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慕白
去年春天在溪邊撿到好幾個壇壇罐罐,還有農(nóng)人修剪扔掉的開著花或結(jié)著骨朵兒的桃枝,如同撿了一整個世界,一整個春天似的。
年少時因三毛,知道“拾荒”一詞,它好像比我們口頭上說的“撿破爛”要高級許多。
三毛說拾荒的眼力不是一天兩天便可練成的,等她體會出拾荒真正無與倫比的神秘和奇妙后,兩年的時間里,她用在垃圾堆里翻撿的寶貝,布置出了一個世界上最美麗的家。
三毛由此總結(jié)了一句:拾荒人眼底的垃圾場是一塊世界上最嫵媚的花園。
現(xiàn)在回憶起來,已記不得三毛這句在年少的心里,產(chǎn)生了怎樣的驚奇。只是,如今想來,心下仍有一種驚心動魄的震撼。
一些人眼里的垃圾,卻可以成為另一些人心中最嫵媚的花園。
我也拾荒,不過極少去垃圾堆里,而且也不特意。
回想最早的拾荒,拾的是人家棄掉的花草,它們多枯萎無生色,我卻覺得枝葉上的一點綠,也許就是一線生機。
后來撿過樣子或古樸或憨拙的酒罐,惜如珍寶,于案上插一瓶花,總覺得居于斗室,而心志放逸。
撿過的最讓我牽魂的是一個很舊很舊的小雀巢,我在它里面插了一窩春天花。我捧著它,我感覺它在我的手心盛開著一個春天,剎那飛出姹紫嫣紅的歌。
我曾不厭其煩地在文章中多次提到這個小小的雀巢,因為它帶給我一生刻骨銘心的詩意。
而更讓我意想不到的是,七年后,我在另一座山里,又撿了一個小雀巢,依然在里面插花。捧著這窩春天花,我得意地想告訴春天,我終于翻了一千頁山,閱過八百行嶺,我把綠傾倒了一地,把紅潑滿人間。
前年曾在溪石堆里撿得八片罐片,興沖沖地組合,竟然正好組完整了,而且組成兩個半罐,適合養(yǎng)花草。
滿心歡喜地帶回家,忙活了大半天,費盡周折地將碎片粘成一體,大功告成,真是開心壞了。
急急忙忙請了些花花草草住進來,往院子里隨便一放,閑時看兩眼,總覺得整個人清澈了幾分,明秀了幾分。
后聽一深山中人無意中說起,以前他們家拆舊屋時,往溪流里扔了好多罐子。那時家家戶戶罐子都多,腌菜用得多,后來用得少,罐子太多,只能隨便往溪流里一丟。
我聽著羨慕不已,便想回到過去,天天坐溪邊撈罐子。
我甚至想象我撿到的那八片碎罐子片,就是幾十年前從幾百里外被人扔進溪里的罐子的,然后這罐子知道下游有等它的人,于是,即使碎了,每一片碎片都會緊緊牽著手,擁抱在一起,直待我撿到它們。
今春無意間撿到一個盤子,方方正正,通體墨黑,盤底奶白,被陳土覆著。盤子四沿并不精致,略粗糙,也不筆直,但正合我意,我喜歡這份大巧若拙,大美不雕。
盤極淺,少見,一眼看去,只適合養(yǎng)點石菖蒲。于是向長溪討得石菖蒲一叢,置其上,添水,再隨意擺石子幾枚,頓時讓人感覺清氣盎盎。
這個春天,很多人被關(guān)在春天之外。我也親近春色少,總覺得不安。而世事又紛擾而來,心緒少了幾分安寧。
直到撿到這個盤子,于其中置野山石菖蒲,才覺得踏實下來。左看右看前看后看,將這盤石菖蒲賞了又賞,才突然覺得,我是撿回了一個春天。
老宅梅花開過也謝過,但我沒有機會去看,山櫻一朵朵燦燦于枝頭,才看了幾樹,就忽然落了。
眼前這盤石菖蒲,它不知春,它只是生于長溪邊,任流水東西,雁陣南北。
它屏絕了塵慮,生于一石,而無羈愁,綠于荒溪,而無郁紆。
我一直稱菖蒲為菖蒲君,居山中歲月,我也以深山養(yǎng)蒲人自居。因為所到之處,見著菖蒲,便覺得人多了心氣。
如果春天不見菖蒲,便是,未見君子,憂心奕奕。
回想自己的拾荒,竟然都是在春天。不知道那些壇罐,那些好看的石頭,是不是都是春天從地里發(fā)芽長出來的??傊Q拾荒,對于我來說,倒不如叫拾春更恰當。
某一時,偶來興致,拾得一點春意,不過是塵冗中退去,紛嘩里避去,尋找那么一點點源于本心的天真爛漫。
拾春,拾的是自己的一顆心啊。
(王傳生摘自微信公眾號“白音讀美” 圖/槿喑)