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好家后，夜色已經(jīng)落下，出租屋里的陳設(shè)很簡單——沙發(fā)、床、寫字桌，還有一扇狹小的窗。記不清這是第幾次搬家，我從窗邊看這個城市閃爍的燈火，樓下長街飄來花香，一輛載滿氫氣球的三輪車穿過茫茫夜色，那些氣球在風里散開，一群小孩嬉鬧著追在后面跑。

笑聲漸漸遠去，城市回歸安靜，我躺到床上，月光落到我的身體上，想起童年時的那只藍色氣球，恍惚中，我又一次靠近了那個藍得近乎透明的夢。

很多年前，我們一家住在西北一個偏遠的小縣城。那個小城被戈壁環(huán)繞，河流長年枯竭，每當天氣轉(zhuǎn)涼，黃沙便開始漫天飛舞。整片天空除了飄著幾只彩色的塑料袋子，剩下的就是無邊無際的白。

因為爸爸的工作，那段日子我們總是搬家，白天大人們忙于工作，所以搬家通常在夜晚進行。媽媽把我從幼兒園接回來時，行李已經(jīng)打包好了，搬家公司的車停在院門口，等待我們從一個出租屋轉(zhuǎn)移到另一個出租屋。夜晚的月光明亮且潔凈，我裹著厚厚的圍巾，被爸爸放在一個大紙箱上，看他們前前后后地忙碌，看一只老鼠從我的腳邊躥過，而我昏昏欲睡。

第二天清早醒來，屋里已經(jīng)有了家的樣子。媽媽會在窗臺邊擺上綠蘿，用貼紙布置好墻面與柜子，拖地后，房間原本的潮腥味轉(zhuǎn)而變得清甜怡人。家很小，沒有浴室，要去大澡堂洗澡，廚房里沒有抽油煙機，陽臺上也堆滿了雜物箱。但家里有一個大書柜，里面放著我的書與獎狀，那是爸爸最寶貝的家具。

晚上，中藥苦苦的氣味從廚房飄來，喝下一大碗湯藥后，媽媽會塞給我一顆甜甜的水果糖。我靠著媽媽坐在小院里，月光也像糖，甜甜地散落人間。“新家什么都有了?！彼f?！翱晌疫€想要一只藍色的氣球?！蔽夷菚r候覺得擁有一只氣球是最值得被羨慕的事情，只要把它掛在手腕上，一群小朋友便會跟在我的身后，可神氣了。

可走遍一整條街，都沒有我想擁有的那只氣球。

西北的冬天真冷啊，出了小院，總能看到牧羊人裹著厚厚臟臟的大棉襖，趕著羊群在戈壁灘上走?；野咨俏覍τ谀抢锏挠洃?。盡管我們總在漂泊，也沒有固定的家，可媽媽還是會給我買許多漂亮的娃娃，會炒滿滿一大鍋板栗，爸爸會帶著我去光碟店里租CD，看貓和老鼠、奧特曼打怪獸，去外面的世界，看草坡上的氣球飛向天空。

我們都想快點離開這里，風呼呼地吹著，吹過月亮，吹過空曠的田地，把窗簾吹得呼呼作響，樹葉的影子在墻上被投射得很大。我會在自己的手腕上咬出一只手表，因為媽媽說，等時針再轉(zhuǎn)一圈，下一個冬天我們就會離開這里。

可下一個冬天我們依舊沒有離開這里，只是從西戈壁搬到了東戈壁。小縣城沒有公園，休息日，爸爸會騎自行車載我去戈壁灘撿石頭，那里空曠而荒涼，我們把奇形怪狀的石頭撿回家曬在陽臺上，在無所事事的下午反復觀察它們的形狀與紋路。

有一天回家的路上，我們遠遠地發(fā)現(xiàn)一個老人騎著自行車，車后座上綁了一大捆彩色的氣球。那些色彩鮮艷的氣球在霧蒙蒙的天空里飄浮，穿過樹林，穿過羊群，穿過低矮的房屋。我們追了上去，問：“氣球多少錢一只？”老爺爺轉(zhuǎn)過身，有些錯愕：“這氣球不賣的，俺孫兒生了病在醫(yī)院，這氣球俺準備拿到醫(yī)院去。”我怏怏地望著滿天繽紛的氣球，心里無比失落，那老爺爺突然取下其中的一只遞給我：“不要錢，送給你咯?！?/p>

那是一只藍色的氣球，線很長，從我的手心一直飄到很高的天空?；氐郊遥瑡寢尠褮馇蛳翟诜块艿蔫F圈上，風把樹葉吹得簌簌作響，我裹著被子漸漸入睡，月光靜悄悄地給懸于夜空的夢境撒糖。那天，我夢到我們的房子被藍氣球帶著飛了起來，離開大風做伴的戈壁灘，離開彌漫著白色沙塵的小縣城，漂洋過海，到了一個天藍水秀的地方。

睡夢中，月光無數(shù)次灑落人間，我無數(shù)次經(jīng)歷奇妙的冒險。童年的我，無比向往小縣城以外的世界。媽媽說著“就快了，我們就快要結(jié)束這種飄無定所的日子了”，可我們還是一次次搬家，一次次沒能走出戈壁的風沙。印象中媽媽總是在熬藥，有時也會騎車載我去幾公里外的小診所打吊瓶，回家時我遠遠地就看到藍氣球，它像一頭在大海里等待良久的鯨，而月亮像一顆媽媽喂給我的糖，世界變得夢幻而甜蜜。

爸爸終于要調(diào)走了，我們在那里的最后一個冬天，卻遇上了多年難遇的沙塵天，好多天我們都緊閉著門窗，足不出戶。等到天氣好轉(zhuǎn)的那一天，我推開門，發(fā)現(xiàn)那只氣球已經(jīng)癟了下來。漫長而寒冷的冬天過去了，世界終于有了些許綠意。馬上就要搬走了，媽媽說：“這次搬家走得遠，行李要從簡，這氣球就不必帶了。”于是我牽著藍氣球走進春日翠綠的樹林，看著它漸漸飄向那枚淡黃色的甜月亮，想要留住什么，抬頭卻是一片空。

我們終于結(jié)束了那種在風塵里飄無定所的日子。后來我們住進三十七號院，很久都沒有搬家。我長大了，不再把氣球視作唯一的禮物，不再喝苦苦的中藥，也不再躺在月光下做一些奇怪而飄離的夢。

如今這么多年過去了，藍氣球已飛往我記憶之外的天空。我獨自趴在出租屋的窗邊，再次看到送我氣球的老爺爺，他在月光下推著車子走，而那些天真的藍色的夢也漸漸在夜色里散開。

王彤樂

1999年冰月生于陜西寶雞。作品散見于《詩刊》《揚子江詩刊》《青春》《少年文藝》《中國校園文學》等刊。獲第四屆陜西青年文學獎、東蕩子詩歌獎、“分享通信·尚5G杯”十大校園詩人稱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