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穎
在我短暫而漫長的青春歲月里,出現得最多的一個主題詞,便是“偷書”。按照前輩孔乙己先生的說法,竊書,讀書人的事,不算偷。故而我也擇雅而從之,仿他的說法,竊一回。
我不知道孔乙己的書,究竟有多少變成銅錢換了黃酒,多少用來打發(fā)寂寥漫長的日夜;但我知道,我所努力想要竊的書,沒一本是打算拿去換麻糖和花生吃,而是為了自己的眼睛和心靈的需求去竊。如果單純是為了要換糖,我完全可以像小伙伴那樣,向我家背后的鐵工廠廢料場下手,只需要從墻下的水溝洞里鉆進去,撿兩塊稱手的鐵扔出墻,幾塊麻糖和花生便到手了,無須像書那樣,費盡周折,而且,收廢品的根本不喜歡。
那時,街面上沒有網吧和游戲廳,青少年最喜歡去的就是連環(huán)畫店。這些小店,通常以一分或兩分不等的價格,把厚薄不均的小人書租借給孩子們看。我最初的閱讀興趣,就是在那光線并不十分充足,幾塊磚墊一塊木板做成的長凳上養(yǎng)成的。滿滿一屋孩子密密地擠坐在一間小屋,屏神靜氣看書的場景,至今仍是我心中最美最溫暖的畫面。
但是,比起記憶的溫暖,現實卻是冰冷而骨感的。雖然一分兩分錢的租金,現在看起來不貴,但在當年卻是很具體的。那時候,米不過一毛三分多一斤,肉憑票七毛多一斤,一分錢也就是一杯爆米花,兩分錢就是小半瓶醋,誰家的經濟條件,敢放敞了讓孩子們由著閱讀興趣去花錢讀書???況且,一本新連環(huán)畫也不過一兩毛錢,這直接讓人產生租不如買的不平衡感,像現在買房人的心態(tài)一樣。
14歲的我,瘋狂的閱讀愿望與有限的圖書供應量之間出現巨大的反差,這使得我不得不想出各種各樣的歪點子去籌集看書的資本,而為了炫耀自己看過的書多,進而產生擁有更多書的愿望,由此開始了我的竊書生涯。
我第一個下手的目標,是鄰居朱爺爺。朱爺爺是一家單位的會計,常年并不住在家中,以至于他的那座小院,有一種荒棄的感覺,檐下掛著蛛網,墻上長著雜草,自不必說,那間終年無人的小院,是周圍家鼠野狗小貓和我們這幫半大孩子的樂園。小時候在那里扮鬼捉迷藏,只對墻上掛著的鐵劍感興趣,稍大懂些事了,便對那黑屋子里的大書柜感起興趣來——那里面有好東西。
朱爺爺的書,大多數是很久以前置辦下的老書,《西游記》《水滸傳》《三國演義》《兒女英雄傳》《拍案驚奇》之類,還有《山海經》《閱微草堂筆記》《隨園詩話》《聊齋志異》。我憑著十幾歲少年的閱讀興趣,竊過“西游”“三國”和“水滸”。我的另一位伙伴,竊得一本《芥子園畫譜》,由此開始學畫,最終成為一位知名的山水畫家。我所竊的書,原本看后也是想放回去的,但一想著放回去還不知會進了哪家小伙伴的灶門,于是一狠心,就昧了下來。此事一直到多年后朱爺爺去世房子也拆遷改建為樓房,也沒人問起。我雖然一直心存愧意,但想想那些書最終沒有一直在蛛網塵灰中變?yōu)槭笙x的美食,而成為一個青春期少年的精神食糧,不禁有些釋然,甚至還有一種拯救了它們的小小愉悅感。
我下手的第二家,是離家不遠的建筑公司工會圖書室。與朱爺爺家里的書一樣,我在整個過程中,沒有絲毫“偷”的負罪感,倒是覺得那些被鐵柵欄封鎖著的書,如同被投入牢獄的老友,正等待著我的搭救一樣。
為了接近那早已無人搭理的圖書室,我也是下過一番苦工夫的。首先,和門衛(wèi)的兒子以及他家的狗搞好關系;接下來,做好堂弟的思想工作,因為他的身體夠瘦小,可以從圖書室的護窗爬進去,我可以在窗外接手,即便被抓住,別人也不會拿七八歲的他怎樣。
