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石紅許,江西鄱陽人,散文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上饒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散文入選高考語文試卷及各種文學年度選本、教材教輔,曾獲吳伯簫散文獎等。在玉山縣懷玉山、鉛山縣武夷山設有“紅許書屋”(創(chuàng)作基地)。
時值雞頭米(學名芡實)蓬勃生長的季節(jié),我打電話給幾年未曾謀面的鄱陽老鄉(xiāng)高春,說是想去蓮湖瓦屑壩遺址上走一走,去感受鄱陽湖水的浩渺、野性。高春欣然應允:“好!我在這燒幾個特色湖鮮菜等你。”
瓦屑壩,一座南方移民圣地,多少人心中的祖壩,在歷史深處唱著悲壯、哀傷、離愁的歌謠。
幾十年來,有不少移民后裔到瓦屑壩渡口尋根問親。身為地地道道的瓦屑壩人,高春用他的熱情好客接待,用他帶著湖區(qū)口音的普通話解說,感動了無數(shù)來此尋夢追舊的人,也引起了我對根親文化的探秘。
中午時分,我到達瓦屑壩村。高春在大門口架起大鍋,親自掌勺,正烹飪瓦屑壩“三色魚”(鱖魚、草魚、黃丫頭)。爐灶里,柴火噼噼啪啪地蹦出火焰,舔舐著鍋底;大鍋里,熱氣騰騰中裹挾著誘人的香味。見面寒暄,高春的笑容如陌上春風,親切而真誠。
桌上擺放著燒好的雞頭米莖稈、螺螄米粉糊、蕹菜等。
雞頭米亭亭地舒展開來,在寬闊的水面上以平貼的姿勢親近、擁抱,擠擠挨挨,一層又一層,直到湖面漸小,小到只有一片寬大的綠葉。
陽光照在水面上,帶刺的雞頭米揚揚得意地半浮在水面,探頭探腦,猶如一個喜愛捉迷藏的頑皮孩子,可人又可惱。想要割取滿身是刺的雞頭米莖稈,應當難以下手吧?我想象著高春采摘那一小捆雞頭米莖稈的艱難:他撐著小舟,小心翼翼地劃開濃密的圓葉,采摘底下才露尖尖角的嫩莖。剝開莖稈上那層帶刺的表皮后,才能獲取青白色嫩芽般的肉質層。那是湖區(qū)人餐桌上的一道美味佳肴,也是湖區(qū)游子“藕斷絲連”的味蕾鄉(xiāng)愁。
高春居住的簡陋二層樓的門楣上有一塊牌匾,上書“瓦屑壩民俗文化館”幾個大字。樓上樓下都陳列著他四處搜集來的各式各樣的瓦屑壩老物件,有老農具、家私、舊碑殘垣、族譜、祭祀器皿、傳統(tǒng)漁具,也有寺廟里的占卜印刷雕版,還有石墩、磚頭、瓷器、竹木,以及一箱子破舊的饒河戲戲服?;蛟S從瓦屑壩那場哀絕的動蕩遷徙(至今六百多年)開始,在這兒都能找到發(fā)霉的閃光的印記。它們或被人遺棄路邊,或被丟在穿風漏雨的老宅,最后都被高春視若家珍。每一個老物件都有一個故事,每一個故事都有來處。那是一段有關根親文化的故事,那是一段歷史的承載。
高春喜歡待在屋子里擦拭、審視這些收來的老物件,沉醉其中,有時候一待就是一整天。
那箱饒河戲戲服,是在一棟即將拆除的清代老屋里發(fā)現(xiàn)的。就在戲服要被燒毀時,高春聞訊趕到,花錢將它們買了下來。洗洗曬曬后,整整齊齊地疊放在樟木箱里。
暗沉的樟木箱也許與戲服一樣年代久遠,可當那箱子一打開,盤龍繡鳳的璀璨依然能亮“瞎”雙眼。戲服有些舊了,里襯的麻布甚至有些襤褸,散發(fā)著古穴一樣神秘的味道。我抱著個人的衛(wèi)生標準不放,不敢多碰一下。高春卻像平常穿衣服一樣,將戲服一件一件地穿在身上,撫摸著,津津有味地說:“看這刺繡工藝,看這補子。這是江牙海水,這是蟒袍,這是……”高春,一個瓦屑壩民俗文化的收藏者、堅守者,難怪坊間說他癡。
曾有人找到高春說看中了一塊明代墓志銘石碑,想要買下來,被他斷然拒絕。“我要是賣這些東西,那就是對瓦屑壩民俗文化的不尊重?!备叽汉臀医徽剷r,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情緒,“我不是那種愛財?shù)娜?。若沒有了這些歷史的見證,那移民后裔來瓦屑壩祭拜、尋根,還能看什么?”“我就是想讓全國各地前來拜謁瓦屑壩的移民后裔,透過這些老物件感受瓦屑壩移民文化的博大精深?!?/p>
高春希望豐富瓦屑壩民俗文化館的館藏。欣喜的是,不少移民后裔都和他交朋友,保持著密切交往,因此他已搜集到上百部來自皖、鄂、川、貴等地瓦屑壩移民后裔的家譜的譜頭、扉頁、序等復印件,還有一些書籍等資料。
然而,每到汛期這個屋子都潮濕無比??粗叽捍址攀降谋Wo,我暗暗擔憂這些老物件的命運。
高春癡迷瓦屑壩文化,將數(shù)百年興亡聚散的歲月呵護在他的小屋。
高春陪我去看了瓦屑壩移民遺址地,那里依然一派荒蕪、凄迷。除了孤零零的瓦屑壩牌坊、懷源亭,湖岸邊殘存的瓦屑無言。水漲水落,默默傾吐滄桑,沖刷歲月的河灘,讓高春的眉頭鎖得更緊。
不遠處橫陳著古樟殘骸——瓦屑壩的淚滴。見證了“洪武趕散”的瓦屑壩古樟,毀于一場莫名的火災。北槐依舊,南樟黯然……古樟是瓦屑壩移民文化的標志、瓦屑壩游子的圖騰。說起這段往事,高春情不自禁地哽咽起來。湖水嘩嘩涌動起來,仿佛想安慰這個赤誠的孩子。他還專門為古樟買來黑色遮陽網(wǎng)、鋼架,將它圍護起來。
其實,高春有自己的生意,可他把賺到的錢大都用于守望瓦屑壩、發(fā)現(xiàn)瓦屑壩,為之注入心血、傾注感情。生于斯,長于斯,高春對瓦屑壩有著與生俱來的感情,瓦屑壩也早已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
高春,一個行走在瓦屑壩的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