們早就已經(jīng)通過各種方式感受到了世界的多彩。但對于視障朋友們來說,聲音是他們與這個世界的主要接口。我們的聲音就是他們走進電影世界的眼睛,必須能夠?qū)⑺麄儙腚娪扒榫?,就像在他們的耳邊娓娓道來,引領他們感受世界的多彩。
——中國傳媒大學2018級廣播電視學碩士研究生溫莫寒
2019年6月,我們“光明影院”來到了青海放映推廣的現(xiàn)場,在下午的座談會結束后,我們和青海省盲協(xié)主席聊天座談、分享觀影心得。盲協(xié)主席田起民突然轉頭問我:“你是不是蔡雨?”當時我心里咯噔一下,因為此前我并沒有做過自我介紹,他怎么會這么快、這么準確地叫出我的名字?“我是你的粉絲呀!”我心里有些小小的竊喜卻也很疑惑。他緊跟著說:“我聽過你配的《無問西東》,你是講述人蔡雨?!?/p>
“我是你的粉絲呀!”這句話如今一直銘記在我的心中,就像一束溫暖的光,每當我為配好一部電影精疲力竭時,它都在激勵指引著我不斷向前。
——中國傳媒大學2019級博士研究生蔡雨
這是我第一次牽手視障觀眾,生怕出任何閃失?!澳c兒,小心腳下,前面我們要右轉了……”一路上小心翼翼,他一聲不吭,只是跟著我向前走,但我能明顯地感覺到他的腳步越來越慢。我特意問道:“是不是我走得太快了?沒事兒,不著急,我們慢慢走?!?/p>
“沒有沒有,你就正常速度走,我在后面跟著你就行。”
漸漸地,從剛開始的并排攙扶,變成了一前一后手挽手,我們走得也更快了。
后來我才從前輩那里得知,攙扶會給視障朋友帶來心理不適,反而前后稍微錯開一定距離會讓他們更具安全感。我們想當然地以為他們需要的是特殊照顧,殊不知這樣會給他們帶來更大的心理壓力。
他們不需要攙扶,他們需要的從來不是差別待遇,而是像正常人一樣生活、娛樂、融入社會。而我們要做的,并不是攙扶,而是溫柔地引導,也許引導在電影院落座只是小小的一步,更重要的是,讓他們在無障礙電影這束光的指引下,去擁抱五彩斑斕的電影世界。
——中國傳媒大學2017級廣播電視學碩士研究生王佳敬
在“光明影院”下鄉(xiāng)調(diào)研時,我曾跟隨隊伍開車前往大涼山深處的農(nóng)村探望生活在那里的盲人。
在臨行返程前,我為盲人王大爺送上了“光明影院”的收音機,這個收音機存入了我們制作的無障礙電影。我也向他問出了我的問題:《流浪地球》能“看”懂嗎?他說:“在電影院‘看的無障礙電影講了宇宙,很好!以后每次收音機放了關于探索宇宙的節(jié)目我都會聽一聽。”
回去的路上,我在想,“宇宙”對于盲人老爺爺來說意味著什么?或許,是一個更廣闊的空間,是一個更宏大的概念。在那里,所有的事物都是飄浮的,無邊黑暗中又閃爍著點點星光。宇宙如此迷人,讓人類哪怕冒著危險也要克服困難,造出衛(wèi)星、飛船也要執(zhí)意前往。人類探訪宇宙大概就像盲人第一次出遠門那樣勇敢,但目的都是一樣:為了“看”到一個更廣闊的世界。
在大涼山深處,當王大爺守著一個收音機,在山野之間聽到來自世界各個角落傳來的信息的時候,他手中那個小小的匣子就是他的整個宇宙。
——中國傳媒大學2018級廣播電視學碩士研究生胡芳
(余飛揚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