經過周密籌劃,在一個月黑風高適合偷書的夜晚,我和堂弟出動了。我們學電影里的偵察兵,都穿了黑衣,還很二地往臉上抹了鍋底灰。我們從建筑公司后院的地溝里鉆進去,迎面就撞到守門的大狗阿黃,看在平常給他丟饅頭和撓癢癢的份上,它原諒了我們的古怪行為,搖搖尾巴自個兒玩去了。
我們從山一樣的木頭垛子縫隙里穿過去,很快接近了目標,堂弟不負眾望,三兩下爬上圖書室的護窗,然后就往外遞書,我憑手感,凡是塑料封皮包著的精裝書,都不好看,扔在一邊,匆匆忙忙抱了一堆手感尚好的,用衣服包了,凱旋。
這天夜里成功越獄的有《青年近衛(wèi)軍》《卓婭和舒拉的故事》《紅巖》《戰(zhàn)爭與和平(上)》,還有《敵后武攻隊》《呂梁英雄傳》等,以蘇聯書為主,也有一些讀不懂的法規(guī)和理論書,這些對于我來說,已是非常棒的收獲了,那幾本蘇聯小說讓我在其后整整一個暑假里,沉浸在一種難以言說的幸福中。
建筑公司一直沒有發(fā)現圖書室有什么異樣,這使我和堂弟又輕車熟路地干了幾票,直至有一天,廢品公司的一輛大貨車開來,把圖書室的書都運往了紙廠,我和堂弟才開始為自己人小力氣小無法偷走更多的書而感到深深的遺憾,像阿里巴巴眼睜睜看著好不容易發(fā)現的寶庫被洗劫一空一樣。而最令人憤怒的,是搶走這些寶物的人并不認為寶物是寶物,而拿去鋪了路。
建筑公司寶庫的淪陷,讓我不得不把竊書的眼光放到下一個目標上——父親的書柜。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父親在大衣柜下面的底柜里建起了一個小小圖書柜,他時不時會把一些嶄新的圖書和雜志放在里面。那些新書,有很多是我做夢也想得到的,比之于我先前竊來的那些泛黃甚至發(fā)霉的舊書,它們簡直就像衣著鮮亮的天使。它們中,有《格林童話》《安徒生童話》《尼爾斯騎鵝旅行記》《唐·吉訶德》《歐·亨利小說集》,雜志則有《奧秘》《少年文藝》和《讀者文摘》,都是我非常想看的。
但是,父親每次買了新書,自顧自看完,就把書小心而平整地放進衣柜下面的書箱里,然后鎖上,讓那些泛著書墨芬芳的尤物,與我一箱之隔,令我抓狂不已。
為了摸清父親書箱鑰匙放在什么地方,我可謂費盡了心思,找他借指甲剪,偵察鑰匙并沒在他隨身攜帶的鑰匙串上。然后,就是床上、枕邊、米壇、蜂窩煤后,甚至連泡菜壇子也找過,但始終沒有找到。我也曾想正面向父親借,但父親一臉吝嗇和不情愿,仿佛是擔心我損壞他的書,又仿佛是那其中有些書,是我現在不適合看的。這更激發(fā)了我的好奇心,下決心一定要把它們得到。
一連很多晚上,我都靜等著父親看書,睡覺。終于有一天,我看到他放書,并把鑰匙小心地放到掛蚊帳的竹筒里?;侍觳回撚行娜?,我終于可以看到那些新書了,那高興勁,至今想起還興奮不已。
多年后,我已是一位受人尊敬的語文老師,一次在飯桌上聊往事,說起了童年這些趣事,我以此事來取笑父親的吝嗇,父親聽了不僅不生氣,而且很開心地笑了,說:“傻孩子,如果我不那樣堅壁清野神秘兮兮,你會那么快那么認真地讀完那么多優(yōu)秀的外國經典?那些書,都是專門為你買的,而且,我藏鑰匙的時候,早就知道你那小腦袋瓜在門上的窗戶上盼望了好多天了,我就是為了吊吊你的胃口,讓你好好珍惜那些書。不是你小子聰明,而是你爸爸太有心?!?/p>
選自《閱讀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